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二十九那天,雪竹才知道孟叔叔又住院了。


    她和爸爸媽媽一起去看孟叔叔,病床邊隻有許阿姨在守著,卻不見寧寧哥哥。


    “寧寧哥哥呢?”


    女孩好奇問出口。


    這個問題卻突然讓病房裏的兩個大人沉默了。


    “不知道。”孟雲漸說。


    許琴表情複雜,替丈夫解釋:“那天父子倆吵了一架,他兒子出去了,然後就不知道去哪兒了,到現在也沒回來。”


    宋燕萍不可思議地睜大眼:“寧寧離家出走了?”


    “讓他走吧,”孟雲漸有氣無力地說,“反正他也大了。”


    “大了難道就不是你兒子了?”裴連弈語氣激動,也顧不得麵前病床上躺著的是病人,“這麽好的孩子,生在別人家寵都來不及,老孟你怎麽就不知道珍惜呢?!”


    “……”


    孟雲漸沒說話。


    他向來不知道珍惜。


    其實他有一個很好的父親,一個很好的兒子,老天算是對他不錯的。


    都被他自己糟蹋了。


    對於孟雲漸的種種行為,從前不說是因為不好插手別人家的事兒,如今還有一天就過年孟嶼寧不知道在哪兒孤孤單單一個人,這讓裴連弈倆口子實在無法忍受,當即數落起老孟的種種不是來。


    許琴聽不得這倆扣子對著個病號吼,出聲替老孟說話:“孟嶼寧又不是你們兒子,少說兩句行不行?醫生說老孟他需要靜養。”


    “許琴,你也別說話,”宋燕萍深吸口氣,再懶得維護什麽鄰裏麵子,指著她的鼻子說,“你是寧寧的後媽,當初你和老孟結婚我也不指望你對寧寧能有多好,他們父子倆有矛盾你不幫忙解決反而看熱鬧不嫌事大你是什麽心態?把寧寧逼走後然後你們倆好自己再生個孩子是不是?”


    許琴麵對這單刀直入的指責一時無措,沒料到平日裏還一起打牌閑聊的鄰居現在會這麽說她。


    “我懶得和你們說,等把寧寧找回來,我帶他去小竹爺爺家過年,你們也不用操心了,老孟你先把自己身體顧好吧。”


    宋燕萍放下水果籃,對丈夫和女兒說:“走吧。”


    一家人離開病房。


    “小竹,”裴連弈問女兒,“你知道你哥哥可能會去哪兒嗎?”


    雪竹搖搖頭:“不知道。”


    “哎。”


    裴連弈倆口子同時歎了口氣。


    原本得到老孟住院的消息趕過來前他們還在吵架,現在心裏都擔心著寧寧,再怎麽也吵不下去了。


    “你們是孟雲漸的家屬嗎?”


    一家三口愁眉苦臉之際,醫生拿著病曆不知什麽時候站在他們麵前。


    裴連弈收拾心情說:“不是,我們是他鄰居,他老婆在病房裏。”


    “哦,那他子女呢?”


    “……有事沒過來,怎麽了?”


    “那麻煩你們通知下他子女來趟醫院吧,孟雲漸情況不太好。”醫生說。


    宋燕萍心裏一咯噔:“什麽意思?”


    “肺癌晚期了,腫瘤已經出現胸膜擴移的症狀,往全身多個器官轉移。之前早期的時候就已經給他做過切除手術,當時就讓他多注意身體了。不是說腫瘤切了以後就能百分之百痊愈的,”醫生說到這裏也是一臉的恨鐵不成鋼,“快五十的人了怎麽連這點都不懂。”


    裴連弈倆口子一時難言。


    後來醫生把這個情況如實告訴了孟雲漸。


    許琴趴在病床前不停罵,像個潑婦似的,罵孟雲漸罵醫生罵醫院,罵著罵著就哭了。


    反倒是孟雲漸自己聽到這個消息後淡定許多,笑笑說:“報應吧。”


    ***


    雪竹跟著父母回家。


    裴連弈坐在沙發上也不知道該幹什麽,默了許久,最後從兜裏掏出一根煙打算點燃。


    宋燕萍立刻從他手中搶過煙:“還抽!老孟什麽病你剛剛在醫院沒聽到醫生說嗎!你是不是也想得肺癌連命都抽沒啊!”


    裴連弈尷尬地蜷起手指,最後將整包煙丟在茶幾上,仰頭靠著沙發不說話。


    雪竹什麽話也沒說,爸爸媽媽都坐在客廳裏發呆,她悄悄溜到了書房。


    絕不是因為想玩電腦,她還不至於那麽沒心沒肺。


    雪竹想,哥哥不接電話也不回短信,有沒有可能用qq聯係到他,他的qq聯係人裏沒有孟叔叔和許阿姨,也許他會上線也說不定。


    登上qq,他的頭像是灰色的。


    雪竹知道他經常隱身。


    還是抱著百分之一的希望給他發送了一條消息。


    【哥哥,你在嗎?】


    好幾分鍾沒有回應,雪竹想自己或許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


    灰色的頭像突然跳動起來。


    “滴滴——”


