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上昆侖石徑斜。


    昆侖山坐忘峰頭彎彎曲曲的石徑上,紅葉滿階,一名白頭老者低著頭,急匆匆拾級而上。


    “子牙,你來了,愚兄在此等候多時!”


    “師兄!”薑子牙抬頭看見麒麟崖前站著一名老人,手拄鹿杖,長眉垂肩,一身淡黃道袍在風中飄然飛揚,正是南極仙翁,子牙心頭一熱,忙趕上一步,躬身施禮。


    “師兄,你怎知我今日回山?”


    南極仙翁嗬嗬而笑,並不回答,用手相攙,“子牙,且隨我進宮見掌教師尊。”


    兩人攜手進宮,穿過重重門戶,到太始殿上,子牙就是一驚,隻見元始天尊高居八寶雲光座,九仙山、太華山、五龍山、乾元山各山師兄,宮內申公豹、鄧華等師兄弟俱已在蒲團上坐定,見子牙進來,俱笑微微的看他。


    八寶雲光座前右側,燃燈道人趺坐蒲團,道人對麵,掛著一張大榜,大榜之前,白鶴童子手執青拂而立。


    子牙不敢怠慢,連忙撩袍下拜:“弟子薑尚,願老爺聖壽無疆。”


    元始點了點頭,用手中如意指向左側,“子牙,這是封神榜,你看一看。”


    子牙雖然聽說過封神之事,卻未曾見過榜文,抬眼觀瞧,見那張大榜高六尺四寸,寬二尺八寸,虛懸空中,青霧氤氳,也不知什麽材質製成,渾然不似紙帛,倒仿佛是從微茫碧落中裁取下來這麽一塊,子牙想到這個譬喻,自己心道:嗯,差可比擬,差可比擬。舉目細看,見一片氤氳光氣之中,靈文浮凸,子牙細細辨認,乃是雷、火、瘟、鬥、群星列宿、三山五嶽等八部共三百六十五個神職名號,每一神位之上,又各有雲篆火符,都隻有一字,時隱時消,子牙起初不曾著意,那一筆一畫似乎都近在目前,清清楚楚,卻渾然不解其意;子牙定睛用力細看,那些雲篆符文卻又朦朦朧朧,影影綽綽,如那霧中之花,越是用心,越是看不清楚。


    語雲: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這寰宇虛空,三千大千,世間萬類,皆有內名隱諱,獨一無二,玄之又玄,即所謂“一”者,乃真靈印記,隨生而有,隨死而消,非比俗世稱呼,不過偶然名之,與源流真相並無關聯,非太上合道,勘破有無之人,不足識物之隱名;非通微入虛,超脫三界之士,不足知己之內諱。此所謂天得一則清,地得一則寧,人若得此一,則識破本來麵目,可謂真得道者,自此即可常存不滅,出離生死,不墮劫厄。至於超一入道者,其境已不能言說,不可思議。封神榜上,就是闡、截兩教聖人雲篆親書各人隱諱,並非凡俗名姓,以此之故,雖然此刻榜文就在大眾之前堂皇高懸,並不限人觀看,然而慢說子牙隻有數十年道行,就是玉虛門下赤精、廣成、慈航等諸大弟子俱都已證金仙,道行深湛,法力廣大,一樣是視若無睹,觀之不明,不知榜上到底書了何人。


    子牙看了一會,頭暈起來,不敢再看,依前俯伏:“請老爺指教。”


    元始緩緩道:“其上都是內名,不可言傳,你原不認得。白鶴童兒,將此封神榜收起來,交與你師叔。”白鶴童子摘下封神榜,卷將起來,乃一立軸,子牙雙手接過。元始又叫白鶴童子將打神鞭、杏黃旗、四不像俱交與子牙,元始道:“你去罷,此去持我四物,與我代勞,立封神台,拜將封神,也是前數所定,你四十年修行之功。”


    子牙拜請道:“啟老爺,弟子此次上山,因成湯太師聞仲,親率大軍征伐西岐,有九龍島四聖道人,金鼇島十絕天君等人隨行輔佐,俱道行精深之輩,弟子道理微末,料不能敵此奇人異士,望老爺大發慈悲,救拔西岐萬民。”


    元始垂眉曰:“此事我早知之,成湯合滅,宗周當興,此乃天數,西岐乃應命聖主,十分危急之時,自有高人輔佐,決無疏虞,你不必擔心。”


