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觀十年,冬至。


    長安大雪。


    語雲:陰極之至,陽氣始生,日南至,日短之至,日影長之至,故曰冬至。冬至乃陰極陽生,陽氣發動之日,為有漢以來國家三大節之一,僅次於元旦,內外臣僚絕事不聽政,安身靜體,前三日,後三日,加上冬至正日,一共要休假七天。


    杜子美有詩雲:


    天時人事日相催,冬至陽生春又來。


    刺繡五紋添弱線,吹葭六管動飛灰。


    岸容待臘將舒柳,山意衝寒欲放梅。


    雲物不殊鄉國異,教兒且覆掌中杯。


    本來是十分隆重喜慶的大節,但百官卻不能縱情歡樂,太上皇帝大行不過數月,更兼長孫皇後自初春臥病,入冬已十分沉重,皇帝於南郊圜丘祀昊天上帝而回,有詔免萬國百僚朝賀,禁天下屠沽張樂,複又大赦四方,一切善政德政,都是為皇後求福赦罪,因此西、東兩京百官相見,不免麵作戚容,又不能飲酒作樂,真的隻是安身靜體而已了。


    大雪紛飛,長安城籠罩在一片茫茫的白色中。


    東城晉昌坊無漏寺,兩名小尼僧正在院中堆雪為戲。


    無漏寺建於隋開皇九年,本來也是頗有名氣的大寺,水竹森茂,冠於京師,惜乎經隋末大亂,眾僧逃之八九,入唐之後,更是荒頹,要到十三年後,方才重新擴建,改名大慈恩寺,以為譯經道場,方極一時之盛,眼下卻隻有一名妙賢比丘尼帶著幾個小徒兒住在此地,倒也清淨,


    兩名小尼僧大約十一二歲的年紀,穿著青布衣袍,搓著手,小心翼翼地將積雪聚攏,砌成橋梁、塔刹、樓台種種形狀,漫天飛舞的雪花中,有一片輕輕飄下,轉了幾轉,落在雪地上。寶光微微一閃,雪花上現出一尊小小聖像,赤發獠牙,形如骷髏鬼母,全身金色,身著純白天衣,頭冠寶珠瓔珞,四臂各持青色利刃,兩目空洞,中有焰火燃燒。


    這尊聖像看著兩名小尼,微微點了點頭,身軀慢慢長大,須臾間已長至丈二高下,白雪紛紛,都在聖像身周烈焰中燃燒殆盡。


    兩名小尼卻隻顧埋頭專心堆砌雪塔雪樓,渾然不覺身前已多了一人。


    “尊者,你來了。”


    清亮的聲音在廊簷下響起,兩名小尼吃了一驚,回頭去看,隻見妙賢比丘尼一襲白衣,站在殿前。如此寒冷的天氣裏,比丘尼卻還赤著雙足。


    “師父!”兩名小尼叫了一聲,妙賢點了點頭,卻不說話,隻是目視前方。


    兩名小尼順著比丘尼的目光轉過頭,登時尖聲驚叫起來。


    骷髏惡鬼般的形狀就在她們麵前一丈之外,雙足離地三分,懸空而立。


    “我來將阿逸多舍利送與明空。”鬼母道。


    “明空即將入世了麽?”妙賢問道。


    “正是。”鬼母仿佛不喜多言。


    “明空,不要慌張,這不是鬼,這是訶利帝母護法尊啊!”西首那名小尼容貌平常,性情卻十分沉穩,首先從震驚中恢複過來,明空經她提醒,也認出了訶利帝母,怯怯地點點頭,兩人退後數步,看著師父與訶利帝母。


