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城,1932年,夏。


    小小的房間裏,白發蒼蒼的老人,顫抖著握著一個酒瓶,對著端坐在椅子上的人,老淚縱橫道:“還給我!馬上還給我!”


    房間裏沒有燈,窗外遠遠閃爍的霓虹燈光滲進來,虛幻地照在椅中人的身上,反而更看不清麵目。


    “已經沒有的東西,如何還你。”不鹹不淡的聲音,完全不為所動。


    “我不管,你不還來我就燒死你!燒死你這個妖怪!”老人把瓶子舉得更高了,“這是特製的火油,扔到身上馬上就燃!”


    “你們這些人類,不幫你們,罵我沒用,幫了你們,又要我去死。好難伺候。”那人冷笑一聲,從椅子上站起來,“你喊我來這裏,我還當你是要付報酬給我呢。你要是給呢,我就再等等,不給,我可就走了。”


    老人氣得臉色發白,狂叫一聲,將手中的瓶子朝對方狠狠扔了過去……


    陰暗的房間,驟然明亮。


    “唉,啥時候才是個頭,昨天東城們那邊又放槍了,死了十幾個。有一個還是對麵街李嫂的獨苗呢!不到十七!我看李嫂是活不下去了。”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吃不夠穿不夠,還要擔心哪天打起仗來,子彈飛到自己腦袋裏,這種鬼日子有啥過頭!我看呐,最好甩個大炸彈,一次把我們都炸死,倒也解脫了!”夏夜裏睡不著的人,打著蒲扇,唉聲歎氣地說著閑話。


    話音未落,街那邊跑過來人,忙天慌地地喊:“新新旅社燒起來啦!”


    遠遠地,一片火光在東邊的夜空下跳騰。直到天明,火才被滅掉。清點傷亡損失,四住客輕傷,一住客死亡。


    調查失火原因,火源應在三樓305號房,於其中發現了一些玻璃瓶殘片,傷透沾染了類似汽油的東西,疑似故意縱火。而火災中唯一的遇難者,也是在305號房內。


    身份核實,根據旅社登記冊,305號房的住客是一位姓陳的二十五歲男子,老板說他在旅社已經住了快一個月,不是本地人,聽說是個會計,但被洋行解雇了,又被趕出宿舍,無家可歸,偏不肯回老家,就在旅社住下了。長得倒還斯文,就是左手有六根手指,平日裏都將左手藏在袖裏。


    驗屍的結果,如老板所說,305號房遇難者確實有罕見的六指,不過,年齡不是二十五歲,至少在七十歲以上。


    無人能給出合理的解釋,也無人願意花精力去調查,這軍閥混戰,朝不保夕的年月,四人這樣的事太尋常了,隨意安個結果,草草了事,新新旅社縱火案就此打住,頂多變成乘涼時的談資。


    隻是,有個小插曲並未被太多人留意——火災第二天,看熱鬧的人群裏,一個四五歲的小童抱著父親的腿:“爹,昨天晚上,有一匹馬從火裏飛出來呢!”


    男人狠狠打了他的屁股,說:“小孩子家說謊,會被老妖怪抓走的!”


    “沒有說謊,是白色的馬!”孩子委屈地說。


    “都怪你娘給你將那些深深怪怪的故事,以後不許聽了!”男人不準兒子再說下去,扯著他的耳朵離開了。


    “可憐的孩子。”他坐在雲朵上,望著那對父子的背影,笑著搖頭。


    雲朵越白,越襯得他手臂上的燒傷觸目驚心。


    終於也到會受傷的時候了,他歎了口氣,老嘍老嘍,時光真如白駒過隙。


    他打了個嗬欠,從雲朵上跳了下去。


    萬裏高空,人是不見了,隻有一匹雪色白馬,白得要閃出光來。穿過雲層時,那出色的速度,把天空中的各種顏色都化成一道道彩線,簇擁在其身周,想一直跟隨,卻又望塵莫及。


    這世上,沒有什麽是比他更快的。


    那條喝水都快幹透了,河床上堆滿了各種各樣的垃圾,岸邊曾有一座風光無限的石碑,是一兩百年前某位有錢鄉紳出資捐造的,曰“名士榜”,但凡做了官發了財,總之是幹了光宗耀祖的事兒的同鄉,名字都會被刻在傷透。隻可惜到了後頭,這裏戰火連年,連命都顧不上了,誰還有心思管那名士榜。


    琪


    炮彈把石碑炸成了兩截,把這裏的許多人也炸成了兩截,房子沒了,河水幹了,如今就剩下一塊殘碑,和一棵跟它對麵而立的歪脖子樹,蕭條不堪。


    他反而喜歡。臭味熏天,四下無人,難得的好地方。靠在粗大的歪脖樹下,他舒服地閉上眼睛,手臂上的傷比之前更眼中了,但一點不疼,還覺得輕鬆。


    嗯,睡一會兒吧,誰也別打擾。


    不多時,他忽然又睜開眼睛,抬頭朝歪脖樹上一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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