    子牙不敢再問,隻得叩首出宮,隨白鶴童子去後宮牽四不像,子牙去了。隻見旁邊弟子叢中惱了一人,麵皮紅漲,咬牙關,橫眉立目,怒氣衝衝,卻是申公豹。


    原來申公豹見掌教師尊召集門人,言要付托封神之事,他心心念念,隻以為天尊必將這副重任付與自己擔當,這是大為榮光之事,他申公豹以後必可因此揚名兩教,流傳萬古,不想竟將封神之任交與個燒火種樹的沒用老頭兒。


    申公豹在蒲團上,心中念頭紛紛來去,心想:莫非師尊弄錯了?又或者我是在做夢麽?抬眼來看元始,隻見天尊一改平時慈藹之容,眼簾垂下,神色漠然,如未見一般,申公豹一時間恨意填胸,腦中一個聲音反複振蕩:這是為什麽?為什麽?


    元始在座上,手持如意,淡淡道:“我弟子都散了罷,以後自有會麵之時。”諸弟子離座拜叩,魚貫退出。


    申公豹失魂落魄,惘惘然隨眾師兄弟出了玉虛宮,念頭一轉,忽地想道:我不如如此如此!那時看你還付托何人?計較已定,跨上黑虎,急急縱起雲光,風馳電掣,來趕子牙,子牙道行原不如他甚多,無移時已見子牙身影在前,申公豹大叫:“薑子牙!”子牙騎四不相,走下玉虛,尚未過東海,聽得背後叫聲,回頭看時,見是申公豹,子牙在座上回身拱手帶笑道:“師弟何往?莫非與為兄同往西岐?”申公豹道:“薑子牙,你休問我往何處?我來問你,你有多大本領?不過四十年道行,微不足數,在玉虛宮種樹燒丹,師尊尚嫌你手腳遲慢,而今你輒敢代師封神,享人間富貴之極,流萬世之名,也不怕折了你的壽算。”子牙道:“我也甚為惶恐,不過師命難違,為兄隻得勉為其難。”申公豹冷笑道:“你原來也有自知之明。既如此,你將封神榜與我,我來封神便了。”子牙道:“不可,師尊吩咐,怎可有違,師弟你這是強人所難了。”申公豹冷聲道:“薑子牙,你不給我,休怪我不念同門之情!”子牙不以為意,笑道:“師弟說笑了。”一邊說話徐徐控轡前行。


    申公豹見子牙渾然不理自己,按虎不動,麵容扭曲,身軀微微顫抖,忽地暴喝一聲:“薑尚,你留下罷!”口鼻眼耳齊張,金光彩焰紛紛湧出,乃金蠶、赤蜈、朱蛇、雪蛛、玉蛤諸般神蠱,千千萬萬,飛將起來,彌天貫日,光流浩蕩,齊向子牙裹來。


    子牙聽得身後動靜,急回頭看時,隻見滿天神蠱,密密麻麻,嗡嗡之聲響徹耳膜,嚇得子牙魂飛天外,忘了身上有師尊賜下玉虛杏黃旗可以取出防身,撥轉四不相,連連催動,隻管往西奔逃。


    申公豹見子牙四不相足下祥光蕩漾,走得甚快,陰陰冷笑:“大絲羅瓶!”


    隻見一顆頭顱霍地脫體而起,飛在空中,化為一個青灰色鬼麵,須發張揚,有數十裏高下,張開獠牙森森的巨口,轟轟大笑:“薑子牙,你往哪裏走!”


    那些神蠱連申公豹身體與座下黑虎,俱四散彌伸,化作一道滔滔流光,拖在後麵,有百餘裏之長,勢挾風雷,滾滾趕來。子牙聽得腦後風聲凶惡,腥氣觸鼻,哪裏敢停,連拍四不相,沒命兒的逃跑。


    鬼麵追了一程,忽地略略一頓,仰天張口厲嘯,那嘯聲尖利之極,直入人心,搖魂蕩魄,一時間天地之間除了厲鬼狂嗥,再聽不見其餘聲響。


    四不相乃元始坐騎,上古瑞獸,尚可支持,子牙乃肉體凡胎,怎麽經受得住?從鞍橋上直跌下來,飄飄蕩蕩,在半天裏翻滾不已。


    申公豹獰笑一聲,霎時趕上,黑洞洞怪口張開,灰黑色的陰影從口中蔓延出來,獠牙上下一合,眼看就要把子牙吞入口中。


    忽聽得白鶴長鳴,有人喝道:“孽障!”一道細細青光帶著焰火自天而降,如箭如矢,那鬼麵慘嗥一聲,血流披麵,陰雲滾滾,往東北上逃去,一路上落下無數蠶屍蛇身,不知又毒害了多少海中生靈。


