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維最近非常不珍惜他的精神力,這是罕見的。


    他甚至放棄了把精神力凝成細絲的習慣,而是在身邊覆上了淺淺一層。


    當然了,這有著充足的理由。


    林維右手支腮打量著對麵的斷諭,時而用精神力觀察,時而專心盯著他的臉——這人現在正在極深的冥想中,逸散出來的元素以他為中心成一個淡金色的漩渦,漩渦的轉動越來越慢,幾乎要靜止了。


    這時候,斷諭正在和元素建立另一種聯係,一種身為召喚師的林維不能理解的聯係,這種聯係在之前的幾天中緩慢地建立著,到現在已經完成了大半。


    當它徹底完成——所有的元素都與魔法師心意相通之時,魔法師的力量就會有一個極大的、本質的突破。


    同時,他體內的,由於元素過於純粹而形成的元素亂流,將被徹徹底底地壓製,然後消散,最後再不會產生任何影響。


    對於此,魔法師本人還是非常平靜的,他的狀態甚至越來越好,冥想的深度是林維這種不安分的、心思轉來轉去一刻不消停的半吊子召喚師無論如何都達不到的——假如讓林維努力進入這種冥想狀態,他的思緒最終會不由自主地飄到魔法師、女神、帝都等等各種各樣的事情上,最後毫不意外地睡著,也許命運女神會因此眷顧他,讓他在睡夢中得到一些啟示——但可惜的是,這種事情還從未發生過。


    但是,魔法師本人的平靜並沒有影響到林維,現在的小公爵非常焦躁。


    他把這幾天來的進度看得非常清楚,現在離完全建立聯係已經不遠了,也許就在下一次冥想......


    召喚獸是不會撒謊的,它們忠實地反映了主人的心情——阿貝爾翠綠的藤蔓在床柱上繞來繞去,給自己打了一個死結,精靈振著翅膀飛來飛去,讓獨角獸甩著尾巴不滿地踢了一下後蹄。


    房間現在是淺灰色的——近乎於白,細膩的石質有著淺淡而好看的紋路,原本簡易的石床在這幾天的改造裏也氣派起來,床柱雕花的圖案與蒂迪斯宅邸裏長子房間的圖案如出一轍,藤蔓纏繞其上,作為裝飾,銀白色的皮毛在床上鋪開,厚實而溫暖。


    獨角獸的光芒完全照亮了這裏,火焰獅的魔法也驅趕了地下的陰冷和潮濕,使這裏幹燥而暖和。


    空間戒指裏裝飾性的東西有限,所以這個地方依然空空蕩蕩,但他已經不能做得更好了。


    深度的冥想已經不會外界聲音打斷,所以林維招了招手,讓精靈停在上麵,對它道:“等下,你要藏起來......不能讓他看見這麽一個醜東西。”


    精靈——它是一個是非常聰明的精靈,雖然現在還聽不懂林維的語言,但幾天來對於“醜”這個音節已經十分熟悉——林維的右手又增添了一圈牙印。


    林維覺得,自己作為斷諭在學院的同級,真誠的夥伴和親密的朋友,應當付出自己最大的努力,使好友第一眼看到的世界是美好的——最起碼是正常的,不能像外麵死氣沉沉的沼澤一樣令人生厭。


    他和斷諭已經約好,突破高階的最後一次冥想要在入睡之前進行。


    這個打算來自於阿嵐的警告,壓製元素亂流的過程中魔法師會慢慢失去所有感官,大約半天後才能恢複——聽覺、嗅覺、甚至是觸覺,連精神力都不能使用。


    林維的想法非常簡單,在失去這些感官之前,先睡過去,一切就都得以解決了。


    進入睡眠之後,什麽都感覺不到,不必體驗一切體驗都脫離自身的、死去一次般的感覺,醒來時,張開眼睛,看到的便是完完整整,清清楚楚的世界!


    這樣一個計劃無疑是完美的,它也在順利的進行著。


    斷諭從這一次冥想中清醒過來之後,幾天前開始成型的、重新開始旋轉的元素漩渦又強大了許多。


    感知到他醒來之後,林維湊過去,問道:“怎麽樣了?”


    斷諭的眼睛緩緩張開,仍是安靜又冷淡的、失焦的雙瞳——這可能是自己看到這樣的它的最後一次機會了,林維心想。


    果然,斷諭道:“下一次。”


    “那......什麽時候可以下一次?”


    斷諭答他:“現在就可以。”


    好吧——這家夥建立聯係的速度幾天來越來越快,大概他原本這次冥想就可以順利進階,但是因為和自己的約定而中途從冥想中清醒了過來。


    林維把他拉到床邊:“那太好了——我們這就來睡覺吧!”


    斷諭似乎是有些無奈地答他:“好。”


    林維摸了摸鼻子,意識到了這個問題,自己似乎比正主還要心急......


