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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溫離慢剝著葡萄,剝著剝著,又放進了自己嘴裏,她對誰手上有軍隊,誰圖謀不軌根本沒興趣,也懶得聽,汁水沾到了她指尖,官家邊聽陸愷說話,邊用帕子將她的手指擦得幹幹淨淨,隨後自己拿了顆葡萄:“這惠安君竟有這般本事,能叫安康為他暴露這麽多。”


    “從前,他們也常常誇他好。”


    官家低頭看向她:“你又知道了?”


    “我自然知道。”溫離慢很有信心,“其他人不給飯吃,他給。”


    她說得有點語焉不詳,但官家明白她的意思,早在得知惠安君對她有過非分之想時,官家便將其查的清清楚楚,趙帝昏庸無道,這位惠安君算是趙帝的兒子中最優秀的一個,他的兄弟們都隨趙帝,惟獨他稱得上是出淤泥而不染,隻是做做表麵功夫,風評便比其他兄弟好上許多,這點小把戲也就老百姓才好糊弄,但凡有點腦子的都不會信。


    “你不是說你都不記得了?”


    溫離慢眨眨眼:“努力想想也是可以記起來的。”


    她扯了扯他的手指,示意他把剝好的葡萄給她吃,官家將葡萄送到她嘴邊,在溫離慢張嘴要咬住前一秒,又轉送入自己口中,隻聽溫離慢上下兩排貝齒咬在一起,她愣了下,隨即不高興了。


    “再吃,牙要酸倒了,你是不是忘了去年你連米飯都嚼不動的樣子?”


    這要說到去年,官家再三告誡她要適量食用葡萄,她嘴巴上答應的好好的,卻陽奉陰違,背地裏偷吃了許多,直到用膳時才吃到苦頭,進而相信官家沒有騙她,吃多了葡萄當真會酸倒牙。


    那樣的感覺一次就夠了,溫離慢隻好放棄吃葡萄的想法,官家勾了勾她的下巴安慰,隨口道:“令烏衣衛繼續監視,短時間內,沒有朕的命令,不得走漏風聲。”


    “是。”


    “必要的時候,幫她一把,也不是不可以。”


    陸愷心下一凜,連忙應聲,隨後恭敬退下。


    他有些搞不明白官家在想什麽,安康帝姬私底下的小動作,敲打一番或是直接將人拿下,那支軍隊根本算不得什麽,即便是先帝留下來的──先帝在時大魏軍隊不堪一擊,盡是些酒囊飯袋,能留給安康帝姬什麽依仗?可官家非但不立時處理掉安康帝姬,還……那話裏的意思,分明是要助長安康帝姬的野心,官家究竟想做什麽?


    安康帝姬若隻靠自己,必然難以成事,她一定需要一個盟友,這也是她為何鋌而走險偷換惠安君的原因,畢竟拋開別的不提,惠安君確實有膽識有本事,若能效忠於安康帝姬,必定會為她帶來許多便捷,且惠安君雖被捉,可他還有些心腹逃竄在外,若能為安康帝姬所用,亦是一股新的助力。


    陸愷不敢揣測聖心。


    難道,當真隻是為了取樂?


    這樣的“遊戲”,沒有溫娘娘之前,官家時常有之,他太強大了,無堅不摧,未嚐敗績,於是人生顯得格外沒有意思,沒有戰爭沒有殺戮沒有鮮血,他活著不知是為了什麽,美酒華服權勢佳人通通不能讓他感到快活,隻有別人臉上流露出的恐懼、絕望、怨恨之色,才能勉強慰藉那生來荒蕪的靈魂。


    當初溫娘娘能自官家手中存活,也是因為她本身情感匱乏,不能理解愛恨情仇,而自官家得了娘娘至今,便再不曾有過這般興致,因此陸愷想不通,也不敢去想。


    雖然安康帝姬至今仍舊被禁足,但官家並不會嚴格派人看管,負責盯梢的烏衣衛足足蹲了一個多月,才在一個月明星稀的夜晚,看見一輛不起眼的馬車於淩晨自公主府偏門駛出,瞧著倒沒什麽稀奇,無非是府中負責采買的管事在這個時辰出門罷了,雖說早了些,但偌大一個公主府,上上下下幾百口人要吃飯,卻也不算奇怪。


    然而訓練有素的烏衣衛不會放過任何疑點,一名烏衣衛隱匿於暗中跟蹤而去,發現這輛馬車在經過采買地點時,從上麵下來了個披著黑色鬥篷的人,這個人的臉包裹在鬥篷中看不清楚,但令人不解的是,此人下了公主府的馬車,隨後便上了另外一輛同樣不起眼的馬車!


