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司徒聲悠悠轉醒時,眼眸還未睜開,便感覺到額間敷著什麽冰涼的物什,似乎是質地柔軟的錦緞。


    他的喉間燒痛幹澀,太陽穴處突突的跳動,像是隨時要炸開一般,纖長細密的睫毛輕顫兩下,隨後緩緩掀起了眼皮。


    他本以為又是玉姬闖入了齋宮,睜開眼後才發覺,跪坐在他身旁的,是他那個令人不省心的義妹。


    “你怎麽還沒走……”


    一開口,他便怔住了。


    他的嗓音沙啞破碎,像是喉間梗著粗糙的沙粒,又疼又癢的,十分難耐。


    林瑟瑟將浸透冰水的錦緞翻了個麵,溫聲細語的解釋道:“哥哥染上了風寒,許是有些發熱,太醫已經來看過了。”


    說罷,她便用一雙小手,捧起滾燙的瓷碗:“太醫開了些退熱的藥,劉公公剛煎好,哥哥趁熱喝。”


    她突如其來的體貼,令他眸中顯露出些許狐疑之色。


    他昨晚沒有管她,便是篤定她會在他喝醉之後,趁著他酒醉離開。


    誰料她不但沒有離開,反而還貼身照料在他身邊,難道是昨晚他做的太過分,將她給嚇傻了?


    他眉骨微動,正要接過她手中的藥碗,讓她趕快消失在他眼前,便見她執起銀湯匙,小心翼翼的舀了一勺湯藥,放在嘴邊輕輕吹了吹,而後遞送到了他唇邊的麵具前。


    司徒聲:“?”


    如果他沒看錯的話,她眸中閃爍的,難道是一種名喚‘尊崇’的光芒?


    不管是原來,還是現在,她與他相處之時,心中麵上表露出來最多的,就是恐懼和討好。


    她裝哭是因為恐懼,順從是因為討好,但她和所有人都一樣,在心中鄙夷著他,唾棄著他——因為他是閹人。


    他一直都知道,但他絲毫不在意。


    即便天下人都唾罵他又如何,他們還是要匍匐於他的腳下,恭恭敬敬的喊他一聲‘九千歲’。


    她又何嚐不是如此。


    但她為什麽會露出這種亮晶晶的眼神,仿佛滿眼都寫滿了崇拜和尊敬?


    司徒聲緊皺眉頭,下意識的摸了摸臉上的掐絲鎏金麵具,他記得昨夜飲酒時,那麵具被他推到了額間,怎麽現在又回到了唇邊?


    莫非是她動過了他的麵具?


    他的眸色沉了沉,她這是吃了熊心豹子膽,難道以為他離了她,便找不到那封密信了?


    他一把推開她的手臂,將她指尖攥住的湯匙打飛了出去,她的身子被推搡的失去平衡,手中滾燙的藥碗不慎翻灑了一地,將她手背上嬌嫩的肌膚燙的通紅。


    司徒聲抬起漆黑的雙眸,眸光隻在她手背上停留一瞬,便迅速移開了視線,嗓音冰寒刺骨:“你動了我的麵具?”


    林瑟瑟被燙的手背灼熱刺痛,她顧不上疼痛,下意識的埋下頭去,心虛到不敢直視他的雙眼。


    她不想在他麵前撒謊,又不敢道出實話,隻能垂下頭,將沉默是金的箴言貫徹到底。


    司徒聲見她沉默不語,自然以為她是默認了此事,他眸光陰鷙,眼底浮現出一抹狠戾的殺意:“來人——”


    劉袤正好從殿外進來,他疾步上前,麵露憂色:“千歲爺可舒坦了些?方才您渾身滾燙,皇後娘娘想用冰塊沾濕錦緞為您降溫,老奴見您遲遲不醒,便擅自移動了您麵上的金具……”


    後麵的話,司徒聲一個字也沒聽進去,隻是神色怔愣一瞬,而後望向了小臉低垂的林瑟瑟。


    是他……錯怪她了?


    他垂眸瞥向她泛紅的手背,薄唇抿了抿:“劉袤,去多拿些冰塊來。”


    想了想,他又添了一句:“快跑著去。”


    劉袤聽出他話中的催促之意,也沒敢多嘴,領了命便疾步快跑向儲冰的冰窖。


    司徒聲沉默許久,終是又看向了她:“疼不疼?”


    林瑟瑟聽聞這話,心中下意識的舒了口氣,看來他是不怪她了。


    雖然手背火辣辣的刺痛,猶如火燒一般灼熱,但她還是笑著搖頭:“不疼。”


    他的薄唇抿成了一條線,眉頭也緊皺著,都燙成這樣了,怎麽可能不疼?


