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明知道自己認錯人了,齊徽至今看著他仍是有幾分心悸,轉開目光道:“你講。”


    曲長負道:“這屏風後麵的蘭花名叫‘侵綠’,是花中名品。此花有一種特性,那就是香氣極淡,但隻消熏染一陣,便能沾上任何物品,數天都不會散去。人雖不能辨別,但長負想,經過訓練的犬應該是可以嗅出來的。”


    靖千江心中微微一動,尚未等做出反應,曲長負的目光已經望向了他。


    那雙眼睛在燈火下流轉著百樣光華,依稀如無數次夢中所見。


    曲長負道:“聽聞璟王殿下有一條愛犬,很有靈性,長負想,如果殿下願意,它或可幫的上這個忙。”


    以目前的森嚴程度,從變故發生的那一刻起,這大殿裏就連一隻蒼蠅都飛不出去了,所以被偷走的金像肯定還在。


    甚至不好處理的話,它有可能就在偷盜者的身上——因為眾目睽睽之下,根本扔不出去。


    這麽說了,用狗來找也不失為一個辦法。


    靖千江這條狗在軍中就一直跟著他,到如今也有年頭了,在場很多人都有所耳聞。


    倒不是別的,狗的名字實在無法令人忽視——它叫煩人。


    聽到曲長負這樣說,齊徽道:“璟王弟,那便借你的愛犬一用吧。”


    靖千江正在辨認曲長負會否就是剛才在屏風後麵跟他交手的人,冷不防便聽對方說煩人有靈性,臉色立刻變得十分古怪。


    這樣的神情讓他整個人身上都多了幾分方才沒有的生機。


    他看了曲長負一眼,這才說道:“好。”


    因為深得盛寵,靖千江的王府就在皇宮之外不遠處,聽他答應,很快就有人快馬加鞭,帶著王府下人把煩人牽了進來。


    這條棕色的大狗被人用鐵鏈子栓著,矯健剛猛,威風凜凜,唯獨身上的毛有點長了,讓它看起來絨絨的,減少了幾分可怖。


    饒是如此,在場的不少夫人小姐還是被嚇得花容失色。


    煩人好奇地看著這些陌生人,喉嚨裏發出低低的汪嗚聲。


    靖千江把他牽過來摸摸頭,煩人就不叫了。


    這條狗,他養了快十年,成天曬毛睡覺吃東西,狗生最大的快樂就是啃大骨頭,在此之前,靖千江從未想過它能這樣出息。


    旁人亦是對曲長負所說的方法半信半疑,在場的侍衛們讓到一邊,守住殿門,看看狗,又看看曲長負。


    也不知道璟王殿下這狗是不是真有靈性,大殿中氣息這麽駁雜,它能準確辨別出刺客嗎?


    這個出主意的,就是曲家的大公子罷?不是說愚頑癡傻嗎,怎麽長得這麽好看?


    好看就得讓人看,長這個模樣,應該多出來顯擺顯擺才是嘛。


    正在這悄悄議論著,冷不防曲長負跟長了順風耳似的,目光微抬,向著殿門口一顧。


    幾名小夥子被逮了個正著,連忙低頭斂目,無聲做請罪一禮,頗感不好意思。


    明明曲長負的年紀甚至比他們還要小些,也無官職,但冷淡天成,就是令人不敢造次。


    但曲長負好似對他們的冒犯不感興趣,隻淡淡看了一眼,便將目光收回。


    靖千江想瞧瞧自家狗子給自己多少不知道的驚喜,但煩人似乎挺不願意幹活,隻是被他牽著才老實點,勉勉強強地湊到屏風上麵聞了聞。


    靖千江鬆開它的鏈子,道:“你找找,這殿上還有沒有帶著相同氣息的人。”


    煩人在原地蹲了片刻,忽然精神一振,猛地站起來。


    它衝著大殿中的一處角落汪汪狂吠幾聲,緊接著,飛快地撲了上去。


    姚副統領精神一振,脫口道:“真的找到了?!”


