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堂空曠,穹頂上繪著巨大的眼睛,俯視下方情景。


    林維步入這裏,他知道,從今往後所有時光中的每一刻,當卡塔娜菲亞抬頭看到它,就會看見命運漠然昭顯一切的注視,看見靈魂星海中浮現的猙獰的麵孔。


    或許不是從現在,從更早——當埃爾維斯死去,剩下她一人的時候,她就已經被這眼睛注視著。


    埃爾維斯為何而死?


    是被殺,還是別的?


    或者隻是單純的,人族短暫的壽命走到了盡頭?


    亡靈看著卡塔娜菲亞,眼神像鋒利的刀,蘸上了幽綠的毒液。


    “你的契約可以使我服從,卻永遠無法逼迫我回憶。”靈魂明滅不定,光芒黯淡,仿佛下一刻就會徹底消散:“我不知道你是誰,並且絲毫不想知道,為生者的執念打擾逝者的安眠,你讓我惡心。”


    林維感受著上方的靈魂波動,他知道此時,千萬段不同的記憶片段在亡靈的腦海中衝撞,回蕩,叫囂,他的靈魂無法承受這樣重壓,但記憶所承載的情感與認知已經逐漸凝聚,使他不再是一片空白。


    “你曾說亡靈是這世上最純潔的生命。”女神望著他。


    她是這個世界的創世神,是契約書的書寫者,是溝通生與死的那個人——此時的眼神,卻隻像一個麵對長輩的指責與厭棄,仍然堅持自己正確的孩子。不論黑夜為她畫上了怎樣冷漠的妝容,都會在埃爾維斯的目光下蕩然無存。


    有這樣一個人,他救贖你,在最初最無助的時刻,那麽無論時光如何變遷,隻要再次站在他麵前,你便仍回到一無所有的時候。


    亡靈直視她:“那不是我。”


    “不......”女神雙手掩住了麵孔,身體顫動,帶著絕望的悲傷:“你不是他......你不是他!”


    契約的力量壓在亡靈身上,他與主人的意誌抗爭,身體痛苦地蜷起,卻仍扯出一個譏諷的冷笑來。


    女神看著他,看著一個無法接受的事實,崩潰地後退了幾步,轉身逃一般離開了這座建築的頂端,走下森冷的樓梯與回廊。


    殿堂中,巨大的眼睛下,站著一個人。


    他半闔著眼,倚在牆壁上,黑發自肩頭漫不經心地垂落,散發出一種不經意的憂鬱,像古老壁畫中走出來的貴族。


    那姿態讓女神一瞬間錯覺見到了當年的亡靈法師。


    聲音傳來,經殿堂四壁的渲染帶上了微微的回音。


    “你離開大陸時,有沒有想過這個結果?”


    女神輕輕搖了搖頭。


    “我初來到這裏時,也沒有想過會遇到......”他的聲音低得像自言自語,隨即抬起頭來,看著卡塔娜菲亞:“我想也是——不然你不會把它留在那裏。”


    他手上的戒指發出精神力的振蕩,懷中多了一個雪白的骷髏頭顱。


    女神看著那頭骨,沉默不能言語。


    林維一步步上前,把頭骨遞到她麵前。


    她怔怔接過,將頭骨抱在懷中,身體微顫,良久,那出塵的、冷極也豔極的麵龐上跌落兩行淚水。


    她離開大陸時,知道自己將得到那人完整的靈魂,塵世之物便失去一切意義,不必攜帶。


    到頭來一切崩塌,記憶遺忘,靈魂背叛,竟然隻有這樣一個頭骨是埃爾維斯曾存在的證據。


    待她平靜下來,看著林維:“你想對我說什麽?”


    “做個交易,”林維道:“我們想要去往大陸的通路和黑暗元素,這對你來說並不難。你當初帶走黑暗元素,也不過為了與光明女神各取所需,掀起元素風暴,能更快獲取靈魂碎片而已。”


    “你有什麽?”女神聲音冷淡。


    林維手中多了一個淡青色的半透明果實,皮極薄,能看見豐滿的汁與晶瑩的核。它在黑暗中發出柔和的碧色光芒,有種奇異的誘惑。


    “魔鬼的果實,時間的劇毒。”蠱惑的聲音在卡塔娜菲亞耳畔響起:“阿貝爾之心,不可逆的遺忘——讓他忘記一切,忘記執著與反抗,成為一個真正潔白的靈魂。你回大陸也好,留在這裏也好......便可以帶他去看整個世界,讓他成為你想要的人,就像他當初帶著你一樣。”


    “阿貝爾藤本就是我親手種植。”


