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魏曆,元蒼六年,二月二十七。


    今天是神秀帝姬的生辰。


    “殿下醒了?”


    大宮女紅鸞與紫鵑捧著新衣進入東宮內殿,便瞧見床上的小小人是坐著的,現下天色還早,她們已是提前進來,沒想到殿下已然醒了,根本不需要叫。


    神秀今年六歲,模樣精致,雖然年紀小,東宮中卻無人敢糊弄她,蓋因她年紀小小卻聰敏過人,又不怒自威,若是將她當作真正的小孩子看,那可是要吃大虧的。


    她自小便住在東宮,伺候之人雖然都經過敲打,又大多是昭慶皇後身邊舊人,但諸如乳母之流乃是後來者,紅鸞紫鵑夏蝶冬螢四位尚宮,並徐微生這位東宮大總管,牢牢地占據著東宮,而為了不讓乳母生出貪婪之心,神秀帝姬共有數十位乳母,自然也輪不到誰來與她培養感情。


    曾經有位乳母眼熱東宮權勢,意圖憑借神秀帝姬上位,後來……


    後來整個東宮的乳母,再不敢有絲毫非分之想。


    魏帝與帝姬這對父女的相處方式,叫旁人看來十分奇怪。


    若說魏帝不關心帝姬,他卻又方方麵麵為她布置周到,若說他關懷她愛惜她,父女之間卻又如陌生人一般,除卻必要的對話外,不曾有半分溫情,尤其是隨著帝姬長大,容貌愈發像魏帝,彼此便愈發冷淡了。


    神秀帝姬不愛說話也不愛笑,這點倒是很像剛到蘭京的昭慶皇後,對什麽都淡淡的,哪怕今日是她的生辰,她也沒露出幾分喜色,隻是安靜地起了床,坐在梳妝台前讓冬螢梳頭時,冬螢為她貼上了一枚花鈿,“娘娘曾經都誇過奴婢的這個花鈿好看呢!”


    “母後也喜歡嗎?”


    神秀帝姬不大喜愛這些過於豔麗顯眼的裝飾,她對於母親的印象都來自於身邊的昭慶皇後舊人,父皇是從不會與她提的,壽伴伴倒很喜歡與她說,神秀對旁的事情沒什麽興趣,惟獨對母親,很愛聽旁人提起。


    “是啊,娘娘喜歡。”冬螢笑著說,“娘娘喜歡漂亮的鮮豔的東西,這一點跟殿下卻是不同。”


    神秀帝姬看著眉心花鈿,說道:“我是儲君,若是總妝扮的漂亮鮮豔,難免顯得不莊重,旁人會不怕我。”


    紅鸞連忙道:“殿下別聽冬螢胡說,她呀,就是想打扮殿下,從前娘娘在的時候,她便恨不得一天給娘娘梳十次八次的頭。”


    結果換成不愛打扮的小帝姬,冬螢根本是有招兒沒處使,偏偏神秀帝姬生得這樣好看,雖說容貌氣勢是像極了官家,可約莫是年歲還小的原因,她看起來總有種幹淨的天真感,這一點像昭慶皇後。


    “母後脾氣很好。”神秀帝姬垂下眼眸,“不像我。”


    她平日話不多,也就是昭慶皇後身邊舊人能讓她多說兩句。


    神秀帝姬當然算不上脾氣好,她是未來帝王,大魏儲君,雖是女兒身,卻無人敢在她麵前造次,與可以任意展現自己情緒的昭慶皇後不同,神秀帝姬自小便被教導要不動聲色、不苟言笑,不能被人揣摩出自己的心意,從而變成他人掌中木偶。


    她想要成為父親那樣,無人敢質疑、無人敢抗衡的帝王,可身為女郎,她天生有著巨大的劣勢,這份劣勢並非來自於她本身能力不足,亦或者是心性不夠堅定,而是這個世界,不願意接受她作為女人,卻成為主宰者。


    哪怕是已經死去的,毫無能力的幾個兄長,因為是男人的身份,就能輕易得到惋惜和追崇,而她再優秀,也會聽到來自男人的“隻可惜殿下是女郎”的評價。


    不過,這些評價在他們瀕臨死亡的時候,便不再那麽令她難受了。


    神秀帝姬很早意識到一個事實,想要掌控天下,想要坐穩皇位,想要成為不輸給父皇的帝王,她要擁有比男人更強大的力量,比他們更加聰明、優秀、狠心,這樣才能將他們踩在腳下,奠定自己的地位。


