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目貴誌很少反抗一些東西。


    無論是因友人帳而來的危險,亦或者那些因為不同而異樣的目光,他總是逆來順受似的,就那麽默默接受。


    從來不去抱怨,也不去掙紮。


    偶爾會想為什麽是我呢?但這種失落往往不會維持太久,便微笑著又心平氣和起來。


    “你難道就不懂得反抗嗎?”


    女帝冷聲問道。


    “斑先生難道從來沒有教過你自保的辦法嗎?”


    糖業不滿的問道。


    二者的語氣自然是大不相同的,環境也不一樣,但在夏目貴誌眼中,兩個人的身影在這一瞬間,仿佛便重疊起來了。


    他怔了怔。


    那種不知所措、有些驚慌的、和記憶裏一模一樣的眼神。


    古代卷和現代卷的差異,有像綠穀出久、赤司征十郎那麽明顯的,也有像黃瀨涼太、夏目貴誌這樣沒什麽變化的,糖業看了他一會兒,反應過來自己並沒有立場去問這種事情。


    要是開了戀愛線,這種簡直是咄咄逼人的質問,大概一瞬間就能讓好感度掉到最底下吧。


    她原本想要道歉的,但沒來得及。夏目貴誌便先開了口,“抱歉。”他搶走了糖業原本想要說的內容,溫和的目光看起來那麽柔軟又那麽疲憊,清澈的少年音聽起來輕極了,又像是在和誰起誓,“我一定會努力的。”


    這回換糖業怔住了。


    她一時之間竟然沒想到該怎麽回夏目貴誌這話,隻是看著他,想起來不對,陡然又收回了自己的目光。


    “我們繼續走吧。”夏目貴誌說道,“雖然看起來已經擺脫了那個妖怪,但隻是暫時的。我們要快點找到貓咪老師才行。”


    糖業點了點頭。


    他們跑的有點遠,想要往回走,很需要費一番功夫。夏目帶著糖業,分辨著離開樹林的方向,大概是剛才那隻妖怪的關係,周圍安靜的有些太過份了,隻能聽見兩個人的腳步聲。


    一縷黑霧悄無聲息的纏繞上夏目的腳踝。


    “你這樣……會讓我覺得,你根本沒有在意過我。”


    身後的人仿佛在說。


    夏目下意識的回過頭,女性安安靜靜的跟在他身後,輕輕的眨了下眼睛,像是不明白為什麽他會突然轉過頭。


    是……錯覺嗎?


    看了糖業一會兒,夏目回過頭,繼續往前走,他有些茫然的想著。剛才的聲音清晰的就像是在耳邊響起的,怎麽可能會是錯覺。


    可那如果不是他的錯覺,那又會是什麽呢?


    “你難道不會反抗嗎?”


    那道熟悉的女聲,冷冷的,帶著壓抑的怒氣,再一次的質問道。


    夏目貴誌僵住了。


    他想要回頭,但又不敢回頭,躊躇之下,不明白為什麽少年突然停住步伐的女性,在身後略帶困惑的催促他。


    “夏目君,怎麽不走了?”


    ……妖怪……嗎?


    在這方麵可以稱得上身經百戰的夏目貴誌,很快便反應過來,他搖了搖頭,想讓自己清醒一點,帶著糖業繼續往前。


    但那道聲音仍然在不依不饒。


    “你為什麽——你為什麽就不能,不能稍微反抗一下呢?”


    “是寡人之過。”


    “我不該……不該逼迫你。其實並沒有那個必要,對吧?”


    從身後,從耳邊,從腦海裏,那些被壓抑的記憶像被投入沸水的魚般不顧一切的翻騰起來。


    亂糟糟的聲音,亂糟糟的記憶,曾經的場景如幻影般在眼前掠過,紛紛揚揚的像是一場遲到的大雪,夏目貴誌一步一步的往前走去。


    隻要離開這裏就行了。


    離開這片樹林。


    但夏目貴誌到底沒能再邁出一步,黑霧纏繞上來,身後的女性忽然伸出手,輕輕的拉住了他的袖子。


    “……”


    “……”


    “……我後悔了。”


    她歎息似的說道,隻一句話,打破了所有勉力維持的平靜。


    夏目整個人直直的向前倒去,意識被強行扯入更深的黑暗,他朦朧間仿佛看見了黑霧將自己包裹住,但身體已經無力去抵抗。


    “夏目、夏目?”


    白玉的筆杆輕輕在他眉心一敲,同他說話的人似乎有些不滿,宮內擺著大盆的冰塊驅逐了夏日的炎熱,女帝望著他,湊近了一些,神色仍然是冰冷的,眸中帶著微不可查的擔憂。


    夏目握住了她的手腕。


    冰涼的,完全不像是人類能擁有的體溫,需要握著很久,才能用變得暖和一點點。


    “夏目?”


