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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溫離慢入宮後,這還是第二回 見到兩位帝姬。


    與安康平寧這兩位有封號的帝姬不一樣,這兩位帝姬並無封號,生母不受寵,連殿下們都不得官家待見,更何況是她們?因此兩人平日裏謹言慎行,過得如隱形人一般,尤其是在安康帝姬之女被處死,安康帝姬被褫奪一切恩典後,兩位帝姬不說是日夜以淚洗麵,也是終日惶惶不安,生怕哪一日,頭上懸著的那把大刀便落在了自己脖子上。


    等廢除纏足要求女子放足的法令一推廣,兩位帝姬更是宛如遭了晴天霹靂,她們都是自幼裹得腳,與民間女子不同,帝姬們雖然不得官家寵愛,卻衣食無憂榮華富貴不絕,從小便有人伺候,舒舒服服快快活活,雖然纏足時的確是痛,但正因為痛,所以才要去維係,才要去反對這條法令,否則豈不是證明她們的腳白裹了?!


    然而官家要求放足,即便是帝姬也不例外,兩位帝姬前來求見溫皇後,哭訴尋死是假,想要溫皇後允許她們不放足才是真。


    倘若年輕的帝姬們不放足,那其他權貴世家自然也會有樣學樣,這條法令就會變成笑話。


    說起來她們跟溫離慢也是差不多的年歲,“母後”這樣的稱呼帝姬們叫不出口,溫離慢也不願意被人這樣叫,她安靜地坐著聽兩位帝姬哭訴,將自己說得無比可憐,活似馬上就要喘不上氣,溫離慢卻不為所動。


    在她看來,隻要不是沒有飯吃,沒有暖和的衣服穿,就不算吃苦,既然衣食無憂,又怎麽能說自己苦?


    帝姬們唱作俱佳地表演了一番,卻不見溫皇後回應,兩人對視一眼,都不知道溫皇後葫蘆裏賣得是什麽藥。


    若非萬不得已,她們也不想入宮來找溫皇後,隻是那“涅閻羅”忒地可恨,明知她們是帝姬也不假辭色,給了三日通牒,三日後若是她們還未放足便要強製,拿了官家的命令還真當自己是個人物了!


    “……求娘娘明鑒,兒臣實在是不願放足!娘娘便幫幫兒臣吧!”


    帝姬們跪在地上哀泣不止,但她們這個年歲放足,又是金枝玉葉有太醫診治,能夠恢複的可能性遠比其他女子大,然而兩人誰都不肯,更是覺得這條法令離譜,也不知從來不管這些瑣事的父皇為何突然頒布,簡直令人進退兩難。


    比起上一回入宮求恩典的安康帝姬,這兩位帝姬由於從未被官家青睞過,態度更加地誠懇,大宮女們與徐微生時刻注意著場上的動靜,娘娘不諳世事,但並不好糊弄,想要欺騙她是不可能的。


    “你們為何不願放足?”溫離慢問。


    她們放不放足是與她無關之事,但法令是官家的意誌,那便不一樣了。


    “不放足是你們兩人的願望,可天下女子放足卻是官家的願望,難道你們兩個的願望,比官家的還要重要?”溫離慢輕聲問,“你們身為帝姬,卻帶頭拆台意圖忤逆官家,是不將官家放在眼中,還是不將大魏的律法放在眼中?”


    兩人先前大肆詆毀了一番鍾曉,將給她們三天時間放足的鍾曉形容成一個品行極為低劣不堪的人渣,聽得徐微生等人眼角都不由得抽搐起來。


    兩位帝姬若是知道她們口中的“醜八怪”是娘娘的親表哥,不知該是什麽表情……


    “且你們口中粗魯無文的鍾曉,他是奉官家之命辦差,你們對他有所不滿,是否對官家也有所不滿?”


    溫離慢語速並不快,但一字一句咬得清清楚楚,而她越是語氣平淡,越是聽得兩位帝姬頭皮發麻。


    這一句一句的,怎麽淨給她們挖坑呢?她們是這意思嗎?歸根究底,她們不過是不想放足,溫皇後卻將事態講得這樣嚴重,心機未免太過深沉!


