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長負手指收緊,染血的布片在他指間皺起,而陳小姐提到的“軍餉”二字,如同一道閃電,劃入腦海之中。


    上一世宋家在西羌戰敗,當時所率領的兵將,除了慣常所帶的舊部之外,亦有一部分是出自京郊大營以及衛甲軍。


    因而他此次前來,也有調查之意。


    經過這半個多月的了解,京郊大營亂是亂,但其中兵將大多懶散貪婪,好逸惡勞,要說叛國通敵還不至於,難以成為主要敗因。


    而此時陳小姐提到“貪墨軍餉”四個字,讓曲長負突然想到,出征所用的糧草物資,也是從這一帶的糧囤中運出的,或許人沒問題,而是吃的用的出了問題。


    但目前並不是令人深思的好時機,陳小姐的喊聲撕心裂肺,周圍之人一時齊齊震住。


    曹譚眼看局勢再也無法控製,曲長負分明就是處心積慮要處置自己,當下也豁出去了,怒喝道:“人呢?不是說了將陳氏拿下嗎?”


    曹譚手下親信,大多參與過欺壓新兵之事,有人手上也沾了人命,隻不過沒有鬧大罷了。


    眼看曲長負要查,誰也沒有好果子吃,當下眾人蜂擁而上,要將林子傑和陳氏一家三口拿下。


    曹譚麵色深沉,慢慢轉首,衝著自己身邊侍從使了個眼色,手掌向下一劈,做了個斬草除根的動作。


    一場慶祝佳節的宴會竟然鬧到這樣的地步,眼看曹譚如此瘋狂,跟隨在曲長負身邊的相府護衛們個個如臨大敵。


    他們此來,唯一聽從的就是曲長負的命令,眼下一場兵變在所難免,自身死不足惜,但說什麽也要保證少爺的安全。


    眼看一人滿麵猙獰,舉刀就朝著陳小姐當頭劈砍而下,小端飛身上前,架開他的刀鋒,同時將陳氏母女一手一個揪過來,往自己身後一推。


    他大喊道:“留十個人與我在此保護陳家的人,剩下的護著少爺快走!”


    正當混亂之際,一道劍芒脫鞘而出,雪亮劍鋒映的周遭一晃,跟著匹練般地劃出。


    下一刻,麵前鮮血飛濺,曹譚護衛人頭落地。


    ——這是祭祀此場變亂中的第一條人命。


    雙方雖然起了衝突,但鬧出人命,意義便大不一樣。


    周圍之人無不震駭,連小端都大吃一驚。


    他回頭看去,動手的並非相府之人,卻是這段日子經常跟在曲長負身邊的那個易皎。


    “你——”


    靖千江麵不改色,將人頭一腳踢出,高聲喝道:


    “曲主事奉陛下旨意,來此整頓軍紀,一切做為乃分所應當!屯騎校尉曹譚欺上瞞下,公然抗命,罪無可恕,爾等莫要助紂為虐!還不速速放下兵刃,懲惡除奸,主事自會上請從輕發落!”


    眾人見他先下狠手,又聞此語,不由稍有遲疑。


    曹譚見狀,立刻冷笑道:“假托之詞罷了,爾等已經布局到這個地步,如今又豈會輕輕放過?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早已退無可退了!”


    雙方爭執不下,趁著這個形勢稍緩的時機,小端迅速將自己手中兵刃塞進了陳英手裏。


    他厲聲斥道:“是不是爺們?!是爺們就把刀拿起來,跟他們拚了!”


    這句話說完,他忽聽身後傳來驚呼,連忙轉身看去,隨即勃然色變。


    正在此時,後方竟有數人向著曲長負所站的方向衝去,瞬間將在他周圍保護的侍從衝散。


    曹譚的臉上露出冷笑,殺陳家三口不過是幌子,這種形勢之下,他首先要製住的人自然是這裏身份最貴重的。


    軍營中以武力逞勝,曲長負縱然再怎樣頭腦靈活,到了真刀真槍的時候,終究也還是無濟於事。


    這時一個反應最快的人已經撲到了曲長負的麵前,首先一把搶走了那份陳小姐寫成的血書,意圖毀滅證據。


    然而尚未等他高興,眼角餘光忽覺寒芒一閃,轉頭看時,已見一泓雪亮的刀光迎麵而下。


    肩頭一涼,隨即劇痛。


    ——曲長負竟不知從何處抽出了一柄短刀,將他整條握著血書的手臂一刀斬斷!


