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老三!老三你過來!”


    三殿下甫出大殿,行至宮門處,便聽見有人叫自己,敢這麽叫他的,除了大殿下之外別無他人,二殿下雖然也年長他幾日,卻一直稱他為二弟,大殿下自認是帝王長子,向來以大哥自居,隱隱瞧不上其他幾位兄弟。


    “大哥,不知喚我有何要事?”


    大殿下一臉氣惱:“你方才從大殿出來,想來已經接了賜婚的旨意吧?父皇給你賜了誰家的女郎?”


    說著愈發生氣,“我原本是瞧上譚斯伯之女,可結果父皇卻給我指了個四品文官的女兒!老二也是,同樣是四品官!在朝中甚至都排不上什麽名號!真不知父皇是怎樣想的!”


    他能不氣麽!


    三日前賞花宴,他知道那是一次相看的好機會,雖說他不在意未來正妃是否美貌,隻要家世過人即可,但正妃若生得美麵上也有光,最好能將其他四名兄弟都比下去,才能彰顯他皇長子的與眾不同!


    二殿下在邊上沒說話,他向來話少,唯唯諾諾,耳根子也軟,還是個牆頭草,今兒跟大殿下好,明兒便跟其他三個弟弟好,跟他母妃一樣,既想站張嬪,又想站方姬,兩棵大樹都不想落下,於是跟誰關係都一般。


    三殿下微微一笑:“大哥何必生氣,父皇既然如此,必然有用意,我等身為人子,隻需遵守便是。”


    旁人不知道,他可是清楚得很,大殿下本不該是大殿下,二殿下才應該是皇長子,隻是張嬪出身普通,於是心更狠些,愣是用了催產之物提前發動,硬生生將腹中胎兒變成了皇長子,隻可惜這些伎倆,連他這個皇三子都能查到,他們那位人間至尊的父皇焉能不知?


    張嬪自作聰明,以為皇長子的身份能為大殿下帶來優勢,看著眼前幾乎將得意二字寫在臉上,時不時便要彰顯自己皇長子身份的大殿下,三殿下都有點憐憫他。


    蠢人最忌諱的便是喜怒形於色,即便是父皇的兒子,大哥也還是落了張嬪的多一些。


    而同樣身為帝王之子,三殿下向來認為自己與其他兄弟不同。多少年來,他匍匐在地仰望著帝王,學著帝王的一言一行,自認也有了幾分模樣,隻是他的優越感不像大殿下那樣明顯,見了大殿下也是十分恭謹。


    大殿下怒氣衝衝,別看他滿麵怒容,實則不過仗著周圍無人,連抱怨都不敢大聲,他拉著老二不給走,就是想知道父皇有沒有偏心給其他三個弟弟賜了不同的女郎,三殿下越是不說,他越是想要知道,甚至還想劈手奪過三殿下手中的聖旨一探究竟。


    張嬪此人最擅長躲在背後,攛掇旁人點火,養了個皇子卻是這般樂於冒頭,可見張嬪為人有多麽表裏不一。


    三殿下沒有拒絕,任由大殿下奪過,一看聖旨,大殿下瞬間滿意了,拍了拍三殿下的肩,頗有種老大哥的感覺:“老三啊,你也是不容易,唉,也不知父皇是怎樣想的,我跟老二的正妃好歹是四品文官,到你這直接成了武將之女!還是個名不見經傳的武將!你說這武將世家養出來的女郎,該是多麽粗手笨腳,說不得還要打打殺殺,以後老三你的日子可難咯!”


    他特別想看老三那張雲淡風輕的臉上浮現出慍怒難堪之色,所有兄弟裏,便屬這個老三最能裝,成日學著父皇,不知畫虎不成反類犬這幾個字怎樣寫,老話說得好,咬人的狗不叫,老三便是那條會咬人的狗,大殿下別看有勇無謀,實則也並不傻,兄弟幾個在一起勾心鬥角的,誰心裏沒點子數呢?


    結果三殿下涵養十分好,非但沒生氣,還彬彬有禮:“既是父皇所賜,我隻記得感恩涕零,如何能生出不悅之心?難道大哥對自己的婚事不滿意?”


