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焰確認自己的弟弟除了昏迷外安然無恙,環顧了四周,魔法師們三三兩兩懸浮著,或多或少受了傷:“看來我們錯過了很精彩的戰鬥。”


    林維的表情十分一言難盡。


    斷諭落至他身邊:“還好嗎?”


    “還好,”林維道:“可能需要休息一會兒。”


    他拿出三個水晶球來,其中閃爍著不同色彩的光點:“他們就在這裏麵。”


    藍焰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子的水晶球:“這裏麵是什麽?”


    “靈魂。”


    ##


    魔法陣亮著光芒,水藍躺在正中,遠方天際是正在戰鬥的灰袍子老頭、斷諭與水神阿薩,平日裏懶洋洋在躺椅上一動不動的老頭此刻也說不上敏捷,可他一舉一動都好像是沉重的高山,與阿薩的寒冰和流水對抗,西爾維斯特先生遙遙協助老頭,空間裂縫閃著猙獰的黑光。


    那已經是普通魔法無法參與的戰鬥,其餘的兩位大魔法師和許多高階魔法師都聚集在水藍的身旁,等待他蘇醒——也許不,他們等待的不是水藍,而是火焰的神靈。


    阿黛爾在對麵對林維微笑頷首:“我會幫助你。”


    林維深吸一口氣,閉上眼,意識沉入水藍的靈魂。他們已經訂立了契約,接下來所等待的就是火神從這具身體裏蘇醒。林維時刻維持著靈魂上的聯係,一行人後退,拉開一個魔法攻擊的距離。


    以這具特殊的身體為紐帶,魔法陣為觸發,靈魂星海裏沉睡已久的某一個顫抖了一下,意識回歸。


    躺著的人睜開眼睛,一片荒蕪的冷漠,抬眼看去,遇上鋪天蓋地的魔法攻擊。


    知道了元素之穀這一代成員的身體本質後,才能明白他們除了攻擊力之外另一個可怕的特質——很少有攻擊能對他們造成實質傷害,即使是大魔法師的咒語,這也解釋了烈風之穀上空阿薩能夠在禁咒的衝擊下隻是受傷而沒有喪命。


    ——用元素攻擊另一團元素,造成的傷害當然有限。


    火神沒有回憶之前事情的時間,深紅焰氣環繞周身,與魔法師們對抗——他一人之力對上兩個大魔法師與其他高階,絲毫不落下風。


    可他的身形忽然一滯,臉上出現些許痛苦的神色,感覺到來自虛空的疼痛。


    魔法師們與他纏鬥,即使造成的傷害有限,也在盡可能消耗他的精神力,同時掩護不遠處的林維。


    林維此時在做的,是在同一個身體裏用一個靈魂擠壓另一個靈魂,他與水藍通過契約遙遙呼應,為火神製造麻煩,而等到火神靈魂虛弱——那就強行結契,這位神靈的靈魂強度是比不上斷諭的。


    火神終於發現了他,一個非元素魔法師竟然出現在戰場,必然不是煉金師,而是通靈者。他眼神鋒利,火焰衝破重重屏障向林維而去。


    林維不能動,這種程度的靈魂操控不允許一絲一毫分心。


    元素精靈傑拉爾的防禦魔法被流星般的火雨燒穿,其它魔法師的吟唱差了那麽一點——眼看火雨匯成焰海要淹沒林維,遠方遙遙劃來一道銀光,昆古尼爾錚然作響,守在林維身前,火焰途經此處,生生被分做兩股,留下林維所在處無法吞沒。


    借著這片刻的安全,防禦魔法重新加固,而斷諭落至林維身旁,帶起他,與火神周旋。


    斷諭的魔法比不上火法聲勢浩大,然而極冷、極鋒利、速度也快到難以捕捉。


    近身遠攻皆可的昆古尼爾也給火神帶來了麻煩。但魔法師還注意到,他看到這柄長.槍時,有一瞬間愣住了。


    林維把自己身體的掌控權全部交給斷諭,任他帶著自己飛來飛去,魔力波動影響了他的精神力,他忽然間意識到,斷諭的力量比烈風之穀那次對上水神阿薩時,又是不在一個層麵了——可這才過去了短短幾天。甚至,三天前在帝都時他也沒有這樣的感覺,就像是魔法師的實力在一夜之間躍升幾倍,他現在可以和正常狀態的火神平分秋色了!