    他話音未落,隻見一個人從人群中狂奔而出,奪路向著門口衝去,與此同時,煩人一個猛撲,將他壓倒在地,一口咬住了對方的後肩。


    周圍女眷的驚呼聲一片,侍衛們也隨之趕到,將人緊緊製住:“身上沒有金像!”


    立刻便有其他侍衛衝到刺客一開始站的位置,十來個人同時地毯式搜索,幾乎是片刻就發現了物證:“東西在這裏!”


    “挪開挪開,花盆的後麵!真的找到了!”


    令人感到驚訝的是,這名被按住的人竟然也身穿著侍衛服色,有人已經認出,他正是羽林郎王旭。


    等到事情問的差不多了,聖駕才姍姍來遲。


    當今皇上年號隆裕,尚不到四十的年紀,單看他的麵相是有點偏陰沉的,但神色可親,保養得宜,瞧著倒也親和。


    “朕在禦書房耽擱了一會,竟就能遇上這樣的事。”


    隆裕帝倒沒顯得有多惱怒,眉眼間反倒顯出幾分好奇,問道:“聽說刺客已經抓到,那到底起因為何,可查清楚了?”


    侍衛統領連忙上前:“回稟陛下,放蛇和毀燈者皆是內廷三等禁衛王旭,臣與姚副統領方才已經簡單問話,王旭如此鋌而走險,並未為了行刺,而是為了遮掩另一事實。”


    經他講述,眾人才知道,原來這王旭在宮中有一個相好,正是在這來儀殿當差的宮女。


    那宮女今日宴會之前負責布置大殿,擺放先太子金像,好奇之下悄悄賞玩。


    然而一時不慎,竟然用自己的簪子在先太子的麵容上劃出了一道深痕。


    這說重了可是大不敬的死罪。


    即便是當時在宴會上有屏風遮擋,一時半會可能無人注意,但宮宴結束,金像就要轉到他處放置,這個責任總要追查下來。


    小宮女嚇得六神無主,隻能來找王旭合計,兩人便想了個主意,打算再塑一尊金像,將這個替換掉。


    這主意雖然聽起來有點餿,但到了走投無路的境地,倒也不失為一個辦法。


    因為湊不夠足夠的黃金,那宮女還偷了兩支麗妃的玉簪交給王旭偷偷運出宮當掉,這才有錢來打造金像。


    時間緊迫,幾經周折這金像才算是匆忙趕製出來。


    可是宮宴已經開始,為了趕在結束之前將金像換上,王旭百般無奈之下,才采取了這種鋌而走險的方式。


    結果最後還是被人給發現了,大禍釀成了更大的禍。


    宮中發生意外不是小事,從有蛇出現開始,在場的任何一個人心裏麵都能轉上十七八種恐怖的猜測,但誰也沒想到真正的原因竟然是這個,聽完情況,都是一時無言。


    張統領將真正的金像作為物證,用一個托盤托著,小心翼翼地呈上。


    怪不得那宮女如此害怕,金子的質地本來就偏軟,金像上那道痕跡著實明顯。


    皇上麵無表情地看了一眼,座下眾臣屏氣凝神,不敢說話。


    片刻之後,皇上卻笑了起來,高聲讚道:“不錯!”


    他衝著被押在下麵的王旭說道:“你倒是個癡情種子,隻是不知你那相好的會否也是同樣心思。王旭,落到這一步,可後悔嗎?”


    王旭臉色發青,顯然驚恐到了極點,顫聲道:“陛、陛下,臣……”


    見他恐懼,皇上臉上忽然露出了一個有些詭異的神情:“這樣罷,朕可以給你一個機會。來人,把那個小宮女帶上來。”


    片刻之後,人就被帶來了。


    這宮女在來之前已經知道計劃失敗,戰戰兢兢地被押著走了兩步,雙腿一軟,竟就軟倒在了地上。


    她拚命磕頭道:“奴婢知道錯了,求陛下恕罪!陛下恕罪!”


    “張統領,把你的劍給他們。”


    皇上微笑道:“今日發生的一切,皆因你們之間的孽緣而起,若是你們兩人其中的一個用這把劍殺了另一個,朕便視為真心懺悔,寬恕你們,如何?”


