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倆沉默地對視著。


    飛速流逝的時間好像瞬間慢了下來,一點一滴從指縫中漏出去。


    紀姝恍然覺得自己已經這麽和他對視了許多年。


    但是她記得的,也隻不過是遊戲中每次【事件記錄】刷出來的失敗記錄:


    【[秦歸止]推拒了[紀姝]端上來的酒盞,拂袖而去,彼時墜歡莫拾,酒痕在衣,但是他壓著醉意,迅速離開了】


    【[秦歸止]聽聞[紀姝]也會參加這次宮宴,於是在宮宴進行到一半的時候,就匆匆離開了】


    ……


    看起來,就像是一大段暗戀失敗的記錄,不斷試探、不斷被拒絕,可是主動出擊的人永遠都不會放棄。


    很難說紀姝是不是真的對秦歸止有什麽特殊的感情,或許隻是多次失敗之後層層疊加的不甘心。


    玩遊戲的時候,一張怎麽抽都抽不到的ssr就是很容易讓人對他有執念。


    現在更多了一份對他神秘背景的好奇,這好奇又摻雜著對死亡的畏懼、對真相的渴望,讓她心如蟻噬。


    許多年前她年少時,讀了許多有關暗戀的小說,一個女孩子暗戀一個男人多年,愛慕濃烈到夢境中都是他,但是他們年齡差距太大了,女孩怎麽都不敢說出來。


    但是好歹時間一點一點過去了,多年之後再次重逢,這姑娘笑著對那男人說,我以前暗戀過你,還夢見了你。


    男人問,你現在不夢見我了嗎。


    女孩輕巧地搖頭,我已經長大了,我不喜歡你了。


    男人目送她走了,揮手同她告別,看著她輕巧的走出過去的夢境,然後孤身一人,點了支煙。


    男人頭上已經有白發了,他低聲說:“現在輪到我夢見你了,我現在敢了。”


    紀姝福至心靈,在沉默的空氣中又插了一句,她說話的聲音很輕:“我夢見過秦國師。”


    秦歸止依舊端坐著,一句話也不說,也完全沒有朝她走去的意思。


    於是紀姝繼續往下說:“我夢見我很喜歡秦國師,但是秦國師一點都喜歡我,罵我是妖妃,然後殺掉我了。”


    窗外的風聲呼啦呼啦地吹過。


    秦歸止一路走到國師的位置上來,自然不是隻靠人長得好。筆頭千字、胸中萬卷,袖星鬥、□□策,哪一樣拎出來都拿得出手。


    人世間的陰暗與醜惡他也早見慣了,麵冷心冷,袖手旁觀。


    秦歸止強硬地控製住自己的情緒,麵無表情地說:“隻是夢境而已。”


    他聲音低沉冷硬,話裏話外盡是沉穩氣息,冷銳而凜然,讓人不容拒絕。


    紀姝真不懂一個人怎麽能做到如此冷硬、如此不識風月,好在她今天隻是試探,還給自己留了退路。


    於是她盯著秦歸止的眼睛看了一會兒,微微笑了起來,說:“隻是夢境,是我搞混了,冒犯秦國師了。”


    她輕巧地開門走了。


    屋中的空氣沉默了好一會兒,在確定她走遠了,再也不會折返了之後,才驟然放鬆下來。


    秦歸止簡直拿她毫無辦法,雖然這次硬扛過去,沒叫她詐出破綻,但是他並不敢確保下次還能這麽容易過關。


    隻是聽她說自己罵她、還打她、把她殺掉了。


    短短幾個字,力量已經大過了他的百般克製。


    他已經心疼她到苛責自己的地步,想著怎麽會有人舍得殺阿姝呢,阿姝這麽好。這份心疼壓倒了嫉妒和憤憤不平,越俎代庖地主導了他的所有情緒。


    阿姝看起來真的好喜歡“秦歸止”啊。


    怎麽辦呢。


    或許是因為白天一直念念不忘著這事,秦歸止晚上罕見地做了夢。


    他夢見上次同她一起經曆的那個幻境。


    夢見阿姝是個妖妃,她以一己之力禍害了整個大夏,讓他全部計劃功敗垂成。


    夢裏的阿姝好喜歡“秦歸止”,她明明是皇帝的妃子,明明皇帝把她當作金絲雀一樣護著,但是她總是能找到機會來見他。


    一見到“秦歸止”,她的眼睛就亮得很厲害,就算滿臉都是醉意,她那雙好看的眼睛也總是追著他不放。


    在那個夢境之中,阿姝根本不認識顏粲,也不知道“秦歸止”的真實身份,她什麽都不知道,但是依舊喜歡上了“秦歸止”,奮力朝他奔赴。


    夢中他舍不得放棄自己的計劃,但是她那麽喜歡他,不管他怎麽拒絕,她依舊癡癡地追逐著“秦歸止”。


    同時,她也一直是他計劃的最大阻礙。


    明明殺掉她就可以繼續自己的計劃,但是他一直下不了手。


    他在人間長川之中跋涉而過,曆經兩朝繁華如幻夢,但是她轉身朝他笑的時候,窗外的風雨一下子變得無比遙遠,他就隻能聽見她的聲音。


    聽見她說,秦國師,你若是真的不喜歡我,為什麽不敢看我。


    或許是沉迷她的好意,或許是憑白竊取她對一個幻影的愛慕,他不敢接受她,害怕她接觸到真實的自己之後,就不再喜歡自己了。


    夢境的最後,阿姝從盛大的夜宴追出來,她穿著盛裝華服,但是為了追趕他,衣服被匆忙顛簸出了褶皺,頭上那個華麗的點翠冠也被她直接摘了下來,漏出來的長發垂在鬢邊,好看得驚心動魄。


