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此後的每天午休,雪竹都會去音樂教室練鋼琴,她從同學那裏借來練習冊,曲目目錄中那一首首都是自己記憶尤深的曲子。


    很多都是媽媽曾逼她放假時坐在鋼琴前一定要在規定時間內練熟的曲子。


    她之前看到這些曲目都煩,更不要提乖乖坐在鋼琴練熟它們。


    而如今即使媽媽不在身邊督促,她也會自覺練上一個多小時,時隔幾年重新撿起鋼琴,複健的時候手指還很不習慣,但很快肌肉記憶就替她先熟悉了鋼琴鍵。


    從前覺得煩的曲子,現在聽自己彈,竟然也能品出這曲子是憂傷還是歡快。


    小時候這些曲子在心裏明明就是一堆令人狂躁的五線譜。甚至有時候因為曲子太難,坐在鋼琴前委屈地哭起來,媽媽才不會因為她掉眼淚就允許她偷懶,無論她怎麽賣可憐,該練的曲子還是要照常練。


    她一邊聽自己的曲子,一邊想念之前每一個媽媽陪伴的練琴的周末。


    雪竹突然很想媽媽。


    媽媽的每句“為你好”似乎都縈繞在耳邊,為她的將來添磚鋪路,力爭給她一個最好的未來。


    旁邊幫忙聽有沒有錯音的同學突然悄聲跟其他人耳語:“裴雪竹彈得挺好的啊,怎麽哭了?”


    其他同學也不知道,猜測道:“可能是因為彈得太好,覺得高考肯定能加上分高興的吧?”


    同學們默契地都沒有問她,移開目光假裝沒看見。


    ***


    比賽結束後,每日午休的忙碌回贈了雪竹不錯的回報。


    兩個月後,努力克服轉學後的陌生環境帶來的不適感,為忙碌的生活埋頭奮苦的雪竹也在高考後獲得了相當大的收益。


    六月八日下午五點,結束最後一門考試的那一刻,整個學校都沸騰了。


    考生們在考場門口合影,討論著可能這輩子也再不會回頭去看的題,打鬧嬉笑著待會兒去哪裏嗨。


    雪竹本以為在解脫之後也會像同學們那樣歡鬧嬉笑,甚至徹夜不歸,通宵玩樂,而事實是她在班級宴的酒席上,兩天前還深刻的記憶卻突然像是陣煙消散,曾經為之熬夜埋頭的歲月會隨著高中的結束慢慢地成為心中刻骨銘心的回憶。


    原來高考完後是這種感覺。


    雪竹終於明白為什麽有人平靜如常,有人卻又哭又笑。


    都不是為考試,而是為三年的青春。


    自己曾消沉的、厭惡的、抗拒的,終於離開了她,並再也不會重來。


    ***


    高考結束後的幾天,裴連弈開車陪女兒回學校宿舍收拾東西。


    收拾好東西,一一送給室友們她準備的畢業小禮物,幾個女孩子抱在一起互相哽咽著祝對方前程似錦。


    裴連弈幫她提份量較重的行李箱下樓,雪竹背著書包一步步離開宿舍樓。


    走出來時,她看到寢室大門口站了幾個男生。


    被圍在中間的是遲越。


    他還穿著藍白相間的夏季校服,一看就是這兩天都在外麵瘋,連家都沒回。


    看到雪竹身邊的裴連弈,遲越愣了會兒,後知後覺地點頭打招呼:“叔叔好。”


    裴連弈也點頭:“同學你好,你是小竹的高中同學?”