    這便有些稀奇了。


    烏衣衛暗忖片刻,跟了上去,這第二輛馬車如其他大戶人家一般,自采買地點而去,上頭滿滿當當堆著東西,若非先前那上了馬車的黑鬥篷人,與同來此處的其他負責采買的馬車一樣,沒有任何不同。


    直到這輛馬車駛入府邸,烏衣衛才悄身而去。


    時隔一年,端午節重又來臨,隻是今年官家不帶溫離慢出去看賽龍舟了,那些個兒郎穿衣服跟不穿衣服都好不到哪裏去,因此今年端午便沒有放她出去,對溫離慢而言,出不出去都可以,隻要官家陪在她身邊就行。


    去年端午她便學著包了粽子,今年仍舊興致勃勃,用了早膳後,禦膳房那邊便呈上了新鮮洗過的翠綠粽葉,上好的飽滿晶瑩的白糯米,以及蜜棗、豆沙、棗泥、蛋黃等物,今年在溫離慢的強烈要求下,還多出了水果餡兒的。


    但她不僅要包果餡兒,還要把水果直接包進去,尤其是曆南那邊的貢品葡萄。


    這一番奇思妙想令人十分無奈,官家永遠搞不懂她的腦袋瓜裏都在想些什麽,但醜話要說在前頭:“若是不好吃,你得自己吃,不可浪費。”


    溫離慢點點頭:“嗯嗯。”


    官家著實覺得這副傻樣沒眼看,淨了手走過來,他包粽子是一回生二回熟,溫離慢去年也學過,今年有些忘了,但看著官家的動作便漸漸想起來,一氣包了好幾種餡兒,仍舊死命往裏頭塞蜜棗,恨不得粽子裏隻有蜜棗沒有糯米,官家去年還說她,今年隨她去了,千金難買溫娘娘開心。


    包葡萄餡兒粽子時溫離慢最最最高興,她覺得曆南的葡萄吃起來那麽甜,包在粽子裏肯定也很好吃,比如說蘋果跟梨子,直接吃很甜,烤熟了則是另外一種美味,葡萄肯定也是如此。


    官家不說她,等著她自食惡果。


    包完了一盆小粽子,溫離慢拿過百索子來,官家給她係在手腕上,午膳上來之前,溫離慢一直期待的葡萄酒送來了。


    尋常葡萄釀酒,約莫兩三個月便可飲用,但太和殿的葡萄太酸,禦廚們使用宮廷秘法,足足花了一年多的時間才釀成,裝在精致的琉璃瓶子裏獻上來。


    溫離慢一看到,很是驚喜,因為這盛酒用的琉璃瓶十分好看,微微透著淡綠色的透明琉璃,襯托著裏麵紫紅色的酒液格外誘人,還有成套的琉璃杯,小巧可愛,溫離慢拿了一個在手中把玩,等官家打開瓶蓋,她湊過去聞了聞,麵露陶醉之色:“好香啊……”


    是葡萄的香氣。


    官家也覺著聞起來不錯,不知嚐著如何,他抬手倒了一杯,抿了抿,溫離慢一直盯著他看,手裏還握著另一隻琉璃杯,想從官家麵上看出這葡萄酒滋味如何。


    可官家一直不說話,她隻好搖搖他:“好喝嗎?”


    官家放下琉璃杯道:“好不好喝,你也不能喝。”


    溫離慢瞬間垮下臉:“這是為何?”


