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曲長負之前說西羌懼怕靖千江,一心一意要除去他的那幾句話,確實說中了赫連素達的心思。


    赫連素達從小是與野獸相搏長大的,一直以南戎的勇武善戰為傲。


    他從小聽人講中原人的故事,隻覺得他們柔弱無用,耽於享樂,自己隻出一隻手,就能讓他們被活活掐死。


    結果沒料想到郢國竟然出了一個靖千江,讓南戎連敗數場,以至於他堂堂博俊王還得來此談和。


    赫連素達信仰受到了挑戰,隻覺得一切都是因為靖千江天賦異稟,或者有什麽邪術,才會屢戰屢勝,隻要郢國沒有他,局麵定然大為不同。


    他要除掉靖千江,才能與郢國公平地決鬥。


    直到方才曲長負那一劍,完全顛覆了他的認知。


    不光是因為方才的口出狂言而感到下不來台,赫連素達覺得自己的信念都塌了。


    一名看起來如此病弱文秀的人,怎能使出這樣充滿豪情的一劍?這樣斬裂他的船頭,連赫連素達自己都辦不到。


    震驚的不光是他,就連靖千江與齊徽他們,都很少能目睹曲長負這樣使劍。


    他的劍中,帶著烽火連城,摧山裂河般的殺氣,仿若百戰之後沙場吹角,氣勢磅礴,蒼涼惆悵。


    然而迎風一振,卻又是滿目風流。


    久遠泛黃的記憶被翻出,齊徽忽然想起,他見過這樣的曲長負。


    父皇一直不能完全放心讓他在軍中建立威信,經過無數次的勾心鬥角,機關算計,這份努力終於讓他也獲得了領軍出征的機會。


    齊徽開始表現的不錯,連勝三場,可隨著不斷深入大漠,天氣變化無常,軍隊陷入到了一處沙穀之中,被敵軍包圍。


    手下勸他換下盔甲,先行離開,他拒絕了。


    因為一旦主帥畏死逃跑,軍隊就會徹底潰散,他手下的將士會死在這裏,他之前的經營全部都付諸東流。


    如果輸,他寧願死。


    可就在絕境之中,遠方傳來了一片整齊的馬蹄聲,白羽箭破空劃過,將敵軍一員大將射下馬來。


    在黃沙與嘶喊之中,血色被飛馳的快馬蕩開,他看見曲長負未著盔甲,衣袂翻卷在狂風裏。


    那一個瞬間,他的力量,他的信心盡數回歸。


    大概是在心中認定,無論何等的境況之下,曲長負都留有後手,隻要他出現,就不會有任何人陷入絕望的境地。


    將士們持戈高呼,反敗為勝。


    那一戰過後,太子威名更上一層,但他也是後來才知道,其實曲長負前來馳援,所帶的軍士隻有八百人。


    齊徽十分驚訝,曲長負卻似笑非笑:“怎麽,殿下以為我會妖法,能憑空給你變出數萬大軍來不成?”


    齊徽也笑了笑:“主要是相信樂大人從來都不會置自己於險地,這樣莽撞的事你做不出來,便算是隻有八百人,你肯定也有其他後續接應。”


    曲長負道:“那倒沒有,不過如果形勢不好,我可以割了殿下的頭去投降,相信哪怕是投靠了敵軍陣營,有瑕一樣會得到禮遇器重。”


    當時,他被曲長負噎的心頭起火,想要反駁,卻又不知道怎麽對這個人發脾氣,也隻能苦笑忍了。


    其實當時齊徽沒有意識到,究竟誰的話,才更加傷人。


    赫連素達猶在震驚之中,正想要去查看船頭的裂縫,瞧瞧曲長負是不是用了障眼法,周圍的百姓們已經開始大聲起哄。


    還有人高聲叫道:“請南戎的英雄也來露一手罷!”


    “對,我願意貢獻龍舟一條,給南戎王爺展示劍法,與曲大人一較高下!”


    “南戎王爺如此神勇,相信定能將整條船一劍劈碎!”