    “我是遲越,”遲越抿唇說,“小學的時候我和裴雪竹因為在學校打架,開家長會的時候老師還特意說過您和我媽。”


    “……”裴連弈蹙眉想了好久,最後恍然大悟,“啊,就是那個特調皮的小男生。”


    遲越雖然很不想承認,但還是點了點頭:“對,是我。”


    “小竹跟我說你初中畢業以後就轉學了,沒想到你也是念這個高中的,”裴連弈忍不住笑,上下打量眼前站著的少年,感歎道,“長大了啊,你和小竹都長大了,一點都看不出來當年的樣子了,叔叔差點沒認出來。”


    遲越難得露出靦腆的笑容。


    “那你過來是找我們小竹有事嗎?”裴連弈又問。


    一旁的男生們七嘴八舌地替遲越回答:“叔叔,遲越有話要跟裴雪竹說,已經在這裏等了十幾分鍾了。”


    “哦,是嗎?那你們聊,”裴連弈拍拍雪竹的肩,“爸爸去車上等你,你和同學說完話就過來。”


    雪竹:“嗯。”


    裴連弈拖著行李箱離開,走出幾米後又忍不住回頭偷望。


    和遲越一起過來的男生們也借口離開。


    雪竹拽著書包帶子問他:“你有事嗎?”


    遲越欲言又止,心裏突然湧上不知哪冒出來的預感,發現裴叔叔還沒有走遠,並且時不時回頭看他們。


    “……沒什麽事,就問你考得怎麽樣。”


    “還可以。”


    “還可以是什麽意思?”


    “就是正常發揮的意思。”


    “那你打算去哪兒念大學?”


    雪竹搖頭:“還沒想好,再說吧。”


    遲越說:“我記得小學的時候你說你以後要去北京念大學。”


    雪竹垂下眼輕聲說:“那都多久前說的話了,早不算數了。”


    “行吧,等填誌願的時候我再來問你。”遲越沒再多問,轉身欲走。


    雪竹把他叫住:“你在我的寢室樓下等了這麽久就為了問我考得怎麽樣?那你不能在qq上問我嗎?”


    遲越又轉過身,懶洋洋地嗯了聲:“剛剛路過你寢室就來順便問問而已。”


    雪竹走近了他幾步。


    遲越見她過來,神色微怔,雙腳一動不動釘在原地,整個人不自覺往後仰,藏在褲兜裏的手攥緊,語氣有點凶:“幹什麽啊你?”


    兩個人隔著二十厘米的距離,雪竹個子比他矮挺多,遲越低頭,看到她挺翹的鼻尖微微皺起。


    嗅了嗅他身上的味道。


    遲越渾身一哆嗦,喉結不自在地上下挪動,啞聲說:“你是狗嗎?聞什麽?”


    “你這明明就是剛通宵完回來,身上還有酒味和煙味。”她很快又退後,嫌棄地用手擋住鼻子。


    她一退後又拉開距離,遲越鬆了口氣,聳聳下巴小聲嘟囔:“就喝了點酒,沒抽煙,別亂冤枉人。”


    “遲越。”雪竹突然叫他的名字。


    遲越偏頭盯著女寢路邊栽著的樹:“幹嘛?”


    “你是不是還想跟我念一個大學?”


    遲越抿唇,哼笑:“你放屁吧。問你考得怎麽樣就是想跟你念一個大學?自戀。”


    雪竹被他囂張的態度氣到,也哼了聲:“你別以為現在我們講和了,我就會忘記你小時候是怎麽對我的。”


    遲越:“……”


    “要是你真想跟我念一個大學,我也不是不可以告訴你,但是我有個條件——”她慢悠悠說。


    條你個頭。


    遲越在心裏說。


    然後他問:“什麽條件?”


    “你為小時候的事跟我鄭重的道個歉。”


    遲越無語至極:“都多久以前的事了,你有必要嗎?”


    雪竹一臉“你管我”的表情說:“我說有就有。”


    他盯著她,看她眼裏閃著狡黠又靈動的光,心情複雜。


    之前還覺得裴雪竹性情大變,什麽文靜什麽憂鬱,就他媽還是和以前一樣小氣又討厭。


    真懶得理她,遲越轉頭就走,丟下句:“有個屁。老子不道歉。”


    雪竹看他頭也不回地走了,也沒叫住他。其實自己心裏本來也不在意他到底道不道歉,都那麽久以前的事了,她早就不計較了,就隻是看不慣遲越這少爺脾氣,囂張跋扈,對人也沒禮貌,別人能忍她不能忍,她又不是他媽,憑什麽受氣。


    真不知道浪費這麽幾分鍾是為什麽。


    坐上車後,雪竹低頭玩手機,主駕駛上的裴連弈突然開口問:“小竹,剛剛你同學跟你說什麽了?”