    訶利帝母足不沾地,飄飄向前移來,仔細打量著明空,雖然還不滿十二歲,身量十分單薄,又穿了僧衣,那與生俱來的驚人秀色卻遮掩不住,正在從內向外地散反出來。


    “善哉!”訶利帝母讚了一聲,從袖中取出一串晶瑩的項鏈,彎腰戴在明空項間。


    看著鬼母骷髏般的臉龐靠近自己,明空十分驚駭,卻一點也不敢動彈。


    項鏈戴在明空項間,發出七彩的毫光,映得漫天深雪仿佛五彩的花瓣一般,繽紛豔麗。


    訶利帝母站起身來,向妙賢一躬身,妙賢也躬身還禮,兩名小尼也連忙合掌躬身,等到抬起頭來,訶利帝母已不見了蹤影,眼前唯有滿空飛雪而已,剛才的一切宛若夢境,明空低下頭來,項鏈卻還掛在自己胸前,一顆顆晶瑩圓潤,非珠非玉,明空不禁伸出手指撚弄,溫熱的氣息瞬間從掌心透入,傳遍全身,暖洋洋的十分舒服。


    妙賢怔怔地抬頭看著天上的大雪,發出了一聲若有若無的歎息。


    “明空,自今日起,你便蓄起頭發吧。”妙賢道,“明天我請你母親過來,接你出寺居住。”


    “啊……”明空一時不知說什麽好,小女孩兒,蓄起頭發,自然是願意的,可是師父叫她出寺,卻讓她有頓失依靠的感覺。


    父親已經死了,她母親乃是繼妻,父親死後,母女四人便飽受家中叔伯兄弟白眼冷遇,不得已,隻得帶著三個女兒來到長安,投靠父親生前故舊,可是母親一人帶著三個女兒,終究十分辛苦。恰巧那天妙賢經過,看見明空,十分喜歡,便收她為徒,帶回了無漏寺,寺院生涯雖然也並不寬裕,卻十分安定,明空不願離開此地,也是人之常情。


    “明空,不要慌,隻是出寺和你母親一起居住而已,我會叫優曇陪你同住,師父也會經常去看你的。”


    “哦。”明空點了點頭,優曇握住了她的手掌,明空覺得安心了不少。妙賢不再說話,轉身入內。


    “師姐,師父叫我蓄發,為什麽呢?”明空問。


    “想是你塵緣未盡,還要應世間俗法吧。”優曇猜測。


    兩人也無心再堆雪弄冰,就在廊下坐了看雪,訶利帝母送給明空的項鏈十分神異,七彩的光暈散將開來,暖意融融,兩人坐在廊下,倒也不覺寒冷。


    大雪下個不停,太極宮立政殿內,長孫無垢病已危殆,氣息奄奄,李世民坐在無垢榻邊,淚痕滿麵,三子承乾、泰、治環跪於前,悲聲啜泣。


    “沙竭羅……青鳥……稚奴……”無垢一一喚著三個兒子的小名。


    “姆媽!”承乾三人又跪上一步,伏在榻上,哀哭有聲。


    無垢吃力地抬起手臂,撫著三個兒子的頭發,“姆媽要死了,我死之後,你們三人要相親相愛,一如幼時,這樣我才能安心離去,知道了嗎?”


    “知道,遵姆媽教誨。”稚奴與承乾高聲回答,李泰卻微微猶豫了一下,方才同聲附和。


    無垢雖然虛弱,卻仍然十分敏銳,這這小小的神情變化逃不過他的眼睛,“好,你們在我麵前立個誓來。”


    宮女用漆盤托上一把小銀刀,三人都拿起刀來,截斷一縷頭發,放於盤中,齊聲立誓:“我兄弟三人,於茲為誓,永相敦睦,友愛如初。有違此誓殘害手足者,如此發!”


    無垢終於放心了一點,在枕上點了點頭,道:“你們出去吧,我與你們父皇說幾句話兒。”三人哽咽磕頭,退了出去,跪在殿外。


    “二郎。”無垢轉過頭來,李世民握住了無垢的右手,哽咽道:“觀音……”


    “二郎,我一閉眼,便看見息王、巢王滿麵血汙站在我麵前,二郎,我真的要死了。”


    息王、巢王是李世民追贈建成、元吉二人的封號。


    “觀音,你不要胡說,人死神滅,我不信有什麽冤魂厲鬼,你不要多想,好好將養,天下名醫都在宮中,你一定會好起來的。”


    “我自己知道,我不行啦,我隻是不放心沙竭羅和青鳥……”


    “觀音,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麽。觀音,你放心,有我在,永遠不會再有那一天。”