    南極仙翁道袍飄揚,從虛空中一步踏出,仙翁往下一看,見子牙在空中翻滾,眼看就要落下海麵,仙翁歎一聲,將手微微往上一抬,隻見子牙身體輕飄飄倒飛上來,落在四不相背上。仙翁上前,叫白鶴童子將子牙扶正,看他境況,見子牙麵色青黑,已是中了申公豹毒氣侵染,昏迷不醒。仙翁輕輕搖頭歎息:“子牙,你也是命途多厄,該有此七死三災,方得享將相之福。”仙翁將手垂下,運先天妙法,掌心有一道淡淡光暈,騰湧而出,將子牙全身籠罩,須臾,子牙臉色轉為紅潤,仙翁將手一拍子牙前心,喝道:“子牙醒來!”子牙應聲睜眼,見仙翁在前,白鶴童子在側,臉帶關切之色,忙掙紮施禮:“師兄!不意公豹師弟如此凶惡,要奪封神榜,幸得大師兄搭救,不然,小弟此命休矣!”南極仙翁冷笑道:“都說是本性難移,申公豹乃是個左道孽畜,豈是善類?你怎麽與他搭訕,不加防備?子牙,杏黃旗奧妙無邊,萬邪不侵,以後若遇危難,可速將此旗展開護身,即無疏虞。”子牙聽南極仙翁罵申公豹為孽畜,也未多想,躬身道:“多謝大師兄指點。”仙翁道:“聞仲大軍不日即到西岐,子牙,你好生回去罷。”仙翁轉身自去,子牙收拾心神,往西岐來。


    且說申公豹被南極仙翁太始青火擊傷,往東北方逃出,也不知過了多久,見麵前一座高山,翠色含煙,黛光藏霞,風景甚佳。申公豹見南極仙翁不曾追來,收魔身降下妖風,牽了黑虎,落在山間,麵紅如血,氣喘不已:我隻道千年苦修,縱不及幾個師兄,也應相去不遠,怎知南極老頭翻手破我精魂所係的大絲羅瓶?薑尚,南極,我不報此恨,誓不與你等共立天地之間。發了一會狠,心中又覺沮喪:南極老頭如此手段,我縱再修千年,也未見得能與他相敵;就是那薑尚,雖然微不足道,但他手中如今有中央戊己旗,方才不過是猝不及防,下次若要傷他,卻也甚難,卻如何想一個計策,方能出我心頭之氣?


    申公豹在此煩悶,忽聽得山後有人作歌:“登山過嶺,伐木丁丁。隨身板斧,砍劈枯藤。崖前兔走,山後鹿鳴。樹梢異鳥,柳外黃鶯。見了些青鬆檜柏,李白桃紅。無憂樵子,勝似腰金。擔柴一石,易米三升。隨時菜蔬,沽酒二瓶。對月邀飲,樂守孤林。深山幽僻,萬壑無聲。奇花異草,逐日相侵。逍遙自在,任意縱橫。”隻見得一名樵子,挑著一擔柴,腰間別著一把板斧,施施然自山道上走來。


    忽見申公豹在石上悶坐,樵子放下柴擔,唱個喏道:“道長,有禮了。”申公豹悶悶不語,樵子道:“觀道長雙眉不舒,似有心事煩憂,不知可否說與小人聽聽,或能排解一二。”申公豹聽這樵子談吐有節,隨口答道:“我之憂煩,豈是你所能解。”“道長不妨與小人說說,就是小人無能,畢竟道長也可遣懷。”申公豹實是滿腹憂煩,那一腔不忿不平之意漲滿胸臆,難受之極,果然將前情與這樵夫講了一遍,長歎道:“如何能報此憤恨才好?”樵子笑道:“道長,你且是氣糊塗了,人生皆有故交親朋,不然何以立於世間?他有兄弟幫襯,難道道長就無道友相助?”公豹道:“著啊!樵哥說得有理,雖則師兄弟們不能指望,但我交遊遍於四海,高明之士盡多,何懼他一個小小薑尚。”樵子又道:“道長,你師父說周興商滅乃是定數,其實以小人愚見,這閻浮世上之事,莫非人力所為,道長,你那師兄要興周,我看你莫如與友保商,且看到底誰能成其事業,豈不是好?”申公豹原是不甘寂寞之人,每想做番事業,也好名揚四海,此刻聽那樵子一番言語,有如撥雲見日,喜不自勝,哈哈大笑:“樵哥,不想你竟有如此見識,真是山林異士,先前貧道無禮了,樵哥莫怪,莫怪!”樵夫笑道:“小人不過隨口胡言,道長謬讚了。”申公豹站起來,向樵夫一躬到地:“樵哥,貧道暫先告辭,待貧道功成之日,卻來此山與樵哥共飲。”“道長必能成就大業。”申公豹搖搖擺擺,將適才煩惱放在一邊,跨上黑虎,風雲漫漫,須臾遠去,此一去也,他要轉遍四海,邀集三山五嶽道友,以挽成湯氣數,以成不世之功。不表。