    “沒什麽,就問我考得怎麽樣。”


    “就問了這個?沒別的了?”


    “沒了。”


    “……你沒騙爸爸吧?”


    雪竹抬眼看爸爸,語氣莫名其妙:“我騙你幹什麽?”


    父女倆對視幾秒,裴連弈發動車子,低咳幾聲,輕聲說:“好,那回家吧。”


    雪竹又繼續低頭看手機。


    qq來消息的提示音響起,她點進去看,是遲越發來的。


    【小時候不懂事,總欺負你】


    【你又不是沒還過手,至於記這麽多年?】


    【sorry】


    【すみません】


    【】


    【說三次了,行了吧?】


    雪竹:“……”


    這人是不會用中文說“對不起”三個字嗎?


    此時遲越這邊收到了來自裴雪竹的回複。


    【等我填完誌願發截圖給你】


    【還有,高三這一年,謝謝你】


    【好朋友】


    少年盯著這條回複看了好久,最後冷冷哼了聲,將手機鎖屏丟在一邊兒。


    沒幾秒又拿起手機,給她回了一個“ok”的手勢。


    那邊再沒有回複。


    他有點沮喪,又再次將手機丟在了一邊。


    很快地,男生寢室裏正在收拾行李的幾個室友看到遲越懶散地躺在自己床上,腳邊是收拾到一半的行李,彎起狐狸眼笑得明媚又燦爛。


    和他沒畢業前,經常背著他們幾個室友偷偷抱著一個年代頗久的福娃睡覺時,那唇邊的弧度簡直一模一樣。


    “狐狸發春了。”室友們搖頭歎息。


    ***


    成績出來後,高考填報誌願係統正式開放。


    明明是女兒填誌願,裴連弈卻比女兒還重視。


    他還特意打了個長途電話問那些有子女們的老朋友。


    老鍾在電話裏說:“我們子涵高考那會兒,沒出成績前還得靠估分填誌願那才叫難呢,現在看著分數填你還怕錄不上?小竹成績這麽好有什麽可擔心的?重點大學重點專業直接往上填就是了,老裴你打算讓她學什麽專業?”


    裴連弈:“隨她喜歡吧。”


    “你不管啊?”


    “這有什麽好管的,她都十八了,以後要做什麽得學著自己打算。”


    兩個男人的教育理念有衝突,老鍾隻好說:“讓她選自己喜歡的學也不錯,那報哪兒的大學呢?北京嗎?”


    裴連弈語氣肯定:“我問過小竹,她說不報北京的大學。”


    “她不想去啊?我還以為小竹會去北京找子涵呢。”老鍾的語氣不免失望。


    忙了兩天後,裴連弈問女兒誌願填好了沒,結果女兒說已經填好了。


    老父親很驚訝:“都是你自己填的?”


    “嗯,”雪竹說,“我還問了箏月姐,她給了我很多建議。”


    賀箏月在上海。


    裴連弈大概猜到:“想去上海?”


    “嗯,箏月姐說我去上海的話,平時我們倆還可以一起玩。而且她下半年結婚,正好我能過去給她當伴娘。”


    裴連弈點點頭,沒幹涉她的選擇:“這樣也好。”


    給了女兒充分的自主選擇權。


    填好誌願後,雪竹履行約定,截圖下來發給遲越。


    但是遲越並沒有跟著她報。


    他爸爸費勁心思給他送到廣東來讀書,就是為了他能夠把成績提上來。高考成績出來當天,遲越的爸爸終於放下心,然後二話不說給兒子製定好了自己年輕時因為身體素質不過關而不得不放棄的從軍夢想。