    她是匆忙跑出來的,或許之前還在榻上,被其他男人抱在懷裏親吻。


    這個其他男人,就是他盡心盡力教出來的弟子,是人皇、是人界的君主。


    秦歸止在他身上寄予厚望,希望他能夠扛住壓力,帶著大夏走出滅亡的死局。


    所以秦歸止一直對他很好。


    如果不出意外,他們會是後世稱頌的師徒典範。


    然後意外來了。


    他喜歡上了自己學生的妻子。


    夢境中的阿姝是匆忙追出來的,她穿的繡鞋還是室內穿的那種,非常輕薄,踏在青石板上,夜間積蓄的露水一下子就沾濕了鵝黃色的繡鞋邊緣。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縮了縮腳,把繡鞋藏在了裙子下麵。


    因為之前已經多次被他拒絕過了,她有點怯怯的,想了半天,最後說了一句:“秦國師,路上注意安全。”


    像是幫夫君出來送老師,非常規矩。


    她是個千嬌百媚的大美人,無數的詩歌和戲劇稱頌她舉世無雙的美貌,但是在他麵前,她的美貌從來沒有給自己爭取到任何好處。


    她怯生生地站在那裏,很局促,像是圍獵場上無處可逃的小鹿。


    但是秦歸止清楚地知道,在他們倆人的拉鋸戰中,她才是那個執箭的獵手。


    最好的獵手總是以獵物的形象出現。


    她立於不敗之地,因為她好像隻是單純地喜歡他,不求他喜歡回來。她眼巴巴跑出來,但是隻對他說一句“路上小心”。


    秦歸止睜開眼睛的時候,整個夜晚甚至連一半都沒過去,但是他非常清醒,知道自己無法再次入眠。


    夢境十分清晰,好像他真的經曆過這些一樣。


    寂靜的夜晚,遠遠隻能聽見軍隊調動產生的單調聲音。但是再單調的腳步聲,重複十萬次,也會變成恐怖的怒吼。


    這裏是汝州。


    汝州離舊同州遺址非常近。


    曾經攻下舊同州的亂黨們,在城破之後大索三日。但是令他們失望的是,堅守數日的同州城內也沒有剩餘的糧食了。


    亂黨們打了太久的杖,他們太餓了,再沒有東西吃,他們就會推翻自己的頭領,把那個許諾下金錢厚祿的頭領生吞活剝掉。


    於是他們犯下了舉世震驚的罪孽。


    舊同州從物理意義上完全消失了。房屋建築被焚毀,焚燒的房屋中有被逼瘋的女子在唱歌,她寧願同自己的家一起被燒毀,也不願意走出去被人吞食。


    這便是戰爭。


    骨橫朔野,魂逐飛蓬。負戈外戍,殺氣雄邊。


    秦歸止給自己設想的結局,就是執劍死在一場戰爭中。


    但是這句話後麵還跟著一句:


    士有解佩出朝,一去忘返;女有揚蛾,再盼傾國。


    就算你有天下莫及的劍術,若是你心愛的女子挽著你能摧金斷玉的手臂,你能推開她嗎。


    你想死在戰爭中,但是你死了她會哭的。


    美色如刀,謂之傾國。


    秦歸止在黑暗中沉默地坐起來,他坐在床沿微涼的空氣之中,發著呆,頭一次對自己的計劃產生了動搖。


    他想告訴阿姝,你喜歡的隻是一個幻影,實際上沒有這個人的,這個人是我演出來的。


    但是他想阿姝那麽喜歡“秦歸止”,甚至長得更好看的顏粲擺在旁邊給她選,她都不為所動,堅定地追出來找秦國師。


    要是她知道了,會很傷心的吧。


    怎麽辦。


    他的心上人喜歡別的男人。


    有什麽辦法。


    她輕巧地走了,他怎麽辦。


    秦歸止實在是想不下去了,站起來,月色侵衣。他並不在意,隻是快速地走了出去,希望夜晚的冷風能讓自己清醒一點。


    .


    紀姝萬萬沒想到自己隨口胡謅出來的一個夢境,能夠讓秦歸止失眠半個晚上。


    她見從秦歸止那裏刺探消息不成功,於是便把這件事丟到腦後去,重新把“拜訪江疏鶴”排到日程表上去。


    前幾日實在是太忙了,方夫子晝夜不眠地核對檔案,她也不好意思跑去休息,把老人家扔在那裏獨自工作。


    今天調到秦歸止這裏來了,她一下子就閑了,於是捏了個障眼法,便幹淨利落地跑去找救苦救難、施粥為民的“江匪首”了。


    她改換妝容麵貌,跑到流匪聚集地一問,想知道江疏鶴大抵在哪個方向。


    然後她得知,江義士最近沉迷禮佛,昨晚睡在了封禪寺。


    紀姝:“……”


    她真是從沒見過那麽喜歡搞和尚的妖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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