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泰伯經理用‘上班不幹活,還敢在走廊閑聊’不依不饒地罵了西爾維夫人足足二十多分鍾。


    盡管在這個過程中,西爾維夫人一直都在結結巴巴地試圖解釋“我已經做完了工作,也並沒有閑聊,隻是和同事問了換班的事”,但他就是置若罔聞,自顧自地罵了個痛快。


    西爾維夫人好端端地被人這樣折辱,心中又驚又懼,含著淚站在那,根本不知道怎麽應對。


    而且,更糟糕的是,由於自身見識少,又幾乎沒在外麵工作過的緣故,她竟然從一開始就沒有意識到這通折辱屬於毫無理由的欺淩,反而在心裏替對方找好了理由:“唉,這位先生一準兒是誤會我了!準是誤會我了!他一定是把我當做那種領了薪水卻不知道幹活,一天到晚都在偷奸耍滑的賤貨了。可我不是的呀,該死,我英語要是足夠好的話,一定能跟他解釋個清清楚楚,讓他知道,他誤會我了,他誤會我了,我不是那樣的。我是最最老實、勤奮、本分不過的好人啊。”


    本來是存心找茬的混蛋經理自然不會理睬一個中年婦女內心深處的這番迫切想伸冤的想法。


    他莫名其妙地發著雷霆大火,狠狠地將人罵了一頓,冷嘲熱諷偶爾加一些難聽的字眼,直到罵得在一旁和西爾維夫人同樣職位的員工都瑟瑟發抖,不知所措後,才終於逞足了威風。


    然後,他還要裝出一副很寬容的樣子,說了點兒‘你們若不是好運氣遇到了我,敢這麽做,早就被辭退了’的扯淡話,又再次重申了一遍“上班時間不得閑聊”的規定,才擺著一副大公無私的嚴厲姿態,背著手,轉身走了。


    西爾維夫人滿腔委屈無處申訴,也隻好抹著眼淚回到了自己的工作崗位上。


    但她還沒意識到事態的變化,還傻乎乎地想:“他要是肯聽我的分辨,就該知道我絕不是一個懶貨的了,但現在也沒辦法再追上去解釋。唉,隻好看以後了,他隻要好好看一看,一定能發現我是最最老實、勤奮、本分不過的好人了,到時候,他就會為冤枉我而愧疚了。”


    這麽一想,西爾維夫人便將這件事忍下去了。


    也許在旁觀者看來很奇怪,莫名其妙被罵一頓,怎麽還能忍了?


    可事情就是這麽荒唐!


    但要從根子上來說,其實也很正常。


    一來,性格傳統保守的西爾維夫人不被逼急了,是不敢和成年男人起爭執的;


    二來,作為一代移民的西爾維夫人骨子裏對這個國家還存在著懼怕。哪怕已經在這裏紮根生活了多年,也取得了該國的國籍,但她心裏始終都存有一種‘對於這個國家的人來說,我隻是個外來人,如果得罪了人、犯了錯,絕對不會有人幫忙,隻會被趕出這個國家’的恐慌感,所以,不論她在家裏怎麽強勢,在外麵也是謹小慎微,自認低人一等,從不惹事的。


    從這個方麵來說,那位無賴經理看人的眼光還是很準的。


    而且,他還頗為精明地為種種欺淩行為都找了正當理由,顯得絕非故意,而是名正言順。


    所以,西爾維夫人傻得什麽都沒看出來。


    她倒也沒瞞著這事,隻是在和兒子提的時候,說得不清不楚,又不好意思複述那些罵自己的難聽話,以至於一輪講述下來,等最後總結時,居然還自認有錯地懺悔了:“唉,都怪我站走廊上和同事說話,被人家當成是在閑聊了。”


    她這麽一番含糊到極點的敘述,阿爾壓根沒聽出個前因後果,還以為隻是一件 ‘站走廊說話被當作上班時間閑聊,被人看到,隨口訓了兩句,有些傷自尊’的小事,自然沒放在心上。


