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


    薑白原本沒打算今天袒露秘密。隻是在顧徐抱住他那一刻,他自然而然就說出來了。


    “沒有在逗你,是貨真價實的421年。”


    昏暗的路燈光落在薑白眼裏,卻亮得驚人,從最初的緊張到平靜,他娓娓道來他最大,也是唯一的秘密。


    “421年前,我溺水死了。”


    “沒想到再次睜開眼,我回到了我出生那天。”


    “以為和電影一樣,重生走上人生巔峰。”薑白無聲笑了下,“結果到20歲那年的12月31號,我又死了。”


    “再睜眼,又回到出生那天。”


    “和玩回檔的遊戲差不多,我不斷重生,每次都是20歲的12月31日死,6月1號生。”薑白伸手,比了個21,“到現在,不多不少,一共21次,421年。”


    “我那些技能,並非我有多麽優秀。不過是我比大家多了幾百年的學習時間。”


    “顧徐。”


    薑白一口氣說完,瞳孔裏倒映著飄落的雪花,下雪了。


    終於說出一直壓在心口的秘密,他渾身輕鬆,他微仰頭,看著深藍色的天空,以及灑落的雪花,唇角揚起:“這就是我的秘密,假如你不能接受,我……”


    餘下的話淹沒在男人溫熱的懷抱裏,他再次被顧徐摟進懷裏。男人微涼的唇落在他耳邊,輕聲細語:“薑白,我愛你。”


    這就是他的回答。


    無論薑白從哪兒來,他有多少歲,他有什麽秘密。


    他愛他。


    他愛薑白。


    有雪花落在薑白眼睫,他眨了眨,像是被融化一般,雪花掉進他眼裏化成水。


    薑白的視線霎時有些模糊,他抬手,也緩緩抱住顧徐。


    兩人就這樣站在路燈下,在鵝毛般的雪花裏擁抱,彼此溫暖著。


    薑白還是不懂他對顧徐的心疼,是否就是愛情,但此刻他無比清楚,無論過去,還是現在,就算再讓他選擇一次,他依然會在那天的頒獎禮,和顧徐說——


    “我們在一起。”


    他隻想和他在一起。


    *


    回川西是在第二天,薑白和顧徐昨晚回宿舍收拾行李,就住在了宿舍。薑白在樓下等半天,一直不見顧徐下來,他看眼時間,離登機隻剩兩個半小時。


    薑白又等幾分鍾,樓上依舊沒有動靜,他就上樓去看情況,顧徐的房門開著,薑白走進去,就看到顧徐彎身在修剪橘子樹。


    “馬上好。”


    顧徐剪掉固黃的樹葉。


    薑白瞧著不對,上前盯著研究一會兒,眼裏閃過幾分奇怪。


    橘子樹竟然又恢複之前的狀態,從葉端逐漸枯竭,且比之前更要嚴重,估計活不了一周。


    “怎麽?”顧徐見他神色有異,放下剪子問。


    現在這棵橘子樹外表看不大出來,和冬天正常掉葉子一樣,顧徐並不知道。


    薑白知道橘子樹是顧徐母親送他最後的禮物,對他意義非凡,斟酌幾秒,他還是如實相告。


    顧徐先是詫異,後聽到隻剩一周左右可以活,他抬起花盆:“一周我們不一定能回來,我先搬它去花園,要真死了,可以做花肥。”


    薑白以為聽錯了,顧徐的態度完全超出他意料,他脫口而出:“你不是最喜歡這棵橘子樹?”


    顧徐看薑白一眼:“有你就夠。”說著抬腳要往外走。


    剛走幾步,青年在後麵扯住他手臂,低咳一聲:“帶回山裏種著試試,我院子裏,還差一棵果樹。”


    ……


    和上次不同,這次顧徐和薑白都帶了行李,還有一盆橘子樹。


    落地是中午,蔣芸芬開車來接的他們。


    雖然已經做好心理準備,蔣芸芬現在麵對顧徐還是有點局促。


    男兒媳如何相處,她是第一次碰到。


    回去自然是薑白開車,顧徐主動坐到後座,沒想到蔣芸芬也拉開後座坐進來。


    這下隻剩薑白在前麵,他瞅著後視鏡,發動了車。


    鏡子裏,蔣芸芬頻頻瞄著顧徐,左手一直揣在兜裏,幾次欲言又止,瞥到薑白,又閉上嘴,轉頭盯著窗外。


    車內一路安靜。


    等到薑家,薑白先下車,顧徐伸手剛碰到車門把手,蔣芸芬突然喊他:“小顧你等等!”