    暗金色光芒對著火神當頭而下,他同樣使出魔法與之相抵,卻在對上那一瞬間出聲:“朗......”


    林維的注意力一閃即過就又回到靈魂中,沒有聽清他說的是什麽。


    兩人身側忽然橫插過一根冰藍色冰錐,隨即他們又被寒冰囚籠禁錮,是阿薩也加入了這邊的戰局,老頭隨即到來。


    激烈的戰鬥仿佛永無止息,天空漫無邊際無聲盛放各色巨大的花朵,若是不明實質,幾乎可以被看作一場盛大的狂歡。


    火神的靈魂在虛弱,他的精神力有所耗損——就是現在!


    林維的靈魂觸角蟄伏在水藍的靈魂內,此時猛地伸出,狠狠咬住火神的靈魂光團,任光團如何嘶叫掙紮也不放開,契約印在靈魂光團刻下,簡直像是鋒利刀鋒的刻痕。


    現實世界中的火神當然明白發生了什麽,他怒吼一聲,周身綻開火海,竟然連虛空都有了幾分扯動。火海蔓延,無聲帶走了幾位高階魔法師的生命,他們一觸到火焰就開始渾身焦黑,在下一刻就會被焚為煙灰——他們無一例外在這個片刻之前燃燒了自己,向火神衝撞過去。


    林維被帶著高高躍起,他無暇顧及自己的處境,幾條靈魂觸角牢牢束縛住火神的靈魂,強行刻下契約。


    在靈魂層麵上,即使火神也無計可施,他的靈魂不甘又焦躁地低吼著,最終被層層束縛,身體原本的靈魂卻在那靈魂觸角主人的幫助下越來越強大,將自己驅逐出去。


    剛一脫離軀殼,就被束縛進了靈魂水晶中。


    “我實在是害怕你不會乖乖消散在靈魂之海,而是再找個什麽地方蟄伏下來,隻好先委屈你等著了。”林維將靈魂水晶收起,阿薩怒極,卻因為老頭的攻勢無法脫身,而林維即使消耗巨大,也不到休息的時候,他們還有兩位神要對付。


    聽完這段講述,藍焰看著靈魂水晶:“所以,你得到了神的靈魂?”


    “也不能這樣說,他們隻是一千年前天賦異稟的魔法師,”林維道:“他們的靈魂強度並沒有多麽高,幾乎與水藍強度一致,比普通的魔法師要高出一些——這些靈魂對我們來說沒有什麽用處,隻有強迫立下契約,然後禁錮在水晶球裏,我的靈魂力量還不足以使它們消散。”


    “奇怪的是,與他們訂立契約的時候,我並沒有遇到靈魂反噬。在之前與珊德拉——還有水藍他們簽訂契約的時候,都出現了這種情況。”


    他覺得這是黑暗女神的靈魂碎片在起作用,或者確實是這些神靈的靈魂結構與現在人族迥異。


    與珊德拉結契的時候,巨龍明亮的靈魂光團仔細探去,存在許多黯淡處與空洞處,契印落下受到阻礙,付出極大的力量才能緩解。水藍、阿嵐也是一樣。同樣的情況也出現在斷諭身上——在與他結契的過程中林維所遭遇的痛苦,一些來自靈魂強度的極大壓製,另一方麵就是那些靈魂暗色結構。


    可“神靈”們每一個的靈魂都是徹底明亮的,契印的落下毫無阻礙,實在讓人費解。


    “那麽我們就能以同樣的辦法對付光明女神了?”


