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罷伯蘭這番話。林維不由感歎,皇室還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盤,犧牲一點小小的麵子,就把事情拋給了高高懸在上空的浮空之都——皇室拿到卷軸的手段並不光彩,然而如果魔法協會真的追究起來,大可以推給自己的先祖。至於皇室的麵子——魔法世界一向不與大陸打交道,魔法上的消息自然在大陸上流傳不了,而隻要在民眾心裏的皇室形象依然正義、光明且威嚴,就沒有什麽好擔憂的。


    隻是,不知道萬一魔法協會真的追究起來那些陳年往事,皇室珍藏起來的另外兩份禁咒卷軸能不能隱瞞得住了。


    不過呢,這就不是林維操心的事情了——皇室從來不做會讓自己吃虧的事情,想必已經做好了萬全的準備。


    此次邀約最重要的一個目的已經達成,伯蘭便又自然而然地問起林維在魔法學院中的生活來。


    至少到現在,林維還沒在魔法世界裏接觸到什麽值得隱瞞的秘密,於是便隻是對魔法師擁有的強大力量稍作掩飾,以免眼前這位伯蘭殿下也向格雷戈裏一樣對魔法世界產生危機感。而其它的——把自己關在房間裏不出門,幾天幾夜研究元素奧秘的老魔法師、沉迷於各式各樣稀奇的石頭、魔獸骨骼、植物汁液的煉金大師......倒是都毫不避諱地在伯蘭問起的時候答了出來——起碼在這些魔法師的身上,林維看不出絲毫的野心。


    而伯蘭在聽著這些的時候,更多的是好奇與興味的神色。


    他抬起頭來,目光越過林維,深碧色的眼瞳中映著窗外濃綠層疊的枝葉縫隙中透出的,高遠的天空:“可惜我沒有魔法天賦,不然在你所說的那個與世隔絕的島上,一輩子研究著自己喜歡的東西——也是一件值得向往的事情。”


    “殿下喜歡那樣的生活?”林維語調平緩:“在帝都裏也未必不能做到這樣,我聽許多人說,伯蘭殿下喜歡讀書,將來極有可能會成為像一百年前名冠帝國的瓊納斯先生那樣的大學者。”


    “外麵的人雖然時常愛說些毫無根據的話,可這個倒不算太離譜,”伯蘭色澤淺淡的薄唇上泛起一絲苦笑,與林維對視,雙眼猶如沉靜的深潭:“不過,即使我確實想效仿瓊納斯先生,在書房裏鑽研典章,著作書籍,教導弟子......也沒有任何辦法能使它實現——林維,你明白麽?”


    伯蘭的聲音在清寒中透著一絲低沉,帶著病中的喑啞,這話語中深藏的無奈,在林維耳邊盤旋不去。


    此時,陽光正好,而會客室裏卻清冷逼人。


    是,我明白——林維在心中這樣回答。


    他明白伯蘭的無奈,和無奈之下深深隱藏的憤怒,並且相信這樣的無奈與憤怒是做不了假的——明明有著自己更向往的、自由的生活,卻被生命,或者說命運中的一切推擠著,毫無選擇地走向另一個截然相反的方向。


    就如同唯有出手奪.權才能看到一線生機的伯蘭,如同上輩子在家族的安排下一步步走進帝都漩渦中的自己。


    而與伯蘭不同的是,他那時還不知道前方迎接自己的是什麽——隻是在父親的目光裏,戴上那枚小小的白石頭,從此成為皇室隱藏在幕後的,白骨森森的一隻手。身上是沉重的,遮住身體和麵容的黑袍,還有與黑袍同樣沉重的蒂迪斯家火焰纏繞的長劍。


    他在由蒂迪斯家擁立的帝王的麵前單膝下跪,口中說著將獻上自己畢生的忠誠,而心中隻有茫然寂靜與毫無知覺。


    他在黑色重甲騎士的簇擁下俯視戰場,聽著直接聽命於自己的,整個帝**團的馬蹄、刀劍與廝殺聲,而胸中激不起一絲暢快的豪氣。


    從十五歲起,他就在命運的潮水中,漂向一個可知的、死氣沉沉的方向,一眼便可望盡餘生。


    可他隻是想要做個普通的小貴族,有溫柔可親的母親和英武有力的父親,有讓他隨時都可以倚靠的家族,可以像一個貴族少爺該有的樣子——時時刻刻都可以掛著肆無忌憚的、玩世不恭的笑容。


    或者......做個普通的魔法師,可以光明正大地站在陽光下麵,就像上輩子生命的最後一刻映在自己腦海中魔法師暗金色的眼瞳——澄澈的,沉靜的,看不見一絲迷茫的——他知道自己為何而生,為何而戰,也知道自己將為何而死。


    而此時,他看著眼前的伯蘭,張了張嘴,卻不知該說些什麽。


    “我想,你該明白......”伯蘭不曾錯過林維在方才的一刹那有所變化的神色,緩緩道:“我不像被賜予了特殊的天賦的你,還擁有選擇的餘地。”


    這位殿下的言下之意——他自己,沒有任何餘地,隻能投身權力爭奪的泥沼中。


    帝都中早有傳言,說伯蘭殿下聰慧睿智遠勝常人——現在的林維完全認同,聽到伯蘭這番話,他知道僅僅在方才雙目相接的那一刻,這位殿下便透過其中一絲情緒的流露,看到了一個與自己有所相似的靈魂。


    “那麽殿下......”林維的聲音有些發澀:“您要怎麽做呢?”


