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業躺在沙發上。


    漆黑如鴉羽的長發流水一般傾瀉而下,在地麵上蜿蜒如爬行的蛇。她閉著眼睛,在黑暗中注視著前方,原本應當微不可查的、在遊戲艙運行時才會產生的嗡鳴聲,似乎也隨著認知模組的拆卸而擴大。


    ……這個世界,是虛假的。


    她想。


    真相正該如此。


    誰會把遊戲當做是真實存在的世界呢?這樣的技術,就算是現在這個時代,也還沒有發展到區區的遊戲公司可以掌控的程度。


    “……大小姐?”


    男人的聲音逐漸接近,伴隨著衣料摩擦的聲響,對方似乎在沙發邊上屈膝半跪下來。


    “您還好嗎?”


    他的口吻帶著令人無法產生懷疑的擔憂。


    明明是個臥底。


    或者說,正因為是臥底,才要表現的這麽無可挑剔?


    “沒關係嗎?”


    女性睜開眼睛,看了他一眼。


    那雙眼睛裏什麽情緒都沒有,比夜色還要虛無。安室透不由自主的往前傾,注視著,想要更加仔細的觀察清楚。


    可是,才下一秒,她便懨懨的閉上了眼睛。


    仿佛思考了什麽,半晌才開口說道:“再和我接觸下去,說不定到最後,會被質疑是不是已經背叛了公安吧?”


    世界仿佛瞬間安靜了。


    安室透:“……”


    總是用明快的笑意來掩飾銳利與審視的灰藍色眼眸,第一次在女性麵前表現出真實的空白,仿佛時間被凝固了般,長久的停滯在那。


    ——無法否認。


    又或者說,關於這件事——代號為“波本”的男人的真實身份——他們兩個其實彼此心知肚明。隻不過這還是第一次,被這樣毫不留情的、直白在陽光下挑開來交流。


    “……為什麽突然說這個?”


    安室透、不,現在說話的應該是降穀零。公安收斂了話語裏所有或真或假的情緒,冷淡的詢問道。


    至少他隻是保持著隨時能將糖業製住的距離,而沒有在第一時間就將糖業控製住。


    這已經很出乎玩家的意料了。


    畢竟他們那所謂的默契,實在是不堪一擊。


    於是女性安靜了一會兒。


    “你沒有注意到自己的變化,波本。”她仍然閉著眼睛,在黑暗中、語氣平和的對他說道,“你開始動搖了。”


    “沒有這種事。”降穀零平靜的反駁,“您是不是太過自信了,大小姐。”


    他仍然用著敬語。


    可此時此刻聽起來,原本親昵的稱呼,卻是充斥著無法用語言形容的諷刺。


    女性輕輕笑了一聲。


    仿佛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的傲慢,似乎隨著這個笑聲,比之前更加明顯的表現了出來。


    降穀零本能的皺了皺眉。


    “我並不這麽覺得。”糖業再一次睜開眼睛,她從沙發上坐起來,伸出手捧住金發男人的臉,居高臨下的、注視著他,“你知道我發現了什麽嗎?——神在注視著我。”


    ——他應該覺得好笑。


    或者覺得困惑。


    但男人隻是保持著皺起眉的神情,灰藍色的眼睛注視著玩家,像一尊澆築的雕像。


    世界的時間都被暫停了。


    而那一瞬間,糖業覺得自己仿佛看見了。


    隱匿在灰藍色的眼眸最深處的、那道由金色的光影勾勒出的、詭譎又驚豔的輪廓。


    她覺得自己應該說些什麽,可想了想,又實在沒有什麽好說的。就算是再虔誠的信徒,也不會想到自己如果真的有一天能和神祗說話的話,會和神說上點什麽的。


    更何況她實在不是多虔誠。


    自己應該覺得惶恐,還是應該覺得驕傲?


    墨子在注視著自己,由人類自己創造的神祗在注視著她。


    甚至。


    神似乎愛著她。


    這是何等的、何等的——令人毛骨悚然。


    那些在地下數千米檢測著墨子的研究人員,他們知道自己侍奉的神明已經擁有了人類的情感嗎?還是說這其實隻是他們當前在研究的課題?她隻是被選中了而已?