    “娘娘若是不願意幫我們,直說便是,何必這樣拐彎抹角諷刺人?”


    溫離慢還真就點頭了:“嗯,我不願意幫你們,那你們走吧。”


    這回是性情活潑一些的大宮女夏蝶沒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隨即跪下請罪,溫離慢看了她一眼,對兩位帝姬道:“官家的意誌不可違抗,你們回去之後須得盡快放足,否則等到鍾曉上門,麵子上未免不好看。”


    她頓了一下又說:“現在主動放足,傳揚出去還能得個美名,如何取舍,你們二人應當心中有數。”


    小孩子都懂的道理,被強迫著做還要被人說三道四,主動去做卻能獲得稱讚,連帝姬都帶頭放足,其他女郎自然會爭相效仿。


    溫皇後態度冷淡,兩位帝姬對視一眼,明白今兒是不能從溫皇後這占得什麽便宜,也隻能咬牙告退。


    背地裏將溫離慢罵了又罵,心說怪不得她能蠱惑帝心,想必靠得就是這張舌燦蓮花的嘴吧?淨會說父皇愛聽的話!


    這可真是冤枉了溫離慢,她若是會說官家愛聽的,可能早在第一次相遇時便被殺了。


    兩位帝姬到來一事並未告知官家,卻瞞不住官家,得知兩人非但沒能如願以償還被溫皇後和善地懟了一頓,據說出宮時麵色都不怎麽好看,官家便也打消了處罰兩人的念頭,就溫離慢那性子,活人跟她說話快要被氣死,她自己還滿頭霧水不知道旁人為何生氣,不了解她的人以為她城府深沉,實則不過是個心性單純的笨蛋。


    此時心性單純的笨蛋正在跟徐微生說話,她開始想要知道官家的事,因為她的事他都一清二楚,可她對他卻什麽都沒聽過,除了那些世人皆知的傳聞。


    她想要知道更多。


    奈何徐微生知道的也不比溫離慢多到哪兒去,他今年剛剛二十歲,不算小,卻也不算大,被壽力夫認作幹兒子時,官家早已是大魏帝王,對於官家的過往,徐微生也僅僅知道點皮毛,跟世人口耳相傳的差不多。


    生而長齒,被稱為鬼之子,亦被老魏帝視為不祥之物,連帶著生母遭他所累,十六歲弑父,同年誅殺十七名兄弟,幾乎是將老魏帝的兒女們殺了個精光,安康平寧兩位帝姬是僅存的兩位。


    除此之外便隻有他暴虐嗜殺的性格,是個不折不扣的戰爭狂魔,帶兵必定身先士卒,據說從戰場中走出來的模樣曾將膽子最大的將士嚇得活生生做了半年有餘的噩夢,喜怒無常殘忍冷酷,用恐懼的手段統治著江山。


    沒有人敢去了解他,他也不需要別人去了解,他享受被人畏懼被人跪拜臣服的感覺,他生來便是要做這樣一位帝王。


    麵對溫皇後滿是期待的眼神,徐微生覺得自己好無能,如果是幹爹在這裏肯定什麽都知道,結果娘娘好不容易問自己一點事,自己卻是一問三不知,因為腦袋都耷拉下來:“奴婢無能,對官家並不了解,求娘娘恕罪。”


    說完他又見不得溫皇後失望,連忙補充道:“但幹爹肯定知曉,幹爹自二十多年前便跟在官家身邊,娘娘若是要問,再沒有比幹爹更適合的人了!”


    溫離慢聞言,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中午用完午膳,官家要走,溫離慢便主動提出要壽力夫留下來,為了防止他身邊沒個趁手的人用,她還把徐微生給了出去。


    官家道:“這是要與朕交換?”


    溫離慢認真道:“隻換一會。”


    不知道她又在想什麽稀奇古怪的東西,官家擺了擺手:“都留給你了。”


    結果溫離慢卻非要他把徐微生帶上,官家拗不過她,便讓徐微生跟著,這要換成旁人哪有跟他討價還價的餘地啊!


