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年時光倏然而過


    這期間發生了很多事。


    一四年。


    賀箏月和交往多年的男友步入婚姻殿堂。


    孟嶼寧獲得lse金融學碩士學位,入職徐氏信托機構,為機構高淨值客戶提供財產、稅務、不動產、遺產等一係列投資交易規劃。


    一五年。


    深圳房價暴漲,漲幅達到曆史峰峰值,裴連弈與好友李誌才徐鳴得意,收鉤放餌,跨口岸深入特別行政區,尋求地產長線發展,雪竹十九歲生日當天,裴連弈將福田區的一套房作為生日禮物劃到了女兒名下。


    一六年。


    在婆家催之又催下,賀箏月最終妥協,退出公司高層競選,和丈夫開始備孕。


    鍾子涵修完八年本碩博醫學課程,從京返程,入職童大第一附屬醫院消化內科。


    北京大學120周年校慶,孟嶼寧回國逗留數月,後返英正式加盟徐氏在英基金會,擔任cfo一職。


    一七年。


    雪竹參與學校與港大合作的“特區與內地交流”項目,赴香港進行一年的交換生涯。


    好友結束外交部派遣任期,辭別英國大使館,孟嶼寧退出徐氏股份,入職倫敦頂級投行,得好友家族與人脈資源支持,即成為曆屆最年輕的投行高管。


    賀箏月誕下一對雙胞胎女兒,孟嶼寧和雪竹分別從英國與香港送來遲到的祝福。


    一八年。


    賀箏月的丈夫出任市場總監,接受了公司安排的出國調研任務,賀箏月為回崗複職和婆家大吵一架。


    鍾子涵通過考試,升為科室主治醫師。


    金融市場變動,投行引入新型戰略規劃,決定深入中國內地市場,孟嶼寧被調任至亞太區上海陸家嘴金融城總部。


    雪竹大學畢業,留在香港攻讀碩士學位。


    一九年。


    投行高層vp級崗位陷入內卷紛爭,證監局於上半年在官方網站公布新高管任職資格,由孟嶼寧出任總部下屬童州分行副總裁,分管投行業務。


    彼時剛拍完畢業照,正在維多利亞港吹海風拍照的雪竹突然接到父親的電話。


    “爺爺的身體最近不太好,這陣子一直在住院,老人家很想你,反正你也快畢業了,正好回去看看爺爺。還有,附中的那套教職工小區快要拆了,有些手續可能要你去一趟房管局辦。”


    那套房子前幾年已經由裴連弈過戶給了雪竹。


    如今雪竹才是房子的戶主,有什麽手續自然是要她回去辦。


    “知道了。”


    “這段時間多陪陪爺爺,等我忙完手上的事也會回去一趟。”


    雪竹有些不滿:“爺爺住院了你還要忙完才回去?”


    裴連弈在電話裏絮絮叨叨地解釋,又因為最近政策改動搞得他和李叔叔原本打算盤出去的房產不得不暫時按在手裏。


    雪竹聽懂了個七七八八,總之就還是為了賺錢。


    “哦對,爸爸前幾天微信給你發了幾款戶型讓你選,你怎麽都沒回複我?”


    “我覺得沒區別。”


    “傻女,怎麽沒區別?戶型設計,樓層啊朝向啊這些,這不都是區別?”


    “……我又不是搞這個的,我怎麽知道。”


    裴連弈在電話裏歎氣:“好吧好吧,還是我幫你選,到時候你直接簽字就行了。”


    “嗯,”雪竹敷衍答應,又提醒父親,“你忙完也要記得回童州看爺爺。”


    “知道。”


    掛掉電話,雪竹扶著圍欄又再次看向港口盡頭與天相交的碧藍海麵,海浪拍打礁石聲響激昂,周邊人聲鼎沸,到處都是各地而來的遊客駐足觀景。


    郵輪此時鳴起厚重的笛聲,海水襲向側板,激起泡沫狀的白浪,她也沒嫌吵,對著眼前的景色發起了呆。


    “snow!看這裏!”