    張統領的臉色都變了,但還是將劍解下來擺在兩人麵前,王旭和那個小宮女麵若死灰,一時誰都沒有動彈。


    片刻之後,竟是那名宮女發著抖將手抬了起來,像是想要去夠那把劍,又像是僅僅做出一個無意識的動作。


    但王旭即將繃斷的神經卻好像瞬間就被這最後一根稻草壓垮了。


    他身體猛地前傾,就著跪地的姿勢將刀搶在手裏,而後看也不看,反手就抹過了宮女的咽喉。


    鮮血濺上了側臉,長刀嗆啷一聲掉落,他額頭觸地跪伏,高聲道:“陛下,臣知錯,臣萬死!”


    宮女的屍體倒在地上,大殿裏寂靜的落針可聞。


    一些文臣和貴女命婦嚇得雙股戰戰,但在這種場合,也不敢有半分失態。


    那具屍體也讓李彥身體一顫,正要忙不迭地向後躲,忽然想到,曲公子還在自己身邊。


    他這樣體弱,又沒見識過皇上的脾氣,恐怕要被嚇壞了吧。


    李彥鬼使神差地擋在曲長負麵前,低聲道:“曲公子,有我在這,你莫看就不會害怕了。”


    曲長負詫異地揚起眉梢,沒想到自己還會收到這樣的安慰:“多謝?”


    他的聲音依舊淡漠而冷清,但李彥立刻覺得渾身上下輕飄飄的,心裏那叫一個舒服。


    而皇上居高臨下地看著向自己拚命磕頭的王旭,像是也忽然覺得失了興味,索然道:“鴛鴦剩下一隻,甚無趣味,這個沒用了,也殺了罷。”


    他方才說隻要殺了另一方,就可以得到寬恕,此刻卻仿佛忘了。


    王旭幾乎被皇上玩到神經錯亂,掙紮著被拖了出去。


    地上的屍首與血跡轉眼間被收拾的幹幹淨淨,就仿佛從來沒死過人一樣。


    曲長負眼中閃過一絲嘲諷之色。


    他不同情王旭和這位宮女,但這般耍弄,不由得讓人想起了一些不甚愉快的回憶。


    他的耳邊,仿佛響起了一道聲音:“這孩子有病,活不長,救他沒用。”


    有的人生來身強體健,高人一等,有的人僅僅是想活下去,都要用盡掙紮的姿態。


    什麽時候能一語判定他人的命運,什麽時候,你的命運不會被操縱?


    要足夠強大啊。


    正在這時——


    “曲長負。”


    皇帝的目光輕飄飄在殿中一掃,忽然叫了他的名字。


    而地麵上宮女那灘鮮血,猶自紅豔豔的。


    *


    曲長負站了出去,目不斜視,下跪行禮道:“是,參見陛下。”


    皇上打量著他,嗬嗬笑了兩聲,說道:“免禮罷。”


    他誇獎道:“曲長負,朕方才都聽說了,這用狗找到刺客的主意是你出的,不愧是曲相之子,甚有急智。不錯。”


    曲長負起身,道聲“陛下過獎”,便雙目微垂,肅手而立。


    他站在大殿中間,燈火與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於一身,為那俊美的輪廓鍍上一層煌煌的光暈。


    燈下看美人,原本人間一樂事,可現在人人心中惶恐不安,卻沒有這份心情。


    隆裕帝此時態度雖然還算溫和,但他方才處死王旭的前一刻,也還在高聲大笑。


    隆裕帝向曲長負問道:“朕記得你久病纏身,應是不怎麽參加宮宴罷?”


    曲長負道:“是。”


    隆裕帝眼睛微微眯著,問他:“頭回來就遇上刺客之事,卿……覺得如何?”


    氣氛有一瞬間的凝固。


    曲長負卻泰然自若,毫不猶豫地答道:


    “回陛下的話,有刺客,卻並非為行刺而來,可見陛下之仁德。事雖突然,但未費周章便已將罪人拿下,更是逢凶化吉、遇難成祥的好兆頭。”


    他實在太會說了,隆裕帝失笑道:“好小子,遇難成祥還是靠了你的功勞,這麽說,你可是身帶福澤之人啊!”