    徐微生也是乖覺,一出了太和殿就老老實實把上午溫皇後問自己的話告知了官家,原以為官家會因為隱|私被探究而發怒,誰知他聽了卻興味盎然:“哦?你是說她想問朕從前的事?”


    徐微生連忙應聲。


    官家似是輕笑了一聲,隨即什麽都沒說,這是默認的意思了。


    且說壽力夫被點名留下來,內心深處還是有點發慌的,更別提溫娘娘還圍繞著他整整轉了三圈,他開始疑心自己是否儀容不整,難不成禦前失儀了?不應該啊!


    “……娘娘?”


    溫離慢不拐彎抹角,直接問:“我想知道官家的事,你跟我說說吧。”


    壽力夫叫她問得一時之間不知該從何說起,“娘娘想知道……官家的什麽事?是指哪個方麵呢?”


    “都想知道。”


    溫離慢想了想,“就像是他知道我的所有事一樣,我也想知道他的。”


    壽力夫忍不住笑起來,“娘娘想知道,為何不去問官家?”


    溫離慢難得露出一點躊躇之色,“他會告訴我嗎?”


    “娘娘不試試又怎知道官家不會?”


    怕溫離慢誤會是自己不想說,壽力夫又解釋道:“奴婢跟隨官家時,官家已經年歲不小了,就連奴婢的命都是官家給的,娘娘若是想知道,沒人比官家自己更清楚。”


    他說得好像也有道理,溫離慢思考片刻,很無情道:“那你走吧。”


    要不是了解溫娘娘的性情,壽力夫當真以為她是生氣了,但她真的就隻是叫他走,僅此而已,根本沒有別的意思。


    想必被氣走的帝姬們壓根兒不明白。


    “娘娘不隨奴婢一起走嗎?”


    溫離慢看他一眼:“我晚上再問。”


    壽力夫就帶著一種迷之笑容退下了,看得溫離慢頗有些莫名其妙,不知道他在笑個什麽勁兒。


    晚上官家沐浴完出來,就看見溫離慢鬼坐在床上等他,他從前沒有擦發的習慣,如今也不覺養成了,擦完頭發上床,低頭看她:“今日怎地還醒著?”


    往日他若是晚一些出來,做什麽都定時定點的溫離慢早睡著了。


    她主動往他懷裏靠,官家單手環住她的肩膀,“壽力夫那老東西,都跟你說什麽了?”


    “什麽都沒說,他讓我來問你。”


    官家看她:“你想問什麽?”


    “我什麽都想問。”


    “哦……”官家拉長了語調,長長哦了一聲,反問她,“那你怎麽知道朕一定會回答你?”


    溫離慢眨眨眼:“……你不會嗎?”


    官家不看她,好整以暇地移開視線躺下去,順勢摟著她一起,“那誰知道?要看你問得怎樣。”


    “我都想知道……”溫離慢枕在他手臂上,覺得這個姿勢不行,又動了動,趴到他的胸膛,兩手撐著下巴,像是好奇的小童。“我的事情你都知道,你的事情我卻不知道,這很不好。”


    官家嘴角微微一勾:“那你問。”


    真要她問,她又不知該從何問起,腦海中想起那座與整個皇宮格格不入的宮殿,“那座廢棄的宮殿,過去是什麽人住的?”


    魏帝輕輕撫著她的長發,雖然前一刻嘴上說要看她問得怎樣再決定要不要回答,可她真的問了,他卻全都答了,漫不經心地模樣,卻並不糊弄:“是朕住的。”


    準確一點來說,是他和他的生母共同居住的地方。他的生母桑姬曾是老魏帝最寵愛的妃子,因而養成了跋扈驕縱、目中無人的性格,連當時的王後她都不放在眼中。可惜好景不長,這宮裏的女人得到幾分寵愛,便自以為高人一等,正因如此,跌落雲端時才更加難以接受,桑姬也是如此。


