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竹好久沒見鍾子涵。


    “你今天怎麽也來接我了?你不用上補習班嗎?”


    “吃完喜酒下午還要去上課的。”鍾子涵聳聳肩。


    雪竹同情地感歎:“啊,這麽辛苦啊。”


    “考不了年級第一就這個下場唄,我媽成天拿我和孟嶼寧比,說他不上補習班也能考第一,我快煩死了,”鍾子涵又轉而憤憤地看著孟嶼寧說,“其實我上次模考退步了就是因為他每周星期天不回家找我去學校對麵的網吧打魔獸。”


    雪竹驚訝地看向孟嶼寧:“寧寧哥哥你星期天不回家是因為要去網吧打遊戲?”


    這簡直超出她的認知。


    以前賀箏月帶她去過網吧,那裏麵的男生都是流裏流氣的樣子,就算能碰見幾個穿校服的,也還是頂著學校絕對不允許的黃毛頭,嘴裏叼著煙,朝著屏幕裏的虛擬遊戲人物罵罵咧咧。


    她又看孟嶼寧的樣子,怎麽也無法將他和那些男生並為同類。


    “偶爾去放鬆放鬆,”孟嶼寧輕描淡寫地解釋,轉而微蹙眉對鍾子涵說,“你要是不想去直接說不去不就行了?”


    鍾子涵理直氣壯地為自己找借口:“我靠你找我去我能拒絕嗎?我們倆什麽關係啊。”


    顯然這個借口隻能說服自己,孟嶼寧瞥過眼,沒搭他的腔。


    直達酒店的公交車停在三人麵前,雪竹夾在兩個哥哥中間上了車。


    車上人很多,沒有座位,雪竹扶著椅子勉強站著,過幾站後好不容易空出了座位,鍾子涵拍拍她的肩示意她去坐。


    “那你們呢?”雪竹問。


    “我們站著就行。”


    雪竹坐在後排的位置上,透過擁擠的人群觀察他們。


    他們不知道在聊什麽,似乎鍾子涵占主導地位,嘴唇喋喋不休地來回張攏,孟嶼寧隻是安靜地聽著,偶爾回應幾句,有時會生動地微揚起眉,眼裏帶著些許揶揄,接著被鍾子涵玩笑般捶兩下肩膀。


    他們都長高了。


    比起孟嶼寧,顯然鍾子涵和雪竹見麵的機會更少,可雪竹卻覺得子涵哥哥沒怎麽變,寧寧哥哥反倒變了不少。


    到酒店的時候,酒店大門口掛著紅彤彤的橫幅,寫著是某家的小寶貝周歲生日,包下了整個一樓大廳。


    並沒有慶賀孟叔叔結婚的橫幅。


    雖然結婚是大事,但是由於男方女方都是二婚,沒必要搞那麽隆重,所以普通婚禮的流程通通都給省略,說是結婚,其實也就是請朋友親戚們過來中午在酒店聚一塊兒吃個飯而已。


    對於雪竹來說,能在今天看到好久不見的哥哥姐姐們,這頓飯就算熱鬧非凡。


    賀箏月見到弟弟妹妹們也是驚喜萬分。


    “小竹你都長這麽高了?”她像個大姐姐似的一一端量過去,“寧寧和子涵也比我高了,高中生活怎麽樣?辛不辛苦?”


    “你說呢?”鍾子涵羨慕地撇嘴,“姐姐你倒是解放了。”


    “你們也快了,高三過得很快地,一眨眼的功夫,”賀箏月歪頭衝雪竹笑,“小竹就還有得等了。”


    雪竹歎氣。


    等她考大學,那還有好長的時間。


    她真的很羨慕姐姐現在的自由,別人都說高中很辛苦,她這個年紀才是人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刻,可雪竹一點也沒覺得當小孩有什麽幸福的,每天都被管著,九點前必須上床睡覺,期中和期末考試煩死人,零用錢也精打細算到幾塊幾毛,買什麽東西還要找媽媽談判,去哪裏還要跟爸爸報備,一晚回家就會被教訓,她打心眼裏對高中抱有相當美好的期待,似乎隻要被安上高中生的頭銜,這才像是個真正的大人。


    每次她一把這個想法說給身旁的大人聽,大人們就會搖頭感歎她身在福中不知福。


    他們住一棟樓的鄰居們被安排在一桌,很快老孟帶著他的新妻子過來敬酒。


    雪竹的爸爸最先調侃:“喲,老孟行啊,找了個這麽漂亮的老婆。”


    很快鍾子涵的爸爸也跟著說:“咱們老孟寶刀未老。”


    緊接著另外幾個男人紛紛附和,直把新娘逗得咯咯笑。


    老孟難得穿正裝襯衫,聽到鄰居們的調侃後尷尬地舉起酒杯:“你們老婆小孩都坐在這裏要不要點臉的?喝酒就喝酒說那麽多屁話幹什麽。”


    男人們哄堂大笑。


    雪竹側身問媽媽:“媽媽,寶刀未老是什麽意思?”


