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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麵對溫離慢的疑問,魏帝隻是麵色如常地回望,卻不曾給她任何提示,也不告訴她在別人這樣誇讚自己的時候,怎樣的回應才是正確的。因此溫離慢隻能嗯了一聲,她又不會去誇別人,也不會對別人笑,於是這輕輕一嗯,竟顯得威嚴十足,使得兩位帝姬心中打鼓。


    這溫皇後,究竟是高興旁人奉承,還是反感?一時半會還真看不大出來……且官家在,也沒人敢一直盯著溫皇後的臉瞧,心裏七上八下的,坐立難安,生怕馬屁拍到馬腿上。


    官家不說話,溫皇後也不說話,場麵頓時變得十分安靜,饒是安康平寧兩位帝姬舌燦蓮花,說得口幹舌燥,也得不到帝後的肯定,甚至他們連個表情都沒有,完全瞧不出喜怒,以至於兩位帝姬訕訕閉嘴後,更是無人多言。


    還是大殿下斟酌著言辭,小心翼翼地開口,因為他覺著父皇的心情似是不錯,換作往日,若是有人說了父皇不愛聽的,早人頭落地了,今兒個安康平寧兩位姑姑還在好話不停,得了溫皇後這樣的美人,誰會心情差呢?


    “父皇,值此大喜之日,兒臣想母妃她們定然已知錯了,還請父皇恩準,解了母妃她們的禁足吧。”


    大殿下率先下跪請願,既顯了自己的孝心,又展現了皇長子風範。


    他這一跪,將其他四位殿下與兩位帝姬也都帶動跪下,從張嬪方姬等人被禁足到現在,他們始終無法與母親取得聯係,更不敢私自買通宮人,因著自十六歲起,殿下與帝姬們便已出宮自行開府,再也不能自由進出宮廷。


    這一跪,有幾分真心,但更多的卻是私心。


    不僅張嬪與方姬等人有危機感,這些已經十八歲的殿下們同樣危機感十足,原因無他,官家實在是太年輕了,這並不是說他的歲數,而是他的狀態,仍舊身強體壯不輸給二十歲的兒郎,更不提他的鐵血與強大,保守來說,官家至少也能再活個幾十年。


    這幾十年來,誰能保證自己不犯錯?如今的天下可不是當初那偏安一隅的破落秦國,而是已經一統中原的大魏,他們這些兒子在官家眼裏,似乎與路邊的花草石頭沒什麽不同,連親生父母都能斬殺的官家,難道能期盼他做個慈父麽?


    這些年來官家不曾立後,大家誰都沒有便罷了,可溫皇後橫空出世,她今年才十七歲,誰能保證日後幾十年,她不會懷上龍種?


    以官家對她的偏愛,是否又會愛屋及烏,連帶著對溫皇後所出之子另眼相待?


    到時他們又該如何自處?


    在見識過帝王滔天的權勢後,在享受了身為帝王之子的榮耀後,誰能不貪戀權勢,誰不期盼自己成為官家的繼承人?


    而官家將前朝後宮隔得涇渭分明,已經開府的殿下們根本無法將手伸進來,他們唯一的希望便是還是宮妃的母親,眼下還可按兵不動,但隻要母妃們行動自如,溫皇後就不一定能成功懷上龍種。


    這是幾位殿下心照不宣的事。


    在見過溫皇後的廬山真麵目後,他們更是堅定了要攜手攔住她的決心!


    殿下與帝姬們都跪了下來,挑今日請求恩典,也是因為有溫皇後在。


    她若是想要個賢後之名,勢必不能無視他們的請求,便是父皇不肯,她也一定會主動開口,正常人絕對會這樣做的!


    年紀小亦有年紀小的好處,心性不定、患得患失、容易胡思亂想,因此可以瞅準了機會鑽空子,甚至可以拿捏住她,左右她的想法與決策。


    且她沒有母族,亦無助力,父皇還在時,尚且能為她遮風擋雨,可她總要為自己的日後考慮,人與人之間,利益是永遠的維係。


    麵對兒女們的請求,魏帝沒說許,也沒說不許,他始終緩緩地用指節敲擊著桌麵,仿佛有些不耐,又有些百無聊賴,如霧裏看花,讓人捉摸不透他的態度。


    殿下與帝姬們跪了好一會兒,久到連安康平寧兩位帝姬都戰戰兢兢背後發汗不敢說話了,魏帝才緩緩道:“哦?這麽說,你們很思念自己的母妃?”