    “小姑娘不能喝酒。”


    溫離慢腮幫微微鼓起:“我不是小姑娘,我可以喝。”


    這葡萄酒的滋味……不能說難喝,但也沒有好喝到哪裏去,畢竟它作為葡萄還在枝頭時太酸了,難吃的果子釀酒,味道也隻能說是一般。


    見官家真的不給喝,溫離慢急了:“我喝一口,就一口。”


    說著還比了根手指出來,生怕官家不信她隻喝一口。


    官家鐵石心腸:“一口也不可以。”


    溫離慢頓時悲從中來:“舔一下。”


    官家愣是被她這執著給氣樂了:“說不行就不行,不許你喝酒,這葡萄酒滋味一般,你若是喜歡,喝葡萄汁也是一樣的。”


    這怎麽能一樣呢?溫離慢不開心地搖搖他的胳膊,“給我抿一下。”


    從喝一口到舔一下再到抿一下,溫娘娘真可謂是一再退讓,官家終究是舍不得見她失望,無奈地歎了口氣:“隻一口,再多的沒有。”


    溫離慢立刻便開心了,她連連點頭,官家怕她說話不算話,抿一下變成喝一口,吝嗇的連被子都不給她,而是取了雙象牙筷,以筷尖沾了點葡萄酒,然後送到溫離慢嘴邊,其摳門之程度,令太和殿的宮人不敢直視。


    她舔了舔筷尖上的酒液,苦惱道:“嚐不出味兒呀,再來一口。”


    官家似笑非笑地看著她,溫離慢大大方方低頭,湊近他手上的琉璃酒杯,用舌尖舔了一下,這回算是嚐著味兒了,但這味道……她不由自主打了個寒顫,好酸!好衝!好難喝!


    葡萄的酸氣與酒氣混合,要是叫官家來說,算不上好喝,但也不算難喝,可溫離慢隻喜歡甜的,這葡萄酒在她嚐來便是又酸又澀一點都不好喝。


    原本她很期待太和殿的葡萄,雖然鍾老將軍說可能頭兩天會很酸,可長得那麽飽滿好看,誰會不產生期待呢?直到熟透了剪下來,才令溫離慢大失所望,原以為釀成酒後會好喝,可這也不好喝呀!


    她簡直把失望兩個大字寫在了臉上,官家心想,這便失望了?待你的葡萄粽子煮熟了出來,你會更失望。


    事實證明,官家預料的果然不錯,小粽子煮好後,溫娘娘因為葡萄酒而低落的心情很快便回複了,餡兒不同,粽子用的絲線顏色也不同,她迫不及待地挑了紫色絲線綁著的葡萄餡兒小粽子,滿懷期待的打開,麵前擺著放著白糖、槐花蜜、乳酪等蘸料的碟子,官家冷眼看著她,不說話。


    溫離慢先是聞了聞,眉頭微微蹙起,覺得葡萄粽子聞起來的味道似乎……和她想象中不一樣。


    在她猶豫要不要咬上第一口時,官家取了個蜜棗粽解開,要說甜粽子裏包葡萄幹,那是很常見的,直接把葡萄包進去怕是隻此一家,但願她別後悔。


    皇後娘娘已經後悔了!


    她咬了一口,恰好咬到了包在糯米裏的葡萄,因著煮熟了的緣故,葡萄裏的糖分與糯米合為一體,而葡萄本身,怎麽說呢,如果說新鮮葡萄吃起來是“活”的,那麽粽子裏的葡萄就是“死”的,味道相當奇怪。


    官家好整以暇地看著她,順便抬抬下巴提醒:“朕讓你少包兩個你不聽,這些葡萄粽子,你可得全吃了。”


    溫離慢拿著小粽子的手微微顫抖。


    “怎麽,不高興了?”


    她還是不說話。


    官家頓了下,將手裏剛剝好的蜜棗粽子放進她麵前的小盤子裏:“吃這個。”


    突然,他聽到女郎吸鼻子的聲音,暗道一聲不好,再看她,果然哭了!


    豆大的淚珠像是斷了線一般不斷掉落,滴在她手裏的葡萄粽子上,又墜於桌麵,官家這下裝不了象,連忙哄她:“好了好了,朕與你開玩笑,不好吃咱們就不吃,乖啊,別哭,你吃蜜棗粽,葡萄粽都給朕吃,朕全吃,好不好?”


    溫離慢還是止不住淚水,她也不知自己是怎麽回事,明明沒有特別難過,但格外想哭,看到官家說話,她原本想要說自己沒關係,可話到了嘴邊卻說不出口,她隻想哭!