    眾人不由大笑,高喊著“露一手,露一手”。


    赫連素達麵紅耳赤,此時才明白了什麽叫“想找個地洞鑽進去”,赫連英都勉強幹笑道:“沒想到曲大人文質彬彬,竟有如此神妙的劍法,京城之中果然人傑地靈……”


    他頓了頓,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個借口:“今日我們的身份已經顯露,百姓們越聚越多,我看,還是先回驛館去罷。”


    他們幾乎是落荒而逃,相信這個教訓可以銘記終生。


    靖千江見大家都在稱讚曲長負,鬆了口氣,也終於欣慰地,笑了。


    希望這樣的讚譽和景仰,能夠讓曲長負忘記那兩名南戎憨貨的蠢話。


    皇上下旨令齊徽接待使臣,因此南戎人要回去,齊徽便也得跟著一起,齊瞻卻站在原地沒動。


    他笑衝著曲長負說道:“曲大人,你可真是深藏不露,無所不能,也不知道要怎樣的天分與努力,才可以造就出曲大人這樣的妙人。”


    齊瞻說著歎了口氣:“唉,你啊你。”


    曲長負道:“殿下這話聽著,可真不像是誇獎人的語氣。”


    齊瞻對靖千江道:“可否勞煩璟王弟稍等片刻,讓我與曲大人單獨說上幾句話?”


    靖千江看了曲長負一眼,說道:“我在那一頭的畫攤前麵等你。”


    等他走後,曲長負道:“不知殿下想說什麽?”


    齊瞻道:“曲大人這麽博學多才,是否聽說過前朝名臣孟良宵的故事?”


    曲長負道:“哦,是哪一件呢?”


    齊瞻道:“前朝開國太祖李真起於微末,一開始隻是個在黃土中討生計的農人,是孟良宵發現了他的才能,一路扶持,才輔佐他打下一片江山,登基為帝。”


    “中間鏟除異己,謀劃布兵,功勞不可謂不大,但你知道最後李真是如何對待他的嗎?”


    曲長負微微一笑,說道:“孟良宵車裂,家中男子處斬,女眷發配。”


    齊瞻歎道:“不錯,這樣一位能人,真是可惜了。所以說這人怎樣活著都好,就是不能太過掏心掏肺。”


    “孟良宵之死,一方麵是因為將他的才華完全展露在了李真麵前,引起李真的猜忌,另一方麵,也是由於他當時為了襄助李真,得罪了太多人,以至於落難的時候,竟沒有一個人願意相助。你說,這是不是太虧了?”


    “或許罷,我不是孟良宵,我也不知道。”


    曲長負懶洋洋地說:“殿下的廢話可真多,隻是聽來聽去,愣是沒聽出來跟我有什麽關係。”


    齊瞻冷笑道:“行了,你既然非得要我把話說明白,咱們就誰也別裝模作樣。曲長負,你當真不知道朱成欒是誰的人嗎?竟然想到用這個方法來打擊我,本王真是不應該小瞧了你的心機!”


    曲長負跟朱成欒對上,不過是因為兩人一個要殺災民,一個要救災民。


    他是等到把朱成欒給解決了,才會順藤摸瓜,發現前世今生,從貪墨軍餉到運送黴糧,整件事情背後的造成者竟然是齊瞻。


    但齊瞻把因果關係倒置了,他以為曲長負是為了幫助齊徽對付自己,這才會衝朱成欒下手。


    反正不管齊瞻如何理解,結果都是一樣,所以曲長負也沒解釋。


    他淡淡地說:“看來我已經把殿下給得罪了,臣心裏真是惶恐。”


    齊瞻道:“我一直很喜歡你,甚至想過,如果你願意跟了我,其他庸脂俗粉,本王自此都不會再多看一眼。可惜,你不識抬舉。”


    他吐出“不識抬舉”這四個字的時候帶著殺氣,曲長負在對方的眼中,似乎看見了一個真正的齊瞻。


    不再是那個浪蕩不羈的糊塗王爺,而是陰狠、冷厲,野心勃勃。


    他知道齊瞻多年的擘畫毀於一旦,肯定要心疼死了,眼下應該是真的對他動了殺心。


    說實話,曲長負心裏麵還有點激動。


    能讓一個人這麽生氣,氣到自己撕下偽裝,是件非常有成就感的事。


    更何況,無論齊瞻有心還是無意,從知道前世宋家的覆滅根源是由他造成之後,兩人之間就有這一份血海深仇了。


    曲長負諷刺道:“是啊,殿下給了這麽好的機會,我卻沒有抓住,可惜,可惜。但人生在世,鬥來鬥去原本就是身不由己,可能這就是宿命罷。”


    齊瞻道:“我隻問你,你到底是不是齊徽那邊的?做了這許多,你想要的究竟是什麽?”