    這話叫人怎麽回答呢?


    帝姬們倒能說是,但殿下們已十八歲,這話說出來未免有些不妥,是以誰都不敢回答。


    他們還是不夠了解官家,畢竟他們出生時,官家已經過了那個任意屠戮的年紀,他們不曾親眼所見他是怎樣斬殺的先帝與廢妃,也不曾聞過大殿上經年不息的血腥味,甚至因著自己是官家的兒女,總覺著自己與他人不一樣。


    而這樣齊刷刷跪在官家麵前,請求他恩準,對官家而言,無疑是一種威脅。


    一種自視甚高,對己身定位認知有偏差的威脅。


    所以他似笑非笑道:“一個個既然如此有孝心,又思念母親,那便住進你們母妃的殿中,何時朕允許你們出來,再出來。”


    不是心疼母親?想念母親?一起禁足自然不會再想念了不是?又能母子母女團圓,又能永不分離。


    外麵的人那樣多,關在一起無人打攪盡情培養感情才叫美滿。


    此時,安康平寧已經夾緊了尾巴一個字都不敢多說,甚至大氣不敢喘一下。


    大殿下作為皇長子,立時愣了,他起的頭,自然他得收尾,可怎麽也沒想到父皇會這樣處置:“……父皇,我們兄弟幾個已出宮開府,怎能入住後宮?這──”


    “朕都不介意,你反倒介意?”魏帝緩緩地問,“還是說,你心中對你母親的孺慕之情還不夠?”


    溫離慢始終平靜地看著,完全沒有開口的打算,安康平寧見了,心下暗暗告誡自己,日後一定要小心謹慎,須知禍從口出,妄加揣測帝心乃是大忌!


    “父皇!兒臣、兒臣……”


    大殿下抬起頭試圖求情,卻在與魏帝對視時,一瞬間渾身如墜冰窖!


    自幼時起,他便不曾得到過來自父皇的一絲溫情,父皇對他們兄弟毫不關心,無論是成長亦或是課業,做得好也罷,不好也罷,父皇從來不過問,甚至連一句略顯溫和的關懷,大殿下都不曾聽過。


    他們這些皇子帝姬,存不存在,好像都一樣,沒有誰被厭棄,自然也沒有誰會被看重,無數次大殿下都意識到一個事實,那就是官家便是官家,而不是父親。


    他們之間是君臣,是主仆,卻不是父子。


    古往今來也皆是如此,曆朝曆代,也不敢說哪家能如民間父子一般感情深厚,隻要這江山存在,隻要這權力存在,隻要這龍椅存在,那麽父子便不是父子,兄弟也不是兄弟。


    意圖從帝王這裏得到什麽是不可能的,從來都是隻有官家給,旁人不能伸手要,哪怕是他的兒子們也一樣。


    麵對這些身體裏流淌著他血脈的兒女,官家仍舊無比冷淡,他仿佛天生便沒有情感,因此才能無往不勝。


    大殿下聲音漸漸微弱,匍匐在地,再不敢多言。


    殿內一片寂靜,隻有官家的指節敲擊桌麵的聲音,一下又一下,工整、規律,又讓人頭皮發麻。


    如今這種毛骨悚然的戰栗感,讓殿下與帝姬們清楚地意識到一個殘酷的事實──父皇知道他們在想什麽,也知道他們在謀求什麽,而他不會賜予。


    任何在他麵前玩弄心機的人,都不會有好下場,即便是兒女,即便是兒女……


    “別敲了。”


    安靜之中,突然冒出這樣一聲,眾人也不敢抬頭,方才官家氣勢可怖,連坐著的安康與平寧都不由得跪了下來,生怕觸怒天顏。


    溫離慢把自己的小手摁在官家的手背上,微微皺著眉:“聽得我不舒服。”


    他自落座起便一直在緩慢地敲擊桌麵,溫離慢無法像跪著的人一樣感受到來自魏帝的可怕壓迫感,但卻總覺得這敲擊聲聽著不舒服,不舒服便要製止,所以她直接動手。


    出乎意料,官家還真就停了手。


    同樣出了一身冷汗的壽力夫悄悄擦了下涔涔額頭,更加恭謹地侍立在旁。


    與暗自決定要對娘娘更恭順的壽大伴不同,殿下們心中則在想:要被殺了吧?肯定要被殺了吧?敢打斷父皇說話,阻止父皇的人,就算是個絕世美人,就算很不同,也一定會被殺的吧?!