    剛剛才說過曲長負晦氣的盧延臉色一僵,曲長負淡定道:“長負不敢。”


    隆裕帝的臉色卻猛地一變,斥道:“什麽不敢!我看你敢的很,竟敢出言諷刺朕!”


    帝王之怒,震駭人心,方才跟曲長負站的最近的幾位公子哥後背都濕了,曲長負也跪倒在地。


    但他的臉色是極為平靜的:“不知陛下何出此言?”


    隆裕帝冷冷地道:“朕方才答應要恕王旭之罪,卻又將他殺死,明明是出爾反爾,你卻說朕仁德,不是諷刺是什麽?”


    這簡直就是送命題。


    曲蕭皺眉,正要站出去,慶昌郡主從身後一把抓住了丈夫的手臂。


    她也說不上自己的心情是激動還是緊張。


    她看這個繼子百般礙眼,偏生曲蕭很疼愛他,宋太師府又在那戳著,慶昌郡主還不能拿曲長負怎麽樣,頂多也就是在外麵敗壞一下名聲。


    她沒想到曲長負會堂而皇之地出來參加宮宴,她也受不了看到對方大出風頭的樣子。


    而現在,他的下場會是如何?


    曲長負卻似乎對隆裕帝的話有些吃驚,他詫異反問道:“陛下這怎會是出爾反爾?”


    連皇上都怔了怔。


    曲長負道:“長負以為陛下對王旭的處置十分公正。王旭冒犯先太子,攪亂宮宴,私通宮人,是為謀逆,可以當場斬殺,陛下言之有信,寬恕了他的謀逆之罪。”


    他略略一頓,又從從容容地說:“但王旭自稱因為愛慕鳳儀宮宮女而做出此事,卻又親手將他斬殺,可見所謂摯愛,乃是虛言,因此他欺君罔上,理當獲罪。”


    這個答案實在太完美了,關鍵是曲長負說的無比流暢自然,連思考的時間都沒有,仿佛就是出自真心似的。


    皇帝坐在禦座之上,表情晦澀難辨,半晌沒說話。


    每個人的心都仿佛在嗓子眼懸著,終於,隆裕帝麵色一鬆,哈哈大笑,方才氣氛中的陰霾緊張一掃而空。


    “好小子,好回答,你倒是機靈從容的很!曲相之子,果然風流內蘊,光耀琳琅。”


    隆裕帝道:“來人,將那斛東海明珠賞了他罷,正合襯。”


    所有的人都鬆了一口氣,手心捏著的汗還猶存濕意。


    他們都覺得曲長負度過了一次生死關,居然還得了賞,簡直是奇跡,這個時候應該會樂瘋了。


    曲長負卻不以為然。


    明珠再好,也不過是供人賞玩的東西,他有的是,這並非他想得到的。


    曲長負拱手道:“陛下,臣聽聞江南水患連連,願將珠寶捐出,以做賑災之用。”


    “哦?”經過剛才一事,隆裕帝對他多了幾分耐心,饒有興致地問道,“你不想要賞賜麽?”


    曲長負道:“臣還年輕,金銀珠寶乃是身外之物,相比之下,臣更願為國效力,為君分憂。”


    他實在是口齒無雙,隆裕帝挑眉道:“你這是在向朕討官做?膽子真大。”


    曲長負微笑著一躬身。


    隆裕帝稍作沉吟,說道:“罷了,如此人才,也不該碌碌。京郊大營尚缺一名清吏司主事,你七日後便去兵部領職罷!”


    曲長負總算滿意了:“謝皇上恩典,臣領旨。”


    他的身形清瘦如竹,人也像竹子一樣,又柔又韌。


    一時的低頭不過是被大雪稍稍壓彎,再度直起時,也不損其清華挺拔。


    但此刻,所有人的注意力都不會僅僅放在他的長相上麵了。


    齊徽忽發現自己已經看的怔住,猝然收回目光。


    曲長負與樂有瑕相似又不似,這樣子與記憶中的那個人,再一次有了微妙的重合,不斷翻攪他心中隱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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