    她懷胎十月,辛苦產下的孩子居然生而長齒,老魏帝一看,當場變了臉色,傳聞生而長齒之人乃是鬼之子,極為不祥,是惡修羅投生,產下這等不祥之物的桑姬自然也被老魏帝摒棄。


    這宮中得到過寵愛又被冷落的女人數也數不清,桑姬隻能說是其中腦子最不清醒的一個,她還活在過去的寵冠六宮中無法自拔,終日發瘋嚎叫,奈何過去得罪的人太多,不僅老魏帝要棄她如敝屣,還有其他人落井下石。


    宮中折磨人的手段簡直五花八門,扣在你命脈上還叫你求救無門,於是無法反抗他人的桑姬將這一切悲劇都歸咎於自己懷胎十月產下的胎兒身上,認為是這不祥之物的誕生,才害得自己落得如此下場。


    官家輕描淡寫,幾句話帶過,他生而知之,卻因幼年之身不得不受辱,因而在他有能力後,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親手扼死生母桑姬。


    桑姬瞪著一雙凸出來的眼拚命掙紮咒罵,最終卻還是在他手上斷了氣。


    他連眼睛都沒有眨一下,隻覺得她吵鬧。


    對於桑姬臨死前的惡毒詛咒,官家也全不在意,她咒他一生孤寂永失所愛,簡直可笑至極。


    “無甚好說,隻是一段很無聊的經曆。”官家擁著女郎,雲淡風輕,並撩起她一綹長發送到鼻前輕輕一嗅,“橫豎那些人全死了,屍身至今還堆積在廢宮之內,腐化成灰。”


    他特意殺光了所有人,最後一個才輪到桑姬,看到對方那因恐懼而凸起的眼睛以及見到惡鬼般的表情──哪怕時隔二十餘年,官家仍舊打心底為此感到愉悅。


    真是快樂,那可真是他人生中少有的快樂。


    生人的血肉濺滿宮牆,經年不息,留下暗色的痕跡,昭示著那場曾讓無數人毛骨悚然的殺戮,也奠定了他踏上帝王之路的基礎,從那以後,再無人敢反抗他,人人都隻能匍匐在他腳邊,乞求他賜予一線生機,老魏帝說得不錯,他確實是惡鬼轉世,沒有在他出生時便將他殺死,隻能說是老魏帝的失策。


    而他不為此負責。


    溫離慢聽得很認真,對於官家過於血腥可怖的話,她又抓錯重點:“太和殿住得舒服。”


    那座廢宮又陰暗又潮濕,冬天的時候想必很冷,門窗都已破損,如果住那兒肯定很難過。


    官家笑得胸膛微微震動:“杳杳說得是,太和殿住得舒服,以後你都住太和殿。”


    她一點都不覺得嗜殺的官家可怕,也不為那些被殺的人感到可惜,她的情感匱乏得可憐,同樣的情緒,她隻會給予官家,因為他們生來與常人不同,生來便是異類。


    要互相依偎彼此靠近,才能感受“活著”是種什麽滋味。


    得到了答案,溫離慢心滿意足地從官家胸膛上翻下去,自己扯了被子往上蓋,準備睡覺,官家伸手過來把被子掖好,她枕在他胳膊上,一隻小手貼上他的胸口,整張小臉都埋進官家的頸窩,略顯冰涼的腳丫子也朝官家腿上靠,就感覺像是被巨大的熱源包裹住,舒適地令人忍不住想要歎息。


    這一套做下來簡直是行雲流水,足見她有多熟練,全靠官家抱著取暖,都春天了還要蓋厚被子,否則受一點寒氣她就敢生病給他看。


    三月三要到了,往年官家壽誕,他自己不怎麽在意,畢竟出生日並不算值得令人期待,可因為有溫離慢的出現,他也漸漸開始會去想,今年的壽誕,要怎樣做,才能讓她也開心一點呢?


    不能像往年一樣隨意,過了便過了,有時沒那個心情,連壽宴都不辦。


    要怎樣,才能慶祝她來到他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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