    遲越報了國防科大。


    雪竹覺得挺好,軍中清華,這名號不要太響亮。


    不過難以想象他這吊兒郎當的性格能不能駕馭住那一身冷峻莊重的軍裝。


    當年那個隻會調皮搗蛋的男生,竟然會在多年後,以中國軍人的姿態守護這片土地,想想都覺得魔幻。


    她在qq上說了聲恭喜,遲越發了個豬頭的表情給她,隨後匆匆下線。


    這人真不識好歹。


    早知道就不給他截圖了。


    沒過幾天,雪竹也就忘了這件小事。


    辦升學宴那天,裴連弈被幾個好友灌了不少酒,醉得迷迷糊糊時看到雪竹替他倒了杯解酒的熱茶,四十多的男人就這麽坐在宴席主位上,捂著眼睛哭了起來。


    雪竹還以為爸爸是不舒服,忙問怎麽了。


    和裴連弈關係最好的李叔叔擺擺手:“沒事,你爸爸這是看你長大了,所以激動,”接著又重重拍了拍好友的肩,哈哈大笑說,“我說老裴啊,你女兒考個大學就哭成這樣,那等以後小竹嫁了人,你還不得哭上三天三夜啊!”


    其他賓客都大笑起來。


    “滾!”裴連弈擦幹眼淚狠狠推了把老李,“李誌才你別忘了當初你女兒找男朋友的時候,你找我們幾個出來喝酒的時候哭得有多厲害!”


    老李被揭了短也不惱,反倒笑嘻嘻說:“正常啊。哪個做爸爸的能接受女兒被個突然冒出來的臭小子給搶走啊?誒你們幾個生了女兒的,誰敢說自己不介意,我先敬他三杯!”


    “不介意那還是算是老子嗎?”


    “誰舍得啊,不喝死他算是我這嶽父老子給麵子了。”


    一群叔叔大聲嚷嚷,雪竹聽得雲裏霧裏。


    耳邊嘈雜間,李叔叔又對自己說:“小竹啊,以後找男朋友一定要找個會討你爸爸開心的,不然以後你男朋友就慘咯。”


    剛高考完就被念叨以後找男朋友的事,雪竹也不知道怎麽回答,隻能乖順地點點頭。


    老李看眼前的白淨秀氣的小姑娘越看越喜歡,再加上是多年好友的女兒,喝了酒一時間父愛心爆棚,語氣和藹地問她:“大學報了什麽專業啊?”


    雪竹:“外語。”


    “外語?以後當翻譯啊?”老李眨眨眼,“我還想著等你畢業以後幫著我跟你爸做事呢。”


    “不用我幫忙,叔叔你也已經做得很好了。”


    “那不能這麽說,運氣成分吧,再加上你爸幫了我不少,”老李瀟灑地擺擺手,“不過你爸確實也是莽,居然肯放棄鐵飯碗過來跟我一塊兒創業,當年關係好的同學不少,就你爸肯伸手拉我一把,現在日子好了,你爸的忙當年也算是沒白幫。”


    老李笑了笑又放緩了語氣說:“你爸媽的事情,叔叔在這裏跟你說句對不起,當時也是真沒想到,會鬧得你爸媽離婚,我真是——”


    雪竹輕聲說:“這跟叔叔你沒關係,是我爸媽他們兩個人自己過不下去了才離的婚。”


    “好孩子,還好你沒受影響,讀書爭氣啊,”老李深吸口氣,大腹便便的男人哽咽起來都有些費勁,“學外語好,多掌握一門語言,以後走到世界的哪個角落都不怕聽不懂話了,是吧?”


    雪竹微微一笑,點頭附和叔叔的話:“是啊。”


    “那你以後有出國的打算嗎?”


    老李問完這句,看見小姑娘垂下眼眸,清澈的瞳孔像是恍了陣子,染上迷茫的霧氣,等再抬頭回答他的話時,眼裏的迷茫仍是沒有散去,嘴角牽起笑,語氣苦澀而細微:“不知道。”


    沒有人天生是一座孤島,島上有陽光照射,有被海水浸濕的細沙,有樹有花有風吹過,她隻不過是失去了其中一小塊土地,那裏雖然已經荒蕪不生,但她日後還有很多年去慢慢忘記這塊不寸之地。


    雪竹樂觀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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