東宮嘉慶殿,承乾獨據胡床,正低頭自斟自酌,喝著悶酒。


    急促的羯鼓聲在殿內回蕩,稱心高舉雙袖,紅裙勝火,隨著鼓點之聲,急旋如風。


    承乾看著舞樂,一杯杯烈酒下肚,突然無名火起,一掀幾案,咣當一聲,杯盤滾了滿地。


    眾樂工嚇得連忙住了樂聲,稱心轉至他身前,柔聲問道:“怎麽啦?”


    承乾不答,忽聽殿外有人高聲道:“有旨!”


    腳步聲響,二十四名內衛擁著一名紫袍敕使,徑直闖進嘉慶殿。


    敕使高舉敕書:“陛下手敕在此,捉拿妖女稱心,與東宮餘人無涉。”


    承乾愕然抬頭,一名內衛急跨數步,寒光一閃,稱心慘叫,踉蹌退了數步,倒在承乾身上,溫熱的鮮血濺上了承幹的臉龐。


    “陛下有命,太子即刻隨敕見駕。”敕使麵無表情,一個轉身,走向殿外,內衛隨後跟出。


    承乾抱著稱心,一時間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事,半晌,才發出了一聲撕心裂肺的大叫:“稱心!”將稱心緊緊抱入懷中,手忙腳亂地按住那可怖的傷口,緋紅的血卻隻管從指縫間奔湧而出。


    昔日溫軟輕盈的身軀漸漸地冷了,硬了。


    良久,承乾將稱心輕輕放在座位上,站起身來,緊緊咬住牙關,眸子裏似有火焰在隱隱燃燒,駭人的氣息從他身上散發出來,在這一瞬,眾內侍樂工仿佛看到一頭太古的妖魔露出了森森的利齒,不由自主向後退去。


    承乾回身又看了一眼稱心,大步出殿。


    濃重的龍光紫氣夭矯旋湧,將整個皇城盤繞其中,忽有洶湧黑火升騰而起百千丈,衝破重重皇氣,直達牛鬥之間。


    萬古洪荒,莽莽蒼蒼。


    魔城巍峨,魔火熊熊,如真如幻,若有若無。


    魔域無邊,仿佛空無一物,卻又有無量無數無窮猙獰麵目,在其中旋空飛舞,時隱時現。


    影影綽綽的魔城中央,忽有無窮青白色的光焰噴薄而出,將這蒼涼陰鬱的洪荒世界照亮。


    無量猙獰麵目一齊騷動起來。


    “啊,魔主將臨世間,我已經感覺到了。”


    青白光焰裏,魔音縹緲,無限的喜悅與激動從魔城中直透出來,向著四方上下,六合八荒擴散蔓延。


    無量猙獰麵目聽著這聲音,歡欣地飛騰跳躍,卻發不出半點聲音。


    中央那聲音低低笑道:“你們不要著急,不要著急,快了,快了。”


    魔城之前,九頭獅子弓身俯首,忽然抬頭猛吼一聲,渾身燃起金色火焰,乘空躍起,消失在青黑色的穹窿中。


    無量猙獰麵目兀自跳舞飛旋,歡躍不已。


    兩儀殿。


    承乾煢煢孑立,渾身是血,隻覺四麵宮牆陡然長至插入雲端,天邊似有一支胡曲正在消散,如飛不過牆端的蒼鷹頹然折翅。那宮牆上又有斑斑猙獰鬼魅咭咭怪笑,笑聲中大殿巨震,終於轟然坍圮向他當頭砸下,滿目血色,四處腥風。


    於是他也笑,聲音如刮釜甑,刺得幾個小內侍忙不迭地捂住耳朵。笑聲越來越響,承乾神色越發癲狂,直笑得聲嘶力竭,笑得落下淚來,終於倒伏於地,嗚咽不止。李世民見他為一胡女傷情至此,不由臉色發青,從齒間擠出一聲:“沙竭羅。”已是怒意隱隱。


    “陛下啊!”承乾從地上掙紮起來,臉上淚痕不褪,卻滿是詭異笑意,“殺人之樂,陛下是太久不嚐,心癢難耐了吧!”他搖搖晃晃地上前數步,聲音嘶啞:“殺父,殺兄,殺弟奪妻,殺子侄,想來是何等快意!稱心何能,竟有幸入得陛下眼中,得此一殺之恩!”字字淒厲,有如妖魔索魂。


    李世民大怒,一掌便向他摑去,承乾周身戾氣洶湧,不閃不避,眼中滿是陰鷙。一聲爆響,承乾嘴角掛下血線,卻依然昂首而立,桀然迎向李世民的目光,見對方怒中有驚,反而升起惡毒的快意。“陛下。”他說,心裏騰起烈焰,恨不能燒得萬象成燼,突然用盡全身力氣大吼:“你就殺吧!殺我!殺盡宮人!殺盡天下人!”猛然轉身,頭也不回徑向宮外去了。


    李世民看著他背影遠去,忽覺心口劇痛,眼前一陣天旋地轉,李世民呻吟一聲,手撫胸口,幾乎倒將下去,內侍連忙搶上扶住:“大家!”李世民將內侍推開,揮了揮手,內侍們退了出去,將殿門闔上。


    “沙竭羅啊,我以一國之重寄望於你,你卻為什麽變成這樣了呢?”


    三日後,於誌寧中夜暴斃於晉昌坊居所之內,屍身並無異狀,朝野嘩然,大理寺和刑部派員查勘,卻查不出什麽所以然,隻得報了暴病。


    “紇幹承基,你是說,那於誌寧死前招認,這一切都是受魏王指使?”


