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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鍾曉低著頭罰站,他一邊回答溫離慢的話,一邊大腦飛速轉動,心想自己究竟是哪裏惹了官家不喜?官家這愛答不理的態度顯然是針對他的,可他這陣子絕對沒有出過任何紕漏,有功無過,官家前不久還有賞賜下來,那也就是說……


    “娘娘,說出來不怕娘娘笑話,臣參加這賽龍舟,其實也就是為了那彩頭跟二十兩銀子。”鍾曉琢磨透了這裏頭的味兒之後,開始不遺餘力地抹黑自己。“娘娘不知道,臣在流放之地長了二十年,生平最怕便是沒吃沒穿,因著有了銀子總是小心藏起,連買支糖人都舍不得!”


    溫離慢下意識看向桌上放著的剛吃完沒多久的糖人簽子,又看向鍾家表哥,一根糖人才三文錢……


    官家就大方多了!至少官家舍得給她買糖人!


    “唉,也是臣太小家子氣,擺不上台麵,平日裏又好打腫臉充胖子,說出來著實慚愧,還請娘娘見諒。”


    說著,鍾曉恭恭敬敬雙手抱拳行了一禮,一臉羞愧難當,聽得壽大伴在心底暗暗可惜,鍾小將軍不來當內侍真是可惜了!就這察言觀色的水準,少說能混個大總管當當!


    溫離慢點點頭:“你高興就好。”


    她能說什麽呢?現在想想,鍾曉當初送她那根紅玉發簪,怕不是已經心疼的要命,她是不是應當還回去?那紅玉據說不便宜,而且,雕的也不好看,她有官家送的就夠了。


    溫離慢打定主意,回宮後便讓人將鍾曉送她的生辰禮物給他送回去。


    不得不說鍾曉這一通自我鄙夷雖然老套且流於表麵,然而哄到了溫皇後,那就是他的本事,那就能讓官家展顏,果然,屋內冷凝的氣氛略略減緩,官家道:“瞧你這點出息,平日大理寺的俸祿不夠你花用?要你這番做派?”


    鍾曉把頭低得更卑微:“官家教訓得是,臣一定痛定思痛痛改前非!”


    痛來痛去也不知痛個什麽玩意,總之在場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惟獨溫離慢沒鬧明白究竟怎麽回事,不明白的事情她想了想還是想不清楚,幹脆便不想了,鍾曉也終於得以全身而退。


    官家又哪裏不知鍾曉的用意?明知對方在討好自己,他卻受用得很,於是看鍾曉也難得順眼,這才輕輕揭過。


    鍾曉雖不知自己逃過怎樣一場大劫,然而渾身直豎的汗毛開始慢慢恢複正常,這讓他明白,至少這一關是過了,趁著無人注意,他悄悄鬆了口氣,說實話到現在他還不知自己究竟是何處惹了官家不悅,但不知道也沒關係,瘋狂卑微就完事了!


    思來想去,鍾曉認為自己能叫官家看不順眼的點,也就皇後表哥這個身份,可他什麽也沒做呀!而且他對皇後表妹是真摯的兄妹之情,毫無邪念,官家應當不至於因為這個記恨他給他穿小鞋吧?


    溫離慢道:“就算有錢,也還是要省著花的好。”


    “是,娘娘教訓得是,臣記住了。”


    “午膳用了嗎?”


    聽官家這樣問,鍾曉有點拿不準是什麽意思,官家是想讓他回答用還是沒用?最終他謹慎道:“回官家,用過了。”


    官家微微點了下頭,不經意道:“既是如此,便不留你了,下去吧。”


    ……所以說問他午膳用沒用,其實隻是為了趕他走?


    鍾曉恭恭敬敬地退下,官家又對溫離慢道:“杳杳,咱們也該回去了,你還想不想吃粽子?”


    她想。


    賽龍舟結束後,還有遊街表演,官家屬實不想再看見那糟心的一幕,以後這種跟水有關的節日,他決不再帶她出來看!