    她今日到底是怎麽回事,若是放在前兩日,她怕是早就用眼淚將他淹了。


    不等他想通,劉袤已經抱著一桶冰塊跑了回來,氣喘籲籲的將冰桶放在了他的麵前:“千歲爺,取來了……”


    司徒聲沉著臉,將她的手臂扯了過來,蒼白冰冷的大掌攥住她纖細的手腕,另一手拿起兩小塊冰,放在了她被燙紅的手背上。


    冰塊的寒意很快便浸進她灼痛的肌膚裏,聽到她下意識的吸了口涼氣,他放緩了手中的動作,垂下的睫毛輕顫兩下。


    林瑟瑟趁著他沒注意,悄無聲息的抬起雙眸,認真的打量著他低垂的眼眸。


    他的睫毛好長,又濃又密,皮膚也好白,白的像是羊脂玉,令人忍不住想伸手去摸一摸。


    從前她在天庭之時,曾有緣在蟠桃會上,與文昌帝君近距離接觸過,但她不敢與他對視,更不敢仔細打量他,隻能遠遠的偷看他兩眼。


    若是能日日與他這般相近,她倒是願意多被燙上幾次,畢竟皮肉之苦對她來說隻是短暫的,可若能和他多相處一會,她做夢都要笑醒。


    她終於知道她下凡之時,為何司命神君會露出老父親般慈愛的笑容了。


    早知道司徒聲便是下凡曆劫的文昌帝君,她保準不會浪費分毫的時間,必定天天黏在他身邊做貼心小棉襖。


    此時距離她走完劇情,還有一兩個月的時間,也就是說,她還可以再和他相處很久很久。


    林瑟瑟越想越開心,一時間竟是忍不住笑出了聲。


    司徒聲手上的動作一頓,懶懶的掀起了眼皮,瞥了一眼她唇畔似酒的梨渦。


    他這個妹妹,是昨夜受了太大刺激,以至於今日神經錯亂了嗎?


    自從他回京之後,她就變得有些古怪起來,但最起碼,那時她還像是個正常人。


    怎地過了一夜,她卻像是被鬼附了體似的,行為詭異的令人發指。


    她不是害怕他嗎?


    那她臉上甜蜜如糖的笑意是怎麽回事?


    被他燙傷,這難道是一件什麽值得開心的事嗎?


    不,事出反常必有妖。


    她必定是有所圖謀。


    有可能,她其實是太上皇派來的人。


    也有可能,她已經背叛他,和皇帝有所勾結。


    對,沒錯,一定是這樣。


    司徒聲放開她的手,眉骨微動,眸中不帶一絲情感的看向她:“冷敷的差不多了,你可以走了。”


    林瑟瑟遲疑一下,戀戀不舍的看了他一眼:“哥哥要記得按時吃藥。”


    司徒聲:“……”


    戀戀不舍?


    他竟然從她臉上瞧出了不舍?


    往日她離開齋宮時,都是恨不得插雙翅膀飛出去,果真是有貓膩,必定是貓膩!


    林瑟瑟前腳剛走,他便喚來了藏匿在深處的暗衛:“去坤寧宮,好好盯住她,若有任何異動,速速來報。”


    暗衛領命離去,劉袤小心翼翼的詢問:“千歲爺,玉姬在齋宮外請見……”


    司徒聲眸色微沉,麵容不耐的打斷了他:“不見。”


    劉袤屏住呼吸,弓著身子退了出去。


    待齋宮內隻餘下他一人,他抬手揉了揉刺痛的太陽穴,喉間幹涸腫痛,他正要喚人倒杯水來,卻見矮幾上擺放著一盅淺黃色的甜水。


    沒有他的吩咐,劉袤自然不會送來這種莫名其妙的東西。


    若是不出意外的話,這甜水應該是林瑟瑟怕他醒來口渴,特意煮好放在此地的。


    他捏住眉心,捧起那一盅甜水放在鼻尖嗅了嗅,原來是兌了水的蜂蜜。


    司徒聲本想叫人把蜂蜜水扔出去,但剛一張嘴,便覺得喉間刺痛不適,唇瓣也幹裂的難受。


    他垂眸望著蜂蜜水吞了吞口水,終是不情不願的抿了一小口蜂蜜水。


    他不愛吃甜食,這蜂蜜中兌了不少溫水,衝淡了蜂蜜甜膩的口感,清清淡淡的,潤喉又解渴,緩解了不少宿醉後的不適。


    他想了想,便是看在這蜂蜜水的份上,若是她真和太上皇有關,他也給她留個全屍就是了。


    原本在司徒聲的料想中,林瑟瑟定然不會太快露出馬腳,那暗衛怎麽也得蹲守個三五日才能回來稟告。


    誰料不過兩個時辰,那暗衛便神色古怪的回了齋宮,似乎有什麽難言之隱似的。


    司徒聲正在擦拭一把泛著寒光的匕首,見暗衛回來,也隻是停頓了一下擦刀刃的動作,便眸色淡淡道:“她有何異動?”


    暗衛猶豫片刻:“皇後回了坤寧宮之後,便命人去了蘭汀苑。”


    他冷笑一聲,蘭汀苑是太上皇創建,林瑟瑟果然和太上皇有關。


    見主子不語,暗衛便繼續說道:“皇後叫了一個女畫師,讓畫師在坤寧宮中作了一個時辰的畫,待畫師離去後,皇後捧著一副畫像,掛在了坤寧宮正殿最顯眼的地方,還說往後要日日瞻仰……”


    司徒聲眯起雙眸,神色略顯漫不經心:“畫的是什麽?”


    暗衛遲疑一下,道:“一隻被折斷翅膀的鳳凰,還有一條踏著長繩的黑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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