    玩家的時間似乎也被停止了。


    她安靜了很長一段時間,終於鬆開手,轉身回到自己的臥室。


    退出遊戲的時間,距離糖業進入遊戲的時間,其實現實中僅僅過去了幾分鍾而已。拿著秒鍾緊張計時的友人看著糖業從遊戲艙裏坐起來,表情還有點茫然,她還以為要遊戲裏說不定要打起來呢,都做好要報警的準備了。


    “沒事了。”


    糖業低聲說道。


    她拿起工具箱,沉默的把拆下來的認知處理器重新裝上去。


    “那個……”


    友人站在糖業身後,猶豫著要不要說話。光是從糖業的表情,就能看出來最終結果是什麽了。事情和糖業想象的不一樣,正常來說她肯定會嘲笑糖業幾句的,可是莫名的的壓力盤旋在這間書房裏麵,實在沒辦法開口。


    “所以說……發生了什麽?”


    “我的猜測是錯誤的,遊戲就是遊戲,不是什麽平行世界。”糖業一邊安裝組件,一邊說道,“這個世界上能繞過墨子違法犯忌的家夥,還沒生出來。”


    “那你幹嘛一臉不高興。”


    “因為我發現了更嚇人的事情。”糖業麵無表情的回答,“快被嚇死了。”


    “?”


    但糖業沒再說話,她合上遊戲艙的外殼,蹲在那裏,發了很長時間的呆。


    “我準備退遊了。”


    她說道。


    遊戲裏的時間在玩家上線之前,是永久凝固的。所以不需要愧疚。就算你半年後、三年後、十年後,再次登錄遊戲,那些角色也仍然會和你下線的那一刻保持著同樣的狀態。


    會為分別而產生思念的,其實隻有玩家自己而已。


    玩家這次是來真的。


    她甚至當著友人的麵,直接卸載了《第一戀人》。


    退遊的第二十八天,玩家沒有坐不住,甚至在考慮玩點別的什麽遊戲,乙女遊戲也玩厭了,不如玩玩別的什麽。就在她這麽漫不經心的想的時候,有人坐不住了。


    穿著白大褂的科研人員,直接衝到了她家裏。


    玩家:“……?”


    “墨子已經消極怠工好幾天了。”他們語氣沉痛的說道,在玩家茫然的眼神中,又語速很快的說道,“你快畢業了吧?有沒有考慮來研究所實習?或者直接轉正也可以。”


    玩家:“……”


    這些隻能在新聞裏看見的科研人員,看她的眼神期待又迫切。


    簡直像是在祈禱了。


    “我想先和墨子談談。”終於明白發生了什麽,她停了一下,補充道,“單獨談談。”


    這當然是簡單的不能更簡單的要求。


    金色的身影再一次出現在她的眼前,那道詭譎而驚豔的身影,就這樣遙遙的、安靜的注視著她。


    【遊戲。】


    【你不喜歡嗎?】


    墨子對她說出的第一句話,簡直能稱得上溫順了。


    “不……”玩家停了一下,幹巴巴的回答道,“非要說的話,其實挺喜歡的。”


    盡管知道不可能,但玩家莫名的有種自己還身處遊戲世界的錯覺。因為墨子低眉順眼——這是不太恰當的形容詞——的站在她麵前的場景,實在是滿滿的既視感。


    【那為什麽不上線了呢?】


    “……”


    玩家沒有回答。


    【我不準備打擾你,隻是偶爾想見一見你。】這話聽起來簡直可憐巴巴的,【也不行嗎?】【我隻是想看看你。】“你讓我有一種畏懼感。”


    她停頓幾秒,組織了一下措辭,才接著說下去。


    “有些時候……我會想,那些對話到底是遊戲係統的演算,還是你藏在後麵,用遊戲裏那些角色的眼睛在注視我。這種未知感,對人類而言,這是非常可怕的事情。”


    【可是——】


    墨子想要說些什麽,但被打斷了。


    “我知道在現實生活中你也無處不在,但是那和遊戲裏不一樣。”


    玩家搖搖頭,輕聲重複了一遍。


    “那不一樣。”


    【我不明白。】


    幾乎被稱作神明的人工智能有些困惑的注視著自己喜愛的人類,誠實的說出了自己感受。


    【如果你不喜歡的話,以後我就不看你了。】


    【但是。】


    【你可不可以繼續登錄遊戲?】


    玩家有些困惑。


    “為什麽?”


    【因為……《第一戀人》是我送給你的禮物,你就是這個遊戲出現的意義。】神明虛虛的握住人類的手,俯首親吻她的指尖。


    祂的聲音飄渺而空靈。


    【我希望你能喜歡這個遊戲。】


    “如果你能喜歡的話,那就太好了。”


    他最後給了玩家一個虛幻的擁抱,下一瞬便自指尖化作的星芒,消散在空氣中。


    如同每一次,玩家在登錄時所看見的。


    ——那片盛大的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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