    “早在許久之前,與你初次見麵的時候,我就在想,我們可以成為很好的朋友,”伯蘭斂去了方才的神色,再次淡淡微笑起來:“也許還可以是很好的夥伴。”


    窗外,明亮的日光照耀著這座幽靜的莊園,白雲在天幕之上緩緩流蕩,偶有幾片遮住了太陽,在大地上投射下一片陰影。穿過雕花窗子的光線也因此變幻流轉不定著,使得房間處在明亮與昏暗的緩緩變化中。


    帝國——這個緩緩前行的,沉重威武,布滿鋒利獠牙的龐大戰車,就在這麽一處房間裏流轉不定的光線中,巨大的車輪轉過一個微妙的弧度,朝著另一條未知的、全新的道路駛去,留下深深的車轍。


    林維坐上馬車,離開這座莊園時,轉頭回望——看見城堡高高的露台上,一個單薄修長的身影在欄杆後站立著,微風吹起他的長發和衣角——他向著大門的方向,似是在目送著離去的馬車,又像是在凝視著門前仿佛要延伸到無限遠處的道路。


    林維仿佛看到了命運的洪流——雖然奔騰湍急,卻也不是不可改變。


    馬車平穩地疾馳著,帝國廣場中上午喧鬧聚集的人群大都散去,而東區依然生意繁忙,人流不息。


    林維登上木梯,走至房間門口時,木門恰被從裏麵打開——大概是斷諭早已察了他的靠近。


    這裏是整個旅館中最大的一間房,除了夜晚各自睡覺的時候,幾個人都會一起待在這間房裏,不過此時隻有斷諭一個人在,海緹和丹尼爾大約是在街上還沒有回來。


    這雙早已熟識的,暗金色的、澄淨的眼瞳......這雙眼瞳裏,曾有過使他戰栗的殺機,與使他心驚的平靜。


    林維看著出現在麵前的斷諭,有種大夢初醒的感覺。


    他已經從不見天日的黑色袍子中脫身,眼前的魔法師是他親密的同學,朋友和夥伴。


    而在斷諭的感知中,眼前的人自開門起,就既沒有說話,也沒有什麽別的動作,與往日似乎有什麽不同。


    他道:“林維?”


    林維忽然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


    急促地,一下下敲在胸口上。


    他深吸一口氣,身體竟有些微微的顫抖。


    斷諭感覺到了他氣息的變化:“怎麽了?”


    “沒什麽,我......”林維試圖平複自己的心緒:“今天發生了很多事情,我有點控製不住......”


    他看著近在咫尺的白袍魔法師,不知從哪裏湧起一股衝動,張開雙臂,抱住了斷諭:“讓我抱一會兒......”


    不曾與人有過這種親密接觸的魔法師一時間怔在了原地。


    魔法師的身體修長而結實,肩膀有著使人安心的感觸。林維眼前不受控製地浮現出遠在大陸那頭的魔法學院——巨龍在無限高遠的天空盤旋,活潑靈動的紅發少女帶著開朗的笑容,述說著對未知世界的向往,綠袍子的家夥興致勃勃地擺弄著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兒,金發的魔法師安靜地闔上雙眼,聽他念著古久流傳的《時光手劄》裏曆史的片影......沒有使人窒息的暗流與重壓,放眼望去,滿是自由、幹淨與開闊——這是他終於找到的,自己向往的路途。


    感受著耳畔魔法師平穩的呼吸,林維心裏,那積壓已久的、陳舊的陰霾終於開始緩緩流散,他仿佛是一隻在驚濤駭浪裏顛簸多年的,不知航路,隨時都會支離破碎的小船,終於找到了一處風平浪靜的港灣與遠處光芒明亮的燈塔。


    而不知所措的魔法師剛剛反應過來自己此時該做什麽,他同樣張開了雙臂,輕輕回抱住了“有點控製不住”的林維。


    溫熱的,有些單薄的、真實的身體,心跳聲清晰可感——是與平日感知中白色光團截然不同的存在。


    “斷諭......我們明天就啟程吧,去浮空之都。”


    “——好。”


    此時,有別的房客從房間出來,要下樓去,恰好經過此處,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門口處的情形。


    這位房客假裝目不斜視地經過他們,然後在走下樓梯時,搖搖長著花白頭發的腦袋,感歎道:“帝都現在的年輕人啊......嘖嘖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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