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k!就是它了!帶走!”寒風凜冽,積雪遍野的山中,興奮的聲音在四周震蕩。


    她疲倦地坐在一塊石頭上,輕輕撫摸著手背上一個個仿佛灼傷的紅斑,除了手上,臉與身體,此刻也布滿了這樣的痕跡,並不致命,但很疼。


    她抬起頭,看著前方那群穿著黑色登山裝的男人們,抬著一個密閉的玻璃箱子,興高采烈地離開。


    那群人裏,有她的父親,還有哥哥。


    普通人眼裏,箱子裏空無一物。但在她的眼裏,箱子裏到處是飛濺的血液,一隻通身雪白、額上生著獨角、豹一樣的生物,半睜著血紅的眼睛,無能為力地蜷縮著,身上布滿彈孔。忽然,它費力地抬起爪子,拍在箱子上,口裏發出嗚嗚的悲鳴,絕望的眼睛裏出現的最後一片景色,是飛揚的雪花與斑駁的光線,還有那個也在望著它、孤身坐在空曠處的姑娘。


    獨角獸是雪山伸出的妖怪,長得凶惡,卻吃素不吃肉,血是它唯一的食物。它生活的區域,沒有暴風,沒有雪崩,寧靜安謐。曾經,它也從狹窄的冰縫裏,托起被困住的動物,或者迷路人。行蹤也就這樣暴露了。


    每一次的捕獵,父親都說是最後一次。可每次又在捕獵成功的興奮中,把自己的話忘得一幹二淨。


    最後一次。她吸了口氣,在心裏說著,拳頭攥得這樣緊。拍了拍身上的積雪,她拾起落在一旁的背包,起身跟上了隊伍。背包的暗格裏,有一根雷管。


    人人都道父親是商界奇才,卻不知這個頂著各種光環的男人,有個別樣的“愛好”——“收集”妖怪。


    父親一手建立的海博能源,以礦產開發為主,在旁人眼中,做得風生水起。可事實上,因為全球可供開采的資源越來越少,海博能源的盈利每況愈下,如果不是依賴另一項特殊“產業”,海博能源早在數年前就該宣告破產。


    每每想到這個支撐著楚家的“產業”,班卓美的眼睛就會有這種怪異的麻痹感,甚至會有失明的錯覺。當然,確實隻是錯覺,她的眼睛很好,沒有任何疾病,好到可以看到普通人看不見的物體,比如,妖怪。


    一直以來,絕大多數人類不相信世界上有妖怪的存在,他們從來活得太自信,自信道以他們的眼睛來衡量世界,以他們的意願來淩駕萬物。他們看不見,就說不存在,他們不想看的,就一定要消失,世界隻有一個主人,就是人類,絕對的,不可撼動的地位。


    妖怪們越來越了解人類的習性,於是大多都選擇了隱匿。從班卓美能記事起,她看到過來花園裏溜達的長著人臉的蟲子;還看到躲在保姆長頭發裏織毛衣的綠臉小怪物;還有街邊那塊幾百年的石碑,總會在她經過時,浮出一張胖胖的臉,跟她說你好,她不害怕,回一聲你好,反而把對方嚇得怪叫一聲“啊!你能看到我?!”,然後便縮進石碑不敢出來了。


    這是她的秘密,沒有告訴任何人。事實上也沒有人可以告訴。她母親早逝,父親忙於生意,一年有一半時間在飛機上,溫哥華的別墅裏隻剩下她跟哥哥,還有一幫不苟言笑的傭人。一直以來,她最喜歡跟哥哥一起玩,捉迷藏、搭積木,像個小跟班一樣跟在哥哥屁股後頭。直到有一天,她看到哥哥麵無表情地舉起那隻在他的玩具商撒尿的小狗,從頂樓的陽台上扔了下去,嚇得她尖叫著捂住了眼睛。


    小狗被樹枝擋住,沒有摔死,她跑下去把手傷的小狗抱起來,眼淚汪汪地望著身後的哥哥,十分不解。


    “它不是個聽話的孩子,亂尿尿!”哥哥指著仍在驚恐嗚咽的小狗,“爸爸說過,要我們做聽話的乖孩子。不然就不要我們了,把我們扔出家門,讓怪物吃掉。”


    “不要!”她嚇得坐在地上,用力搖頭,“我不要被扔出去,不要被怪物吃掉!我會很乖!”