    而且,他性格向來堅韌、百折不撓,又是從小吃苦受罪慣了,隻想著,出門在外,總難免遇到挫折,可有時候,挫折也是最鍛煉人的。所以,不僅沒有想到替母親出頭什麽的,還趁機鼓勵母親要積極麵對挫折,不要氣餒,要自強不息,用實際行動來證明自己。


    這話正常情況下說,那是一點兒錯都沒有的。


    所以,西爾維夫人就重新振作起來,一心想著:“日久見人心,上帝可以作證,我是最最老實、勤奮、本分不過的好人,那位經理早晚會知道自己錯了的。”


    但她不知道的是……


    當一個人想一門心思挑毛病的時候,不管你是勤勞,還是懶惰,統統都是沒用的。


    於是,在接下來的時間裏,她開始頻繁地‘出錯’。


    那位無賴經理認準了西爾維夫人,成心想把她當一個靶子立起來。


    所以……


    西爾維夫人明明把大廳打掃得幹幹淨淨,他也能從座椅上摸到一層土,上來就是一通責罵,罵完又假裝包容地說:“算了算了,這次原諒你,下次再被我遇上,可沒這麽好說話了。”


    西爾維夫人明明是按照以往的方式,認真地引導觀眾到自己的座位上,他又要跑過去,裝出恨鐵不成鋼的樣子指責:“你真是快笨死了!擺個死人臉給誰看啊?既不笑也不說話的?你這樣還想不想繼續在這兒工作啊?真是的,我倒了血黴有你這樣的員工,要不是我心好,才不多費這個唇舌。你說,劇院為什麽雇人當引座員,而不是去雇一條狗來呢?還不是因為人會說話,會笑!”


    西爾維夫人做完所有的工作,收拾東西下班,他又冷笑著指桑罵槐:“有些人就是傻子,上班不見多努力,下班跑得比兔子都快,當別人看不到嗎?繼續這樣,早晚第一個被開除。”


    有一次,西爾維夫人的一個同事不小心撞見過兩人的交流。


    具體如下:


    “尊敬的先生……”


    “你是再叫我嗎?”


    “是……是的。”


    “世界上那麽多先生,我難道不配有姓名嗎?”


    “呃……泰伯先生。”


    “你是蠢貨嗎?上班時間叫經理!”


    “經理……”


    “呸!我真是服了,你真是蠢得連驢都不如。我頂頂煩你們這種什麽都不懂的家庭婦女,每次都要費勁兒地教,剛剛不是才說過嗎?劇院裏那麽多經理,鬼知道你叫哪個?”


    “……泰伯經理。”


    “哼,什麽事?”


    “您說,說b廳不幹淨,可b廳不歸……不歸我打掃呢。”


    “天啊,上帝啊!你平時就這樣做人的嗎?”


    “啊?”


    “你這麽說,代表你知道b廳不幹淨了?”


    “啊?”


    “你知道了卻不說,眼睜睜看著它髒?還要過來告狀嗎?你做這種事,你同事知道嗎?”


    “不,不,不是。”


    “你這種員工真是又蠢又毒啊,心腸太壞了。”


    “我,我不知道的……上帝啊,這,這,是您,是您說不幹淨的。”


    “然後呢?不幹淨就去掃啊。”


    “可不歸……”


    “不歸你管,你就像個木頭棍子一樣杵在那,眼睜睜地看著嗎?你不是劇院的員工嗎?不是劇院的工作人員嗎?你沒有一點兒責任心嗎?好吧,就算你懶得不想多幹一點活兒,那你為什麽不去找b廳負責的人呀,你找我做什麽?還是說,你讓我去打掃?見鬼了!真是笨腦袋!笨腦袋!笨腦袋!”