    這一聲喊得又急又大聲。


    駕駛座的門同時“砰”關上,知母莫若子,薑白知道蔣芸芬肯定是有話不想他聽到,便裝作若無其事走開了。


    反正總不會又要顧徐去結紮。


    車內顧徐馬上收回手,轉頭正要開口,蔣芸芬先一步從包裏掏出一個鼓鼓囊囊的紅包,抓起顧徐的手直接塞進去。


    蔣芸芬這才鬆口氣,笑著說:“阿姨知道你是大明星,不缺錢,不過這是我們這邊的禮節,孩子的對象第一次上家裏,都得封一個紅包。你拿著,等過年,阿姨再給你包個壓歲紅包。”完全不給顧徐說話的機會,她又說,“阿姨知道你家隻剩你一個了,以後咱們家就是你的家,過年和白白一起回來,我們……”


    蔣芸芬猛然住聲,無措望著抱住她的高大身軀,一下不知說什麽好。


    顧徐說:“謝謝媽。”


    蔣芸芬:“!”


    這就叫上了!轉念一想,白得一個這麽大的優秀兒子,好像男兒媳婦,也不是那麽難以接受。


    她笑著拍拍顧徐的背,像小時候拍薑白那樣:“傻孩子,一家人說什麽謝謝。”


    與此同時,薑白一手抱著花盆,一手拉著行李箱走進院子。


    花園裏,薑朝文在給花澆水,薑白停止喊他:“爸,我回來了。”


    薑朝文像沒聽見一樣,繼續澆他的水。


    搞冷戰?薑白樂了,他把花盆擱到花壇邊,停好行李箱,隨意坐到行李箱上,繼續和薑朝文嘮嗑:“爸,真不理我?”


    薑朝文依舊無動於衷。


    嘩啦啦的水澆到花壇裏,薑白眉梢一抬,咳嗽一聲:“真要和我斷絕父子關係?”


    薑朝文這才扔下水管,皺眉看向薑白:“你當你老子不敢是不是?”


    上次薑朝文自稱老子,是薑白要從清北輟學,當時家裏也是來了一次世界大戰。


    薑白搖頭:“我爸有什麽不敢,上次都到報社門口了,隻差一步馬上登報申明。”


    薑朝文見薑白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模樣,滿肚子的氣:“薑白,你非氣死我才滿意啊,哪怕你喜歡個大幾十歲的,也比找個男人好!”


    薑白“噢”了聲:“這可是爸你說的。我找個50的你可別反對。”


    薑朝文沒想到薑白答得那麽順溜,真被唬住了,他才45,薑白要真給他找個50的兒媳婦回來,他能門都不讓薑白進!


    薑朝文氣得無法反駁,這時候蔣芸芬和顧徐有說有笑進來,薑朝文臉色一變,轉身就往屋裏走。


    直到晚飯都沒下來。


    蔣芸芬擺著筷子,聽顧徐聊他以前打工的事,聽得入了神,完全不管薑朝文還沒來,頭也不回和薑白說:“白白,開飯了。”


    薑白:“……”


    他輕歎一聲,和顧徐使了個眼色,他拉開椅子起身,上樓去喊薑朝文。


    薑朝文在屋裏生悶氣,聽到敲門聲,他悶悶說:“門沒鎖,你敲什麽?”


    吱呀。


    門推開,薑朝文盯著窗外的落日,沒回頭,他擲地有聲:“我什麽事都聽你的,就你寶貝兒子這件,我堅決不讓步!你別叫我吃飯,我就是餓死了,都不同意!”


    薑白無情打破他的幻想:“爸,別想了,我媽現在都不記得你,你不吃她也不知道。”


    薑朝文背脊一僵,他回頭沉著聲說:“出去!誰準你進來!”


    薑白一臉無辜:“是你說門沒鎖。”


    薑朝文嘴唇哆嗦:“你、你這臭小子!”他騰地站起來,四處轉悠著找雞毛撣子,“今天不抽死你,我和你姓!”


    “我也姓薑。”


    薑朝文當沒聽見,挽著袖子繼續找雞毛撣子,正轉著,旁邊雞毛撣子遞過來:“爸,在這兒。”


    薑朝文動作頓了一下,旋即毫不留情,接過來直接死命往薑白身上抽。


    薑白沒躲,家裏安有地暖,他現在身上就一件薄薄的米色毛衣。


    雞毛撣子抽到他背上,都能聽到骨頭的動靜。


    薑白紋絲不動,隻安靜說:“爸,打完你就消氣吧,我不想你不開心。”


    薑朝文眼球都泛紅了,抽著抽著就抽不下去了,他哽咽道:“不想我不開心,就別喜歡男人!”


    薑白沉默幾秒,才開口:“爸,我喜歡男人,或是喜歡女人,真那麽重要嗎?”


