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開始流浪了。


    依然是走過一個地方就忘記一個地方,用假姓名跟人把酒歡歌,笑談風月。有時候運氣好,會被人邀請到高床暖枕的地方休息。但更多的時候,累了,就在隨便的一個屋簷下歇一歇。


    有人給他扔過饅頭或者銅錢,也有人拿棍棒招呼過他。


    唯一跟以前不同的是,他的手裏,多了一根盲杖。


    嗒嗒的聲音,從一座城池響到另一座城池。


    他再也不裁衣服了,改成鐵口直斷,占卜吉凶。


    一個瞎子,用古舊的卦簽球與善意的謊話討生活,總是比較容易的……


    關於她的事,在任何一個地方,都能陸陸續續地地聽到。


    當他那個小鎮裏喝酒的時候,聽到別人說,她已順利地當上了晉王妃,李治那家夥的寓意新婚妻子的美貌,愛不釋手,恨不得時時都相對,刻刻不分離。


    他喝著酒,繼續跟同桌的人談隔壁那個殺豬匠的兒子的頭有多大,哈哈大笑。


    當他在那座繁華城池的河邊垂柳下呼呼大睡時,李世民死了,李治了皇帝,而她晉王妃順理成章從晉王妃變成了王皇後,母儀天下。


    一個蒼蠅從他臉上飛過去。他惱怒地拂了拂手,轉個身,繼續睡。


    當他在那條不起眼的小街上,坐在自己的卜卦攤後,耐心聽麵前那個憤怒的寡婦述說丈夫的不是時,長安的皇城裏,一個叫武媚的女人,名聲漸漸大了起來。聽說,那是李治的新寵。


    他微笑著聽寡婦說話,認真地為她卜卦,把她失蹤丈夫的下落告訴她。


    當他悠悠閑閑走在鄉下的稻田邊時,皇宮裏,武昭儀跟王皇後明爭暗鬥,轟轟烈烈。


    他跟鄉下的老農談論今年的收成,看不見的眼睛,卻是不是往長安的方向望。


    當又一個冬到來時,他走進了長安城,天還沒亮,天子腳下的街道上,也是人煙稀疏。


    這個時候,長安城裏最大的新聞,是皇上廢了了王皇後,改立武昭儀為後。


    今天晚上,長安城裏一個鐵匠的兒子,跟他父親說,他剛才出去撒尿的時候,看到在巷子前頭慢悠悠走著的那個男人,突然變成了一隻燕子,朝皇宮飛去了。然後,他被他爹打了一頓屁股。


    禁宮中最深最冷的囚室裏,她打量了他許久,才認出他是誰。


    冷硬的鎖鏈磨破了她依然吹彈得破的肌膚,單薄的衣裳下,除了玲瓏嬌媚的身體,還有無數長長短短的傷口,有的新,有的舊。


    “你的眼睛怎麽了?”到現在,她還是不敢與他對視太久,說不出的愧疚在心裏動蕩,可是,她哪裏又愧對了他?又或者,她做了一些事,而她早就忘記了?


    他一笑:“我的眼睛在你身上。”


    她以為他在展現一種幽默,苦笑:“我就知道,你不是普通人。當年我從門縫裏,第一眼看到你時,就知道,你能幫我。”


    “你覺得我是幫了你,還是害了你?”他蹲下來,輕輕摸索她的臉,“你瘦了許多。”


    她沉默了許久,望著囚室裏的冰涼淒清,想象著囚室外的歌舞升平,突然笑出了聲。


    “無論是怎樣的臉,也僅僅隻是一張臉而已。”她說著,然後轉過頭,笑看著他,“裁縫師傅,就像當年我那麽醜陋,你也願意給我洗臉梳頭,對吧。”


    他的心,像被一根刺刺中了。


    無論是怎樣的臉,也僅僅隻是一張臉而已。


    月下雲錦,她是脫不下來的,因為她穿在了心上,遮住了眼睛。


    但,現在呢,是不是可以試試看?


    “記得那晚我問你的問題麽。”他與她並排坐下,“你願意當一個人,還是一隻燕子?”


    他略略有點緊張她的答案。


    “都是一樣的。”她還是脫口而出,然後指著自己的心口,“如果這裏是好好的,當人當燕子,都是很好的。”


    他垂眼一笑。


    “你呢,你要當人還還是燕子?”她反問。


    “隨便吧,都可以。”他很少有的,調皮地聳聳肩,“想走路的時候就變成人,想飛的時候就變成燕子,自由自在的,比什麽不強!”


    “我羨慕你。”她由衷地笑道,“好了,你該回去了。我不想你見我人頭落地模樣。武媚娘不會放過我,至於皇上……”她歎了口氣,“我以為美貌可以抓住他的心,可這世上的美貌,並不獨我一個。走了舊的,來了新的,永無斷絕。”


    他不說話,兩個人就這樣肩並肩坐在囚室裏,入神地望著對麵的黑色牆壁。


    “該走了。”天微明時,他拉住了她的手。


    當第一縷曙光投向巍巍的大唐皇宮時,一隻燕子,口裏銜著一枚亮亮的小玩意兒,從宮中某處振翅飛出,在寧靜的天空裏,留下一個漸行漸遠的黑點。


    這一天,皇宮裏又爆出了一件大事,囚禁已久的王皇後被人發現暴斃於囚室內,然遺容安詳,仿若沉睡。更令人驚奇的是,王皇後的遺體上,身著一件月白色,眾人從未見過的美麗衣裳,但,當人們剛一碰到這件衣撕,它便化成了一攤白灰,落地無蹤。


    武後震怒,將王皇後的遺體斷了手足,裝入酒甕,以泄心頭之憤,並嚴禁任何人張揚事實真相,直到史官被迫在記錄上寫下,王皇後乃是被她親自處死,才算罷休。


    那天,武後暢快地站在皇宮中最高的地方,俯瞰著屬於醒她丈夫的天下,心中暗自嘲笑著那一敗塗地的敵人——隻靠一張臉的人,拿不到任何東西。


    同時,她也用這句話,狠狠警告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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