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對白玉戒指,連同陳舊得泛黃的木盒,被蘇言用一方軟帕裹成一團,珍而重之地收到了她的秘密基地——那張小榻的枕頭底下,所幸它體積小,不占位置。


    謝明允就在一旁,書案那頭望過來正能看見——不過蘇言本身也不打算避著謝明允,這對戒指,於她而言是珍寶是來自渺遠時空的慰藉,但於謝明允恐怕隻不過是再平常不過的物件,畢竟他出身江南豪門,什麽奇珍異寶沒見過,恐怕不稀罕。


    蘇言聳了聳肩,正要往書房去——說來書房是個好地方,什麽時候都有人往裏躲,比如她,又比如謝明允。


    不過……


    不知道有意無意被主人忘記的回憶,驟然湧上了腦海,蘇言腳步一頓。


    她忽而扭頭,謝明允眼神猝不及防撞上她的,又似毫不在意地垂下那雙好看的眼,睫毛細密纖長,蘇言透過縫隙,露出了一點笑意。


    蘇言禮貌詢問眼前人的意見:“要不……和我一同去書房坐坐?”


    ……


    雖然她們前些日就住進了這裏,但書房畢竟不常用,還帶著淡淡的塵封灰塵和濕氣夾雜的氣味,不過這幾日莊子山藥她們通了窗,又熏了香,現下隻餘淡淡木香,纏繞鼻尖。


    連帶著攤開的書頁都染上幾分,翻滾間掀到鼻尖,神清氣爽。


    約莫過了一兩個時辰,窗外的冷風悄悄溜了一縷進來,馬上被裏屋的暖爐火氣同化。


    蘇言長歎了口氣,脖頸後仰放鬆一下,又毫不在意形象地雙臂後拉,做了個標準的擴胸運動。


    然後她收到了謝明允疑惑的眼神。


    蘇言:“……”


    還好,謝明允隻是看了她一眼,就飛快地低下頭去,像是對什麽避之不及一樣,眼睛眨了眨,四下一晃。


    蘇言心道,又怎麽了,這動不動就躲人眼神的毛病是哪兒來的,他那顆黑化的心呢,難道不應該是堅韌不催、百折不彎?


    “你剛剛看的什麽?”她幹脆轉開話題。


    蘇言有點好奇,離開了蘇府,不再處理那些商場事務,謝明允會在意什麽會喜歡看什麽書,然而她也不知道自己莫名升起的求知欲從何而來,隻得把這都歸於,一時犯了尷尬癌。


    “《史論》。”語氣淡淡的,卻像山間泉水煮成,一絲清冽涼意。


    謝明允眼尾掀起一點弧度,目光透過輕掃的尾睫,虛虛一望,蘇言便晃了神。


    怎麽會有人生了這樣一雙眼睛。


    長眸輕掃,眼眸流轉間,如神話裏沉寂了萬年的皚皚雪山,明知山底威壓鎮著上古凶獸,無盡危險深藏,卻還是有凡人心甘情願淪為猛獸腹中餐、高山雪下骨,奔赴萬裏而來。


    蘇言暗歎一聲,默不作聲地合上了麵前堪堪翻過一半的字帖。


    那幾本精要,字體晦澀她讀不通也不樂意讀,雖說知道謝明允給自己攥寫了一份,也不好意思當著他麵拿出來,畢竟是私下動作,若他是想給自己一個驚喜呢?


    心底暗暗吐了口槽,溫泉殿裏無力虛軟的身體、蒼白得仿佛下一瞬就斷了氣魂歸天外的臉色,以及白淨足腕上兩寸,駭人的深傷,滲著黑紅的血。


    那場麵不知是驚動了哪一道魂哪一縷魄,令她至今想起仍然心悸不已,虛渺的傷感陡然擊中心髒深處,蘇言著魔一般,眼神在主人全然不知的情況下,倏地掃了過去。


    “虛軟”的人此刻端坐著,渾身上下都寫滿了“生人勿近”四個大字,於是蘇言瞬間從那鬼迷三道的狀態裏收回,並且很“及時”地……直直站起了身。


    “怎麽了?”謝明允淡淡道,“可是練字太過無聊?”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她隱約聽出語氣裏一點親昵,好像出口的不是這句冷冰冰的話,而是一句體貼的,江南慣有的吳儂軟語——“是不是有點無聊了,要不要幹點別的事”。


    幾乎是立刻,雞皮疙瘩起來了。


    不行,天啊。


    自己在腦補什麽!


