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不言後羿荒暴,萬民怨望如地底熔岩日日積聚,一日甚於一日,離陽城數千裏外的亳邑,青娥之子湯已漸漸長成,湯自小聰明伶俐,又兼寬厚仁德,長到十一歲上,亳侯癸已將封邑大小事務盡數付與湯打理,自己逍遙遊獵,湯也不負父望,凡百事情,盡皆做得有分有寸,井井有條,且自湯誕生以來,亳邑四時風調,八節雨順,任他鄰邑水旱交加,亳邑一毫無事。因此數年之間,周邊小侯歸附者甚眾,四洲俊才勇士聞湯賢名,亦多有來投奔的,近數年來朝廷貪暴,四方依附者更多,一時間小小亳邑竟是人才濟濟,亦有鄰近大國諸侯看了眼熱,前來攻打,無不敗歸,再無人敢輕舉妄動。亳侯封地數百年來被周邊諸侯屢屢侵奪,所剩本來已不足三十裏,到湯十六歲上,廣狹已達七百裏,較之一般諸侯領地已大了許多,差不多已恢複初封舊觀。亳侯府也早已整飭一新,規模比前大了數倍,封邑諸般事務比癸當年更是繁劇了十倍不止。


    這一日黃昏時分,天色漸暗,暮雲漸起,忽有一道長虹,瑰麗絢爛,自西南而向東北,緩緩劃過亳邑上空,亳邑百姓一日勞作方畢,荷鋤持乂都要歸家,見天現異景,都仰頭觀看,嘖嘖稱奇不已。


    虹光之內,東君俯首四望,隻見下方炊煙連綿,平疇數百裏,如棋盤一般整整齊齊,東君不禁感慨係之:“吾兒果然出息,不過這數年光景,就整治得偌大一片家業,雖然我與父皇、母後常年照應看顧,也是我兒自己有德有才,方有今日局麵,我帝鴻的兒子果然不同尋常。”想到這裏,不禁洋洋自得起來,看看將到亳侯府,東君斂起虹光,直投入府。


    亳侯府內,癸出獵尚未歸來,湯在正廳視事未完,青娥獨個兒坐在窗前,看那天邊火紅落日,忽見天上長虹直劃而來,心念方動,室內紅光大盛,急轉身看時,隻見紅光一騰複消,東君金冠絳袍,笑吟吟立在房中。


    青娥全身一震,看著東君,臉上瞬間轉過千百種神情,是喜?是悲?是怒?是恨?一時說不出話來。“瑤姬,我來了。”東君微笑著上前一步,便欲來擁抱青娥。青娥忽地醒過神來,連退數步,冷冷道:“我道是誰?原來是東君殿下,殿下今日來此有何貴幹?”東君一怔,放下手臂:“瑤姬,我是帝鴻啊,一別多年,怎地你見了我如此生份?”“東君殿下是何人?我又是何人?怎敢與殿下攀扯交情?”“瑤姬,原來你是在怪我。”東君恍然大悟,忙道,“瑤姬,你相信我,我帝鴻對你此心從無有片刻改變!”“是麽?當日我在殿外足足站了四個時辰,呼你喊你,那時節東君殿下卻在何處?”“瑤姬,我……,那都是母後……”東君急急將當日天後的籌劃說了一遍,最後道,“母後威嚴,我不敢違拗,這些年來,我與父皇、母後一直在暗中看顧你和湯兒。”青娥身軀顫抖,木立當地,過了片刻,忽然仰天狂笑,淚珠滾滾而落:“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天後娘娘好深的用心,東君殿下又是好狠的心腸。”東君臉有慚色,囁嚅道:“瑤姬,這些年來確實苦了你了,待湯兒過來,父子相認,分說明白,我便接你回天,自此千年萬載,永不分離。”說罷又欲上前來拉青娥雙手,青娥臉色一冷:“誰要跟你回天,我夫我子,俱在此地,東君殿下,請你放尊重些。”東君一愣,訕訕鬆手:“瑤姬……”還待分說,隻聽得廊下腳步聲響,有人在門口道:“母親,誰在你屋裏麽?”一邊說著,一邊已是走進屋來,見到東君,不禁一怔,待見得青娥滿麵淚痕,又是一驚:“母親,這位先生是?母親卻又為何這般,可有什麽不順心之事麽?”——原是湯聽說有虹光入於母親室內,恐母親有什麽疏虞,忙將府中事情放下,前來探望。


    東君抬頭看時,見進來的這一位少年約莫十六七歲年紀,生得丹唇皓齒,修眉鳳目,長身玉立,精神奕奕,不由得暗暗喝一聲彩,心道:這就是我的兒子了,果然處處似我,細微處卻又是瑤姬的模樣。正想開口說話,門外腳步又響:“青娥,我回來了。”癸一身獵裝,一陣風走進屋來,見屋內有外人在場,也是一怔,待得看清東君相貌,心中更是咯噔一下:這是何人?為何與湯兒樣貌這般相似?隻聽青娥開口說道:“君侯,湯兒,你們來得正好,這不知哪裏走來的一個野人,闖進女眷內室糾纏,你們替我將他趕出府外便是了。”癸心中疑惑,卻也不能明說,聞言拱手道:“這一位先生,不知高姓大名,仙鄉何處,此處內室不便敘話,還請到前廳奉茶。”湯見父親如此說了,也在旁拱手延請。