    是消息的提示音。


    她連忙打開聊天框。


    【在】


    【哥哥你在哪兒啊?我能來找你嗎?】


    將近十分鍾沒有回答。


    等再發過來消息時,是一個網吧的名字,還有一句請求。


    【別告訴他們】


    雪竹知道孟嶼寧說的“他們”是指誰。


    【好,我先下了,我馬上過來】


    【嗯】


    她二話不說披上外套準備出門,臨走前媽媽在身後問她去哪兒,雪竹也隻是敷衍的說去一個地方。


    街道上冷冷清清的,臨近過年,已經有不少店麵拉上了卷閘門休業,雪竹站在街口等了半天,她出來得急,忘了戴手套,搖車的手被風刮得通紅,終於叫到了一輛的士。


    司機說過年不打表,雪竹從兜裏掏出一張五十塊給他看,語氣急切:“我有錢!”


    顧不得這個時候打出租車有多貴,剛坐上車,雪竹邊搓手取暖邊報出網吧的名字。


    她不停地讓司機叔叔開快點再開快點,司機有些無奈,不知道為什麽小姑娘去個網吧還這麽著急。


    難道是害怕去晚了沒有機子玩?


    “小姑娘不要去網吧,那裏麵混子很多的,不安全。”司機好心提醒。


    司機越是這麽說,雪竹越是想快點找到孟嶼寧。


    到了地方,雪竹站在網吧門口,也來不及細想,直接掀開簾子走進去。


    一進去就被香煙味嗆到,雪竹捂著鼻子咳了幾聲。


    坐在櫃台邊的老板瞅了她一眼:“小妹妹你成年了沒有?我這兒不是黑網吧接待不了你啊。”


    “我不上網,我找人。”


    “找誰啊?”


    “孟嶼寧,他是我哥哥。”


    老板打量她半天,看她的樣子也不像是來討債打架的,也不像是尋滋生事的黑/社會,於是幫她查了下登記信息,然後指著盡頭的包廂說:“你哥哥他開了個包廂,在裏麵。”


    “謝謝老板。”


    雪竹匆忙道謝,直接往包廂跑去。


    打開包廂門,外麵的煙味一下子聞不到了,幹幹淨淨的網吧包廂裏,孟嶼寧就坐在電腦前打遊戲。


    她也不知道他在打什麽遊戲,隻看到電腦屏幕裏的畫麵有些可怖血腥,孟嶼寧修長的手指放在鍵盤上,有些焦躁地反複按動著,


    “哥哥。”雪竹輕聲叫他。


    孟嶼寧放在鍵盤上的手動作一滯,背對著她嗯了聲。


    雪竹走到他身邊,也不知道這時候該說什麽話,張嘴醞釀了半天,最後一個字也沒說出來。


    一局遊戲結束。


    孟嶼寧摘下頭戴式耳機,轉身仰頭看她,聲音極輕:“自己坐公交過來的嗎?”


    “我打的士過來的。”她說。


    孟嶼寧皺眉,歎氣說:“對不起,我不應該讓你一個人過來,太危險了。”


    雪竹故作幽默地說:“沒有,司機人很好,我讓他開快點他就開快點,不然我也不會過來得這麽快。”


    孟嶼寧笑了下。


    雪竹以為他是被她的話逗笑的。


    “吃飯了沒有?”他又問,“這附近沒有肯德基,隻有一家麥當勞,我帶你去吃好不好?”


    麥當勞裏人特別多,連落腳的地方都沒有,沒辦法,到了過年哪哪兒都是人。


    隻好打包又回網吧吃。


    孟嶼寧將椅子讓給她坐,雪竹沒拒絕,坐在椅子上低著頭安靜吃漢堡。


    其實來之前想了好多話要說,但不知道為什麽,到了這裏看見他,那些安慰的話就說不出口了。


    再深入人心的安慰,她也無法和他感同身受,雪竹不想以一個旁觀者居高臨下的姿態安慰哥哥。


    最好的安慰,其實是做出比對方更底下的姿態,用自己的悲慘去換得對方的感同身受。


    你看我,我比你還慘。


    雪竹終於明白,為什麽媽媽總說小孩不要插手大人的事。


    因為她根本想不出十全十美的方法去幫大人解決這些。她隻會比大人更難過,更失望,更不知該如何是好。


    “哥哥,我悄悄跟你說,”雪竹突然揚起笑臉說,“我爸爸媽媽最近老吵架,前幾天我晚上mp4沒電,聽到他們吵架的內容了,原來我爸爸偷偷賣了一套家裏的房子托他在深圳的朋友幫他在深圳貸款買了套房。”


    莫名其妙的開場。孟嶼寧沒有問她為什麽突然說這個,隻是順著她的話問:“然後呢?”