    其實他問出這句話的時候,心中還存著三分期待。


    齊瞻從來沒見過曲長負這樣的人,他恨他恨的牙癢癢,又抑製不住地被他每一個神情動作,每一次虛假的笑容所吸引。


    為此,他才會對對方一再讓步容忍,希望能夠了解曲長負的目的,並且化解兩人之間的矛盾。


    曲長負道:“唉,口口聲聲都是爭權奪勢,多麽庸俗。倒不如說,我對付你,是因為你野心勃勃,但隻為了一己私利,不思造福為民。”


    他似笑非笑:“至於想要的嘛,若有朝一日盛世太平,海晏河清,再也沒有任何一條生命會被無端犧牲,大概便於願足矣。魏王,臣可都是為了天下蒼生啊。”


    齊瞻一怔,而後哈哈大笑。


    曲長負也微笑道:“你是在笑什麽?”


    齊瞻斂了笑道:“曲長負,機會本王給過你了,日後你自求多福罷!”


    “哎呀,今天的風可真是大,一些擾人的噪音,吹一吹,就聽不清了。”


    曲長負漫不經心地撣了撣衣袖:“殿下慢走,天黑路滑,小心腳下。”


    *


    赫連素達和赫連英都剛剛來到郢國,就遭受了這麽沉重的一番打擊,而後幾天倒是老實了不少。


    等到雙方相互談妥條件,訂立盟約,已經初步達成了一定共識之後,宮中舉辦宴席,上至皇子百官,下至文武大臣均有出席,一同招待這些異國來客。


    眾人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隨意閑談,今日的主角是南戎使者,曲長負那日在護城河邊上挫敗他們威風的事情也早已傳開。


    有心思敏感的人已經意識到,憑著曲長負的才能以及聖眷,如今的他已經是一名正在處於上升態勢的官場新秀,不容小覷。


    更何況他還年輕,家世又好,日後必定前途無量。


    想到這裏,他們便不免羨慕曲相。


    當初從一個無依無靠的窮書生起步,受到太師府小姐的青睞,而後高中狀元,一路青雲之上,高居相位,簡直是活成了天下所有讀書人的夢想。


    起初聽說曲相長子常年臥病,小兒子又年幼,還有人感歎他一身才學無人繼承,甚為可惜,即使自己官位再高,人生也難免遺憾。


    卻沒想到,他竟然有這麽一個好兒子,曲家一脈,日後的風光還長著呢。


    曲長負最近風頭很盛,幾乎是人人過來敬酒的時候,都要跟曲蕭誇獎上幾句他這個兒子,曲蕭聽在耳中,也未顯得如何激動,隻是笑著謙虛幾句,反倒更讓人覺得他沉穩。


    哪像那邊的宋鳴風,提起他這個外甥,美的胡子都要飛起來了。


    “我聽說……你前幾日在護城河邊上,將赫連素達的船頭給一劍劈碎了。”


    一個聲音在耳畔響起,曲長負微微側眸,見謝九泉持著一杯酒,不知道什麽時候踱到了自己身邊。


    “當時有不少百姓都看見了,街頭巷尾的,人們都在繪聲繪色地講述著這件事。”謝九泉皺了皺眉,有些氣悶,“可是當時我沒在場,無緣得見。”


    曲長負淡淡笑了笑,將手中的杯子與他一碰:“是啊,可惜當時謝將軍沒在場,不然哪裏有我班門弄斧的餘地。”


    謝九泉失笑:“你又在揶揄我了。”


    他頓了頓,又說:“不過話說回來,在南戎人麵前,你也如此毫無顧忌,鋒芒畢露,倒讓我剛認識你的時候,那個言行肆意、無所顧忌的樂有瑕。後來回了京城,趟進朝廷裏的渾水當中,你便很少這樣意氣風發過了。”


    曲長負不太在意地說:“是麽?上輩子的事已經過去那麽久了,難為你還記得。”


    謝九泉瞧著他,視線灼熱:“那就不提上輩子,你如今過得好麽?”


    曲長負並未猶豫,說道:“很好。”


    謝九泉自嘲地勾一勾唇角,說道:“果然是你的答案。我記得曾經也這樣問過你幾回,你的回答也始終如一。我似乎永遠也無法摸透你的心思。”


    曲長負笑了笑,說道:“那你為何要嚐試摸透我的心思呢?想讓我喜歡你?”


    謝九泉不意他突然來了這麽一句,麵色微紅,道:“是又如何?”


