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村裏真沒什麽好風景,低矮的茅草屋,辛勞的村夫村婦,滿身泥巴的幼童,還有幾塊瘦田,村外一條白浪翻滾的大河,到處是牛糞的味道,有什麽好的。


    他卻很興趣。他拿著釣竿去河邊,將魚鉤遠遠甩進水中後,便不再管它,拿鬥笠遮住臉,躺在大青石上打起盹兒來。不遠處的河岸邊,停著一葉小舟,隨著水流微微晃動。傍晚的風從河上吹過,岸上的柳枝便像美人的長頭發一樣飄動起來。


    我站在自以為隱蔽的地方,打量那個可能已經睡著的男人。


    菜刀,我現在這樣叫他,他也並不介意。他有一手出神入化的好刀法,不但能料理大蔥與豬肉,還能了無痕跡地從我腹中剖出符咒,他知道我是妖怪但毫不驚詫,他有一個四肢盡廢的怪姐姐,讓他每天清晨出午後歸,三餐起居照顧妥當。


    不得不說,他做的飯菜很美味,切出的肉片又勻又薄,能透過光來,完美之至,就好像——他斬人頭顱時那般幹淨利落。


    午間那場熱得要起火的陽光,現在還照在我的腦子裏。刑場的石台上,兩個人,一個站,一個跪。


    赤赤的衣裳像要在他身上燒起來一般,刺眼的光線在手中的鋼刀上跳著危險的舞蹈。他微仰著頭,石像般凝固在那裏,囚犯的囚衣還很潔白,像條翻了肚子的魚,無能為力地漂在水麵。


    斬!縣太爺的令牌落了地,激起小小的灰塵。


    他俯下身子,似在犯人耳畔耳語一句,然後——


    手起,刀落。台下一片驚呼,還有一個女人撕心裂肺的尖叫與暈倒。


    高高濺起的鮮血跟他的紅及一起溶在了正午的光線裏,他看到有熊熊的火焰在他身體的進而麵與外麵齊齊燃燒,連那灰白的刑台都變得通紅起來。


    我站在漸漸散去的人群中,望著從刑台上走下來的他。


    即便我們之間還隔了很遠的距離,那麽多活生生的腦袋夾在中間晃來晃去,我們也十分容易看到彼此。


    這便是我的工作。他看著我的眼睛,慢慢地說。


    那一雙十指欣長的手,能做出世上最好吃的飯菜,也能斬掉最堅硬的頭顱。


    我逆光而立,終於看清了他的臉,最亮的陽光把他的眉眼與輪廊都洗幹淨了,若剃掉亂糟糟的胡子,這個稱職的劊子手,就是個年輕而好看的男人。


    但,他不是人。


    在他的鋼刀落下的刹那,我的身體有一道閃電切過,某些遺忘的東西驟然蘇醒。我的鼻子跟我說,這男人不是人,是妖怪。我聞到了他真正的氣味……


    今天,他天未亮就起身了,做好早餐,還難得認真地洗了一把臉。然後,從衣箱裏拖出一件紅色的袍子,沒有穿,用黑布裹上背在背後。


    出門前,他跟凰說,我走了。


    凰依然在她的窗前凝望,一天中最鮮嫩的光線也未能讓她有片刻的神采飛揚。


    抱歉,我還是想不起太多。她這樣跟菜刀說。


    天空越來越亮,昨夜積下的雨水,被地麵的熱氣蒸起來,空氣裏越發濕熱。我端著清香的粥坐在院子裏的樹蔭下,聽著他們奇怪的告別語。


    菜刀大步流星地出了門,我無聊地走回房間,放下碗,盯著牆壁發呆,那上麵有我刻下的印記,一天一道,已經七日。我的後遺症還是沒有任何起色,隻有在夢裏時,看到一些模糊的麵孔,聽到遠遠近近的聲音。有人在找我——醒來時,總有這樣的感覺。


    “你這般年輕好看,能走能跳,著實讓人羨慕。”窗那邊,傳來凰的聲音。


    這是她主動跟我講的,最長的一句話了。


    凰的嘴角微微翹起,就算這樣輕的笑容,也讓她明媚起來。


    “對,你說你是妖怪。妖怪都有不老的容顏。”


    “你似乎並不想念我是妖怪。”我搬了根板凳,坐到她身邊。這些天,菜刀不在家的時候,基本上我也不在,我是個閑不住的妖怪,在長歡縣裏亂逛,從鐵匠的鋪子走到書生的畫攤,都是打發時間的好辦法。不過,不管我幾時出門,都知道窗後都有一雙暗淡的眼睛在羨慕我的自由。


    “他說,許多許多年前,我也是妖怪。”她的眼神變得迷惑,又有些冷淡,“他同我講了許多,從遠古到現在。一個很長很長的故事。”


    我好奇了,忙問:“他說你是什麽妖怪?”


    “換做是你,你會想念嗎?”她反問我。


    “我不知道。”我老實地回答,如果將我換成一尋常人類,然後有人跟我講我是妖怪,可能我也很以難相信,說不定還會把那個人打一頓。


    “會有人來找你嗎?”她換了問題,“失憶的妖怪。”


    “會!”我脫口而出。


    毫無根據的自信又冒出來了。


    “直好。”她好不容易才有的笑容又不見,“永遠也不會有人來尋我了。”


    她比任何時候都暗淡。


    “這窗外的風景有那麽好麽?”