    且說那樵夫立在原地,見公豹去得遠了,喃喃自語:不知到底此人成得事否?出了一會神,一陣光華閃過,已是變了模樣,隻見他金冠絳袍,姿容英偉,正是東君帝鴻,東君複了原身,正待回湯穀扶桑,隻見一溜火光從空而來,落在麵前,乃一紅袍道人,披發跣足,腰間大紅葫蘆,容貌與東君似乎一模一樣,然而細細看去,卻又有些說不出來的微妙差異。紅袍道人落下山間,灑然向東君走來。東君一見此人,立住腳步,悠悠說道:“幾時不見,你模樣倒是變了。”道人說道:“殷商運數已終,你何必為此無益之事?”東君道:“我的事情不必你管,你可還有別事?”道人道:“不過是四處閑遊,偶然見你在此,故下來一見,並無別事。”“既是如此,道不同,不相為謀,你我就此別過。”東君說罷,化一道金虹,徑往東天而去,道人一般也化作金虹一派,卻不向東,往西昆侖而來。


    道人所化金虹與東君一般,念起念落間即是數萬裏之遙,若純以速度而論,三界之內屈指可數,鮮有能及者。西昆侖離此雖有百萬裏之遙,在這道人行來,也不過一瞬間而已。流沙蒼莽,晃眼一閃,西昆侖已到,但見一脈高峰,挺出天外,雲中玉城金樓依稀可見。道人越過弱水,將虹光收斂,慢慢又行片刻,眼前忽現出火海數百裏,烈焰升騰,滿山頭熔岩橫流。此地正是道人隱居修行之處,道人到了此地卻並不停留,徑自穿過足底火海,在一處山穀中落下。


    穀中有碧水數十裏,對岸又有白波九派,如九條玉龍般從上方無窮雲氣中轟轟垂下,瀉入湖中,映出數十道長虹,奇麗無比。說也奇怪,那瀑布如此聲勢,湖上卻水波不興,藍汪汪的如頗黎、如翡翠、如空青,映著水畔鬆竹幾叢,桃李數片,花開正盛,五色繽紛,渾然江南風光,與西昆侖山下荒涼孤寒之象大是不同。


    道人行到碧水之涯,叫一聲:“道友,貧道前來相訪。”靜靜立於岸邊等待,過得一會,隻見對岸桃花林裏,斷橋之下,咿咿呀呀,搖出一葉小小扁舟,舟上一名道人口中唱道:“漁翁夜傍西岩宿,曉汲清湘燃楚竹。煙銷日出不見人,欸乃一聲山水綠。回看天際下中流,岩上無心雲相逐。”道人輕輕拍手作歌相和:“雙飛燕子幾時回,夾岸桃花蘸水開。春雨斷橋人不渡,小舟撐出柳蔭來。”相和未畢,那船已到道人身前,道人一跳,跳入舟中,那船兒雖隻有七八尺長短,三四尺寬闊,卻連晃都未晃一下。撐竿道人道:“道友,今日何以得閑,且隨我到舍下燒一尾鱸魚,治幾螯紫蟹,小酌幾杯。”紅袍道人道:“鱸魚紫蟹,自要叨擾,隻是要相煩道友先帶我去見一個人。”撐竿道人道:“何人?”紅袍道人往那瀑布之上指了一指,撐竿道人道:“道友怎地要見洪崖先生,那老兒脾氣古怪,無端前去,莫惱了他,你我卻惹不起。”紅袍道人道:“我實有要緊事情,道友帶我前去,若老先生責怪,貧道一力承擔便是,決不讓道友難堪。”撐竿道人道:“罷了,就帶你去罷,我也好久未曾見他。”將竹竿輕輕一點,小舟蕩出,不向斷橋下行,卻逆飛瀑而上,身在水中,水聲越發震耳欲聾,那葉小舟也晃晃悠悠,卻並未被瀑流衝下來。道人將掌中竹竿連點,小舟逆流直上,約摸盞茶光景,小舟忽地一輕,突出瀑流之外。