    “嗯。”哥哥點頭,轉身離開,“把那壞狗丟了吧!看樣子好像也活不久了。”


    她心頭一驚,看著哥哥的背影,驀然之間,想起了童話書上畫的那些看不見的惡魔。


    這件事之後,她更聽話了。父親在家的時候,常誇獎哥哥,說他聰明伶俐做事果斷,很像他小時候,偶爾也會誇獎她,說她不像別的孩子那樣吵鬧,安靜又聽話。那段時間,是最快樂的。隻要她聽話,父親就不會討厭她,這樣就不會被扔出去。


    直到七歲那年的某天,父親無意間看到她跟一麵光禿禿的牆在說話時,問她怎麽回事,她便把一切都告訴了父親。父親聽完之後,看她的眼神突然像在看一個怪物。


    當天夜裏,父親把段叔叫到書房,談話到天亮。


    從那之後,父親出差的時間明顯少了,大多數時候都留在家裏,遠遠地看著她。


    她覺得奇怪,問父親怎麽了,父親笑著說,欠你們的時間太多,現在想還回來。


    那時,她還不太明白欠跟還的道理。多年之後才恍然大悟,欠了東西,是必然要還的。


    她的生活好像一如既往,但家裏仿佛有了些許不同,常有陌生人受父親之邀到家中來,有中國人,有外國人,父親跟他們在書房中密談,一談就是一天。然後就看到這些人在家裏亂轉悠。父親還更換了她身邊的保姆,新來的人每天寸步不離跟著她,不許她出家門半步,連學校都不能去了,換了家庭教師來教她。


    她的世界一下子被縮成了狹小的監獄,隻有段叔偶爾會拿小禮物來跟她玩,可他的笑容永遠比歎息少。但她不敢問到底發生了什麽,追著大人問長問短的孩子,會被討厭吧。


    不過,幸好還有那些奇奇怪怪的家夥,月光最亮的時候,那頭上長著一朵花的獨眼家夥就會爬到她的窗台上唱小夜曲;還有那些常常從地板下冒出來的棉花糖一樣軟的家夥,趁她不注意時跳到餅幹盒裏偷吃;天花板上還有一隻毛茸茸的、背上長著一圈藍色圓形花紋的小蜘蛛,常常順著吐出的蜘蛛絲落到她的童話書上,吹一口氣,書就翻過一頁,它一邊看一邊默念,看得高興了還會哈哈笑。


    “你能看懂?”有一天,她終於忍不住,悄悄問蜘蛛。


    蜘蛛“哎呀”叫了一聲,吃驚地問:“你看見我啦?”


    “嗯!我不敢喊你們。”班卓美把下巴擱在桌子上,看著這個毛茸茸的小東西,“因為我覺得你們很怕被人看見。”


    “多數人類都不喜歡妖怪,所以我們隱身起來不給他們看見唄。”蜘蛛說。


    “原來你們就是妖怪呀!”她恍然大悟,“所有妖怪都喜歡把自己藏起來麽?”


    蜘蛛擺擺爪子:“也不全是。有些大妖怪能修成人形,大搖大擺地出現在人群之中。我們這樣的小妖怪,還沒到修成人形的時候,所以都以隱身狀態生活著,這樣就能跟人類井水不犯河水了。”


    “除了看書你還會什麽?”班卓美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唱歌?會吃餅幹?”


    蜘蛛眨眨眼睛:“我正在學習。”


    “學什麽?”


    “修東西。”蜘蛛指了指頭頂,“你看,你家天花板上已經沒有裂紋了!我們通常從最簡單的修補開始學習。”


    “哈哈,蜘蛛不是隻會結網抓蟲子麽?”她大笑。


    “那是普通蜘蛛,我是妖怪蜘蛛呀!”蜘蛛認真地說。


    “那給我講講妖怪蜘蛛的事兒吧!”她興致盎然直起身子,掛在脖子上的項鏈墜子一晃悠,磕在了桌角上。她驚呼一聲,趕忙把項鏈托在手裏看,鑲邊的橢圓紫水晶被磕缺了一塊。她皺起眉,心疼得都要哭了。


    “這是什麽呀?”蜘蛛好奇地問。


    “我媽媽留下來的。”班卓美吸著鼻子,“我沒見過她。爸爸給我的,說是媽媽以前最喜歡的項鏈。他們說,我跟哥哥在她肚子裏待了13個月才出生。生下我們的第二天,她就去世了,都說我媽媽是個極漂亮極善良的女人。我猜,就跟童話書裏的仙女差不多吧!爸爸讓我跟媽媽姓,他說我長得很像她。”


    “哦。”蜘蛛點點頭。


    “你的爸爸媽媽呢?”她把項鏈摘下來,放到枕頭邊上。


    “不知道呀。”蜘蛛搖頭,“教會我修第一件東西之後,他們就離開了。我們在一起的時間很短,我都不太記得他們的樣子啦!不過他們能變成人哦!很漂亮的人!我們這個族群的成員長大之後都能變成人呢!”