    身側的好友突然朝她喊,雪竹偏過頭,好友按下快門,拍下了此時她眼中的片刻迷茫。


    以天藍海水為背景的照片中,年輕女人的長發被海風吹得揚起來。


    簡單的白襯,淺色牛仔短褲,即使站在人群中,也依舊是那獨一份的清冷。


    ***


    第二天,雪竹坐上回童州的飛機。


    透過窗往外看到雲層在機翼下方流動,她有些倦,但怎麽也睡不著,隻好拿出ipad看老電影打發時間。


    下了飛機後,腳剛落地,頭重腳輕的感覺瞬間襲來。


    因為是臨時回來的,除了跟媽媽提前說了聲,雪竹誰也沒通知。


    自然也沒有人來接機。


    沒多停留,她直接叫了輛車往醫院開。


    按照爸爸說的,雪竹找到爺爺的病房,剛推開門,病房裏好幾張病床上躺著的病人齊齊回頭看她。


    電視機還開著,正在以民國為背景的大型苦情電視劇。


    幾個老人從電視裏回過神,看見了病房門口站著的年輕姑娘。


    姑娘被這麽多人盯著,有些不好意思,伸著白鶴般細長的脖子往裏看,似乎是在找人。


    “丫頭,你找哪位啊?”


    床位最靠近門口的一個大伯問她。


    雪竹說:“我找裴清成。”


    大伯又問:“那你是裴伯伯的孫女?”


    “嗯。”


    “怎麽你跟你哥哥長得不太像啊。”


    大伯莫名其妙地低語,對其中的一張病床說:“裴伯,你孫女來看你了。”


    雪竹知道爺爺的位置,輕聲踱步走過去,叫了聲爺爺。


    背對著病房門口的老人肩膀動了動,悠悠睜開眼,他稍微挪了下身子,雪竹立馬上前扶住他:“爺爺你別起來了,躺著吧。”


    老人家睜著雙灰白的眼睛望著她,緩緩啟唇,笑著說:“小竹啊,你回來了?”


    爺爺的聲音有些幹啞,雪竹見他嘴唇上起了層幹幹的皮,邊點頭回應爺爺,邊走去飲水機那兒給爺爺倒了杯水。


    “考大學了嗎?”老人家問她。


    雪竹握住爺爺如枯樹枝般幹澀蒼老的手:“我大學都畢業啦。”


    “哦,大學都畢業了啊,我們小竹長這麽大了,”老人家微微笑了,聲音變得有些低,有些愧疚地看著她,“你奶奶跟我說過的,但我又忘記了。”


    “沒事,不記得了我就再告訴你。”雪竹也笑著說。


    老人家蜷起硬邦邦的手指,牢牢回握住雪竹的手,放在掌心暖著,又接著和她聊起家常:“那你現在找工作了嗎?”


    “還沒有的。”


    “打算去哪兒工作啊?”


    雪竹沉默片刻,突然歪頭反問老人家:“我回童州工作好不好啊?”


    老人家彎起眼笑,眼窩周圍凹陷的地方綻放出幾道厚厚的褶子:“明明在大城市有那麽好的機會,非要回來幹什麽?”


    “童州怎麽了?童州現在是新一線,”雪竹耐心對老人家說,“我過來的時候,看到好多地方都修了高樓大廈,還有之前我住的家,聽說政府已經把那裏劃為了未來幾年重點建設的新商業中心,拆了以後地產公司又要建新的大樓了。”


    這些都是從父親那兒聽來的,雪竹當時聽得不太認真,沒想到現在居然能一字不差地對爺爺說明。


    “那套房子要拆了啊?”


    “對。”


    老人家沒表現出格外的興奮,語氣平靜:“我和你奶奶退休前在那裏住了幾十年,後來你爸媽帶你搬進去,又是十幾年,沒想到現在要拆了。”


    雪竹一時間也不知道該怎麽接話。


    這時出去找醫生談話的奶奶剛好回來。


    奶奶一看小竹,先是笑嗬嗬地誇她越來越漂亮了,然後再是伸手摸了摸她單薄削瘦的胳膊和肩膀,心疼地說:“怎麽這麽瘦啊?是不是在那邊都沒吃飯?”