    無垢突然急劇的喘息起來,“二郎,二郎,我又看見他們了,就在那裏!那裏!”李世民緊緊握住她的雙手,轉頭大聲吩咐:“來人!快請魏征進宮。”掌心中的熱度卻迅速退了下去,李世民低頭看去,見無垢雙目緊閉,伸手探她鼻息,“觀音!觀音啊——”李世民撕心裂肺的呼喊傳出殿外,承乾三兄弟連忙搶入殿內。


    太極宮中哀聲大作,長安寺觀鍾聲相繼鳴響,這一天,正是冬至正日。


    消息傳出,百官都停了休假,穿上喪服,入宮赴喪。


    皇後的喪禮比太上皇帝更為隆重,皇帝一連十餘日不曾上朝,國政俱由太子承乾代理,各種繁縟的喪禮與儀式一直持續到貞觀十一年暮春,皇後靈柩方才入葬於昭陵。


    葬禮已經完畢,皇帝思念皇後,仍舊不能自已,又在宮中修建了層觀,登樓以望昭陵。


    五月初五,重午良辰,天下十道千州的白色終於去盡,正是:


    冉冉綠陰密,風輕燕引雛。


    新荷翻沼麵,修竹漸扶蘇。


    芳草連天碧,山花遍地鋪。


    溪邊蒲插劍,榴火壯行圖。


    家家角黍飄香,戶戶菖蒲高懸,都共慶佳節,更有賽龍舟、飲雄黃、佩香囊、備牲醴等諸般習俗,熱鬧非凡。


    閣皂山淩雲峰前,玄奘與數名老僧芒履錫杖,帶著一眾弟子,走在山陰道上,看這千年道門名山,峰回巒複,古竹蒼鬆,霞蒸雲蔚,引絮含煙,真是洞天福地,人間勝境。


    閣皂山萬壽崇真宮,乃道門大宗靈寶派元始法壇所在之地,自漢至唐,道法不衰,傳有元始萬神銅印,靈寶五符,八維真符等玉虛至真法籙,與茅山清微法壇,龍虎山正一法壇同列三大法壇,當今傳籙嗣教宗師葛洪年近四百歲,門人極盛,靈寶派執掌太平玉符與靈寶三圖,號令天下道門,已經三個甲子,其餘兩大宗門法壇茅山清微派與龍虎山正一派一直都無法與爭。有讚為證,讚曰:


    靈寶開寶笈,真境落天紀。


    洞碧翠玉虛,章法清霄妙。


    玄氣遍八區,嶺上修士客。


    吟詠念隱書,鬥步朝星漢。


    長齡永地居,望進仙都域。


    煉行乘空舉,無所深思集。


    三周陽明曜,紫角運金生。


    龍嘯響雲飛,入室野歌語。


    劫會屢經過,忘棄大界色。


    璿璣躔足通,自然亨無窮。


    勝日服果子,有異覺神情。


    麒麟獅象住,景藏和升得。


    這一次丹元大會,聽說葛洪功果圓滿,要在此會飛升,不再留居人間,清微派宗師王遠知與正一派宗師張應韶聞訊十分欣喜,心中存了指望,都提前數日領著弟子到了閣皂山崇真宮,至於樓觀道,傳聞乃玄都法脈,卻是超然物外,從來不參與玉符靈圖之爭的。


    佛門宗師不過是來循例應邀觀禮,自然無此熱心,因此都是端陽正日方才抵達山下,天台智者、三論嘉祥、禪宗道信、華嚴帝心與玄奘結伴同行,一路指點講論。五人都是當今佛門宗師,平時談經論法,於佛法知見頗有扞格,每有爭執,今日不涉宗派之見,隻歎山景,倒也頗為相得。


    智者大師長眉軒動,見前方山色如樓,四圍青黛,一株大鬆長在接仙橋頭,足足有十丈粗細,數百丈高下,枝葉濃茂,將接仙橋整個覆蓋在下,白霧彌漫,接仙橋石梁一派,若隱若現,智者歎道:“閣皂山果然是人間仙境!”口占七律,道:


    “雪穀孤鬆自鬱然,紛紛朝菌但堪憐。


    坐更拂石芥城劫,時說開皇龍漢年。


    淡煮藜羹天送供,閑拖藤杖地行仙。


    共看王室中興後,更約長安一醉眠。”


    他年過百歲,曆梁、陳、隋、唐四代,幾廢幾興,此詩頗合身份,嘉祥、道信、帝心、玄奘,紛紛稱讚,此時五人已到了接仙橋頭,見那石梁十分狹窄,百餘丈長短,卻不過尺許寬闊,更兼霧氣沾潤,十分濕滑,玄奘年輕還可,智者、嘉祥、帝心、道信四僧俱已年過耄耋,平生都隻是精研佛法,無有神足,這接仙橋如此狹窄濕滑,幾個老和尚筋骨衰邁,石橋窄小,也不能容弟子從旁攙扶,卻如何過去?一眾光頭寬袍的和尚無可奈何,看著石梁發呆,合掌誦佛不已。


    正在為難之際,一道銀光如匹練一般從淩雲峰上飛墜而下,落在眾人麵前,現出一名鶴氅羽衣的中年道士來。


    道人將手中青拂一甩,躬身施禮:“五位宗師遠來,家師特命貧道前來接引。”眾僧連忙還禮:“有勞簡寂先生親迎,貧僧等愧不敢當。”這簡寂先生是葛洪的大弟子,論年齡已經兩百多歲了,比智者大師還年長百歲,眾僧在佛門之內固然德高望重,見了這堪稱陸地神仙的靈寶大弟子,怎敢居長?因此都忙不迭地還禮。


    “貧道為幾位宗師引路。”簡寂道,轉過身去,大袖一拂,風霧漫漫,四麵湧來,將眾僧裹住,往淩雲峰頭飛去。


    這簡寂道法果然驚人。眾僧心中都十分憂慮,端因六朝以來,中土神僧如佛圖澄、鳩摩羅什、道安、慧遠等人忽然消失,佛門自此失去性命雙修之法。佛法浩繁,深入思維,便不能兼修神通,而修神通者,往往又因道心不凝,進境艱難,常有走火入魔,害人害己之事,因此神通一道漸漸為大乘佛門棄去。而蓮華大會與丹元大會一般,不但要論道,而且要鬥法。


    談經論道,今日在此的各位高僧都是佛法深湛、口才便給的大德之士,自然不懼,這鬥法一項卻著實為難,百餘年來,蓮華二度,佛門兩度敗北,因此到了本朝開國之時,道門便穩居佛門之上,號為國之正法,勢力之大前所未有。


    佛門為應對三十年後蓮華大會,也揀選僧人,專修神通,這些弟子日夜閉關用功,卻無暇前來觀禮。


    今天看這簡寂先生乘雲攝霧,攜多人飛赴萬丈峰頭,這等道術實非中土佛門所能,玄奘與嘉祥、道信等人都暗中搖頭歎息。


    耳邊風響,無移時,眾人腳下一頓,已踏上實地,抬眼看時,眼前宮殿巍峨,高書五個金精大篆:萬壽崇真宮。在日光下發出璀璨的光芒。


    “眾位法師這邊請。”簡寂引著眾僧,在西首高台入座。


    此時崇真宮中金鍾連鳴,道門諸大宗師聯袂走出崇真宮元始殿,遙遙向佛門眾僧作禮,眾人連忙還禮。


    不論靈寶、清微、正一三大法壇及其他小宗支派,都是東昆侖玉虛宮元始天尊闡教源流,因此鍾聲響過,眾道人先朝上拜禮,頌讚天尊寶號:


    三界之上,梵炁彌羅。上極無上,天中之天。鬱羅蕭台,玉山上京。渺渺金闕,森羅淨泓。玄元一炁,混沌之先。寶珠之中,玄之又玄。開明三景,化生諸天。億萬天真,無鞅數眾。旋鬥曆箕,回度五常。巍巍大範,萬道之宗,大羅玉清,虛無自然,至真妙道,元始天尊。


    讚畢,眾道人方才或坐雲床,或占蒲團,分門別派,一一在宮前廣場上坐下。


    六十年一度的丹元論道大會,正式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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