    大殿下被堵了一句,哼了一聲:“我自然也是滿意的。”


    三殿下本想走,卻又被大殿下拽住,一起等到另外兩名殿下出來,大殿下劈手奪過聖旨都看了,這下滿意了,所謂比上不足比下有餘,他原本覺著自己娶個四品文官之女不體麵,可四個弟弟跟自己差不多,甚至還有兩個弟弟娶的是武將之女,且是手無兵權的那種,既然大家都是如此,那倒也無所謂。


    他真是連幸災樂禍都不懂得遮掩,哈哈大笑,三殿下無奈地看著他,“大哥,這裏還是宮中,你收斂些。”


    “為何要收斂?”大殿下不僅不收斂,還笑得更大聲,“父皇給我們兄弟賜婚,我做大哥的替你們高興都不成?老三,你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咱們兄弟幾個早到了該成親的年紀,父皇對此不聞不問,母妃又被禁足,你可別說你不想成親。”


    三殿下被問得瞬間有些恍神,那一瞬間,他麵前浮現出了洞房花燭,挑開新娘蓋頭,那蓋頭下是一張令山河歲月都失色的絕美麵容,不是旁人,正是溫皇後……他心下一凜,連忙道:“大哥淨會開玩笑。”


    大殿下眯起眼睛:“老三,你方才在想什麽?不會是在想哪位佳人吧?”


    三殿下從容以對:“正是在想我的未婚妻,不知父皇為我賜下的佳人是何等模樣,難道大哥不期待?哦,我也忘了,大哥雖未成婚,府中卻已有不知多少侍妾,自然是不會想的。”


    兩位唇槍舌劍都帶著火氣,剩下三位殿下麵麵相覷,還是三殿下先示弱:“是我冒犯了,還請大哥海涵。”


    大殿下冷哼一聲:“老三,你平日裝得像模像樣,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心裏不舒服著呢!咱們誰也別笑話誰,難道你不擔心?”


    “不知大哥言下何意,我為何要擔心?”


    大殿下暗示性極強地往太和殿的方向看了一眼:“那位,你不擔心?”


    別說三殿下,二殿下、四殿下和五殿下都瞬間看了過來──雖然他們不如大殿下和三殿下競爭力強,可誰還沒個問鼎天下登上大寶的美夢呢?真要是儲君於老大跟老三之間做選擇,他們雖然也不服氣,卻也不能說什麽,可若是要從那位溫皇後肚皮裏出來,他們是無論如何也咽不下這口氣的!


    三殿下對溫皇後還真沒什麽敵意,他不知是自己當真對她一見鍾情,還是因著自己學父皇的言行舉止學魔障了,連父皇喜愛的女郎都一並愛上,總之他對溫皇後是憐大於恨,更不如大皇子這般真情實感,哪怕因為溫皇後的緣故,母妃至今還被禁足,三殿下仍舊不忍心責怪她。


    “大哥真是愛說笑,父皇如今比你我兄弟都要強健,活到百年不是問題,大哥現在就來擔心,是不是太早了?”


    大殿下被三殿下這反應搞迷糊了,照他對老三的了解,這家夥表麵笑眯眯,其實就是一滿肚子壞水的笑麵虎,肚子裏彎彎繞繞花花腸子可多了!說他不怕溫皇後產子他才不信!


    可這語氣這神態,還真不像是懷恨在心。


    “老三你……你不會是碰著什麽髒東西了吧?”


    三殿下:“謝謝大哥關心,我很好。”


    大殿下認定他是在裝,根本不信的,撞了他肩膀一下,明明還有三個兄弟在場,他偏偏要裝得跟多麽小心多麽謹慎,所以刻意壓低嗓音,“老三,大哥跟你說句掏心窩子的話,這話你可別跟旁人說。”


    三殿下看了周圍的二哥、四弟以及五弟一眼,有點不理解大殿下所謂的掏心窩子是什麽意思,這在場還有三個兄弟,他們耳朵一個比一個豎的尖,結果大哥讓他別跟旁人說?


    你既然要說什麽秘密,你就別當著這麽多人的麵啊!