    我看窗外無數次了,不過是雜亂所院落,灰色的圍牆,萬年不變的天空,偶爾飛過的鴿子。


    “從這個方向一直走下去,就能看到皇宮。”她說。


    我把腦袋探出去,皇宮?沒去過,聽說是人間最瑰麗的房子。天子居所,不遜仙境。一座根本看不見的宮殿,值得她這樣天天看天天看?


    “你是從皇宮裏出來的?”我收回腦袋,突然這樣問。


    她說:“你真聰明。”


    “我也覺得我應該是個不笨的妖怪。”我點頭。


    “凰不是我的名字。”一隻鴿子落在院落裏,小小地驚動了她的目光,“皇上的錦衣衛時本事最高的四人,被授為蒼龍白虎朱雀玄武將軍,雖非正式官銜,但也足以彰顯榮耀。而在這四位將之外,還有一位影子般存在的凰將軍,此職隻選女子任之。除皇上與錦衣衛內部成員,無人知曉凰將軍真麵目。許多不可被外人知的秘密任務,都由凰將軍暗地完成。神不知,鬼不覺。”


    原來,她所謂的失憶,是指菜刀講給她的,那段不被她接受與信任的妖怪的故事?她跟我的失憶根本不一樣,她記得如今的一切。我道:“這樣說來,你並沒有失孔呀。既來自皇宮,為何不回去?”


    “皇上身邊,已有了新的凰將軍。”她笑了笑。


    我仔細看她的麵容,猜測她還是凰將軍時,是怎樣的英姿颯爽,秀麗動人,即使此刻的她保是比屍體多了一口氣,一朵花凋謝到了最末尾。


    “你喜歡皇帝。”我一點不拐彎抹角,我自信於自己看穿人心的本事。


    她也吃了一驚,愕然了許多,沒有否認。


    女人也好,女妖怪也好,喜歡一個人時,那言談之間的悵然,眉目之中的流轉,沒有半分區別。


    我也愛過一個人,雖然我想不起那是誰。


    凰大概有太久沒有跟人講自己的故事,有點笨拙,有點語無倫次。


    她在燕王府裏長大,尋常的婢女,卻無師自通了一手好刀法,府中最好的廚師,都不能像她那般,將食物切得又快又好。那年歲末,她獨自在廚房中忙碌,一把尋常的菜刀,去筋剔骨,遊刃有餘。


    有人自窗外叫好,她一失神,割了手指。


    窗外的人走進來,抽出錦帕替她細細包紮。


    用刀之人難免為刀所傷,她手中的傷不止這一道,從未有人在意,任其自生自滅。她慌亂地連下跪都忘了,不知所措地站在燕王殿下的麵前。


    “聽聞府中出了個有皰丁之技的丫頭,便來看看,卻累你受傷,實在罪過。”他放下她的手,言語溫和,哪有增點王爺的高高在上,“回頭讓大夫替你上藥,這般好的一雙手,有閃失就太可惜了。”


    她回過神,要跪下,卻被他攔住,道:“你叫什麽?”


    “他們都叫我丫頭。”她小聲說,“爹娘將我賣入王府時,沒有留下我的名字。”


    他點點頭,目光落在她切好的肉與菜上,道:“小小年紀就有這樣的本事,假以時日,必有更大作為。丫頭,你可願將你的好刀法用到別處?”


    “別處?”她不明白除了廚房,還有哪裏需要菜刀。


    “天下有更多的地方,比廚房更需要一把好刀。”他摸了摸她的頭,“明日來書房見我。”


    她摸著手上的那塊錦帕,怯怯地從窗口探出頭,看著他高大的背影穿進飛揚的雪中,天與地之間的一切都模糊了,唯有這個人如此醒目,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掩蓋他天生的光彩。


    翌日,她去了他的書房,在那裏等她的,除了他,還有一個精神矍鑠、身形矯健的中年人。


    他給她找了一個師父,十八般武藝,由師父悉心教來。最後,連師父都成了她的手下敗將。她的刀太快,把師父的胡須都割斷了。


    五年的時間,他從燕王變成了大明朝的皇帝,而她,從一個小廚娘,變成了他手下最出色的凰將軍。


    死在她手中的“亂臣賊子”,不論真收,難以計數。隻要他開口,她就能為他取來任何一個頭顱,不論對方該死或者無辜。


    她最後的任務,是替他尋回夏桀佩刀。


    他說的最後一句話是:我等你歸來。


    但最後,她沒有回去,而他也沒有等她。


    “若喜歡你,哪怕你隻剩一具屍體,他也會千山萬水尋了去。”這句話從我心裏直接跳出了口,“如果我不見了,敖熾就算把三界都翻過來,也要抓我回去吧!”


    敖熾……這名字,那張桀驁不馴若人討厭的臉,那些針尖對麥芒的場麵,突然從那團霧氣裏掙脫而出,回到了我身體裏原來的位置。


    “敖熾?”凰看著我,“你想起了什麽嗎?”


    “我……我想我跟這個人應該很熟。”我支吾著。


    “能這樣對待你的男子,很難得。”她轉過頭。


    “菜刀待你也很好啊。”我實話實說。


    她隻是苦笑,說:“一個看不明白的人,終究讓人不敢靠近。”


    她又沉進了自己的世界裏,雖然還有很多問題想問她,可見她這樣,我也無趣了,索悸出了門去溜達。


    已近午時,街市上的人比任何時候都多,而且都朝著一個方向湧去。


    有人在說,今天又有死囚被砍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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