    薑朝文想說重要,可看到薑白認真的眼神,那兩個字無論如何說不出口。


    薑白又說:“比我活著還重要嗎?”


    薑朝文這下氣得血氣上湧,他又一撣子抽到薑白背上,沒注意刮到薑白脖子,拉出一條很長的血痕,薑朝文還是氣:“你學那些電視劇要跳樓威脅我?我先把你雙腿打斷,看你怎麽跳!”


    “不是。”薑白搖頭,“爸,我真的死過20次。”


    薑朝文愣神間,薑白將他重生了21次的事簡單明了告訴他。


    末了,薑白說:“爸,我這次沒重生了,我可以陪著你和媽一起變老。這對我而言比什麽都重要。我不希望你不開心,如果你一定要我離開顧徐,我可以辦到。但沒有他,我也不會和其他人在一起,無論男女老少。並且我會不開心。”


    “我孤單了421年,現在我不想孤單了。”


    “爸,我可不可以任性這一次?我想和顧徐在一起。”


    ……


    薑朝文聽傻了,薑白說完,房間也安靜下來,兩父子麵對麵站著。


    沒有開燈,窗外的殘陽照到薑白脖頸,那條血痕觸目驚心。


    薑朝文心疼了。


    良久,他沉聲說:“你不會是好騙我同意,編了一個故事吧。”


    他其實清楚,他兒子是世上最好的孩子,他不會,也不可能為了實現目的而欺騙他。


    薑白嘴唇剛張開,薑朝文已經用力抱住他,沒讓兒子看見他冒出來的淚。


    “兒子,你受苦了。”


    門外,來喊父子倆吃飯的蔣芸芬擦掉淚,沒有出聲,輕手輕腳轉身下樓。


    她想還好她明白得夠快,很早就同意薑白和顧徐在一起。


    她寶貝獨自不斷循幾百年,以後有顧徐陪著他,男人又如何,她兒子喜歡就成!


    誰愛說閑話誰說去,她有兩個又高又帥的兒子,背地裏羨慕去吧!


    *


    薑朝文和薑白下樓了。


    顧徐拉開椅子起身,喊他:“薑叔。”


    薑朝文點頭,坐下直接撂了兩瓶白酒在桌上,看向顧徐:“能喝酒嗎?”


    薑朝文擰開瓶蓋,二話不說給顧徐倒了滿杯:“喝。”


    薑白想說點什麽,想想算了,他爸這牛脾氣能同意他和顧徐在一起,其他的,隨他去吧。


    於是整個晚上,顧徐都沒能從飯桌下來。


    第二天薑白下樓,一樓彌漫著濃鬱的酒味,薑朝文趴在桌子上睡著了,桌上擺著無數空酒瓶。


    顧徐倒是醒著,不過臉色紅得驚人,看到薑白,他撐著桌麵起身,緩慢走向薑白。


    他被薑朝文考驗了一晚上酒品,到天亮,薑朝文才沒扛住先趴了。


    顧徐走得不穩,薑白擔心他摔倒,快步過去,還未接住顧徐,顧徐先他一步抱住他腰,頭很是困難往薑白懷裏擠。


    顧徐比薑白告那麽幾公分,骨架也要更寬大,整個人往薑白懷裏擠的樣子特別滑稽。


    顧徐鑽了很久,總算鑽到一個舒服的位置,他臉緊緊貼著薑白的胸膛,說話比平時緩慢許多:“老婆,我好困。”


    薑白:“……”


    要不是他知道薑朝文的酒量,他真懷疑顧徐是裝睡占他便宜。


    懷裏一大坨持續不停擠,薑白沒辦法,隻好抱著他,引著他上樓。


    蔣芸芬有給顧徐收拾房間,在三樓的客房,到二樓,薑白懶得再上去,直接把顧徐帶到他房間,一看到床,顧徐就自發倒上去,卷著被子睡覺了。


    見他沒什麽事,薑白抬腳要走,還沒動,顧徐倏地睜眼,朦朧的睡眼跟著薑白移動,啞著聲音問:“老婆你要去哪兒?”


    薑白深吸口氣,才忍住拽起顧徐去衛生間,用冷水澆醒他的衝動,平靜說:“你好好睡覺,我去救你的樹。”


    顧徐看著他,半晌道:“謝謝老婆。”說完卷著被子側身徹底睡著了。


    薑白按按太陽穴,才離開了房間。


    *


    薑白把生病的橘子樹帶回了他的秘密基地。


    院子裏的土是他新培育的黑土,能給植物提供比普通黑土三倍的營養。


    這棵橘子樹實在古怪,明明救活沒多久,竟然又反複,現在隻能試試種在他院裏能不能活了。


    薑白忙活到下午,總算移植好樹。


    啪嗒。


    忽然,豆大的雨滴砸到窗戶上。


    下大雨了。


    薑白最後正了正樹,正要走,忽然,他聽到一道熟悉的聲音。


    “你也死了。”


    “你們都死了。”


    “又隻剩下我。”


    “爸媽,我來找你們可以嗎?我一個人,真的很累。活著,很累。”


    這是,顧徐的聲音!