    大殿下顯然不知道三殿下在心裏是如何吐槽他的,此時此刻,他一副哥倆好的樣子,實則跟張嬪一個毛病,都是用各種擔憂無辜的語氣,目的都是攛掇別人去幹壞事,自己好坐收漁翁之利:“方才你也說了,父皇比咱們兄弟還要強健,我還記得兩年前,咱們兄弟幾個輪番上陣都拉不開父皇的弓……”


    三殿下心想這種丟人的事情說出來沒什麽好值得回憶的吧?沒看到二哥等人的臉色都綠了嗎?


    為人子,為人臣,他們對官家是又敬又畏,畏大於敬,每次跪在父皇腳下,哪怕之前再多心思,也顫抖畏懼到大腦一片空白,官家出征,宮中有他平日用的演武場,那時兄弟五人曾進去過,打賭誰能拉開父皇的弓,結果就是誰也沒能拉開,甚至五人一起用力,那弓仍舊是不動分毫,也正是那一回,讓三殿下意識到了自己與官家之間的差距有如雲泥,無論他再怎樣模仿,終究隻是拙劣的表演。


    他開始學著將自己的心思藏得更深,他覺著自己想要贏得父皇青睞,勝過其他兄弟,隻能比耐心。


    畢竟父皇不是個有耐心的人,父皇暴躁易怒,而能忍到最後的一定會是贏家。


    偏偏世上出了個溫皇後,有了溫皇後,父皇明顯與從前不同,這讓三殿下也有著強烈的危機感,他能贏過其他兄弟,可他能贏過父皇心愛的女人生下的孩子嗎?


    他沒有這個信心。


    而他還對溫皇後起了不該有的心思,這使得他更不願意回應兩年前拉不開父皇所用之弓的事,但凡為人子,最怕的便是永遠活在父親的陰影之下,三殿下也是如此。


    “老三,老三?老三你有沒有在聽我說話?!”


    三殿下回過神:“大哥,你方才說什麽?”


    “我說,溫皇後正值妙齡,父皇也是龍精虎猛的年紀,雖說你我多年沒有皇弟皇妹出生,可那是父皇不踏足後宮的緣故,如今溫皇後入宮已一年有餘,父皇對她還是萬分寵愛,你有沒有想過,倘若溫皇後有孕,誕下龍子,咱們兄弟幾個如何自處?”


    三殿下不上這個言語上的當,他麵不改色:“自然是父皇如何安排,我們如何聽從,自古嫡庶有別,溫皇後若是產子,那是正兒八經的中宮嫡子,你我兄弟自然不能比。”


    大殿下非但沒攛掇動老三,還被老三說出一肚子火氣。


    中宮嫡子的存在對誰最有侮辱性?自然是他這個皇長子!


    他氣惱道:“你少跟我裝!老三,我還不知道你?你心裏指不定悶著什麽壞主意呢!我這話就給你撂這兒,溫皇後若是誕下龍子,你我都沒好果子吃!”


    三殿下瞳孔驟縮!


    其他三個兄弟也都若有所思,大殿下攪起一池水,心滿意足,他睡不著,他們也別想睡得著,既然是兄弟,當然要一起想辦法,先把那個還沒出生卻威脅度比他們加在一起都高的兄弟扼殺在搖籃裏,之後再說其他的事!


    一致對外,這就是大殿下的意思。


    他有信心讓四個兄弟都聽自己的,他不信他們不想當皇帝,且母妃她們被禁足的時間也著實太久了些,皇子們不得私自入後宮,他們的手根本插不到太和殿,還是那個問題,想要對付溫皇後,隻能靠母妃她們,大殿下說這麽多,也是希望四個兄弟和自己一起,借著這次大婚,如此大喜之日,幾位皇子妃總要入宮拜見婆母,雖說溫皇後是中宮,可母妃她們才是他們兄弟的生身之母,這是絕佳的機會。


    隻靠他一人顯然不行,需要其他兄弟一起。


    二殿下最先開口:“大哥,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放心吧,這一次,我聽你的。”


    大殿下瞥他一眼:“你可別,老二,你說話我最是不信,今兒你敢答應我,明兒你就能反悔,我主要是想要老三一句話,老三答應了我才信。”


    他硬逼三殿下表態,三殿下卻垂下眼眸,仔細看的話,他生得與官家倒有幾分相似:“此事我要想一想再做決策,到時候會給大哥答複。”


    “如此最好。”


    大殿下笑了笑,先一步離去,二殿下拍了拍三殿下的肩膀:“大哥便是這個脾氣,你莫與他一般計較。”


    三殿下微笑:“二哥說笑了,都是自家兄弟,難不成我還會怪罪大哥?”