    基本到這裏,西爾維夫人就已經被徹底繞暈了。


    她的腦子完全混亂,稀裏糊塗地弄不明白,自己明明是來講道理的,明明是最最老實、勤奮、本分不過的好女人,可為什麽,為什麽就變成又蠢又壞又懶又笨的女人了?


    直到這個時候,她也沒發現對方的險惡用心。


    因為在她簡單的腦袋瓜裏,自己既沒挨打,也不算是挨罵(工作沒做好,受到指責,似乎不算挨罵),所以,應該是沒有被欺負的。


    既然沒有被欺負,自然也沒辦法同人訴苦。


    西爾維夫人漸漸開始想不幹了,反正以前也不出來工作,日子不還好好的?但她又總覺得,自己遭受的這些委屈,完全都是那位經理先生的誤會,自己就算是要走,也應該清清白白地走,而不是頂著什麽懶、壞的名頭……


    於是,她就莫名其妙地繼續幹了下去。


    這麽過了一兩周時間後,基本自信被打擊得全失了。


    這就像是巴甫洛夫的狗一樣,在不斷被無賴經理從身上吹毛求疵地挑出各種毛病後,她也形成了一種較為奇怪的條件反射。


    具體表現是這樣的:


    當一個人問:“你看這條裙子好看嗎?”


    正常的回答應該是“好看,好看的理由”,或者“不好看,不好看的理由”。


    再情商高一點兒的,可能會說點兒好話,什麽“你比它好看,它配不上你”一類。


    但作為一個天天都要麵對二十四小時無間斷挑剔和找茬的環境中的人……


    西爾維夫人第一個反應就變成了:“他為什麽這麽問我?”


    接下來是……


    [他希望我怎麽回答?]


    [我怎麽回答他才會滿意?]


    [我說好看,他會怎麽想?]


    [我說不好看,他會怎麽想?]


    [他希望我花錢買一個這樣的裙子嗎?]


    [我是不是又做錯了什麽事?]


    [我之前做了什麽,讓他會問我裙子的問題?]


    [一個男人問裙子是不是很奇怪?]


    [他在懷疑我什麽?]


    [他是不是嫌棄我穿的衣服?]


    [這其中是不是有什麽陷阱?]


    [如果是別人的話,會怎麽回答呢?]


    [好了,先不管答案,我要用什麽語氣、什麽表情去回答呢?]


    [興奮?開心?或者純粹敘述……]


    當一個人這樣拚命、拚命去思考的時候,麵部表情通常是呆滯且笨拙的。


    於是,又會被嘲笑了。


    “一個問題要想那麽久嗎?你是有多笨啊!”


    “你到底有沒有聽別人說話?你的腦袋是石頭做的嗎?”


    但事實上……


    這隻是被長時間欺負和攻擊後,形成的慣性條件反射。


    她也不是蠢和笨。


    隻是在盡全力地想找出一個不被責罵的答案。


    起初,沒人注意到這個情況。


    因為作為上級的經理挑剔和訓斥手下人,都是很正常的情況。


    而且,那個無賴經理還是很會裝腔作勢和媚上欺下的。


    他一般很少把事情鬧大,總是小範圍地對下屬不斷冷嘲熱諷,多數集火在西爾維夫人身上。偶爾當眾訓斥,也要做出一副全是手下人犯錯,他是迫不得己才責罵的,本質還是好心給這群蠢貨收拾爛攤子,所以,論委屈……手底下有如此多蠢笨的員工們,他才應該是委屈的那一個。


    眾所周知,西爾維夫人本來就是關係戶,從一開始就被安排了比較輕鬆的工作。


    如今,情況突然轉變……底層員工們也沒什麽見識,雖覺得不太對勁兒,可在大家看來,這就是很不幸地撞上了‘堅決不徇私舞弊,看不慣這種情況’的領導嗎?