    與此同時,她還要扶持更多的女人,使她們進入到朝堂中來,成為自己的力量——這一點,並沒有人教導神秀帝姬,完完全全是她自己意識到的。


    因此她不能隨意笑隨意哭,不能在外人麵前展露自己弱點,她要像父皇一樣,成為沒有弱點的人。


    頭發可以不梳成漂亮的發髻,衣衫也可以不華麗,奢侈的首飾更不能激起她的興趣,比起這些,她更渴望權力。


    隻有一個人在她心中是例外。


    不是教導她長大的老師們,也不是強大的為自己保駕護航的父皇,而是那位早已逝去,卻被許多人永遠銘記的母親。


    雖然母後死的時候她還很小很小,可她確認自己曾有過朦朧的記憶,曾被溫柔的愛著,這份愛直到母後離開人世都不曾變過,這一點,並不是她的錯覺,她的身邊還保留著母後給她準備的小肚兜小枕頭小手絹——有一些隻繡了一半,大抵是她到了後頭精力不濟,不能再花費時間。


    神秀帝姬想要更多的女人封侯拜相,除卻骨子裏對權力的渴望與追逐外,也有母親昭慶皇後的原因。


    歸根結底,母後一生孤苦,都是拜她那位好外祖溫儉所賜,倘若溫儉沒有娶平妻,倘若外祖母在丈夫娶了平妻後能夠擁有獨立的想法乃至於離開的機會,那麽這世間許許多多像母後一樣的女人,興許都能夠多活幾年。


    男人不要娶那麽多妻子就好了,女人能夠走出後宅就好了,大家如果都這樣想的話就好了。


    想要完成這樣的目標,神秀帝姬需要付出比男人更多的努力。


    她永遠無法成為像母母後那樣被人喜愛和憐惜的人,但她會成為如父皇一般強大威嚴的統治者,保護更多像母後一樣的人,讓她們可以永遠天真爛漫,受人喜愛。


    當神秀帝姬麵無表情時,即便是昭慶皇後身邊舊人,也不敢貿然出聲。


    今日雖然是生辰,但神秀帝姬對此並沒有多麽期待,每年她的生辰都過得十分熱鬧,這是身為儲君應有的榮耀,她應當坐在高位之上,接受群臣跪拜——而他們也應當習慣對年幼的女郎彎下脊梁與膝蓋,畢竟這樣的事,往後還要延續幾十年。


    “父皇。”


    穿了新衣的神秀帝姬並沒有梳尋常女兒家的發髻,而是如同魏帝一般以玉冠束發,神秀帝姬的打扮並不完全男性化,而是更偏向於在女性衣衫上進行改良後,無論是行走還是跑跳都更為方便的服飾。


    因為神秀帝姬對於這種風格的喜愛,民間女郎也多有效仿,她小小年紀,容貌與官家有七八成相似,皮膚卻是驚人的白,冬螢等幾位姑姑曾說,她的膚色像昭慶皇後,昭慶皇後便是一身雪膚,隻是,神秀帝姬的白要更健康一些,是透著紅潤的白,而非昭慶皇後那冰雪般透明的白。


    母後生下她時,得知她是健康的小孩,曾十分喜悅。


    擁有健康的身體實在是太好了,能夠活得更久。


    “父皇。”


    魏帝看了神秀帝姬一眼,沒有說話,神秀帝姬在他身邊坐下,眾臣朝拜,六歲的帝姬麵容平靜,絲毫沒有怯場,她雖然還小,心計卻很足,隻是還略有些稚嫩,畢竟是自出生起便沒有吃過苦的小孩,總還有些掩不去的天真。


    這份天真,時常讓魏帝想起亡妻。


    父女倆之間話從來都不多,除卻必要的交流,幾乎不會有任何溫情的語言。一個是最強大的帝王,一個是最優秀的儲君,他們之間的關係便是如此。


    整個宮宴,父女倆都沒有說幾句話,倒是幾個侄兒都規規矩矩來給神秀帝姬行禮,雖然她的兄長們都死在了父皇手中,可其中有幾位兄長留下了兒子,年歲比神秀都大,也都是知事的年紀,父皇從未管過他們,神秀知道這是為何。