    斷臂因此巨大的衝力而飛起,曲長負抽回血書。


    他連一個眼神都未施舍給眼前慘嚎的人,掩袖咳嗽兩聲,甩掉短刀上的血跡,隨手還鞘。


    丟書、抽刀、斷臂、奪書,這一連串的動作幹脆利落,狠、準、精、快無一不備,隻把曹譚看的目瞪口呆。


    有幾個相府護衛正要奮不顧身地衝過來救援,見狀也不由半張開嘴,瞪大了眼睛。


    他們知道曲長負自幼也曾跟從宋太師習武,但這幾年少爺的身體越來越差,簡直拿起筆來多寫兩個字,都要叫人擔心會不會累著他,就更不用提動武了。


    少爺居然拿了刀!


    他的手疼不疼?會不會累著?有沒有引發舊疾?這是他們當護衛的失職無能啊!


    護衛又愧疚又感動,簡直熱淚盈眶。


    曹譚一直盯著曲長負那邊的動靜,更加奮力廝殺。


    初始見對方被圍在一幹手持兵刃的軍士之中,肌膚勝雪,清雋文弱,仿佛連陣風都抵不過似的,他隻覺穩操勝券。


    卻不成想,曲長負還有這樣的能耐!


    那霍然而起的刀光和血色仿佛直戳進了他的雙目,曹譚腦子裏嗡地一下,心知不妙。


    他正要呼喝,卻聽曲長負的聲音響起:“曹譚。”


    他從身邊侍從手中拿起一副弓箭,微微偏頭,箭鋒對準了曹譚,而後手指鬆開。


    曹譚隻來得及抬起頭來,眼中剛剛映入曲長負在風中飛舞的廣袖和衣帶,隨即便被倏然而至的一箭釘穿右肩。


    他甚至可以聽見自己骨肉撕裂的聲音,大叫一聲,仰麵向後倒去。


    曲長負這次拿的是一石一的大弓,所費的力氣要比上回在謝九泉麵前射出那一箭重上許多。


    他有點高估了自己的身體素質,在弓弦張開的那一個瞬間,全身筋骨劇痛,胸腔中翻湧的血氣有如尖刀亂攪,仿佛即將沸騰。


    曲長負扣著弓箭的指尖驟然按緊,手背上的青筋根根分明。


    然而,在這幾乎非人的痛苦之中,血脈中,卻似有一股火焰熱烈地燃燒起來。


    這是生命的掙紮。


    因為活著,才會感覺到疼痛。


    這疼痛是主宰自身力量的代價,即使蝕骨焚心,也令人——欣然往之。


    “第二箭。”


    長弓稍稍一沉,隨即又被重新抬起,曲長負語氣平淡,“宣節副尉,於敏。”


    於敏便是直接將陳英之子害死的凶犯,此次變亂之中也格外賣力。


    他跟曲長負距離頗遠,剛搶了一匹馬,想要趁機衝出軍營,然而下一刻就被天外來箭射中後心,跌下馬去。


    曲長負留了曹譚半條命,對於敏半點都沒客氣。


    兩箭過後,他第三次張弓,周圍之人無不驚恐色變。


    曲長負卻手臂一抬,尖嘯之聲劃過蒼穹,最後一箭在天空中猛然爆起一簇火光。


    滿場瞬間一靜,隨即,外圍援兵奔馳之聲乍起。


    曲長負將弓箭拂袖拋開,長弓轟然落地。


    喊殺聲中,他的身形微微一晃,然後極快地挺直了脊背。


    靖千江高聲道:“曹譚唯利是圖,貪婪好色,在場諸位前來參軍,多是為家為國的好男兒,又怎能任由此等人壓迫欺淩?今日你們不敢站出來反抗,他年下場也好不過陳英!各位不妨好好想想,同樣是豁出命去,究竟站在哪一邊,才是真正的值得。”


    他的聲音灌注真氣,在校場上分外清晰。


    天邊的火光劃落,遠處有人遙遙高喊:“北營第三隊校尉王勇,願配合曲大人,為國除奸!”