    回到宮中後,粽子果然已經煮熟了,帝後包的小粽子額外煮,還有隨著粽子一起煮的雞蛋大蒜等物,據說端午節這天吃了煮大蒜,未來這一年都不會肚子疼,官家本來不信這個,卻要溫離慢吃一個。


    煮大蒜的味道聞著就很奇怪,溫離慢連連搖頭,不管官家怎樣說都不肯吃。


    她拿了個小粽子,拆開綁粽子的絲線,把粽葉打開,有點點粘手,其實可以叫宮女打開的,直接給她放到碟子裏蘸著白糖吃,她非要自己來。


    剝開翠綠的粽葉,露出裏頭已經煮成型的雪白糯米粽,因為個頭小,又包了好幾顆蜜棗,隱隱透出漂亮的紅色,聞著便有糯米與蜜棗的香氣,這蜜棗本來就甜,溫離慢還要蘸糖吃,除了糖以外,禦膳房還呈上了槐花蜜、牛乳等物,都是給皇後娘娘蘸用的。


    官家看得牙都疼,他也剝了個小粽子,毫不例外是蜜棗粽,溫離慢見狀,將麵前的白糖碟子推過來,一副很推薦官家也這樣吃的樣子。


    見官家根本不蘸,直接兩口吃掉一個,她還很失望,一個粽子小口小口,因為糯米積食,即便粽子小也不能多吃,因此她吃一口蘸一種,最後得出結論,還是白糖最甜。


    時下民間白糖乃是稀罕物件,便是流通販賣,顏色也大多不純正,偏黃,宮中禦用的白糖才是真正如雪花般細膩潔白,甜度也高,蘸著粽子美味度直線上升。


    溫離慢吃掉手裏的小粽子,在裝著粽子的小盆裏找了出一個遞給官家,一看這就是她包的,奇形怪狀不說,絲線還打成了蝴蝶結。


    這個是蛋黃粽,官家心道總算她還有幾分良心,否則再叫他繼續吃甜粽,真是胃口盡失。


    要說這蛋黃粽多麽美味,其實比禦廚做的差遠了,色香味幾乎可以說絲毫不沾邊,可官家偏覺得比自己過去吃過的任何食物都好,他自覺這是情人眼裏看她極美,因此做什麽都是好的,理智明白,情感又不受控。


    想必是這蛋黃粽本身便極好。


    官家包了好幾個小粽子,溫離慢自己吃不完,全留下來,要下一頓再吃,官家一邊斥責她,說她小家子氣,一邊嘴角又微微揚起,隻差沒將口是心非幾個字寫在麵上。


    不過下一頓就冷了,便是她鐵做的腸胃,官家也不會許她吃,她吃的穿的用的,樣樣都要是最好才行。


    不可能叫她吃剩飯,這輩子都不可能。


    所以剩下的小粽子全被官家做主賞給了壽力夫,壽力夫那叫一個感動,恨不得連粽葉都吞進去。


    吃完粽子的溫離慢被官家捉去散步消食,她心裏是不樂意的,甚至開始後悔自己一氣吃了三個小粽子,可惜反抗被鎮壓,隻能乖乖跟著官家在太和殿外繞了幾圈,看在她如此聽話的份上,官家還允許她玩了會秋千。


    自打鍾肅率領大軍北上,溫離慢就很擔心,她倒不是擔心鍾肅父子三人的安危,而是擔心自己的葡萄藤會不會再次死掉,每天她進出太和殿都要特意走過來看看,見葡萄藤生得鮮豔茂盛才肯放心,盼著早日盛夏,葡萄成熟。


    她坐在秋千上,兩隻手抱住一邊秋千索,歪著頭看官家:“我的葡萄什麽時候會熟呀?”


    現在已經長出小果果來了,就是還很小很小,她摸過一回,又綠又硬,小內監很盡職,一條蟲子都看不見,每片葉子都養得碧綠可愛,看到它溫離慢心情就很好。


    她喜歡,官家便也不討厭,他看向那小得可憐的果子,沉吟道:“……葡萄國期約莫在八月左右,你還有的等,且這是第一年結果,滋味恐怕好不到哪裏去,鍾肅說過,這並非什麽名貴品種,隻是很普通的葡萄。”


    溫離慢啊了一聲:“我都沒吃過葡萄呢。”


    官家睨她一眼:“葡萄幹你吃得不少。”


    禦膳房絞盡腦汁地給她做糕點,沒少用到葡萄幹,平日她看書,堅果蜜餞的也都給她準備一盤,她何時沒吃過了?