    “顯然不是。”林維搖頭。


    “她和這些神都不一樣——完全不在同一個層次,在光明女神麵前,這些家夥甚至沒有資格被稱為神。”


    “我們的靈魂強度就像星星的光芒,其中有強有弱,普通人族最弱,魔法師們要強一點,像水藍這樣元素之穀這一代的成員更亮,而神靈與之相似。但是星星即使再亮,也隻是星星。”林維望著前方:“而她就像太陽。”


    藍焰輕輕抽了口氣。


    林維直接越過了“月亮”,將光明女神說成“太陽”。


    “我也有個疑問,我們有五個元素之穀,卻沒有光元素之穀,光明女神也沒有可供複活的軀體——她難道能憑空造出來一具身體麽?”丹尼爾道。


    “我覺得他們根本不是同一種存在。”林維看向阿德裏希格。


    “這樣說也沒有錯,”阿德裏希格沒有與他對視,而是一直注視著女神像上越來越刺眼的光芒。


    “光元素與暗元素向來高高在天穹湧動,與下麵的自然係元素互不相幹,並不是元素風暴的成因。可我們卻不惜一切要鎮壓她,甚至用‘奎靈’布下天羅地網。黑暗時代繁盛至極的魔法在某個時間忽然衰落,騎士文明完全消失——全部是我們鎮壓她、鎮壓元素風暴的代價。”


    林維靜靜聽著。這一次,阿德裏希格的語氣不同以往,是完全篤定,不帶絲毫笑意的。


    “我要在她的力量恢複之前徹底殺死她——不是指精神力、魔力,也不是靈魂力量。她的力量來源,是你們難以想象到的。”


    老頭神情複雜地看了阿德裏希格一眼,他向外圍的魔法師們招了招手,魔法師們聚攏了過來,站在龍背上,聽這位神秘的銀袍人在高空的烈風中述說。


    “林維,你告訴我。”阿德裏希格忽然問:“聖槍朗基努斯的力量來源於什麽?”


    銳金之穀所見的一幕在他腦海中浮現。


    “信仰。”


    “聖槍在漫長的時間裏與成千上萬信仰堅定的騎士力量互哺,造就了輝煌的騎士文明。”阿德裏希格道:“海緹,現在你告訴我,你的母親所教授的大預言術,首要記住的是什麽?”


    “規則並非至高無上。”


    阿德裏希格點了點頭,繼續道:“在場的除了大魔法師便是高階魔法師,我們畢生的魔法修習就是為了觸碰到規則的存在,感應他,利用它,乃至超越它。”


    有的魔法師臉上露出疑惑——為什麽這個時候提到了規則?


    “大魔法師能感應到規則的軌跡,之前被我們所敗的神靈由於卓越的元素操縱能力,已經觸及利用規則的階段,而我們即將麵對的光明女神。”他頓了一下,接著道:“從某種意義上,她已經超越了規則。”


    這番話使魔法師們不由自主隱約畏懼起來:“她的實力到底是怎樣呢?”


    “從初代塔主人開始,為了能讓你們在最幹淨最自由的土地上生活,在曆史中隱瞞了這樣一個真相。而我今天說出來,是為了給你們一個明知實力懸殊,仍要上前的理由。”阿德裏希格的目光柔和了下來,像是在看著一群孩子。


    “不同的魔法師傾向不同的魔法理論派別,而占星塔真正的理論認為,這世上原本就沒有規則。”


    他聲音渺遠,仿佛來自遙不可知的光陰盡頭,又要抵達雲端天穹。


    “我們有著這樣一個假想——大陸誕生,魔法元素湧現,它們相互攻擊、排斥、消磨,有些徹底消失,有些存在下來,它們在漫長的時光中磨合,終於一點點摸索出和平共處的方式,於是有了穩定的元素,有了魔法孕育的土壤。這一切就如同一個國家,在最初的動亂中逐漸找到安穩前行的道路——我們從而認為所有的一切都是如此,生長與枯萎,出生與死亡,元素流動的軌跡,天空上的太陽與星星。不是規則限定了一切,而是一切在前行的過程中創造了規則。”


    林維再次想起阿德裏希格在占星塔頂層的沙漏房間來,想起他的大預言術——在所能控製的範圍內建立一套能夠自洽的規則。


    他現在對“規則”的言論就像是一套處在混亂中的沙漏,終於在漫長的嚐試中一遍一遍自我修改,建立平衡與穩定。


    這說得通,帝國學者在議論曆史時也有過相似的言論......然後呢?他想說什麽?