    然而並沒有。


    非但沒有,官家心情甚至還當真稱得上是愉悅,明明先前因為殿下與帝姬們的集體下跪與請求,他已經有些被冒犯的動怒,但在被溫皇後摁住了手後,他確實是愉悅的。“怎麽就不舒服了?”


    “你一直敲一直敲。”溫離慢學著他的樣子,也用自己的指節敲敲桌麵,“為何要一直敲?又不好聽。”


    魏帝嘴角微勾,“誰說不好聽?你問問他們,好不好聽?”


    溫離慢扭頭看過來,沒等她開口,最會拍馬屁的安康已經忙不迭點頭:“好聽好聽,皇兄在音樂方麵亦有高深造詣,臣妹當真是三生有幸,才能聽到。”


    “是啊是啊……”


    這是平寧帝姬在附和。


    溫離慢又敲了敲桌麵,心下不解,到底有什麽好聽?


    她想不明白,魏帝則隨意道:“還留在這裏做什麽,等朕請你們出去?”


    一開始聽到,大殿下還有些反應不過來,隨後他仿佛如夢初醒,父皇的意思是……不罰他們了?!


    眾人也不敢再多說,連忙磕頭起身,又連忙退出太和殿,出了太和殿,被外麵的陽光照射在身上,才發覺後背的衣衫都已被冷汗浸的濕淋淋,才敢大喘氣。


    而太和殿裏,溫離慢還在敲桌麵,卻怎麽也察覺不出這樣有哪裏好聽,魏帝耐心十足地看著她敲,敲了半天,她收回手,還是很誠實地搖頭:“我仍舊覺得不好聽。”


    為何別人要說好聽?


    魏帝傾身上前,與溫離慢靠得很近,麵頰幾乎都要貼在一起地問:“說過謊麽?”


    溫離慢搖頭。


    “指皂為白,你可明白?”


    溫離慢低下頭,看向他腳上的皂靴,皂即黑。


    魏帝問:“壽力夫,你告訴娘娘,朕腳上這雙靴子是何顏色?”


    壽力夫垂手恭敬回答:“回官家,回娘娘,是白色。”


    溫離慢立刻看了過來,壽力夫麵不改色,又對溫離慢重複了一遍:“回娘娘,是白色。”


    但卻分明是黑色。


    “這世間對錯黑白,都由朕來決定。”魏帝道,“即便是錯的,是黑的,朕說它是對的,是白的,那麽它便是對的,是白的。世人怕朕,也由於此。”


    他是大權在握的帝王,不需要向任何人低頭,也不受任何人擺布,他的命在他自己手中,旁人的命也在他手中,他可以任意掌控他人的命運,因為他足夠強。


    溫離慢一直看他的靴子,又看了看自己潔白細膩的雙手,從未有人跟她說過這些,她突然問道:“那我白嗎?”


    壽力夫險些笑出來。


    魏帝的眼神自霸氣逐漸變為無奈:“你是白的。”


    她點點頭:“我本來就是白的,所以這一次你沒有指皂為白。”


    剛學會的詞語,這就給用上了。


    魏帝牽起她的手,帶她起身:“你還要好多東西要學呢,什麽都不懂的小姑娘。”


    語氣很是愜意,聽得壽力夫都有些不敢相信,自他追隨官家三十年,還是頭一回見到官家如此自然放鬆的一麵,簡直、簡直就不像是三十有七的帝王,而像是年歲還不大的少年,那是官家缺失的年歲,自壽力夫第一次遇見官家,他便是那副強大又殘暴的模樣,從不低頭、從不認命,以至於讓人忘記了,他也是“人”。


    被說是什麽都不懂的小姑娘,溫離慢沒有生氣,她幾乎不會有生氣煩惱的時候,情緒淺淡,來得少去得又快,“我會學的。”


    “嗯。”官家應她,“那你可要好好學。”


    不知為何,壽力夫本該跟上去,卻不曾跟。


    那兩人本就該在一起,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哪怕年齡錯開,哪怕造化弄人,哪怕前程杳渺,都該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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