    東君置之不理,回身去看青娥,見她淚痕未幹,麵沉如水,不由得心中怒發,連道:“好!好!好!”說了三個“好”字,複轉過身來,大踏步走到癸麵前,上下打量,冷笑不已,湯見此人好生無理,不由皺眉搶上一步,便要說話,隻聽東君說道:“你這廝就是那亳侯癸麽?瑤姬就是為了你不肯跟我回去麽?”“先生所言,在下一些也不明白。”“嘿嘿,恐怕你沒機會明白了。”東君冷笑聲中,忽地探出手臂,掌心火氣一閃,“啪”的一聲輕響,拍在癸頂門之上,可憐癸一介俗體凡夫,哪裏經得起東君太陽真火,哼也未曾哼出一聲,身子萎靡下去,青影疾閃,青娥將癸抱在懷中,低頭看時,隻見癸麵目焦黃,形容枯槁,眼見是不活了——不想東君下手如此狠辣,癸轉眼之間性命已失,自己救援不及,又悔又痛。


    “妖人將什麽妖法傷我父親,不要走,納命來。”湯怒喝聲中,擎出腰間寶劍,一劍急向東君刺去,東君更不躲閃,湯一劍刺出,如入水波,三尺青鋒從東君前胸插入,後背穿出,全無阻滯,湯不由愕了一愕,抬頭看時,見東君神色古怪,手指伸將過來,湯側首欲避,卻完全無法動彈,東君用手撫摸湯的頭發臉頰,喃喃道:“果是我兒,骨骼麵相,與為父一些不差。”又轉頭對青娥道:“瑤姬,你還是不肯跟我回去麽?”“我夫與你有何仇怨?你竟下此毒手?”瑤姬輕輕將癸屍身放在地上,站起身來,“你去罷,從此世上再無瑤姬,隻有青娥。”“他是你的丈夫?好!好!好!”東君又是一連說了三個“好”字,“不想你我久別重逢,竟是如此情形!”體內長劍忽地光芒熾盛,化作金水滴入青石地麵,嗤嗤有聲,須臾湯手中隻剩一個劍把,東君悲嘯一聲,流光一道,穿窗而出。


    青娥目視窗外,怔怔立了片刻,回過身來,衣袖輕揮,清風颯然,湯渾身一顫,禁製已去,搶身撲在癸身上,泣不成聲,青娥關上門,又施了個隔音之法在門前,立在一邊,並不言語。湯哭了半晌,抬頭問道:“母親,那妖人是何來曆?為何下此毒手殺害我父?請母親告知,便是天涯海角,孩兒也要尋得他所在,為父親報仇。”——湯本是聰明之人,從方才母親與東君的對答之中,已知他們似是舊識,是以如此發問。


    青娥不答,湯又問一遍,青娥仍是佇立無語,良久方道:“孩兒,那不是妖人,那是你的生身父親。”“母親,你說什麽?什麽生身父親?那等妖人怎會是我的生父?”“再不許提妖人二字,他是你的生父!”青娥陡然聲色俱厲,湯最是孝順母親,被母親一喝,一時呐呐的不敢言語。“千錯萬錯,都在為娘一身,我兒原不知情。”青娥語氣忽緩,歎了一口氣。“隻可憐你父親……”青娥矮身將癸屍身抱入懷中,麵頰相貼,淚水流下,浸入癸枯焦的皮膚,“可憐你父與為娘未曾有一日情愛,到頭來卻因我喪命,為娘實是對不起你父。”“母親,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孩兒,你將燈點上,為娘慢慢說與你聽。”湯聞言方才驚覺室內早已昏黑一片,起身將銅燈點上。“君侯、少君、夫人,用晚膳了。”門外侍女脆聲呼喚,湯呆了呆,青娥朗聲道:“知道了。”燈火昏黃,照在青娥臉上,她本是上界女仙,十六年來容顏並無半分改變,此刻卻不知怎地頗顯滄桑之態,仿佛突然老了十多歲。又呆了半晌,青娥慢慢開口,將當年如何與東君相識相知,又是如何下界,如何被癸救回府中,如何生下湯等等往事一一道來。


    “孩兒,大略就是如此,帝鴻雖然害死你父,但他終究是你的生身父親,我兒切不可因此記恨於他。”青娥幽幽歎息。


    湯聽青娥講到此處,腦中一片混沌,如酒醉一般,如癡如呆,青娥歎了口氣:不管我兒在外多麽受人擁戴,終究是個孩子,難為他了。將湯抱入懷中,輕拍後背,湯緊緊抱住母親,一語不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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