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迪一直對阿爾居然那麽快就選擇原諒校劇團那些傻瓜社員們很不理解。


    “其實,你可以擺一擺架子,或者給他們找找麻煩,再或者,小小捉弄一下……”他還曾經很小心眼地這麽偷偷建議:“他們之前天天和你對著幹,難道你不生氣、不記得了嗎?”


    阿爾抬頭將他看了看,臉上帶了一種很溫情的笑容:“記得是記得的,但生氣嘛,還真沒有。”


    蘭迪不由覺得他太柔弱可欺了,心中頓時升起了一種莫名的保護欲,把腮幫子鼓起來,憤憤地說:“怎麽能不生氣?換做我,絕對要好好把他們收拾一頓。”


    阿爾想了想:“因為這也給我帶來了一些幫助吧,當我提出一個想法,他們為了反駁和對抗我,總是要絞盡腦汁地研究我的想法,然後,想盡一切辦法找出它的不足之處。這難道不是反過來幫我的忙了嗎?我一個人總有想不到的地方,但礙於自身能力和思維的局限性,是看不到,也找不到的。現在好啦,那麽多人免費地幫我找……”


    他說著說著居然還笑起來,一副很自得的樣子:“我感謝他們都來不及,為什麽還要怨恨呢?”


    “哎,你這個人!”


    蘭迪忍不住歎了一口氣,感歎起來:“總把壞事往好處想,還能從中找出樂子來,要我說,真要哪天日子順順利利了,你說不定反而過不慣。”


    阿爾又笑:“你這話說得我像是受虐狂一樣了。”


    可仔細想想,好像也是這麽一回事,遇到的困難多了,反而越來越能自得其樂了。


    但正如他所說的那樣,為了讓人挑不出毛病,還能更信服自己的安排……


    在日複一日和那群業餘社員們的反複對抗中,他不得不被迫地重新去研究自己的劇本,思考每一幕場景應該如何去演繹……在這種巨大壓力之下,人的進步速度是可想而知的。


    最明顯的變化是……


    到了編劇培訓課終於開課的那一天。


    阿爾興高采烈地拿著旁聽證去聽課,結果驚奇地發現,課堂上講的很多理論竟然是可以同實際相聯係起來,而且,這麽兩相對照後,許多隻知道“我應該這樣做效果會更好”,但始終不明白“為什麽這麽做效果會更好”的地方,統統得到解答,收獲了滿滿的成就感。


    於是,等到這天的課程結束,學生們漸漸散去。


    阿爾還遲遲舍不得離開,眼巴巴地望著湯姆柯蒂斯先生,想過去說幾句話。


    湯姆柯蒂斯先生的內心世界也充滿了矛盾。


    他一方麵確實對這個自己招來的旁聽生很關心,非常想走過去問一問“你學得怎麽樣?第一天上課感覺如何?有什麽不會的,需不需要什麽幫助?”;可另一方麵,他卻又十分害怕這個綠眼睛的小家夥又給自己來上一大通“你就是我的上帝啊”這樣的誇張讚美。


    最終,傳道授業的美德戰勝了靦腆害羞的性格。


    他選擇板著臉走過去,輕輕詢問:“今天課上講的知識能聽懂嗎?”


    作為一名旁聽生,居然真的得到了老師的優待。


    阿爾受寵若驚地抬起頭,綠眼睛閃閃發亮,簡直像是狼遇到了小羊一樣激動,看得柯蒂斯先生非常想轉身就走。


    “太好了,太棒了!多虧有您,要不然我都不知道以前的自己是多蠢!真的,您就像黑夜中的指路明燈一樣……”


    “住口!”


    柯蒂斯先生局促不安地下命令:“直接說你遇到的問題。”


    這真是太好玩了。


    如果那位畫家羅伯特先生看到這一幕的話,大概又要笑得喘不上氣來了。


    阿爾隻好意猶未盡地停下讚美。


    上帝可以作證!在他內心深處真的沒有什麽拍馬屁的意思,一切感激和讚美統統發自於心。


    可湯姆柯蒂斯先生偏偏是這樣一個不愛聽人說好話的奇怪存在!


    以至於……讓他一腔熱情幾乎無法宣泄。


    不過,考慮到不能太耽誤別人的時間。


    阿爾還是急忙將最近遇到的一些問題拿出來詢問了。


    柯蒂斯先生在這上麵表現出極佳的耐心,絲毫不再嫌他羅嗦了,等聽完問題,沉思幾秒後……


    他沒有立刻做出解答,反而突兀地冒出來一句:“你又在做新劇了?”


    “隻是一個業餘社團,成員都是些學生,我從旁指導。”


    阿爾遲疑了幾秒後,還是坦然說出了做新劇的本質目的:“順便也可以賺點兒小錢。”


    湯姆柯蒂斯先生不是那種不食人間煙火的類型。


    他沉默地點了點頭,開始一個一個地解答阿爾之前的提問。


    具體不用多說!