    “正是,魏王編成括地誌,陛下十分讚賞,屢有賞賜加爵,魏王因此動了奪儲之心,與於誌寧、房遺愛設計先斷太子所愛,以亂太子之心。”


    “好,好,好個青鳥!”


    “紇幹承基,接下來該做什麽,你知道麽?”


    “小人知道。”


    “好,你去吧,三日之內,我要聽到你的好消息。”


    “是。”


    十月二十一日,長安小雪。


    茫茫夜色中,忽有一縷細細的白光起自永昌坊,冉冉飛至魏王府上空,盤旋數匝,一射而下。


    魏王府上空突然青氣暴漲,那白光一頭撞在上麵,仿佛有人悶哼一聲,倒射而回,融入夜色之中。


    魏王府內燈光亮起,一肥胖青年驚魂未定,問身邊那道士:“秦道長,方才那就是刺客?”那道士秦英道:“正是,這是胡人破魂邪術,刺人精魂致死,身上卻無傷痕,於誌寧就是死於此術之下。”那肥胖青年道:“不想太子竟結交得有如此邪人,如果他下次再來行刺,我該如何是好。”秦英道:“魏王放心,有貧道在此,胡人邪術焉有用武之地?”魏王泰聽了,仍然有些不放心:“請道長以後就住在我府中,不要回道觀了。”秦英道:“魏王吩咐,貧道無有不從。”魏王泰方才稍稍放心。


    “什麽?你沒有得手?反而打草驚蛇,魏王府加強了戒備?”嘉慶殿內,承乾暴怒,“這道士又是誰?”


    “小人該死,魏王身邊有高人相護,小人之術無法近身,這一位是我師兄,他有異術取魏王性命。”


    “哦。道長道號如何稱呼?有什麽法子可致魏王死地?”


    紇幹承基身邊那道士手持拂塵,上前一步,微微躬身:“貧道韋靈符,見過太子殿下。”


    “韋道長,有禮了。”承乾一拱手,“道長有何妙法?快請說來。”


    韋靈符道:“太子容稟,那魏王身邊,亦有方士保護,此番刺殺失敗,魏王受了驚動,承基師弟再去行刺便十分艱難,但貧道自幼學得一門魘人之術,以草為人,一日三次燒符拜禮,無需近身,千裏之外,亦可致人性命。隻是……”


    “世間有如此玄妙法術?隻是什麽……道長休要吞吞吐吐。”


    “此法需要彼人的生辰八字……”


    “這個容易。”


    “太子休急,聽貧道說完,僅有生辰八字仍然不足,須得以彼人精血為引,方能成功。”


    “你這道士,說了這半天都是廢話,我若能取來他精血,不早就能取他性命了?”承乾怒道。


    韋靈符道:“太子又心急了,貧道還未說完,若無其人精血,以他至親之血亦可,總是一脈相連,效用相仿。”


    “你是說……”


    “太子與魏王乃是一母所生,方今世上,若論魏王至親,除了陛下,就是太子與晉王了。貧道無禮,需取太子之血為引。”


    數日以來,承乾傷心稱心之死,夜不能眠,晝不能食,心心念念,隻要報仇,腦中再沒有其餘事情,此時這韋靈符一語,卻提醒了他。


    是啊,青鳥,他是我一母之弟的同胞手足啊。


    當日兄弟三人在母親臨終前所發的誓言又在耳邊響了起來。


    “我兄弟三人,於茲為誓,永相敦睦,友愛如初。有違此誓殘害手足者,如此發!”


    承幹的身體不由微微顫抖起來。


    “太子,太子。”


    見承乾隻管出神,韋靈符與紇幹承基輕聲呼喚。


    承乾一驚,醒過神來,回頭看見稱心牌位與供在牌位前的稱心血衣,咬牙下定了決心:縱我違誓而亡,也要報今日稱心之仇,母親,恕孩兒不孝了。


    “道長,要用血多少?”承乾回頭道。


    韋靈符道:“不多,不多,隻要太子眉心、心口、臍下之血各七小滴足矣。”


    “好,你們來取罷。”承乾解開衣服。


    韋靈符從袖內取出一個小盒,盒內有長短金針八九枚,又取出一個小小金瓶,交與紇幹承基。


    韋靈符拈起一枚金針,對承乾道:“太子,恕貧道無禮,會有一點疼痛。”


    承乾道:“無妨。”


    韋靈符傾身向前,手轉金針,輕輕刺入承乾眉心,承乾皺眉不語,紇幹承基將金瓶湊上,韋靈符拔出金針,便有一滴金紅色的血液冒了出來,韋靈符用針尖一挑,那血珠不偏不倚,正正落入瓶口,發出叮的一聲輕響。


    又一滴鮮血冒出,韋靈符針法輕巧,叮叮聲中,眉心七滴血已然取完;韋靈符換過一根金針,刺入承乾心口,如法炮製,取了七滴鮮血,又取了臍下之血。


    紇幹承基將金瓶蓋上遞給韋靈符,韋靈符用手拈著瓶頸,小心翼翼,放入一個白玉盒,收入懷中。


    “好了?”承乾問。


    “好了,貧道這就回觀中作法,請太子靜候佳音。”


    “什麽時候能有結果?”


    “七日之後,魏王必死。”


    “好,若如你所言,我不食言,七十萬貫酬金一文不少。”


    “多謝太子。”韋靈符與紇幹承基站起身來,向承乾一禮,走出內室,張開手臂,仿佛兩隻黑色的大鳥,無聲無息地滑入了夜色。


    燭火燃盡了,黑暗中,承乾披頭散發,將稱心被殺當日所穿血衣抱在懷中,倒在地上,嗚咽有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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