    薑白猛地回頭,然而瓢潑的雨裏,並沒有人。薑白詫異了。


    分明是顧徐的聲音沒錯。


    轟隆!


    突然一道驚雷,從空中劈到橘子樹,薑白在找著顧徐,並沒有發現,他抓著樹梢沒撤手,就被樹稍傳來的電流電暈,身子一栽,倒在了雨中。


    ……


    薑白又夢回到那一天。


    12月31日,河濱公園。


    他去麵試,眼見著時間快到,他想起河濱公園有條捷徑,隻要穿過那個湖,他就能按時到達麵試的公司。


    他腳尖一轉,快走到湖,突然有人驚呼——


    “救人啊!有人跳水了!”


    砰。


    一聲巨大落水聲,他想也沒想,脫掉大衣飛快衝到湖邊,隱約見一個男人在湖裏,他跳進去,直接遊向他。


    冬天的湖水冷得人發顫,模糊的水裏,他用最後的力氣將那個男人推上岸。


    而他自己,則失去重力往下墜。


    不同的是,這次他還看見了另一個男人。離他很遠,離他很近。


    跟著他,一起往下沉。


    朦朧中,他聽到遙遠的湖岸傳來嘶吼聲:“放開我,讓我去救他!顧徐還在水裏!還有一個年輕人!”


    又有一個聲音說:“你救過一次,差點沒命啊!”


    ……


    原來。


    跳水的不是他救的那個人,是……


    漫無邊際的水裏,薑白艱難轉頭,看向一同和他墜落的男人。


    這一次,他看清了。


    黑暗散去,那個男人,是顧徐。


    ……


    冰冷的雨水砸在臉上,薑白疼醒了。


    他睜開眼,入慕是黑漆漆的天空,還有變小的雨滴。薑白發了一會兒呆,嘴角動了動,有些荒唐地笑了出來。


    所以,他不斷循環的原因,是他救錯了人,害死顧徐,也害死他自己嗎?


    那結束重生,是這一次顧徐沒有自殺,他們倆就又都活了下來?


    在他不斷重生的20次,顧徐他,也自殺了20次?


    薑白眼眶濕潤了,不是雨,是他無聲哭了。


    雨漸漸停了,薑白還是沒有動,最後他是被出門巡邏的機器人撿回房間的。


    快半夜接到顧徐的電話,薑白聽著顧徐問他什麽時候回家,他鼻翼一酸,開口就是濃濃的鼻音:“顧徐,你想過自殺嗎?”


    對麵瞬間安靜。


    兩人都隻能聽到彼此淺淺的呼吸聲,過好久,男人才笑著說:“那是遇到你之前的事。”


    遇到陽光後,他就不舍得死了。


    薑白不再問了,他的心跳動著,跟著聽筒裏男人的呼吸,他咽下哭腔,笑著說:“我明天回去。”


    啪。


    再忍不住,飛快掛了電話。


    薑白蜷縮在角落,嗚咽了整個晚上。


    他心疼顧徐。


    很心疼,很心疼。


    比心疼他自己,更要心疼。


    *


    早上薑白是被雨聲吵醒的。


    又下雨了。


    他眼睛腫得快睜不開了,爬起來盯著窗外好一會兒,他才喊機器人給他送熱毛巾過來。


    卷起熱毛巾敷著眼睛,他見時間不早了,打算出門看看雨況,不是特別大,他就趕快出山。


    吱呀。


    門打開,薑白還未出去,眼睛便瞪直了,怔怔望向院門口,隻見一個撐著傘的男人,在暴雨中向他走來。


    而他身後,是風雨欲來的連綿深山。


    顧徐也沒想到薑白會突然打開門,瞧見他隻穿著薄薄的衣服站在門口,他停在屋簷下,笑著解釋:“我有點想你,來接你。”


    他說著收攏傘,密集的雨珠順著傘尖滴在地麵,他的褲腿也沾了不少泥漿。


    下著大雨的崎嶇山路,他一個不熟悉的路的人,還是為了他,找來了。


    薑白望著男人溫柔的眉眼,心轟然一塌,這次換他,主動快步上前捧住男人的臉,微微踮腳吻上男人微涼的唇。


    旋即,帶著淡淡鹹味的回應從他嘴裏溢出。


    “顧徐,我也喜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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