    “然後我媽媽就罵他啊,說也不知道那個朋友靠不靠譜,就把那麽多錢給了朋友,我爸爸說那個朋友是他的同學不會騙她,我媽媽又說親兄弟都有反目成仇的,更不要說隻是同學。我爸爸說,他想趁著現在還拚得動的時候再賭一把,如果成功了,就可以給我們更好的條件,但是我媽媽覺得,他放棄現在的生活去冒險買房簡直是個神經病。”


    其實不是神經病,是別的髒話。但是雪竹知道大人的髒話不能學,就改成了神經病。


    “他們說要離婚,然後說離婚以後我跟著誰,”雪竹說著說著語氣就不自覺哽咽了起來,“我自己也不知道如果他們真的離了婚該跟著誰。”


    這些事雪竹從來沒對爸爸媽媽說。


    她裝作沒聽見過,爸爸媽媽也瞞著她,但偶爾一個人睡在房間裏,還是會止不住去想他們說要離婚的事情。


    雪竹說完這些話,也不確定有沒有安慰到孟嶼寧。


    他的心情有沒有好一點?


    一道陰影落下來,嘴裏的漢堡隻嚼了一半,雪竹突然被他幹淨清冽的氣息包圍。


    孟嶼寧小心翼翼地將她攬進懷裏,手覆在她的後腦勺上,輕輕拍了拍。


    他心思剔透,又怎麽會不知道她說這些話的目的。


    她在安慰他。


    用自己的不開心來治愈他的不開心。


    其實孟嶼寧心裏是給過父親機會的,從父母離婚後,不想給父親太多負擔,所以一直學著做一個聽話的孩子,在同齡人大都叛逆的十幾歲,唯有他安安靜靜,在學校做個好學生,回到家後自己買盒飯吃,自己洗衣服疊被子,爭取不用讓父親上夜班後回來還要照顧他。


    他不想用叛逆和學壞來獲得父親的關注。


    而是乖巧地用溫柔的方式希望能讓父親少操心一些。


    失望是層層疊加到今天這個地步的,就在他知道父親打算和繼母生一個孩子後,孟嶼寧覺得,自己無數次的退讓和忍受,再聽話再優秀,其實也無法阻止父親組建新的家庭,一個將他刨除在外的新家庭。


    高三的時候他學得很辛苦,每次看到其他同學的父母想盡了辦法讓自己的孩子吃得好,而有的同學卻還嫌棄父母做的菜不好吃,他心裏也是有些生氣的,生氣之外的,又是更多的無力和羨慕。


    父親不管他,他就自己管自己,他努力學習,即使學累了學煩了也還是咬咬牙繼續學,他不是生來的天之驕子,沒有資格去對抗既定的命運,更沒有資格眼高於頂地去俯視一切,隻能通過這唯一的方式改變人生,逃開父親,避免落入和父親一樣的下場。


    他已經很努力去改變。


    但他實在覺得父親太過分,過分到他無法忍受。


    終於累積到今天,孟嶼寧選擇離開,任由父親去組建他新的家庭,從前的渴望不複存在,也就不再有任何期待。


    “小竹,其實你比我好,我很羨慕你。”


    孟嶼寧抱著她輕聲說。


    “無論你的爸爸媽媽怎麽吵,但有一點你不可否認的事實,那就是他們都愛你。”


    又成了他安慰她,方式竟然是相同的。


    兩個溫柔到骨子裏的人都選擇這樣自嘲的方式安慰彼此。


    從第一次見她的時候,孟嶼寧就知道她是個被愛包圍著長大的孩子。


    因為被愛著長大,所以對周圍的一切都充滿了善意,總是樂觀地看待所有問題,宋燕萍為了女兒的成長操碎了心,送她去學鋼琴學跳舞,裴連弈對女兒則是寵溺萬分,人到中年仍是想拚搏一把,就為了給她帶來更好的家庭條件,夫妻倆共同將她從一個小瓷娃娃養成如今現在亭亭玉立的少女,雖然有時頑皮,也會任性,但大多時候她都是善良體貼的。


    會在第一次見麵時就請他這個陌生人吃泡泡糖,帶他去她的爺爺家過暑假,還會給他送飯,送他一個mp3,這些記憶每次隻要想起,都會忍不住笑。


    每次都在最恰好的時候,用童真可愛的行為撫平他的難過。


    現在又用爸爸媽媽背著她吵架的事來安慰他。


    他不知道該怎麽形容眼前的女孩。


    她特別好,好到他即使比她大六歲,都忍不住去依賴她,在網吧不知日夜的通宵玩遊戲,當看到她發過來的消息時,那一瞬間也不知該作何反應,忘了讓她一個小女孩來網吧有多危險,隻是想快點看到她。


    好像看到她後就能心安。


    雪竹被孟嶼寧抱著,他靠著她,將頭埋進她的頸窩裏。


    他以為自己已經長大了,不會再這麽脆弱了。


    所有人都覺得他端方清正,其實他根本就是從泥濘中長大的孩子,因為不願意將脆弱示人,也不想讓其他人看到他敏感自卑的一麵,那樣的話會讓他覺得自己來連最後一層體麵的保護殼都失去了。


    孟嶼寧還是像自己少年時期那樣,在很多時候別人看不到的地方,會悄悄窩在一個安全的角落,偷偷抹掉眼淚。


    一點沒變。


    雪竹突然覺得頸窩一陣溫熱。


    “小竹,你看我,”孟嶼寧用極不易察覺的哭腔安慰她,“……沒有人愛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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