    但當困擾多時的謎題被解開後,那種恍然大悟的感覺實在美妙。


    知識的魔力永遠都那麽令人難以抗拒。


    除此以外,阿爾還積極地爭取了一個同柯蒂斯先生通信的機會。


    因為編輯培訓課的時間是一周三次,每次間隔那麽長的時間,有問題卻得不到解答也太難過了,要是能隨時通信就再好不過了。但在獲得柯蒂斯先生允許前,他是不好意思總麻煩、打擾人家,生恐惹人討厭,但征得同意就沒事了。


    不得不說的是,和湯姆柯蒂斯先生通信非常好玩。


    這位老先生雖然看起來嚴肅,但並不是一些戲劇中出現的標誌性老頑固類型,相反,他的性情溫和,從不鐵青著臉,也不會亂發脾氣,說話的時候,雖不會刻意去開什麽玩笑,可細細思索,言語間,又頗有一番冷幽默。


    比如,有一次,阿爾興致勃勃地寫了一封長長的信,將之前來不及說出的讚美,還有最近遇到的事情,內心中的種種想法,以及一些剛剛想到的觀點和見解全寫了進去,一股腦地寫了個痛快,然後,開開心心地寄出去。


    那一次,湯姆柯蒂斯先生給他的回信就是:[簡練是寫作的首要美德,請注意詳略得當的問題。你用的信紙不錯,大小合宜。每次寫到第十頁的時候,你就提醒自己趕快停下來。因為那代表著大樹旁邊該被砍掉的草叢太多了。]


    簡單解釋,他的意思應該是——


    請少說廢話!


    或者說——


    我隻容忍你寫十頁廢話。


    阿爾太想笑了。


    另一頭,也許是眼瞅著校劇團這出新劇越排越好。


    格蕾絲心中那個“想要大出風頭,成為校園傳奇”的蒙塵夢想,便又被拎出來,仔仔細細地重新擦拭幹淨,再次閃閃發光起來。


    這位大小姐的家境太好,從不缺錢花,生活圈子相對單純。


    按照正常人的理解,本應該是那種乖乖淑女的性格。


    當然了,她外在表現也確實如此。


    可另一方麵,沉迷於戲劇世界的她,內心深處不免又有愛幻想和相對叛逆的一麵,整日胡思亂想,不甘平淡的生活,偷偷渴望著激烈刺激、波瀾壯闊的人生。所以,她之前才會覺得阿爾出生貧民區、被死亡追逐,聽起來是一件很酷的事,這絕非什麽嘲諷,反而是真心話呢。


    總之,這位礙於家境沒辦法親身‘體會刺激生活’(接受社會毒打)的大小姐,在看到夢想之光又一次閃耀後,便忍不住興高采烈地想要去做點兒什麽,比如,花錢為自己搞點兒靠譜的道具。


    因為這部劇的靈感來源於王爾德的《莎樂美》。


    而莎樂美最為著名且令人震撼的一幕,應該是抱著死去愛人的頭顱親吻!


    所以,這位骨子裏渴望不平凡的叛逆大小姐便也想將這一幕搞得震撼點兒。


    於是,她自掏腰包,找了一位專業道具師,花了一大筆錢,抽空拉著男主角蘭迪過去,耗時好幾周,成功做出四個栩栩如生,不仔細看都看不出和真人有什麽區別的人頭,一個拿來排練,一個參加正式演出,一個準備留做替補,一個送給蘭迪自己當紀念。


    在道具做好的那一天,阿爾一進門就看到桌子上整整齊齊地擺著四個人頭。


    劇團的成員們沒有在排練,全都在那哈哈大笑著圍觀。


    蘭迪坐在旁邊的一張桌子上,神態還挺悠然自得的。


    他一邊沾著番茄醬吃薯條,一邊伸著胳膊,孩子氣地在那個送給自己留作紀念的人頭唇角抹了點兒番茄醬,饒有興趣地欣賞了一番自己唇邊染血的樣子……


    “你還挺美啊。”阿爾走過去打趣說。


    蘭迪得意洋洋地笑了,反問:“那你喜歡嗎?”


    阿爾默默若有所思地將人頭打量了一番,笑著奉承了一句:“看著自然也是美的,但沒了生命,死氣沉沉,遠遠沒有你那麽炫人眼目呢。”


    “我倒是挺想把自己送你的,隻怕你不收。”蘭迪哈哈一笑。


    然後,他跳下了桌子,一把將那個屬於自己的人頭拿過來,又硬塞給了年輕的劇作家,很大方慷慨地說:“那我就把我的頭送你了,朋友!”


    阿爾哭笑不得。


    他被迫抱著那個人頭,不禁喃喃自語:“啊,這可真是一份絕妙的好禮物啊。”


    蘭迪合著雙手,裝出懇求的姿態:“請千萬珍惜我,把我放在你的床頭,陪著你日日安眠。”


    阿爾已經將頭塞進了自己的大灰布包裏,很無語地說:“那我會做噩夢的。”


    所有人都在旁邊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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