    紅袍道人舉目四顧,見此地並無日月,不見天空,上下四方,到處都是白蒙蒙一派,如雲如水,縹縹緲緲,微微發光,其下深不可測,似有無數風渦,無聲無息,不住流動。雲水深處,有一方冰崖突出,其上似有一個小小身影,垂竿而釣,一動不動。水上每有微風吹來,便向全身八萬四千個毛孔鑽入,冰寒刺骨,如欲消融肌骨,紅袍道人雖是真火之軀,也覺有些寒戰,通身上下現出一層薄薄的火焰,隱隱燃燒,方可與這徹骨之寒相抗,回頭看那撐竿道人,見他仿佛倒比自己好些,並無異狀,想必是在此地往來久了,有了天然抗力,或是那洪崖先生傳了他什麽抵禦嚴寒的法子吧。


    撐竿道人停住船,兩人一起向崖上那小小人影躬身道:“老師,末學度厄、陸壓,特來向洪崖老師請安。”那人影埋頭垂釣,渾如不覺。撐竿道人度厄道:“老師,我們過來了。”那人影依舊不理,度厄真人將竹竿一點,小舟蕩悠悠往前而來,卻也古怪,度厄真人上那瀑布時,竹竿輕輕一撐,即能逆上數百裏,冰崖離二人看起來也就數裏遠近,小舟行來卻十分緩慢艱難,度厄真人全神貫注,一竿一竿,似已盡了全力。


    好有半個時辰,方到冰崖之前,陸壓這才能看清這傳言中的洪崖先生模樣,隻見他身軀實在矮小,看上去似還不滿三尺,兩耳尖尖,支楞兩旁,皮膚淡綠,頭頂有些稀疏毛發,皺紋層層堆壘,身邊放著一個竹簍,肩頭卻停著一隻白色烏鴉,朱喙青爪,懶洋洋地打著盹兒,見二人前來,微微抬了一下眼皮,繼續打盹。洪崖先生眼垂一線,專心看著水中釣絲,那釣絲垂入寒水,更不知通向何方,水中又有何物。


    陸壓心道:這老兒架子好大。兩人不敢說話,躬身立在舟上,也不知過了多久,忽見那釣絲微微一動,洪崖先生將釣竿輕輕一提,一尾半尺長的朱紅小魚躍出水麵。陸壓看時,這魚兒內外通明,赤光如火,他是真火之軀,天生就有感應,立知這魚並非凡品,乃先天真火凝煉精靈。但見那洪崖手腕一振,小魚劃了一道弧線,落入身邊竹簍。


    那白烏鴉忽地睜開雙眼,金光迸射,跳下洪崖肩頭,繞著竹簍不住撲翅打轉。洪崖笑罵道:“賊烏鴉,總是這般猴急。”聲音十分枯澀,陸壓聽了這話,臉色微微發紅。洪崖放下釣竿,轉過身來,支起一個小小銅鍋,用嘴輕輕一吹,那鍋下不知怎地就燃起淡藍色的火焰來。火燃了一會,洪崖探出瘦小的手臂,從竹簍中捉出一尾小魚,放在銅鍋中,用竹筷夾著,小心翼翼翻動煎烤,那魚兒兀自跳動不已。白烏鴉越發急不可待,圍著銅鍋跳來跳去,洪崖又啐了一聲,專心煎魚。


    陸壓看洪崖煎魚,才看清他兩手居然隻各有三根手指。過了一會兒,一股濃濃的異香在空氣中傳來,清甜爽淡,綿綿密密,度厄、陸壓道行精深,吃飯與不吃飯,早無分別,這時聞得這股異香,卻再忍耐不住,腹中發出咕咕傾向,兩人大感羞愧,臉上發燒,忙運玄功逼住,卻止不住喉頭縮動,連吞口水。