    這是父皇給她留下的獵物,是將來她要拿來練手的器具。


    神秀從不拿他們當活人看,也對他們或多或少的小心思視而不見,一點點的仇恨並不算什麽,雖然這幾個侄兒沒什麽才能,也沒什麽外家支持,可他們是郎君,又是正兒八經的皇室子孫,於是便有一些眼皮淺的人人對他們寄予厚望。


    與之相對的,則是她高貴的身份,以及聖心所向,因此也沒什麽可不平的,各有優勢,但最終贏家隻會是她。


    神秀帝姬的生辰與魏帝的生辰差不了幾天,不過自從昭慶皇後故去,魏帝便不再過生辰,民間他倒是不管,不過今年,似乎與往年有些不同。


    上巳節到來前,神秀帝姬便得到壽力夫帶來的消息,三月三那一日,父皇要帶她出宮。


    當然,並非是為了遊玩,而是要讓她親眼所見民情,親眼見過外麵的世界是什麽樣子,才不會眼界狹窄,被困於這一方天地,不至於鬧出國君治理國家,卻不知民間一石米要多少錢,一文錢又經得起什麽的笑話。


    神秀帝姬想,父皇什麽都懂,是不是因為他曾天南海北帶兵出征,見多識廣,因此無人敢糊弄?


    她若是想要成長,也不能終日待在宮中,否則一切都是紙上談兵。


    出宮後第一件事,卻是直奔輔國公府。


    神秀帝姬的曾外祖父,即輔國公鍾肅,自昭慶皇後香消玉殞,身體便一直不好,深居簡出,神秀帝姬來探望過幾回,老爺子精神頭不行,大抵是屢屢白發人送黑發人,他對一切都失了興致,也就是看見神秀帝姬會露出幾分笑容,最愛做的,便是做他最拿手的叫花雞給神秀帝姬嚐。


    舅爺爺鍾達與舅舅鍾曉,以及自晚西王庭趕回來便侍奉於曾外祖父身邊的小舅爺鍾不破,整個偌大的輔國公府,竟是隻有這四人。


    神秀帝姬難得來一回,她看見院子裏的葡萄藤生得鬱鬱蔥蔥,忍不住多看了兩眼。


    太和殿裏也有葡萄藤,據徐伴伴說,母後曾因結出的葡萄不夠甜而痛哭失聲,於是父皇著急哄了許久才好。神秀帝姬難以想象那副畫麵,隻是聽著便覺得母後十分可愛,若是緣分再長久些,能夠多相處幾年就好了。


    她已經不大記得母後的模樣了,自己也生得不像她。


    父皇那裏有母後的畫像,隻是從不給旁人瞧,神秀帝姬也不例外。


    留父皇與曾外祖父等人在裏頭說話,神秀帝姬一個人慢慢在輔國公府內閑逛,輔國公府養了不少狸奴,個個油光水滑,聽說母後當年也想要養一隻,隻可惜她身體不好,怕狸奴野性難馴,發狂傷人,父皇意欲拔了牙齒爪子再給她,她卻不願。


    從身邊人的口中,神秀帝姬覺得母後從來都沒有離開過,隻是她想,倘若母後還在,想要養一隻狸奴,她不會像父皇先與母後說再讓她做選擇,而是會直接拔掉狸奴的牙齒與利爪送到母後身邊,那樣的話,母後再不忍,也不會舍得拒絕。


    野性難馴的東西,就是要狠狠教訓,才知道什麽是厲害。


    她看似身邊無人,實則暗中都有烏衣衛守護,隻打了個響指,那狀似無意嚼舌頭的兩個家丁就被帶到了跟前。


    “你們倆,方才在說什麽,再重複一遍。”


    輔國公府主子厚道,這些下人不知感恩便罷,竟還敢在背地裏嚼舌根。


    兩個家丁第一次見尊貴的神秀帝姬,原以為隻是個六歲女童,不足為懼,且他們隻是收了點銀子,在神秀帝姬身邊裝模作樣說兩句含沙射影的話,這難道也犯法?