    錯覺,肯定是錯覺,大概是練字練了太久,手指發麻的同時連帶著腦子也麻了,這才瞎想些有的沒的。


    “呃……倒也不是無聊,隻是房中有點悶,炭火烤得太狠了。”她拍了拍臉頰,眼睛一眨露出一點濕氣,“我去取杯冷茶,降降溫。”


    肯定是屋內太暖的緣故,把自己烤了太久,才會從身到心都熱得像個小暖爐。


    “等等!”謝明允起身的速度幾乎是飛快,不由分說地走到蘇言麵牆,正好攔住了出去的路,在蘇言眼裏,仿佛他知道自己是想要“一去不回”一樣。


    “給你看樣東西。”


    謝明允垂眸,一手別在身後,拇指緊張的蜷縮,攪亂一寸褶皺。他有東西想給眼前這人,好讓他知道,她同自己好,自己也是一樣。


    蘇言:“……”


    好的我懂了,阻止一個人做什麽事情最快最有效的方法居然不是勸說——而是直接了當,絲毫不繞彎子地攔住她的去路。


    幾乎是被氣笑了,可這股氣底下又藏著笑,不知是笑是怒,卻分明讓她站住了腳,推不開人。


    明明論力氣,謝明允不可能掰得過她。


    壓下心底疑惑,蘇言理智回歸占據大腦,聯係前後發展,很輕易猜出來謝明允要送給她看什麽。


    那一摞信紙謄寫的,科考綱要和細概。


    空氣靜靜的,暖著人的身體,蘇言垂眼不出意料地見謝明允繞過書案,隨後彎下腰呈出一個柔軟的弧度,冷白的指尖探出衣袖,輕輕一勾,抽屜拉開,裏麵被蘇言回歸原位的一摞被他輕輕取出。


    就算提前知道,也還是很動容,蘇言心裏柔軟得不行。


    “你看看需要嗎?”謝明允嘴角揚起笑,眼睛裏藏著滿滿的期待。


    “謝謝。”她看著直起身,麵對著自己的男人,接過滿滿當當的心意,隨即仔細翻了幾章,臉上露出快要溢出的喜悅,像是被放大了數倍。


    蘇言歎了口氣,毫不掩飾讚賞:“你可太‘及時雨’了,我正愁這幾天隻顧練字……”


    她誇起人來十分真誠,更何況眼前還是原本冷冷淡淡,仿佛對什麽都不屑的謝明允,轉變總是讓人有驚喜感的,不管多少次也還是一樣。


    眼前人大約不知這樣的笑容多暖,謝明允點點頭,忽然升起一種充實感,他眼皮輕抬,深吸口氣,屋內起效甚微的暖氣倏地衝進了五髒六腑,回暖時聽得見雀躍心聲。


    真暖和,他想。


    ……


    皇城東宮,芙蓉帳暖。


    侍女們躬身送了洗漱水盆進去,有序的站屏風兩邊,活成了個眼瞎耳聾的木頭人,隻知等待她們主子吩咐。


    良久,皇太女起身,她們幾人按順序伺候洗漱梳頭,即便餘光中瞥見了什麽不該看的也一路眼觀鼻鼻觀心——這是伺候東宮一貫的規矩,不,應當說是,伺候這位皇太女的規矩。


    完畢,李鈺略一抬眼,看著榻上熟睡的人,目光微沉,似湧現出一絲懷念。


    卻轉瞬為某種勢在必得的執念所取代,梳頭的侍女窺見鏡中眼神,渾身一抖,幸好手上動作穩住了。


    她正鬆了口氣,就聽皇太女一聲嘲笑,語氣依舊是睥睨的狂妄,“手倒還算穩,日後你便固定給本殿束冠。”


    侍女忙應是,心底卻瑟瑟發抖。


    她們束冠一貫是輪流來——誰也不願觸太女這龍女頭頂,一不小心侍奉不好就是重罰。


    自己怎麽這麽慘的命啊,侍女心裏滴血,還得戰戰兢兢服侍。


    床上的人睡夢中一動,被角揭開露出原本埋著的半張臉。


    若是蘇言在此處,恐怕會驚訝於床上男子的麵貌——並非因為他姿色傾國傾城,而是這副樣貌……


    不論氣質的話,簡直像極了謝明允。


    眼睛的形狀,唇角微勾,甚至膚色、麵部輪廓,都像極了,但沒人會將他們兩人認錯。


    包括李鈺。


    她一揮手,“叫長史過來。”


    長史,即為東宮護衛首領,也就是前兩日李鈺吩咐做事的陳封,很快從前殿趕來.


