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忍將她露在外頭的胳膊小心翼翼放進被子裏。今夜她睡得很安穩,看她的睡臉看得久了,總覺得她在笑,但現看,又沒有。


    他披了衣裳,走出臥房,悄然往書房而去。


    一路上,他下意識地捂住了心口,這幾日,那莫名的疼痛越發厲害起來,心口仿佛燒起一團火,還伴著一點癢,卻不知該往哪裏燒,十分難受。


    他鎖上門,也沒有點燈,就著窗外那一點月光,慢慢起走過去坐下。


    三年前的今天,他跟他的軍隊在夜狼穀與敵軍惡戰,雖然最終勝利者是他,可代價是全軍覆沒,兩軍死傷者的血,將整片天地都染成紅色,無數雙死不瞑目的眼睛,凝固在揚起的塵土中。他之所以記得這麽清楚,是因為這一天也是她的生辰,他的懷裏,還揣著特意買來的羊脂玉鐲,隻等班師回朝之後,補送給她做禮物。可是,當他從如山的屍體中爬出來時,這玉鐲也跟陣亡的兵士一樣,粉身碎骨。


    月光緩慢地移動,對麵,是一個人影,在黑暗裏一動不動。它不是人,是他的戰甲。他十二歲就隨父親上了戰場,身上大大小小的傷痕,跟這戰甲上的一樣多。


    戰甲旁邊,掛的是皇帝禦賜的玉浮金刀,上頭刻著他的名字,作為赫赫戰功的獎賞,世世代代的榮耀。


    他在桃源出生,天生反應機敏,通猛過人,是父親眼中的至大的驕傲。別的孩子還在追著娘親要糖吃的時候,他已將一把木刀揮得有模有樣,身後,握著藤條的爹,時不時敲敲他的手或腿,糾正不合格的動作。他若練得不好,晚飯必然是不能吃的,練得好,父親便忍不住沾沾自喜,說有個完全繼承了他優點的好兒子,將來青出於藍,馳騁疆場,掃蕩蠻夷,前途不可限量。


    我天生神力,握刀弄劍不在話下!


    好小子,反應實在敏捷,上陣殺敵,就要你這般的機警!


    這兵書,那些蠢材讀十年也記不住一句,你看過一遍就能倒背如流,將來必是大將之才!


    這樣的話,充斥於他幼年的全部生活。父親眼中,所看到的全部的他,就是一個為戰場而生的“天才”。


    父親沒有說錯,兒子的成就很早就超過了他。父親到戰死沙場的那一天,也隻不過是個官拜從五品的武將罷了,連遺言都沒來得及留一句,甚至連屍體都沒找回來。


    即便有如此溫柔的夜色,他的戰袍也減不去半分肅殺之氣,那些在戰場上飄蕩的死亡與鮮血仿佛嵌在上頭,一生一世也洗不掉,不管他是在人仰馬翻的沙場,還是寧靜安謐的桃源,他的大半個靈魂永遠陷在一片廝殺之中,不得真正的安寧。


    原本以為,曆過千難萬險歸來,一場紅燭高燒的婚禮,一個守候多年善解人意的她,或許能將他的靈魂從另一個世界帶回來。可是他卻錯了,她的變故,將他推入了另一個悲傷又無力的窘境。


    是自己哪裏做得不好麽?讓她無從歡笑。


    還是……她已然不將他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了?四年前,他離開桃源的那天,她像從前每一次分別時一樣,囑他處處小心,無論如何也要安然歸來,彼時她帶淚的笑臉還清晰於眼膠。離家一整年,長也不長,短也不短,再歸來時,她容顏依舊,卻變了另一個人。


    他不是沒有找人查探過。從他出征到歸來成親的這一年,她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除了偶爾會到城門處張望一番之外,沒有任何可疑之處。親自問她究竟怎麽了,她來來去去也隻是說沒有什麽。


    喜歡一個人才會對他笑。厭棄一個人,如何笑得出來。這般道理,三歲孩童也懂得。


    他捂住心口,站到窗前。順手從旁邊的木架上取了一個小物事捏在手裏——一隻石頭雕成的小鸚鵡,半成品,還有隻翅膀沒有雕完,細看,還被摔爛過,又被細心黏好。


    這是他小時候親手雕出來的玩意兒,為了雕得像,他還特意省下零花錢,往鳥販手裏買了一隻長得很神氣的翠毛鸚鵡,洗澡喂食,養得周周全全。然後趁父親睡著的時候,才拿出藏在床底下的工具,借著月光雕啊雕。


    可惜最後還是被父親發現了,他不是生氣,是震怒,砸爛了所有的工具,摔死了那隻已經會喊他名字的鸚鵡,指著他的鼻子罵:你是要當大將軍的人!不是去當石匠!有時間幹這樣的蠢事,不如多念幾卷兵書!


    他抱著鸚鵡的屍體,不敢哭,不敢分辯。其實他很想跟父親說,他從未想過要當石匠,隻因握著刻刀,把一塊粗鄙的石頭變成活靈靈的小動物,這落下去的每一刀都讓人高興,僅此而已。


    從此,他沒再摸過刻刀,在那之後的漫長歲月裏,他的刀,隻落在一個又一個的敵人身上,看著他們在自己的刀鋒下四分五裂,血肉橫飛。


    以為生命中有了她,他便可以再像從前那樣,用自己最溫柔的手,拋掉所有殘酷血腥的記憶,雕出一段輕快愉悅的新生活,可,還是不能。


    父親曾跟他說,兒子,爹視你如珍寶,愛之深,責之切。


    她曾跟他說,端木大哥,筱青心裏,你比我自己的性命更重要,我愛你,甚於一切。


    都說愛他,為何最終都讓他心如刀割。


    他深吸一口氣,放下石雕,咬緊牙坐回椅子上,待到心口上的那股疼痛消減大半之後,才略略舒了口氣,擦去額上疼出的冷汗,起身朝房門走去。


    經過一麵銅鏡時,他的餘光從鏡麵上掃過,整個人突然怔了一下,猛將頭轉過去一瞧——那素來清晰的銅鏡裏,他的身影像被蒙上一層濃霧,隻看得見一塊塊模糊的顏色。


    他當是鏡子髒了,上前拿手去抹,依然如故。鏡子裏的他,像個詭魅的影子,不真切地存在著。


    他呆了半晌,不甘心地又去擦,也不知過去多久,鏡中的他才漸漸恢複到正常的模樣。


    一時幻覺吧。他定定神,走出房門。


    翌日,他著人將這麵銅鏡扔出了家門,換了一麵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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