    直到那位賣票的史密斯先生發現西爾維夫人最近下班時間越來越晚,做的工作越來越多,才發現了一點點兒端倪。


    但史密斯先生同樣想象不到一個男人居然能無恥齷齪到如此地步,會反複、故意地去欺淩一個女人。所以,他和大家的想法是一樣,認為這個泰伯可能是不太看得慣關係戶,但考慮到阿爾的那番托付,他還是很負責任地專門跑了一趟去說情了。


    “泰伯,你能不能不要那麽苛刻地對西爾維夫人呀。”


    “什麽?我苛刻?這是汙蔑,我才沒有,是她實在是……”


    這位無賴經理一邊叫屈,一邊還嚷嚷了起來:“唉,史密斯,真的不是說我苛刻啊。你是不知道的,那女人幹活兒一點不行,真的,一點兒都不行。她慢吞吞地像頭老母牛,普普通通一件事能給你幹一個小時。而且,她還喜歡偷懶,是那種不拿鞭子就不聽話的蠢驢子,如果我不勤加督促一點兒,她是天天什麽都不幹的。”


    作為一個比較粗心,又有點兒邋遢的男人,史密斯先生還真沒注意過西爾維夫人幹活怎麽樣,什麽地板、什麽座椅角落……他哪知道什麽叫幹淨,什麽叫不幹淨啊。


    所以,一時間也不知道怎麽反駁。


    思來想去的,他隻好換了個角度,稍稍透露地說:“其實,西爾維夫人拿的薪水很少的,她兒子送她過來也不是指望她賺錢,隻是想讓她接觸一下社會,所以,你不要對她要求那麽高啊!”


    “什麽?不賺錢,接觸社會?”


    “對啊,她家過去是窮,現在應該不算沒錢了。”


    “她兒子很有錢?”


    “具體我哪知道,但她兒子很了不起的,十三歲就出門賺到一筆錢養家了呢。”


    “什麽意思?十三歲就賺錢,你怕不是哄我玩兒,難道發現金礦了嗎?”


    “嘿,我哄你做什麽!這事好多人都知道的。”


    “怎麽講?”


    “去年演出季那個超級火的音樂劇《好色之徒》,知道嗎?”


    “這怎麽能不知道?據說票房那叫一個紅紅火火,捧紅不少女演員,米爾森家那個瀕臨破產的小公司為此還賺了不少的錢,扭虧為盈呢。”


    “對,她兒子寫的。”


    “……真的?!!”


    “那還能有假?當年赫赫有名的少年劇作家呢。”


    史密斯先生一向喜歡阿爾,又是親眼看著他一路發跡的。


    這時候,他見泰伯臉上露出那種震撼的神色,一時就與有榮焉地通他八卦起來,什麽《好色之徒》的劇作家,什麽文壇崛起的少年天才作家,還有最早期搞出來黃牛票務……


    泰伯經理徹底被震驚了。


    他情不自禁地喃喃自語:“周圍居然有如此能人?那個蠢驢女人居然能生出這麽厲害的兒子。”


    史密斯先生沒聽清他說漏嘴的‘蠢驢’,但果然把人給鎮住了,雖然是借了阿爾的名頭,心裏還是不由得升起一抹得意:“所以嘛,我讓你對西爾維夫人好一點兒。她就算是笨點兒,有這麽個厲害兒子,將來也是壞不了的。”


    泰伯經理不由得點了點頭。


    史密斯先生就自認完成阿爾交代的任務,轉身離開了。


    而另一頭,一直等到這位好心的賣票員走遠……


    泰伯經理才忍不住捶胸頓足地百般懊悔起來。


    他不禁痛苦地心想:“天啊!我為什麽不早點兒知道這些呢?”


    “我怎麽不早點兒打聽、打聽這些蠢女人的底細啊?”


    “這麽長時間……這麽長時間……”


    “我他媽的到底都做了什麽啊!”


    “我竟然一直把屎拉在一個金盆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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