    果實不受林維控製地悠悠飄起,從他手中飛向卡塔娜菲亞,創世神的力量是林維所不能抵抗。


    “但你拋棄了那裏的一切——所以現在是我的。”林維抬起頭來,望著穹頂巨眼:“你是至高神,若想要,自然可以從我手中拿走,不付出任何代價。”


    他停頓了一會兒,聲音不帶任何情感:“可是,冕下,你抬頭看,它在望著你。”


    女神靠近果實,將觸而未觸的手,在此話落下後,陡然停住。


    林維再次握住那枚果實:“我們立契為證。”


    女神注視著果實,看到她的眼神,林維便知道她已答應。


    契印浮現,緩緩落在兩人靈魂之上。


    女神接過果實。


    月光覆著地麵,指尖映著微光,平添空蕩蕩的寂寥。


    “他既然帶我走出那裏,讓我看到外麵,”她出神道:“為什麽又要丟下我死去,讓我重新回到黑暗中?為什麽不允許我找他回來?”


    “他以為自己已經教會了你何為自由,”林維道:“卻不知道,自己成為了你的束縛,假如他真的醒過來,也是失望的。”


    林維向她行了一個禮節,轉身欲離開。


    “你想恢複他的記憶。”背後,女神忽然出聲。


    “當然。”


    “即使看過了我的結局?”


    “是的。”


    “你方才還評價我使人失望,”女神的聲音落下:“卻做著與我一樣的事。”


    殿堂內沉默許久。


    林維終於答她:“他既讓我在漂泊中找到歸宿,我又怎能讓他在沒有盡頭的黑暗中居留。”


    “你同樣在打擾他的安眠。”


    “你怎知他安眠?”林維轉過身來,直視女神的眼睛:“當埃爾維斯死去,用盡所有力量也無法阻止他靈魂消散的時候,你就應當知道,沒有什麽力量能留住一個自由而無牽無掛的靈魂。”


    “他在這世上已無未完之事,無未見之人。一生縱然短暫,然而到此了結,圓滿無比。”


    “可斷諭沒有,兩次的死亡都沒有。”


    “第一次,他確實沒有什麽留戀——那是因為他沒有什麽可留戀,他為魔法世界生,為魔法世界死,他不信仰什麽,也不熱愛什麽,他甚至沒有情緒或感情可言,隻是一件武器而已。”


    他說到這裏,停下來,平複了自己的情緒,繼續道:“可他不是——他是人,不論有怎樣的血脈和怎樣的使命,他都是活著的人。在離開這個世界的那一刻,雖然毫無怨言,到底有失落。他的生命既不完整也不完滿,即使死得其所,終究有缺憾無法填補。”


    “而第二次,第二次更不必說。”那深紫的眼瞳裏泛起溫柔與眷戀的神色:“他當然有未完之事,他怎麽能無牽無掛離去?”


    “他的使命已經結束,可他的誓言還沒有完成,他還沒有好好和我在一起——他怎麽能願意就那樣消散在靈魂星海中。”


    林維閉了眼睛,掩飾微微泛紅的眼眶,再睜開,輕聲道:“這兩世,但凡有一次他是毫無牽掛離開,都不會好好地站在這個世界裏。而但凡有一次他覺得自己一生完滿,我都不會這樣執著要帶他回去。”


    “如果在那個時空裏,他的靈魂幹脆消散,我就不會穿過時間和空間來到這裏。如果在這個世界裏,他覺得自己過得好,過得有意思,我遠遠看到一眼,就滿足了,隨便找個什麽地方活著,再不去纏著他——可是他沒有。沒有我,他永遠是個孤魂野鬼,永遠無家可歸。”