    這聲高呼仿佛一個信號,聲音在軍營各處接二連三的響起。


    隱藏在暗處的兵卒們紛紛露麵,而曹譚這一邊,越來越多的武器被拋到地上。


    從曹譚重傷……甚至更早的時刻起,他便大勢已去。


    曲長負的心裏很明白,這樣的局麵不能維持太久。


    他暫時控製住了整個軍營,但是手上完全可以信任的人,仍是隻有從相府帶來的那些護衛。


    或者還能加上一個易皎。


    *


    整個京郊大營已經混亂的太久了,如果要一一排查誰是作惡者,誰是無辜受害之人,其中的工作還十分繁雜。


    更重要的是,曲長負現在還沒這個權力,隻有將情況上報,才好做進一步的主張。


    他吩咐手下的人該關押關押,該封鎖封鎖,事情差不多交代完畢之後,便回了營帳休息。


    今日耗神出力都實在太過了,雖然身體狀況慢慢好轉,原來的底子也禁不起這樣造。


    剛才在外麵撐著一些還過得去,等到這時候精神鬆懈下來,疲憊便瞬間湧上。


    曲長負肺部寒涼,覺得喉嚨發癢咳了幾聲,沒想到越咳嗽越厲害,便伸手去端桌上的涼茶。


    有人按住他的手,挪開茶杯,將一盞溫熱的藥湯遞到曲長負手中,跟著抵住他的後心,將一股內力緩緩透入,驅散寒意。


    曲長負喝了口藥湯,眉頭皺了皺,止住咳嗽之後便推開了:“多謝。”


    “歇歇吧。”靖千江繞到他的麵前,專注地看著曲長負,“大人今天太辛苦了,去睡一會,我在這裏守著。”


    靖千江身上兵甲未除,仔細聞一聞,還能嗅到淡淡的血氣。


    曲長負道:“區區一個曹譚,還不到一手遮天的程度,能發展到這樣的地步,必有外人協助。此時放心,尚嫌太早。你不必管我,自去休息吧。”


    靖千江道:“我不累。”


    曲長負道:“那坐吧。”


    他趁著小端不在,順手將酒摸出來就斟了滿杯,靖千江這回卻按住了曲長負的手臂,微微擰眉道:“今天別喝了吧。”


    曲長負的指尖摩挲著酒杯上的紋理,看著他這張陌生的臉,忽然起了戲謔之心:“我不喝,你喝嗎?”


    靖千江下意識地就要拒絕,但是瞧著曲長負蒼白的臉色,又難免心疼,柔聲道:“大人身體不好,不可多喝……那,屬下願代你一飲。”


    曲長負似乎沒想到他會這樣說,臉上露出些驚奇的神色。


    他瞧著靖千江當真滿斟一杯,端起來後一飲而盡。


    然後他幾乎是瞬間就嗆咳起來,這幅狼狽的樣子,饒是冷漠如曲長負,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靖千江曾在宮宴上拒絕了老臣的敬酒,其實也不完全是他要擺架子,而是璟王殿下——


    他真的不會喝酒。


    從小到大,靖千江幾乎滴酒不沾,也沒人能勉強的了他。


    他活了二十年,總共碰酒的次數不過兩三回,都是麵前這位唆使的。


    那股辛辣之意嗆入氣管,久久不散,靖千江臉上也泛起酡紅,可他看見曲長負竟然笑了,幾乎生出一種再喝一杯的衝動。


    他笑著搖了搖頭,神色間並不見狼狽尷尬:“不好意思。”


    靖千江緩緩地說:“幾年不見沒有長進,我依舊不會喝酒。讓你見笑了。”


    從曲長負不懷好意攛掇他喝酒的那一刻起,靖千江就知道,自己“易皎”這層馬甲,算是徹底披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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