    宋燕萍臉色一尬,敷衍道:“沒什麽意思,別聽你爸爸他們亂說,吃你的飯。”


    雪竹哦了聲,抬頭朝坐在主桌的孟嶼寧望去。


    主桌上男方這邊的親屬就隻有孟嶼寧,剩下的全是女方的親屬。


    他正低頭吃飯,沒有察覺到雪竹的目光,新娘的家屬給他的碗裏添了幾道菜,孟嶼寧微笑道謝,之後將長輩們給他夾的菜都一口口慢慢吃完。


    後來新郎新娘回到主桌用餐,主桌的親屬們玩笑著讓老孟的兒子開口叫新娘媽媽。


    孟嶼寧聽話地喊媽媽。


    新娘咧嘴響亮的應了聲。


    氣氛一派熱鬧,所有的人都在笑,包括孟嶼寧。


    但雪竹莫名覺得,寧寧哥哥好像不開心。


    從他去少年宮接她來吃喜酒這一路上,他的行為和平時並無不同,或許是雪竹太過敏感,她覺得哥哥唇邊斯文有禮的笑容並沒有直達眼底,並不是從前和她玩鬧的時候,像溫水般柔和的笑,是周圍的人都在笑,他才不得不笑。


    因為是喜事,所以誰也沒矜持,有酒就喝,不一會兒酒量差的一些男人就開始吵嚷著說胡話了。


    這些話小孩們都聽不懂,小孩們也沒興趣聽。


    喜酒吃到下午兩點,一幫喝多了酒的大人又提議去唱卡拉ok,孩子們沒有自主選擇權,隻能被動地跟著大人們走。


    到了地方,老孟最先氣勢蓬勃地點了首霸王別姬,渾厚的嗓音一出口,眾人立刻積極地鼓起掌,後來大家又攛掇這對夫妻來首情歌對唱。


    也不知道是誰點了首廣島之戀,第一句歌詞“越過道德的邊界”出口,就遭來了所有人的嫌棄。


    “都領證了還越過道德邊界,太不吉利了,換首歌!”


    對唱情歌有名的也就那麽幾首,下一首又是心雨,歌詞更不吉利,兩情相悅,最後女的嫁給了別人,做了別人的新娘。


    “新婚夫妻不能唱這個,誰要唱,不唱跳了啊。”


    這時喝多了酒的裴連弈舉手說:“我和我老婆唱,我們結婚之前去唱卡拉ok就喜歡點這首歌。”


    宋燕萍急得大叫:“老孟結婚你出什麽風頭!”


    裴連弈佯裝沒聽見,把另一隻話筒丟給她:“唱吧,咱倆好久沒一起唱過歌了。”


    最後宋燕萍也沒架住,拿起話筒勉強唱了起來。


    父母搞情歌對唱,最尷尬的就是當小孩的。


    尤其是旁邊一群喝高了的大人們還刻意湊到雪竹身邊,沒什麽大人樣的逗她:“小竹你看你爸爸媽媽感情多好啊。”


    雪竹羞愧得恨不得把頭埋進沙發裏。


    太丟臉了,都老夫老妻了,她都這麽大了,還唱這麽肉麻的情歌,簡直是不要老臉。


    爸爸媽媽拿著話筒深情地望著對方唱著情歌,雪竹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她實在聽不下去,借口上廁所離開了包廂。


    關上隔音效果極佳的門,聽不到父母那做作的對唱,雪竹的心情一下子平複了許多。


    她說是想上廁所,但其實根本沒有尿意,反正也不急著回包廂,雪竹幹脆順著走廊到處走走看看,平時來唱卡拉ok的機會不多,這裏誇張的裝潢和晃眼的彩燈對她來說都是新鮮的。


    走到大廳,因為是周六,不少客人坐在沙發上等位,雪竹看見個熟悉的身影也坐在那裏。


    他的校服在店裏顯得那麽格格不入。其他笑鬧的人,也顯得他的安靜是那麽特別。


    包廂裏開著氣氛燈,五顏六色又刺眼,根本看不清裏麵坐了多少人,雪竹甚至連孟嶼寧什麽時候出來坐在這裏的都不知道。


    明明都來唱歌的地方了,可他的耳邊依舊塞著耳機,顯得有些多此一舉。


    雪竹走到他麵前停下,雙手背在身後,像年級教導主任抓偷偷在課桌下偷偷看漫畫的學生那樣,故作老成的壓低聲音彎下腰看他:“你在幹什麽啊?”