    洪崖先生將手一伸,不知從哪裏掏出幾個瓶瓶罐罐,手腕連晃,將各種粉末、竹葉等等撒在魚身上,手法輕盈熟練之極。


    異香更濃,度厄、陸壓兩人再難抵製,生恐出醜,真氣流轉,全身九竅連同八萬四千毛孔悉數閉合,兀自覺得有隱隱香味透入心尖,讓人食指欲動。


    隻見那白烏鴉早就等不及,一翅撲起,將洪崖先生筷子上煎魚奪下,洪崖低罵一聲,卻也並不爭奪,任白烏鴉將魚兒叼去,自管從竹簍中又撈出一尾小紅魚,放在鍋上如前翻煎。白烏鴉將煎魚叼在口中,魚身雖然才半尺來長,卻也比這烏鴉身體大了不少,看起來甚是滑稽,隻見那白烏鴉隻是仰脖一吞,整條煎魚已不見蹤影,那鳥兒吃了魚,搖搖擺擺,走到鍋邊一個七寸許長的黃皮葫蘆邊上,用嘴將葫蘆蓋兒啄開,伸尖嘴到那葫蘆口裏,狂吸不已,不一會兒,打了一個酒嗝,搖搖晃晃站起來,展翅起舞,不過舞得幾下,往旁邊一歪,竟睡了過去,鼾聲大作。


    又過了許久,又一尾煎魚出鍋,洪崖先生用竹筷夾著,方要送入口中,忽然崖前水裏斜刺裏竄出一道白影,希律律一聲長嘶,將洪崖手中煎魚奪下,洪崖先生一把將那白影鬃毛揪住,兩人看時,卻是一頭小小騾子,高不滿三尺,渾身上下雪也似的白,唯有四蹄烏黑,那白騾被洪崖先生揪住,將頭抬起,將嘴張開,噅噅低鳴,口中空無一物,煎魚已不見蹤影。洪崖先生怒極反笑:“這賊滑頭!”放開鬃毛,在騾臀上拍了一下,那白騾往前一竄,轉過身來,黑漆漆眼珠望著陸壓,不住打轉兒。“賊騾兒,這個可不是給你吃的。”洪崖先生低聲斥道,那白騾揚首嘶了一聲,忽然一跳,鑽進那黃皮葫蘆裏去了。


    洪崖先生將葫蘆蓋兒塞上,籲了一口氣,拍了拍胸口,又從竹簍裏撈出一尾小魚,放入銅鍋煎烤,這番比前兩次更加細心,良久良久,方才火候完全,洪崖先生將魚夾起,放在眼前,不住打量,眼中奇光閃爍,似乎舍不得吃下,終於送入口中,一寸寸吞下,直到魚尾已完全在他唇齒間消失,方才撫了撫肚子,長出一口氣,閉上眼搖頭晃腦,似乎意猶未盡。


    陸壓見自己二人在他麵前立了許久,這老兒就是視而不見,終於忍耐不住,躬身道:“老師……”度厄真人忙扯了扯他袖子,卻見洪崖先生霍然睜眼,昏黃的眼珠瞪著陸壓,陸壓被他看得發毛,躬身又道:“老師……”話尚未完,已被洪崖打斷,隻聽他說道:“我知你來此為何,拿來!”陸壓大喜,將腰間葫蘆解下,遞與洪崖,洪崖拿在手裏,將葫蘆蓋兒打開,隻見一線白光從葫蘆中透出,白光頭上現出一物,有眉有眼,洪崖一把捉住,那物振翅掙紮,洪崖更不理睬,將銅鍋放到一邊,把那物放到火上炙烤,緩緩翻動,那物漸漸安靜下來,又過了許久,洪崖將那物從火上取下,丟在空中,仰頭張口,那物落在洪崖口中,嗶嗶剝剝,紛碎有若瓜子,陸壓麵容扭曲,似極痛苦,勉強忍住,隻見洪崖先生將那物吞在口內,嚼了一會,嚼得爛熟,咽下丹田,瞑目而坐,有半日光景,隻見他微微張口一呼,一道白光,約長有七、八尺,盤旋空中,如飛龍攫拿之狀。飛舞一回,將氣一吸,翕然歸於掌上,是一白色光丸,洪崖將白丸塞入陸壓紅葫蘆,將蓋子蓋上,道:“拿去!”陸壓欣喜無已,倒身拜伏:“多謝老師大恩!”洪崖卻將身偏過一旁,連連擺手道:“快走快走,以後休得再來聒噪!”


    陸壓起來,度厄真人依舊將小舟撐下,落在湖中,陸壓終於再忍不住,仰天大笑:“吾道成矣!吾道成矣!”度厄真人道:“恭喜道友,今日老先生且是好相與,此寶功行圓滿,且到蝸居治幾杯酒與道友慶賀。”陸壓道:“今日好生歡喜,你我一醉方休!一醉方休!”小舟撐過斷橋,消失在桃花林中,兀自傳來陸壓大笑之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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