    去年她到蘭京,身體正是最差的時候,生冷水果向來少碰,葡萄性平,今年倒是可以許她多吃些,隻是吃多了牙要酸倒,她這副貪吃德性,官家暗暗決定,待她吃葡萄時,他決不提醒,要給她一個教訓,免得她逮著便沒完沒了,從來不知收斂,遇到愛吃的總要貪嘴。


    “那味道也不一樣呀。”溫離慢振振有詞地反駁,“且我也沒有吃多少,官家休得冤枉我。”


    他停下為她推秋千的手,從背後把她摟住,兩人麵頰貼得極近,邊上的宮人都低下頭來不敢看,溫離慢抱住官家的手,主動親了他一下。


    他的脾氣便這樣被親沒了,連帶著中午帶她看賽龍舟,那群不穿上衣不知廉恥的東西給他受得氣,這會兒都跟著煙消雲散,心情瞬間舒暢,連眼眸都變得深沉起來:“……突然這麽乖,又在打什麽壞主意?”


    溫離慢覺著這樣說十分傷人,她認真道:“我一直都很聽官家話的。”


    言下之意便是她沒有打過壞主意,她是大大的良民。


    官家輕笑,也回吻了她一下:“嗯,杳杳是很乖,要是再聽話一點,少吃點甜的,就更好了。”


    嗯……溫離慢開始裝傻,不回話,官家捏了捏她的耳朵,“好了,玩得差不多了,該回去梳洗準備睡覺了,還有你晚上的藥。”


    溫離慢乖乖被他牽起來,“官家不喜歡蕩秋千嗎?”


    官家低頭看她:“你當朕是什麽人?”


    “可是很好玩呀。”


    “哪裏好玩?”


    溫離慢想了想,拉住他的手把他往秋千上推,意思是讓他坐上去感受一下,大抵意思就是官家試過便會喜歡。


    官家歎了口氣,沒拗過她,溫離慢走到秋千後麵,雙手貼在官家背上用力一推──


    嗯,紋絲不動。


    她連吃奶的勁兒都使出來了還是推不動,往下一看:“官家不要踩在地上呀!那我哪裏推得動?”


    官家眯起眼睛,心說她還是不知道什麽叫厲害,他抬起腿,溫離慢滿心以為這回自己能推起來,但很快地她便意識到自己的天真,哪怕官家腳不沾地,她照舊推不動!


    官家從秋千上起身:“現在死心了?”


    溫離慢抿著唇,發出一聲氣音,官家還非要氣她,彎腰湊近她耳邊,輕聲道:“小姑娘喜歡的東西,朕才不喜歡。”


    溫離慢伸手打了他一下,輕輕的。


    官家嘶了一聲:“你膽子怎麽這麽大?連朕也敢打?信不信朕收拾你?”


    溫離慢仰起臉:“那你親我吧。”


    官家那副嚴肅的表情便裝不下去了,他彈指給她一個腦瓜崩,牽起她的手往內殿走:“親你怎麽是收拾你?”


    “親我我心跳就加快,那還不是收拾我?”


    盡是歪理,官家拿她沒辦法,打不得罵不得威脅不得,也不知該如何是好,隻能斷她的甜食,逼她喝藥。


    帝後攜手步入內殿,說說笑笑,氣氛十分輕鬆,壽力夫瞧著也忍不住笑容滿麵迎上來:“官家,大喜!大喜啊!”


    瞧著這沒眼色的就來氣,“喜從何來?”


    “方才官家陪娘娘散步,兵部送來了塘報,塘報中說,鍾老將軍北上,於黔石關大敗東胡,活捉東胡名將史圍賽,已令隨行衛隊先一步押解史圍賽進京,值此端午佳節,豈不是大喜,好事成雙?”


    溫離慢不認識史圍賽,也不知道黔石關在什麽地方,但她聽明白了,鍾老將軍打了勝仗,這是件大大的好事,會讓官家開心。


    果然,官家麵上已有了笑容,這極為難得,要知道他素日裏很少笑,即便笑了也都是對著溫離慢,旁人想得到這樣一個笑容,怕是隻能在夢裏,如今他大笑道:“甚好!鍾肅不墮我大魏鐵騎威名,不辱溫皇後,旗開得勝,當賞!”