    但這是情有可原的,林維告訴自己——首先,作為合格的好友,自然是希望對方能夠快些好起來,其次,這家夥作為自己這輩子過去、現在,乃至會在將來十分久遠的時光裏一起戰鬥和曆險的同伴,能夠早日正常視物,對於自己是絕對有利無害的,最後——現在麵前這人,是上輩子從大陸這頭鋪展到那頭的戰場上,不可戰勝的、強大而危險的宿敵,如果見不到他最完整、最氣勢攝人的樣子,總歸會有惋惜和遺憾。


    也許是所有準備都已完成,連元素們都迫不及待想要認下主人的緣故...這一次的冥想持續時間不長,漩渦在短暫的靜止後緩緩開始轉動,越來越快,單單是用精神力看著,就會覺得自己的心神要被這巨大的漩渦吸入其中。


    在漩渦的中心,出現了無數飛竄的淡金色光流,它們的顏色純粹到極致,互相裹挾纏繞著飛流的速度也快到了極致——這就是所謂“元素亂流”了。


    元素漩渦正在一點點收緊,將原本散布的它們聚攏在中心,一點一點壓製、瓦解著,這是元素們自發的過程,隻需要斷諭的一個意誌便可以持續進行下去——就像聽命於國王的軍隊在剿滅叛軍。


    林維抓住了他的手,問:“還能感覺到嗎?”


    “能。”


    林維沒有放開,他奇異地平靜了下來,輕輕道:“睡吧。”


    斷諭回握住了他的手:“你也睡?”


    “嗯。”


    林維望著圓形的穹頂,淡淡石紋勾勒出意味不明的圖案,他緩緩閉上了眼睛,但是毫無睡意。


    思緒在種種回憶間徘徊不定,最後又回到相互握緊的手上。


    溫熱的觸感,在此時完全的寂靜中甚至能感受到跳動的脈搏。


    他終於靜了下來,不去思考什麽事情,隻是平靜地感受著彼此脈搏的跳動從開始時的紛亂逐漸變得平穩,再漸漸趨向相同的節奏。


    也許是過了許久......不知什麽時候,脈搏不再能被感受到,握住自己左手的力道緩緩放鬆,他沒有抽回手——仍是交握著,張看眼睛看向身旁,輕聲喊:“斷諭......阿諭?”


    這個“阿諭”的叫法是從“阿嵐”那裏學來的,林維從進入沼澤以來就在練習大陸通用語的那些音節,現在已經不算生澀,而這個稱呼不論是在通用語還是人族語上都意外地好念。


    那家夥並沒有回應,不知是因為睡著了,還是不再能感知到。


    小公爵於是肆無忌憚地上上下下打量著身邊人,不論以怎樣挑剔的眼光來看,這都是一副賞心悅目的場景——如果不是還有輕輕淺淺的呼吸在,很難讓人不懷疑他是真實的......就像是最天才的刻師才能完成的雕像,材質是雪山頂上終年的冰雪,或者深海裏埋藏著的寒晶......輪廓分明而清朗——這一點與人魚或傳說中的精靈過分精致到分不清雌雄的外貌不同。


    他伸出另一隻手碰了碰斷諭的長發,笑容帶著一絲絲惡劣的味道。


    “不醒也挺好的,”林維道:“把你封在冰裏...水晶也行,就放在我房間裏,誰都不給看。”


    傑拉爾撲著翅膀飛過來,好奇地看了一會兒,學著林維的樣子,伸出小且短的胖胳膊理了理斷諭的頭發——然後被毫不留情地趕走了。


    築在地下的宮殿沒有日光變幻,時間的流逝模糊不清,也許又是過了很久,久到一直沒有動過的左手骨節都有些僵硬時,這仿佛連時光都靜止不動了的寂靜終於被打破,林維覺出自己的手再次被緩緩握緊,身邊人的呼吸也有了些許變化。


    他坐起身來,看著那雙闔著的眼睛,聲音小心翼翼:“你醒啦?”


    那人並沒有出聲回答,答他的是眼睫的微顫,以及在那短暫微顫的片刻之後,緩緩張開的眼睛。


    雪山上下起漫天飄飛的白雪,冰封的深海湧動暗流,靜默的雕像被賦予了靈魂,黑夜已盡而黎明將至。


    林維再想起這一幕時,發覺自己記不起了那時的感受。


    他隻是靜靜望著那雙眼睛——那雙同樣望著自己的眼睛。


    他有許多話想說,他也準備了許多話想說,此時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最終隻是用極平常的語氣問:“你......睡了麽?”


    那人輕輕閉了眼睛,再張開,像是被乍然顯現的光亮刺到了眼睛一般,幾乎在同時,林維觸動契約,獨角獸減弱了光係魔法的強度。


    “沒有睡,”他的眼神在紋路淺淡的穹頂上走過,在雕花床柱上藤蔓纏繞處稍稍停留,終又回到最初的地方,道:“你也沒有。”


    “嗯...沒有睡。”林維答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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