    他說的是真心還是假意無人知曉,畢竟彼此也不過是表麵兄弟,各有各的的盤算,爭相出頭,又要摁住對方,不許他人出頭,皇家會有兄弟情才是出了奇。


    賜婚的旨意很快頒下,官家選中的皇子正妃雖然及匡譚二家,卻也是家世清白,女郎也都算出眾,因著殿下帝姬們年歲都不算小,婚事很快便交由欽天監與禮部並十二司共同準備,最快,估計也要到中秋。


    還有小半年呢!


    入夜,對幾位殿下正在商議如何對付自己一無所知的溫皇後正趴在官家胸膛上聽他念故事,這本是最新出的誌怪故事合集,並不可怕,多講男女情愛,官家現在每日睡前都會給她讀一篇,最開始的時候常常聽到不喜歡的,如今十篇裏,基本能有五六篇叫皇後娘娘滿意。


    今晚讀得是《畫中仙》。


    講得是一個進京趕考途中的書生,由於半途下雨,沒能及時趕進城,隻好在荒郊野外的一所破廟暫住,結果卻在破廟的牆上發現一幅美人圖的故事。


    因著書生命運坎坷,在破廟中躲雨本就很是淒慘,還遇到了被官兵追捕逃至此處的山匪,那群山匪見他麵色白淨俊秀,身形也文弱,竟想與他行龍陽之事──


    官家讀著讀著發覺不對勁,奈何溫離慢已經好奇抬頭:“嗯?”


    “就是要打他。”官家麵不改色地解釋,又繼續往下讀。


    溫離慢點點頭,很輕易被騙過去,繼續認真聽故事。


    接下來離奇的一幕發生了,這書生被山匪摁倒,眼看便要後方失守,那幅美人圖卻突然活了!從中出現一名絕色美人將書生救下,並帶他進了畫中,那群山匪也被迷倒,待到官兵趕到,將他們收押,而書生留在畫中,與美人兩情相悅,結為夫妻,度過了一段隻羨鴛鴦不羨仙的日子。


    溫離慢聽到他們很快樂,便道:“就像我跟官家這樣?”


    官家其實不大想認可這個比喻:“他們不如我們快樂,因為朕能保護你不受到任何傷害,書生卻不能。”


    緊接著繼續,書生在極樂之中想起自己要去趕考,還要金榜題名,便與畫中美人訴說,美人落淚後送他出畫,書生將畫卷放入行囊,如此果然一朝高中,亦被人榜下捉婿,遇見了溫婉賢淑的大家閨秀。


    ……這個走向太熟悉了,溫離慢瞬間警覺:“他是不是又忘記了和畫中美人的海誓山盟,要娶別人做妻子了?”


    官家一目十行地看完,摟著她:“聽朕讀。”


    她乖乖地豎起耳朵,之後的劇情讓她漸漸放鬆,原來書生婉言謝絕了那位大人的好意,言明自己已有了妻子,大家閨秀也十分自愛自重,不僅放他離去,還祝願他們夫妻百年好合。


    書生回到家中打開畫卷,卻發現畫卷上的美人消失不見,他十分悲痛,去燒香拜佛,乞求佛祖讓妻子回到他身邊,佛祖被他的癡情感動,畫中美人便重新現世,原來她為了書生能夠有好的虔誠忍痛離去,卻又不能離畫太久,佛祖因此將她變成了人類,夫妻倆從此廝守一生兒女滿堂。


    官家讀完最後一個字,瞥了下最底層的署名。


    是夜,奮筆疾書的魯溫脖子上又多了一把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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