    女帝沒有反抗,隻是放緩了語氣,又輕輕的喊了他一聲。手指的力道微鬆,手中握著的筆啪嗒落在桌案上,發出一聲脆響,像是跟著打在他腦海裏。


    夏目陡然清醒過來,急急的鬆開了自己的手。他不敢去看她的眼睛,紅著臉窘迫的移開了視線,假裝去看地上擺著的獸型冰鑒,看鑲嵌在瑞獸眼中的紅寶石。


    他聽見一聲輕笑。


    記憶不緊不慢的回攏,像是玻璃擦去經年的灰塵,終於變得明亮清晰。


    他們是青梅竹馬的戀人。


    女帝和伴讀。


    就是這麽一回事,從來沒有分別和重逢,他們一直在一起。所有人都覺得那是理所當然的。


    白皙的手掌伸到他眼前,夏目頓了一下,才撿起桌上的筆,放到她掌心。桌麵上沾上了漆黑的墨漬,少年用手指去蹭了蹭,指腹也染上了一層黑色的痕跡。


    他呆呆的搓了搓,有點犯傻似的,於是墨痕毫不意外的暈染到了另一個手指頭上。


    夏目停了一下,女帝噗的笑出聲,丟開手裏的筆,一邊牽過他的手,一邊接過旁邊宮女遞過來的手帕,給他擦著指腹烏黑的痕跡。


    “你今天怎麽呆呆的?還是誰惹你不高興啦。”


    這舉動太過親昵了,夏目有些不自在的把手抽回來,握著拳,女帝看起來也不太在意,把手帕塞給他,好奇的問道。


    “沒有。”夏目呐呐的說道。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不自在,但那種陌生感湧上心頭的時候,來的又急又快,大腦甚至還沒反應過來,身體就已經自發的收回了手。


    “好吧,你說沒有就沒有。”


    女帝又湊近了一些,兩個人的距離已經很近了,她烏黑的瞳仁清澈見底,倒映出夏目怔怔的神色。


    她又笑起來,“待會兒我陪你回去看爺爺吧?”


    “……看爺爺?”


    夏目怔怔的重複一遍,覺得自己無論是接收信息還是發出信息的功能,都像是生了鏽的金屬零件,遲鈍的運轉,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


    “對呀。”


    女帝說道,又往前了一些。


    這下他們都能感受到彼此間的平穩氣息了,夏目卻覺得對方原本清晰的麵容現在像是籠在一層濃鬱霧氣中,什麽都看不清楚。


    “爺爺不是說,讓我和你一起回家去看看嗎?”


    夏目沉默了幾秒。


    “錯了。”


    他很慢很慢、十分艱澀的說道,“這是幻境。”


    眼前的霧氣瞬間消散,頂著那張熟悉麵容的陌生妖怪,收斂了臉上故意做出來的那種親昵神情,目光陰鷙的看著他。


    它不明白。


    他們從來,沒有得到別人的祝福。


    實際上是,所有人都在否定他們的感情,他的【爺爺】,他的【父親】,他的【母親】,他的【摯友】,他們不停的阻止著每一次他和阿業可能的見麵,為了家族的聲譽,為了家族的未來。


    ……也為了,他的未來。


    被阻止並不是最可悲的事情,最可悲的是,所有人、所有阻止他的人,都是真心實意的在為了他好。


    【你將來是要繼承家族的。】


    【她是君,你是臣。】


    【你們如果在一起,毀的難道僅僅是你的名聲嗎?】【你不能讓家族數百年的美名,因為私情小愛,毀在你的手裏!】他們是真的,在為了他著想。


    “你難道……就不會反抗嗎?”那個人注視著他,失望極了,“我不怕他們罵我,但我害怕,你會因為這些就放棄。”


    “然而事實是,我是對的。”


    最可悲的是,她是對的。


    當所有人以善意來製止他心中的願望的時候,夏目往往會選擇退卻,他會覺得自己的選擇是錯的。


    【好。你就算不顧及自己的名聲,無所謂這些,難道你還能不去顧忌陛下的名聲嗎?!】眼前的場景陡然如鏡麵破裂,黑霧散開,陽光透過茂密的枝椏,落下一地的淋漓華彩。


    夏目貴誌坐起來。


    斑站在他身前,盯著臉色蒼白的少年看了一會兒,肉墊安慰似的拍了拍學生的手背,像模像樣的說道,“已經沒事了。”


    “……是幻境嗎?”


    “算不上幻境。”斑說道,視線落在夏目旁邊,“按照你的記憶捏造出來的你心裏最渴望的場景,不過做工相當粗糙,頂多是個夢。”


    夏目的目光跟著轉向一邊。


    女性緊緊的閉著眼睛,也不知道夢見了什麽。那張和夢境中如出一轍的精致麵容,就算閉著眼睛,也透出拒人於千裏之外的冷淡。


    “夢還是要自己醒過來才好。”斑看了一會兒,這麽說道,“你把她背上,我們快點離開這裏。”


    夏目又怔了一會兒,才回過神,點點頭:“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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