    “這一切都指向一個大膽的事實,規則就是這片大陸上的一切,是所有的元素、高山、河流與建築,也是我們每一個人——我們都是規則的一部分。”阿德裏希格緩緩道:“某個古老的睿智魔法師最先提出這些,他想做一個實驗來驗證,他成功了,於是有了聖槍朗基努斯。他證明了人們就是規則的一部分,人們的意誌就是規則的意誌,當意誌純粹強大到某個地步,我們稱之為信仰——信仰本身成為力量,就像聖槍賦予騎士的力量那樣。”


    “可曆史上卻從未有過關於聖槍起源的隻言片語,我認為,那位偉大的先驅終於意識到了一個可怕的事實,將自己的領悟、自己的試驗成果永久、永久隱瞞,消失在時光的塵埃中。”


    “這是一件好事——為什麽?”有魔法師疑惑問。


    “我這樣猜測,是因為相同的情況下,我也會這樣做。而事實上,黑暗時代的末尾,人們正是這樣做。”


    魔法師們不再說話,意識到某個塵封的真相即將浮出水麵,認真聽著。


    “秘密深埋了許多年,這個過程中,騎士昌盛,魔法繁榮,實力超出所有人的神靈開始誕生,這個秘密終於被另外的人窺破。”


    “信仰使騎士擁有了力量,也使聖槍朗基努斯的力量永恒穩固,而朗基努斯終究隻是一件器物。假如,假如——一個人擁有了他人獻上的信仰,會變得怎樣強大?”


    林維心中逐漸清明,這是阿德裏希格關於黑暗時代舊事的第二個版本,與第一個相似,卻比它更加殘酷。


    第一個故事裏,光明女神所想要的是永生,第二個故事,她要的是淩駕規則的力量,並且為了獲得這個力量......


    “於是,真正意義上的神出現了,不是阿薩、狄利克雷之類元素神,而是在大陸各處行走,散播光明與仁慈,得到人們俯伏叩拜的光明女神。她的信徒遍布大陸,她因此獲得了信仰的力量。”


    魔法師們幾乎忘記了呼吸。


    “可還是不行,僅憑信徒的那一點力量,還是不行,這個世界缺了點什麽,讓人們的信仰難以交出。”阿德裏希格此時的聲音近乎無情:“她想到了,所缺少的是苦難,是絕望——假若你能夠在絕望中給予人們希望,他們會毫不猶豫獻出自己的信仰。”


    “她是聰明的,明白了最好最直接的辦法,點燃了似乎永不會熄滅的戰火,先將苦難散布,然後給予救贖,最後獲得信仰——不分種族,不論強弱的信仰。”


    “直到黑暗女神帶著暗元素一同消失在整個大陸,元素風暴吞噬一切,她最輝煌的時代到來了,還有什麽比這更深重的苦難呢?——與最深重的苦難對應的是最光明的救贖,最光明的救贖換來最多最純粹的信仰,即使這些苦難全部由她一手造成。”


    “人們看著女神日益強大,對她更加忠誠,至死不渝。他們以為是神創造了人,卻不知道是人創造了神。”


    是人創造了神——阿德裏希格以這句話作為結尾。


    “然後,仍清醒著的人聚在一起,發起神與人的戰爭,犧牲無數,終於鎮壓了女神?”林維問。


    “我們隻能鎮壓,她的力量過於強大,”阿德裏希格用目光描摹著天空:“她終於沉睡了,我們重建家園,抹去曆史,神靈成為童話,規則不可淩越。曾經,我們付出了幾乎全部魔法師的生命來鎮壓她。我們本可以選擇就那樣與女神共存,但沒有。千年前諸多鮮血與犧牲隻是為了我們能夠像現在這樣活著——沒有偏執的信仰,也不需要信仰,不需要救贖。”


    “而今天我們來此,就是要徹底結束她的生命,即使會有許多人為此犧牲。”


    他的目光掃過在場所有人,輕聲問:“你們願意為此付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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