    “他們不要你了?”她問。


    蜘蛛埋下頭,爪子在桌上畫圈圈:“應該不是不要我吧……他們說規矩就是這樣的,這個世界有好多壞掉的東西,而我們這個族群存在的意義與目的,就是修補。所以,他們必須把時間花在工作上,不能再照顧我了。而我也必須像他們那樣,去很多地方工作。”


    “修補壞掉的東西……”她搖搖頭,“那他們一定很忙。世界這麽大!”


    “也許吧。”


    “你想念他們麽?”


    “想太多了也就不怎麽想了。”


    “哦。我還有別的童話書,你要看麽?”


    “好啊!”


    小姑娘與蜘蛛談話,很自然,很和諧。


    這天晚上,班卓美睡得很好。


    第二天,她醒來時,拿起放在枕邊的項鏈,打算找人幫忙看能不能補上那缺口,可是,她驚奇地發現,紫水晶上的缺口不見了,跟以前一樣完好無損,很仔細地看,才能看出原來的缺口處有一條細細的紋路。


    蜘蛛不好意思地說:“我還在學習中,隻能修補到這個程度。”


    “你好厲害!”她高興地跳起來。


    如果可以,她希望蜘蛛一直留在她家的天花板上。


    但,有一天,她突然發覺,窗外的小夜曲已經好幾天沒聽到了,餅幹盒裏的東西也再沒有家夥來光顧。當她覺得事情不對勁時,她的房門突然被打開了,一個留著山羊胡子、穿著對襟布衫的老頭闖了進來,綠豆小眼直視著天花板,手裏捏著一張黃色紙條,嘴角一揚:“嘿嘿,這裏還有一個!”


    班卓美不知道老頭是幹嗎的,也不懂他夾在手指間的紙條是什麽,但她知道蜘蛛有危險了。


    “蜘蛛快跑!”她大叫,像頭小豹子一樣躥起來,在老頭要將黃紙條扔出去之前,抱住他的腿,狠狠咬下去。老頭痛得哀號,一撒手,黃紙條掉到了地上。


    這時,她隻覺有一道微弱的白光,從天花板上竄出了窗外。此後,她再也沒見過妖怪蜘蛛。


    父親並未解釋家裏發生的事,那些陌生人,那個老頭,而她也不敢追問。


    時間流逝,父親對她的態度漸漸改變,不再對她禁足,甚至鼓勵她多出去走走,結交新朋友,還常常問她又看見了什麽妖怪,在哪裏看見的,害不害怕。她有點受寵若驚,自然知無不言。但,慢慢地,她發現自己看到的妖怪越來越少了,連街口那隻石碑妖怪也不見了蹤影。她隱隱開始不安了。


    與此同時,父親的財力越來越雄厚,他家的海博能源開始走入最巔峰的時代。這一年,她十三歲。


    一天夜裏,又一次被噩夢驚醒的她,心慌意亂地走出房間,經過父親的書房時,卻聽到段叔跟父親在裏頭爭吵,哥哥也在裏頭。


    “絕不能這麽做!”


    “新招募的高手已經研製出更有效的工具,我們可以得到更高級的妖怪了!我會跟卓美好好談談的。”


    “還不夠嗎?我們拿到的已經夠多了!我們不能再跟4e做生意了!那個組織比你我想象得更複雜更危險!有什麽人會出那麽豐厚的報酬來購買妖怪!趁現在還沒出什麽亂子,收手吧!”


    “段叔,你在怕什麽?隻是公平買賣而已。”楚雅嶽淡然的聲音完全不符合他的年紀,“你不會是在同情那些妖怪吧?拜托,它們連隻螞蟻都不如,根本就是這個世界上多出來的垃圾。作為人類,讓我們的世界幹淨些,這樣才對吧?”


    “雅嶽說得不錯,你不妨把妖怪也看做可利用資源吧。卓美已經十三歲了,作為楚家的一份子,是時候讓她完全加入我們了。”


    “你忘了那個詛咒嗎?!”


    有東西摔碎了,爭執似乎升級了。


    “放手!你瘋了!!我不認為那是詛咒,反而是能給我們帶來好運的眼睛!”


    “放屁!你比誰都心虛不是嗎!你抓妖怪的初衷不是為了賺錢,而是因為你害怕它們出現在你的生活裏!你根本沒有把卓美當女兒!你把她也當怪物!”


    “除非我不要她,否則她永遠是我女兒!她是個聽話的孩子,隻要她永遠乖下去,我們的生活會越來越幸福。”


    隻要她永遠乖下去,隻要她永遠聽話……


    班卓美突然覺得眼睛很疼,好像什麽都看不見了。


    無數雪白刺眼的光從門後鑽進班卓美的眼中,好疼啊,眼睛都像被燒化了似的,模糊的人影在晃動的光線中閃動,扭曲得像一隻隻猙獰的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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