    “如果有人要喜歡你,喜歡的肯定是你這個人。與其去做揣摩別人心思這種不擅長的事,不如把時間花在當你自己上麵。”


    曲長負屈指,在他手中的銀杯邊緣上一敲:“一心可愛之人,自然會來。”


    他手指上的力道透過輕顫的杯子,傳到掌心,又透入胸膛,讓心跳也快了幾分。


    謝九泉脫口道:“那你——”


    “我嘛。”曲長負道,“我說過了,你隻是被我打敗了,覺得不服氣,想勝過我,所以總在心裏琢磨,就把這種偏執當成了另外一種感情。”


    他沉吟了一下:“你若是實在不能放下,咱們可以找時間另外打一場。當你明白了我是多麽的不可戰勝,就會放下這個不切實際的念頭了。”


    謝九泉:“……”


    他氣急反笑:“這就是你的方法?我還以為你好歹要說,你讓我一回,被我打敗,我就可以放下執念呢!”


    曲長負也微微帶笑,在宮中輝煌華麗的燈火下,他的眼睛也仿佛會發光一樣,那不常見的笑容便給人一種甜蜜的錯覺。


    “那不行,那不是侮辱你麽。”他輕描淡寫地說。


    兩人隨口閑談之間,大殿當中,悠揚悅耳的管弦之聲已至末尾,嫋嫋飄散。


    身穿雲裳的舞姬們四散退下,剛健有力的擊鼓聲“咚咚咚”響起,令人的精神為之一振。


    隨著這與中原風格完全不同的鼓點聲,一群身穿異族服飾的年輕男女帶著圓形尖帽歌舞而來,隨著鼓點歡暢跳躍,奔放歡快,充滿了健美陽剛的氣息。


    而這些男女固然生的十分漂亮,其容貌一眼望去,也和中原人小巧秀氣的輪廓完全不同。


    一舞跳罷,眾人高聲喝彩,赫連英都向著隆裕帝舉起酒杯,笑著說:“感謝郢國這幾日的盛情招待,小王也令隨行舞者獻上這一曲,希望陛下能夠喜歡。”


    隆裕帝大笑道:“忽韓王有心了,這舞蹈果然精彩,來人,賞每位舞者金杯一隻。”


    赫連英都笑著說:“陛下,這些人乃是臨行前我等精心挑選出來的美人,一共有十六人,都是要進獻給郢國的。中原的美人固然多,南戎舞者也有別樣風情,希望您能喜歡這份禮物。”


    隆裕帝覺得有些不對。


    這些南戎人已經來了幾日了,國書以及兩國互贈的禮品之前都已經交換完畢,也沒人提過還有這麽些的美人。


    而如今他們在宴會上獻出這份大禮,一定是還有其他的要求。


    他尚未答話,靖千江已經在旁邊笑道:“前些日子,諸位上賓帶來了南戎特製的絲緞毛毯,金銀寶器,已經令本王大開眼界,沒想到今日還有這麽些的美人,當真是驚喜重重,誠意昭昭。”


    他轉頭衝著隆裕帝拱了拱手:“陛下,臣以為咱們也應當以同樣之禮好好回贈,令友邦感受到郢國美人嬌柔婉轉的風情,才是往來之禮。”


    這話以皇上的身份不好說,他提出來卻是恰到好處,而且漫不經心地就把郢國的回禮箍在了“美人”上麵,使得對方沒辦法獅子大開口,正好說到了隆裕帝的心坎裏。


    他不禁龍心大悅,笑著說道:“璟王所言甚是!”


    赫連素達見狀,連忙說道:“陛下,我們想要的可不是郢國的美人,我們是想托付陛下幫忙尋找一個人。”


    靖千江怔了怔,想起他們來自南戎,忽然有了種不祥的預感。


    他看了齊徽一眼,而後者已經沉聲問出:“找誰?”


    赫連素達看了看赫連英都。


    赫連英都心道,你都把話說了,又來看我作甚?


    他道:“我們不知道此人的姓名,但有一幅他的畫像。”


    謝九泉的手不覺攥緊了曲長負的椅背。曲長負將手中的酒杯放下,隻見畫像已經被取出。


    這幅畫的畫工一般,上麵的人也長得極為普通,連半點格外不同的特點都沒有,大約放到街上放眼一眼,十人中有七八個都能找到相似之處。


    齊徽敏銳地發現,此畫紙張用墨都是極好,但有幾處已經被揉皺了。


    這樣的品相,在國宴上拿出來顯然不合適,看著簡直像是什麽地方偷出來的。


    在眾人心思各異的注視下,隻見那幅畫像上麵,所畫之人赫然正是——樂有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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