    雪竹被捏得有些癢,隻好說:“其實不算瘦,最近在減肥。”


    “減什麽肥!小姑娘家家的減肥減肥把身體都給減出病來,”奶奶瞪圓眼,語氣不容置疑,直接命令她,“不許減肥聽到沒有?女孩子胖點才漂亮知道嗎?”


    雪竹心想自己小時候的照片看著像個肉丸子不是沒道理的。


    一看就是是奶奶給喂大的。


    奶奶在這裏陪床照顧爺爺,雪竹也不擔心,打算給兩個老人家削了兩個蘋果,結果削出來的蘋果形狀慘不忍睹,奶奶搶過她手裏的水果刀,邊給她削蘋果邊說:“你們這一輩哦,哪裏會做事啊?都是被父母慣大的,什麽都不知道做,還得我這個老人家伺候你。”


    爺爺笑嗬嗬地說:“寧寧會啊,他削蘋果削得特別漂亮。”


    “寧寧要不是命不好,指不定現在比我們家這個小公主還嬌氣呢,”奶奶失笑,又看向雪竹,“小竹你今天怎麽沒跟哥哥一塊兒來?”


    雪竹尷尬地笑了笑,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奶奶的話。


    “行了,吃吧,”奶奶把蘋果遞給她,將削下來的蘋果皮放進自己嘴裏,“蘋果皮也是有營養的,不能浪費。”


    又待了幾十分鍾,陪著一病房的老人家看了大半集的民國苦情劇,雪竹原本對這種劇不感興趣,可能是裏麵的女主哭得實在太淒涼,或是爺爺奶奶們罵反派罵得得太真情實感,她不自覺也抬起頭開始關注劇情。


    幸好這時候裴連弈打來電話,讓雪竹去房管局走一趟。


    她起身和爺爺奶奶告別,說明天再來看他們。


    醫院和房管局隔得有些遠,雪竹還拖著行李不想搭地鐵,幹脆叫了輛車直接開到門口。


    看著打表器上跳動的數字,她有些後悔沒從爸爸那兒開輛車回來。


    到房管局的時候,不少人正在大廳裏等著辦業務,雪竹反正也不著急,叫了號坐一邊兒等著。


    埋頭玩手機的時候無意間聽到旁邊的人交談的內容。


    聽上去她們好像也是那個教職工小區的某戶戶主,也是為了拆遷的事兒過來的。


    這次的拆遷是由政府和房地產公司合作的,除安置外,各項的補償措施都相當豐厚,過來谘詢的人臉上喜氣洋洋,一點也沒有因為屋子要被拆了而不高興。


    “雖然沒有幾千萬那麽誇張咯,但幾百來萬我估計肯定是有的。”


    “有的單元我看都沒人住了,沒想到居然還能拆。”


    “跟人住不住又沒關係,隻跟位置有關係,戶主點頭了就行了。現在父母都是把房子留給子女的,子女都在外地工作不回來,房子肯定沒人住咯。”


    “拆遷這麽大的事要回來簽字的啊。”


    “你是不知道,他們年輕人在外頭混得好,老家的事在他們心裏哪裏還算大事啊?回來的時候那打扮的,跟電視劇裏的人一樣,二單元的賀榮興老賀你知道吧?他女兒在上海都買房安家了,去年回來的時候聽說手上拿的包就好幾萬塊,聽我孩子說是牌子是叫香什麽的,想不起來了,反正是外國牌子。”


    “背幾萬塊的包啊?那是真的有出息哦。”


    “這還不算什麽,住那個單元的小孩子長大了聽說個個都很有出息的。零八年那會兒,就那一個單元,出了個省狀元,還有個考進了協和,現在這兩個估計年薪都不得了哦。”


    “哎呀,嘖嘖。這麽有出息啊。”


    “以前經常跟我一起打麻將的宋燕萍,她也是住二單元的,她前幾年離婚的事兒你知道吧?”