    神秀帝姬聽得很清楚,這兩人,方才在講一個剛出生沒多久,就將母親克死的命硬女嬰的故事,這個女嬰乃是家中獨女,父親是一方巨賈,偏偏將全部家產交付給了獨女,獨女卻無能力承受這份榮耀,竟是叫人給吃了絕戶,於是這二人再下結論,言明女子便應守在後宅安分守己相夫教子,否則便是牝雞司晨。


    與男人較量,簡直不識抬舉!


    方才說時嗓門不小,生怕該聽到的人聽不到,單叫他們重複,反倒沒了本事,神秀帝姬淡淡道:“拖出去,別驚擾了輔國公。”


    那兩人還沒弄明白拖出去是什麽意思,下一秒已一命嗚呼。


    神秀帝姬冷淡地看了眼屍身,烏衣衛眨眼便將現場清理的一幹二淨,輔國公府少了兩個下人,不會有人感到意外。


    真正觸怒神秀帝姬的,並非是吃絕戶,也不是牝雞司晨的指責,更不是對她能力的質疑,而是他們說,是她克死了母後。


    不,不是這樣的。


    無論是壽伴伴徐伴伴,還是冬螢紅鸞等幾位姑姑,乃至於為她調理身體的薛禦醫,負責保護她的陸統領,他們都說,母後是為了她,才在生下她後多活了幾日,為的,便是不叫人說她命硬。


    母後對她的愛,不容許任何人玷汙,膽敢生出異心之人,都應當拿性命來抵消她的怒火。


    這件事神秀帝姬雖未告知魏帝,然又如何瞞得過?隻是這一回,魏帝沒打算出手,他養了神秀六年,也該到了她展現手段的時候。


    她需要更加血腥雷霆的手段才能鎮壓住那群不服氣的男人,這個位子坐不坐得穩,要看她有沒有這個本事。


    出了輔國公府,神秀帝姬一直堅持自己行走,她年紀不大,個頭卻比同齡人高,身高上也是隨了父皇,不像母後乃是嬌小纖細的女郎。


    蘭京街道上十分幹淨整潔,因著是上巳節,各處都很熱鬧,敲鑼打鼓張燈結彩,主幹道上還有舞獅子,都是神秀帝姬從未見過的。


    她原本想走近了瞧瞧,卻突然發覺父皇站在遠地有些出神,於是不由得回過頭去,原來父皇在看一個角落裏賣糕點的小攤子。


    攤主是一對上了年紀的老夫妻,雖然忙碌疲憊,卻都笑嗬嗬的,神秀帝姬沒有說話,跟在魏帝身後往那攤子走去,聽見父皇要了一份糯米糕,那糯米糕蒸的十分好看,冒著騰騰熱氣,是一種很樸素卻能直擊人心的美味。


    老漢切了糕,用油紙包起來遞給魏帝,大約是老了,眯著眼睛看了半天,總算認出來是那好些年不曾見的貴人,於是立刻不肯收錢,說是曾經給的錢,現在還有剩呢!


    老婆子眼神伶俐些,她下意識往貴人身後看,雖數年不見,但貴人一如既往俊美高大,卻不見那與他形影不離的女郎。


    “這位郎君,怎地不見小夫人?”


    魏帝怔了怔,神秀帝姬不由得向他看去,卻見他麵色如常,片刻後才回答:“……夫人因病,已去六載。”


    老夫妻倆一聽,連忙惶恐致歉,魏帝手中的糯米糕瞬間沒了滋味,他轉身離開,從始至終沒有動怒,甚至連一點表情都沒有。


    神秀帝姬曾聽聞,父皇最是暴躁易怒,患有頭疾,發作起來不管不顧,要見血才能平緩,可自她有意識來,從不曾見父皇動怒,自然想象不出那是何等恐怖的畫麵,然而眼下,父皇不怒不驚,反倒令她心中有些波瀾。


    此後,魏帝始終表裏如一,隻是在桃花林的結緣樹下,他仰頭看向掛在頂端的一個荷包,久久不言,亦不曾取。


    傍晚回宮,神秀帝姬離去,太和殿內隻餘官家一人。


    他怔怔地望著桌上那油紙包的糯米糕,已然涼透,甜香不在。


    恍然間,竟癡癡落下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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