    說完這些,他不去看女神的反應,徑直轉身,登上樓梯,走過回廊。身影隱沒在月色與陰影的交界處,單薄而倔強。


    女神注視著他的背影,聽著他的腳步聲,怔然出神。


    “我羨慕你,也羨慕他。”她對自己喃喃低語,纖長蒼白的手指張開,對著麵前虛空伸出,再收攏時,已握著黑色豎琴的琴柱,將它從大陸帶回了這個世界。


    琴背上刻著它的名字。


    深淵之歎息。


    輕輕的歎息聲在空曠的殿堂中響起,徘徊不去。


    她低頭,看著手中淡碧色果實,忽然笑了。


    果實送到精靈的唇邊,牙齒咬開被汁液繃緊的、軟而薄的表皮。


    汁液流淌進她的喉中,甜美芬芳,是遺忘的味道,這樣使人著迷。


    她恍惚了,置身生機繁華的精靈之森,從狹小的窗向外望去,樹木茂盛,草地青碧,溪水清澈。


    溪穀兩旁是蔥蔥鬱鬱的樹,樹上爬著藤,藤上結著鮮紅美麗的果實。


    年幼的精靈們振著半透明的翼翅,邊采著果實,邊唱著好聽的歌謠,唱累了便摘一個放進嘴裏,閉上眼,神情陶醉。


    那陽光該有多溫暖,那果實該有多好吃——她不知道,隻出神地看著。


    她現在想,大概,那味道就和現在自己所飲的汁液一樣甘美。


    意識回到殿堂中,她看見亡靈從樓梯上走下,正看著自己。


    她看不清那麵容與神情,一瞬間又回到狹小的黑屋子裏,有人正用手撫觸著她的頭發,動作溫柔,她一輩子都沒有被這樣溫柔對待過。


    這個人該有多好——可她不了解。


    白光將她的意識淹沒,她微笑起來,輕輕對自己道:“你永遠是孤魂野鬼,永遠無家可歸。”


    “不可得之物,終將你束縛一生。”


    林維不知道殿堂裏正發生著的一切,登上一層旋梯,想回房間去。


    卻見那回廊中正站著一人,望著這個方向,月光瀉地,寂靜極了。


    他借著陰影的偽裝,不安地咬了咬嘴唇,隨即麵無表情向房間門走去,與巫妖擦肩而過,仿佛什麽都沒有發生。


    “林維。”卻有聲音叫住他。


    他轉身,看見斷諭正望著自己,月光映著無可挑剔的麵容,要奪人心魄,要讓人仰望,要使人沉淪。


    林維全然忘了自己溫柔又酸楚的心緒,隻恨恨想:


    就是這個人,他那麽好看,又那麽讓人心疼——讓我難過,讓我受折磨。


    他也全然忘了在女神麵前那些條分縷析、冷靜又深情的話。


    我看見你,就隻顧看著你——哪裏有心思修飾措辭和言語。


    他於是隻拿一雙眼睛回望,道:“既然都聽到了,你還喊我做什麽——我沒有什麽話可說了。我隻想問你,我想帶你回去,你願不願意?”


    巫妖看著他,在一片寂靜中望著。


    他的思緒忽地遠了,回到了幾天前,在阿德裏希格的房間裏。


    知曉一切的塔主人微笑著,眼尾略微彎起一個弧度,勾起唇角:“說吧。”


    “在那裏,我和林維是什麽關係?”他聽見自己的聲音響起。


    “嘖,”塔主人左手支腮,饒有興趣地打量他:“你有足夠的理由詢問在那個時空裏自己的一切經曆,卻單單隻想知道他?”


    “讓我猜猜......”塔主人眯了眯眼睛:“你活了一輩子,卻也隻有這麽一個特別的人,對不對?”


    “明明沒有說過幾句話,見了麵就打得要死要活,卻最熟悉,奇妙的關係——你跟誰都沒有關係,唯獨與林維有。”


    “可他死死藏著,不想讓我告訴你,他怕你知道。”塔主人笑著,眼中閃過狡黠的光:“我喜歡死了那個小家夥,不能告訴你。”


    他沒有什麽別的表示,冷冷淡淡轉身,要走出去。


    背後卻又有聲音響起:“我隻告訴你一句,好好對他——有人拿最軟的真心往你身上靠,紮得頭破血流,疼得發抖,還要過來。你再留不住,就沒了。”


    他打開門,正看見那人正倚著牆壁,若無其事的樣子。


    “喂,我們談談。”


    一如他現在無意聽見樓下所有聲響,看見那人回過身,若無其事的樣子。


    “我要帶你回去,你願不願意?”


    ——有這樣一個人,他穿過晝與夜,生與死。


    他越過空間的遠障,打破靈魂的壁壘,跋涉過時間的河流,來到你麵前。


    他擦去斑斑血跡,蓋住一路荊棘劃出的傷痕,問:


    我來帶你回去,你願不願意?


    巫妖訝於自己現在的感受。


    疼痛而酸楚的,從左邊胸腔裏漫出來,遍至全身,可又是熱的,要燒起來。


    他從未有過這樣。


    他冰封已久的心髒與靈魂,所體會到的第一種情緒,不是喜怒,不是哀樂。


    是浸滿心疼的歡喜。


    他不知道跟著這人走,會走到什麽樣的結局,隻知道那結局正誘著他,喚他過去,像塞壬海上人魚的歌聲,縹緲又美麗。


    他於是開口。


    那聲音途經靈魂,來到塵世,結束回廊的沉默,結束這一生波瀾不起的靜寂。


    ——我願意。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收到了宿敵的組隊邀請怎麽破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一十四洲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一十四洲並收藏收到了宿敵的組隊邀請怎麽破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