    “知道,她老公說是去外地闖事業了?”


    “對,就是她,倆口子當時鬧得那叫一個凶,後來離了婚都搬走了。聽說她老公現在在廣東那邊掙了大錢,當時是帶著女兒一起過去的,還好當時是跟的她爸爸,現在也是富家小姐了。也不知道宋燕萍她現在看前夫這麽有錢,後悔了沒有。”


    另一個聽的人連連唏噓:“肯定後悔了,要是沒離婚她現在就是富太太了。”


    聽到自己的故事,雪竹才幽幽抬起頭來,好奇打量這個說話的阿姨,感覺好像是有點熟悉。


    以前真的跟她媽媽打過麻將?


    “我記得她女兒小時候就長得蠻漂亮的,當時又是送去學琴又是送去學跳舞,不過那時候還小,看不太出來,要是現在站在我麵前,氣質肯定也變了,現在的年輕小姑娘都會打扮,去年逛街的時候在路上碰到宋燕萍,她說她女兒去香港讀研究生了。”


    雪竹這幾年和媽媽聯係得少,沒成想原來她還是這麽喜歡逛街。


    她現在也喜歡逛街,估計就是遺傳的媽媽。


    “那他們這幾個小孩是都挺有出息的,要是我早幾年生崽,我崽說不定還能和這幾個交朋友。”


    “你搬過來得晚不知道,當時住我們那裏的人,教育小孩子都是用他們當例子的。”


    雪竹不自覺挑了挑眉。


    聽兩個阿姨這麽說,他們那個小團體,似乎在當時還挺受歡迎的。


    本還想繼續聽阿姨們說,滿足下虛榮心,這時有輛車緩緩開過大門。


    雪竹隻被吸引了幾秒的目光,很快又將注意力繼續放在手機和阿姨們的對話上。


    結果阿姨們卻打住了話題,那個和她媽媽以前就認識的阿姨拍拍旁邊人的手:“哎,說曹操曹操到。”


    “啊?誰啊?”


    “孟嶼寧啊,這是他的車,我在小區裏見過。他爺爺是附中的老教師了,”阿姨語氣激動,“就是我跟你說的零八年的那個省狀元啊。”


    雪竹心裏一咯噔。


    就有這麽巧?


    車上下來了人。


    西褲挺括,往上是剪裁利落的深色襯衫,雪竹的視線停留在頸項,不敢再往上看,迅速偏過了頭。


    剛剛一直喋喋不休的阿姨站起身:“嶼寧啊,這麽巧你也來房管局辦事?”


    男人從室外刺眼的烈日闊步走進來。


    他微微一笑:“不是,我是來接人的。”


    雪竹僵直著背坐在椅子上,雙手緊緊捏著蓋在大腿上的包包,繃著小腿踩著鞋尖強迫自己淡定。


    她聽到阿姨問:“接誰啊?”


    孟嶼寧直接走到了那人麵前。


    人來人往的辦事大廳,她穿得簡單,高挑的馬尾散散落下幾縷碎發,遮不住雪光縈繞的脖頸。


    雪竹的肩線長得纖細,骨架也瘦,縮起背時顯得尤為嬌小。


    可還是被發現了。


    她感覺有道影子壓在了自己身上。


    不僅是光線的壓迫,還有那股清冽幹淨的茶木香,好像很久前聞過,但她已經不記得有多久沒聞過了。


    “小竹。”


    他叫她的小名。


    長身玉立的男人就站在她麵前,西裝筆挺,還是精致溫柔的眉眼,鼻梁上的眼鏡已經換了一副,雪竹想起很多年前他剛搬來童州市的樣子,少年肌膚雪白,略淺的瞳色,常常坐在書桌前就是一整個下午,這個場景在她心裏記了好多年。


    以前隻聽說過近鄉情怯,沒想到她今天感受到了一個新詞。


    近人情怯。


    眼前站著的其實是很熟悉的人,可偏偏就是因為曾經很熟悉,再相見時,過去的親密和現在的陌生不斷交纏,讓她突然不知所措,什麽話也不會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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