    自二人相遇,迄今已兩年有餘,溫離慢哭泣的次數屈指可數,從前她不會笑也不會哭,即便有淚水,要麽是喝藥苦出來的,要麽是歡愉沁出來的,哪怕是床笫之間,官家亦是極力克製,免得叫她心跳過度。


    近一年來她性子活潑不少,貪玩又愛偷懶,笑容多了,可掉眼淚真沒有幾回,像是這樣眼淚不止,更是官家生平僅見,他整個人都慌了,以壽力夫為首的太和殿宮人們更是手足無措,不知道怎麽回事。


    溫離慢隻覺得自己想哭,她從未有過這種強烈的感覺,這個葡萄酒,還有這個葡萄粽子,都太讓她想哭了!


    再想到去年心心念念想吃葡萄,結果太和殿的葡萄辜負她的期待,長成了什麽滋味呀!


    越想越是難過,越想越是悲從中來,越是越是覺得生無可戀。


    她哭得痛快,叫官家手忙腳亂語無倫次,哄也哄不好,騙也騙不了,怎麽說都不行,怎麽說都哭。


    到底是為了什麽這樣難過呀?


    “官、官家……”


    她一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一邊還伸手想要他抱抱,官家真怕她哭得發病,厲聲道:“還愣著做什麽!傳薛敏!”


    怕嚇到溫離慢,連聲音都壓得極低,隨後便將她抱入懷中,拍著她的背:“好杳杳,你到底為何要哭?別哭別哭,都是朕不好,是朕惹你生氣了,朕跟你賠不是。”


    溫離慢在他懷裏搖頭,她也不知自己為何這樣想要哭泣,心髒已經因為哭得停不下來而有些喘息困難,胸口像是被大石頭壓住一樣,她不是生官家的氣,她是生葡萄的氣!


    它們為何不甜?為何那麽酸?太和殿的葡萄為何釀成酒還那麽難喝?曆南的葡萄包進粽子裏為何那樣難吃?


    葡萄怎麽可以這樣?


    官家被她哭得心神不寧,隻覺得若是能讓她開心,叫他剖出自己的肚腸給她看都行。


    他真怕她再哭下去心肺受損,於是不停地輕撫她的背,柔聲耳語哄她,溫離慢也知道自己這樣哭下去怕是要死了,她努力深呼吸調整,總算是緩緩停了下來,隻是特別依賴官家,覺得自己特別需要他,緊緊摟著他的脖子不鬆開。


    薛敏簡直是連滾帶爬趕來了太和殿,官家看到他便不給好臉色,薛敏自己心裏也清楚,沒事不敢朝官家身前湊,他老老實實先行了禮,官家還看他不順眼:“什麽時候了,還講究這些?”


    薛敏連忙稱罪,給溫娘娘號脈,前幾日他也曾來請過平安脈,那時脈象並未有什麽變化,一如既往,可今次卻不同。


    眼見薛敏表情不對,官家心下一凜:“如何?”


    薛敏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他不敢說!


    這脈象若是在任何一家夫人身上診出來,都可以說是天大的喜事,但若是皇後娘娘……薛敏不敢說,卻又不得不說,他戰戰兢兢答道:“回、回官家,娘娘脈象往來流利,圓滑如珠滾玉盤,乃、乃是滑脈之相。”


    官家登時色變!


    薛敏連喜脈一詞都不敢用,蓋因這脈象在溫娘娘身上絕不算是好事,他跪在地上瑟瑟發抖,官家曾命他特製男子所服用的避孕丸,這避孕丸幾乎可以稱得上是萬無一失,難道那小而又小的幾率,竟叫娘娘給碰上了?


    “薛,敏。”


    官家緩緩念出他的名字,薛敏渾身冷汗,已癱軟在地:“臣有罪!求官家開恩,求官家開恩呐!”


    壽力夫自然也曉得滑脈是何意,他與徐微生等人不同,是知道溫娘娘身體狀況的人之一,娘娘有孕,這自然是好事,可……可她生而患有心疾,先天不足,這,這可真是──


    溫離慢不懂什麽是滑脈,她想哭的情緒好了不少,薛敏平日裏負責她的身體健康,她又不知官家為何因為脈象便生氣,便摸了摸他的頭發,又輕輕蹭了蹭他的臉頰。


    宛如幼獸一般的動作,瞬間便讓官家潰不成軍,雙手輕顫,取而代之的,是無盡酸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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