    “殿下。”陳封單膝跪地,拱手行禮,高舉於頭頂。


    李鈺不鹹不淡的“嗯”了一聲,把玩著手上玉扳指,“吩咐你的事,可辦好了?”


    陳封點頭:“回稟殿下,已成前勢,隻待這兩日便能事成收尾,殿下便能如願。”


    “別,”李鈺抬手,一聲低笑,“也沒到那麽嚴重,隻是給他提個醒,適可而止。”


    這位幹了數年的長史,心裏一咯噔,冒出了點冷汗。


    他明白了,皇太女並非……


    而是要……


    還好,自己辦事留一線,沒做的太絕,否則這便算是錯會了太女吩咐,真要等無可挽回的那一步,可就不是卸職這麽簡單的事情了。


    “是,屬下明白。”


    是個聰明人,若非如此,自己也不會用他這麽些年,李鈺一揮手,“行了,退下吧。”


    ……


    夜裏,蘇言躺在床上,身邊是已經熟悉的呼吸和熟悉的人。


    兩人都醒著,此時此刻,沒了什麽偽裝的腳傷,也沒了照顧起夜的由頭,卻還是睡在了一起。


    謝明允還沒睡著,緩緩睜開眼,瞅了眼旁邊人的神色,她目光越過空氣,攀過小窗,追尋夜色裏的月光。


    “我來年開春要科考了。”蘇言忽然開口。


    這一點謝明允早就知道,因此“嗯”了一聲,語氣卻不那麽淡,隨即補充一句:“我相信你。”


    “哦?”蘇言偏過頭,發絲摩擦過繡花枕頭的聲音在寂靜的夜裏分外明顯,她忽然笑了:“我都不知道自己行不行,你怎麽來一句‘相信我’,憑的什麽,直覺嗎,還是我那一手四不像的字體。”


    她這話說得像是開玩笑,沒人知道卻是為了掩飾聽到那一句“我相信你”後,心底的悸動……和不安。


    太快了,她想,謝明允這話幾乎是不加思索的,仿佛活該如此也本該如此,透著無條件的信任,蘇言聽得出,不是在扯謊。


    於是她用玩笑來躲閃,打個哈哈笑上一句,就此順理成章揭過這個話題——雖然她也不知自己怎麽突然提起,或許隻是順口,也或許,隻是想聽他說上一句話?


    可蘇言自己也摸不清想聽到一句什麽,這句“我相信你”明顯親昵感超標了,讓她耳根子都發麻。


    蘇言心想就這樣吧,於是閉上眼睛就要裝睡,謝明允卻好像缺了名為“幽默”的神經,偏過頭目光灼灼地看著他,深冬的夜裏沒有星星閃爍,反倒是屋內卻像有兩顆,閃爍著月色一般淺白的光。


    謝明允甚至一眼就知道蘇言沒睡,再次強調:“我是說相信你。”


    蘇言沒搭理,他便自顧自的道:“我讀書多年,眼光不會錯,你信我。”


    謝明允並非扯謊,他見蘇言練字看書的韌勁,便知她非是池中物,居然和傳聞中那個不學無術的丞相嫡女大相徑庭,頂多就是字寫的生疏一點,看書卻認真


    別看她每回隻看一兩個時辰,卻比尋常人一整天效率都高。


    蘇言“嗯”了一聲,心說信你做什麽,我信我自己,百分之百的那種,哪像你,百分之五十八!


    “嗯,”蘇言語氣帶著自信:“我也相信我自己。”


    就是不太相信你而已,她心道。


    謝明允說完話倒是不再講了,他知道身邊人聽了進去。


    於是乎,蘇言意識沉沉,思緒四下遊蕩時,總勾起這樣那樣的事。


    一會兒想,她肯定能科考高中,不然太對不起她現代人那一套成熟的學習方法,麵子裏子都丟了個底掉。


    一會兒想,自己和謝明允這是怎麽回事兒呢,好像她一開始想的是和他培養姐弟情,親情的“感化”自能讓人動容一二,總不能真還按原著劇情走,讓自己落得個九族覆滅的下場吧。


    一會兒又想,什麽鬼的五十八,她想要六十,迫不及待地要把係統小安揪出來“慰問”一番,看看它要如何解釋這些bug,若是還想像上回,臨時編一個套路身世安在謝明允身上那樣,又“靈機一動”來個什麽修補bug。


    蘇言很擔心,它會不會越修越多。


    小安的編故事水平,簡直和原著作者不相上下。


    但不管怎麽說,也得進度達到六十,才有選擇的權力。


    於是蘇言“不經意”地翻了個身,輕輕的,試探性的一句


    “晚安,明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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