    又問溫離慢:“杳杳,你說,該賞鍾家些什麽?”


    溫離慢哪裏知道?“我不知道,官家問他們便是。”


    官家想了想,深以為然,鍾家什麽也不缺,隻缺正大光明站在溫皇後身邊的機會,如今鍾肅大勝,他暫且按住不發,隻待鍾肅大軍回京再行封賞,卻已私下命人擬旨,封鍾肅為一等輔國公,賞食邑封地,黃金萬兩,其賞賜之豐富,連壽力夫都為之咋舌。


    不過還要看鍾肅接下來表現如何,東胡人驍勇善戰,是馬背上的民族,活捉史圍賽確實可以令士氣大增,可見老驥伏櫪,仍舊丹心碧血,不知那趙帝泉下有知,是否肚腸都要悔恨發青,竟活生生將這樣的良將送到他手中。


    因著鍾肅大破東胡,官家十分高興,晚間還許溫離慢多吃了兩顆蜜餞。


    之後大軍也頻繁傳來捷報,說出來令人不敢置信,鍾肅率大軍出征北上,小半年來,大大小小數十場戰役,竟未嚐敗績,朝中大臣們這回也是徹底服了他,先前因著鍾肅年紀大還提出異議的人也再不敢言語──年紀大?年紀大又如何?便是年輕力壯的大將,也不敢說與東胡人交手,能無往不勝!


    鍾肅寫回來的信裏提到,此生在流放之地蹉跎二十年,原以為要了此殘生,不想得遇明主,雖麵有刺字,然而那二十年的流放生涯,也並非全無用處。


    流放之地在趙國邊境以外,雖苦寒貧困,離東胡卻很近,時常要與東胡人打交道,尤其是流放之地的官吏,私底下也做著販賣罪人至東胡做奴隸的勾當,在那生活二十年,鍾肅鍾達都會說一口流利的東胡話,鍾不破雖說不溜,卻全能聽懂,又因為官吏私販人口,他們對東胡知之甚深,此番出征,簡直就是天時地利人和!


    官家看完鍾肅最新一封的家書,輕笑:“這老家夥,居然也會奉承朕了。”


    可見猛虎困於囹圄,便與家貓無異,然而一旦出閘,便是大殺四方。


    那個曾經令無數人聞風喪膽的鍾將軍,似乎在戰場上重新找回了壯誌與歸宿,通篇家書盡顯蓬勃豪氣,整個人宛如回到壯年時期般雄心勃勃。


    溫離慢巴著他的手臂也往家書上看,他撫了撫女郎長發:“朕念給你聽。”


    聽家書上提到,東胡人雖茹毛飲血蠻化未開,但東胡的女郎卻常以獸牙獸爪為首飾,雖不及中原首飾金貴精致,卻別有一番趣味,因此隨家書寄回來的還有一個鍾肅閑暇時親手為外孫女雕的木匣,木匣子裏裝的滿滿當當,都是他一路上看到的有趣的能買回來送給溫離慢的禮物。


    家書末尾勉勉強強提了兩句鍾達與鍾不破,大致上是說這木匣子裏的禮物那兩人也有份,一筆了了,溫離慢眼前仿佛浮現出鍾老將軍不耐煩提那倆人的敷衍模樣。


    她扒拉著木匣子,從裏麵找出一對狼牙耳墜,打磨的十分光滑潔白,上麵還刻著神秘的紋路,瞧著倒是挺好看。


    官家皺眉,這東西腥氣重,怎地拿來給她把玩?


    溫離慢把這狼牙耳墜拿在手裏翻來覆去的看,還比了比:“好看麽?”


    “……好看。”


    她也是愛美的,立時便要他幫忙戴上,官家捏著她的小耳垂給她戴好,她還跑去照了照鏡子,第一次見到如此新奇的東西,溫離慢興致很高。


    她的身體太差了,注定不能去看高山大川,碧海平原,這世間的許多風景,她這輩子都難以見到,隻能在書中讀到,再憑借官家的描述,於心中想象一番,這便是極限。


    而鍾家人無論到哪裏,都會為她買一些當地富有特色的禮物,每一樣都寫著介紹,她拿到手中,就好像自己也看見了一樣。


    這是溫離慢第一次清晰地意識到,那不是陌生人,是與自己血脈相連的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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