    孟嶼寧原本懶洋洋地靠著沙發,雙手塞在校服兜裏握著mp3,垂顱眼神往下望著發呆,直到麵前的光被人擋住,一雙係著蝴蝶結的白色小皮鞋出現在視線裏,他才緩緩地抬起頭來。


    他簡短叫了聲她的名字:“小竹。”


    “哥哥你什麽時候出來的?”雪竹問他。


    “十幾分鍾前吧,”孟嶼寧反問她,“你怎麽也出來了?”


    “我爸爸媽媽在裏麵唱情歌,我實在受不了了就出來了。”


    說到這裏,雪竹仿佛又想起了剛剛的畫麵,誇張地顫了下肩膀。


    孟嶼寧輕輕笑了下,摘下其中一隻耳機問她:“聽歌嗎?”


    雪竹在他身邊坐下,接過耳機問:“你來這裏還聽歌嗎?”


    “嗯,這裏太吵。”


    雪竹隱隱明白了些什麽,之前這個mp3最主要是孟嶼寧用來下載英語聽力的,哥哥學習很自覺,很少被電子設備俘虜時間,到如今雪竹時常看他塞著耳機,雖然時髦,但在大人們眼中,總是塞著耳機的小孩就是叛逆。


    “哥哥,你是不是不喜歡許阿姨做你的後媽?”


    許阿姨就是孟叔叔的新妻子。


    孟嶼寧不知在想什麽,沒有回答她。


    雪竹心想自己是不是問的太直白了,就在她琢磨著要不要換種問法時,孟嶼寧開口了。


    “其實我清楚我爸爸他不可能這輩子都單身,”他輕聲說,“但我還是覺得有點難接受。”


    雪竹點點頭。


    其實換位思考一下就能夠理解孟嶼寧的感受。


    雖然爸爸有時候會開玩笑,要給她找一個比現在的媽媽更漂亮更年輕,關鍵是還不會嘮叨的新媽媽,可雪竹和爸爸都明白,更漂亮更年輕又能怎麽樣。


    始終不能代替現在的媽媽。


    孟嶼寧看雪竹像個小大人般嚴肅的點頭,不經笑起來:“你真的懂我說的嗎?”


    “我當然懂,如果你讓我換個媽媽,我也不願意,”雪竹說,“哥哥你也是更喜歡你的親媽媽吧?”


    孟嶼寧怔了片刻,竟然搖搖頭:“好像也不是。”


    雪竹這下是真的不懂了:“啊?”


    其實沒什麽分別,當初離婚時盡力想撇開他的母親,和現在這個似乎都差不多。


    就像當初平靜地接受父母離婚的事實,他現在仍是平靜地接受父親再婚的事實,其實他的態度如何,對父親他們來說壓根是可有可無的,即便當初他再多哭鬧一點,也依舊不會改變父母離婚的走向,與其在這方麵浪費不必要的力氣,不如靜靜地接受安排。


    要他住校,那就幹脆連周末都不回家,把家裏留給父親和他的新對象,要他叫媽媽,那就爽快地叫,反正媽媽這個詞對他來說並沒那麽珍貴。


    哥哥不說話,雪竹的內心反倒更不安了。


    他茶褐色的瞳孔裏空洞洞的,幹淨見了底,什麽情緒也沒有,因為知道哭鬧的無用,才不得不平靜地接受一切。


    這時候,有雙手搭在他頭上。


    孟嶼寧略感詫異的側頭看著這隻手的主人。


    小手暖嗬嗬的,小女孩笨拙地說:“哥哥你別難過了好不好?如果你不想待在這裏,那我們就去別的地方玩。”


    他在這一刻明白了自己是多麽軟弱,軟弱到連父親的新感情都無法接受。


    每個星期逃避回家,卻又會時常在課室發呆時想起,雪竹家的客廳裏放著一罐魚缸,裏麵養著幾條金魚,雪竹爸爸喜歡養魚,魚缸底部撒著大小不一的石頭,聽說是雪竹的爸爸去河邊釣魚撿回來的,還有幾株裝飾用的假海草。


    桌上擺著花瓶,裏頭插著假花,是雪竹媽媽去批發市場幾塊錢一捆買回來的。


    牆上貼著掛曆,重要的日期會被畫上圈,周圍附上事項,字跡潦草的是雪竹爸媽寫的,字跡圓胖又笨拙的是雪竹寫的。


    那些金魚還好嗎?阿姨是否又買了新的花束回來裝飾家裏,一年又即將過去,雪竹家的新掛曆是叔叔單位裏統一發的,還是某銀行贈送給儲蓄戶的新年賀禮。


    “小竹,”孟嶼寧的眼底終於泛起點點笑意,一如雪竹熟悉中的那副溫和的模樣,“你帶我去別的地方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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