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很大,大得足以讓人迷路。而且,今夜又是不同的,府中的所有家丁仆婢都在忙碌,提燈穿梭於大小房舍之間,慌張地尋找著他們的大小姐。


    王家老爺急得跺腳,眼看刺史大人就快到家中來,平日裏刁蠻任性也就罷了,關鍵時刻,他們王家的一世榮華位極人臣,都係在她身上,這節骨眼上,女兒不見了!


    他找到她卻很容易。


    王府裏最高的一片屋頂上,燈火照不到,月亮又剛好隱入了雲後,而屋頂上又如此安靜,連呼吸聲都聽不到。於是,這裏成了最安全的地方。


    小糠坐在凝固成冰的雪上,瑟瑟發抖,旁邊,躺著失蹤的王家大小姐,眼睛大大地睜著,飽滿光潔的額頭上,破了一個大洞,鮮血已凝成了塊,嬌美的臉孔比雪還白。


    他甚至都不用探她的鼻息,就知道這女人的生死。


    “不是我。”小糠的頭慢慢抬起來,但始終怯於看他,“她獨自來我房裏,把燈油潑在我身上,說我再不交出她的翡翠鐲子,就燒死我。可我真的沒有偷她的鐲子。”


    他不答話,靜靜等她說下去。


    “是她自己……”她的目光觸在王大小姐的屍體上,馬上驚恐地彈開,“是她自己不小心踩到了地上的油,滑倒了……撞到了櫃角,就……就死了。我很怕,不知哪裏來的力氣,抱著大小姐也覺得身子很輕,像飛起來似的,輕飄飄地便上了屋頂。”語無倫次地說完,她沒來由地問了一句:“你信我麽……”


    他蹲下來,輕撫著她冰涼的麵頰,說:“你是燕子,當然會飛。”


    “燕子?”她像是被什麽戳中了心事,可又不明白是什麽心事,抬起頭看他一眼,馬上又低下去,緊張地喃喃,“要怎麽辦……老爺一定會殺掉我……”


    他在心裏歎氣外公從來不說假話,他的確讓她忘記了過去。


    可是,如果她真的什麽都忘記了,為何獨獨忘不了這個——他從懷裏掏出那塊月下雲錦,它依然是漂亮的,當那層灰氣,幽靈似的依附在上頭,明月無光。


    “我的……”她一見,一把將它搶了去,繼而疑惑,“為何還是一塊布?”


    他看她的眼神,有一點悲哀,有一點失望。


    “你如何得來這塊布料?”他問。


    她緊緊將月下雲錦抱在懷裏,搖頭:“不知道。它一直就在。不管我走到哪裏,它都跟我一起,從不分離。我隻有它,隻有它了。”


    當他看到她僅剩的一隻眼睛裏有淚光的時候,他覺得鼻子有些發酸。牽起袖子,他擦去她臉上的淚痕與汙跡,輕聲道:“為什麽來找我,還把這麽珍視的東西交給我?”


    她哽咽著,半晌才顫顫地說:“我隻是覺得……隻能去找你。”


    “你認識我麽?”他捧起她醜陋不堪的臉,無半點嫌棄。


    這次,她沒有急急忙忙地躲開,愣愣地望著他的臉,點點頭:“去年,下雪的晚上,我在門裏,你在門外。”


    他眼睛裏一撮小小的火苗,熄滅了。她對他的記憶,隻到去年而已。


    從他離開家,到他找到她,時移世易,萬裏江山不知改了多少次姓氏,他知道尋找她需要很多時間,但沒想到會多到一直走到李唐的天下。外公拿走了她的記憶,也切斷了她身為燕妖的氣味。沒有任何捷徑,他隻有實實在在地走過一座又一座城池,翻過一片又一片山川,靠近每一個可能是她的人,一次又一次失望之後,再打起精神走下一段路,專注得忘記了時間。


    沒有記憶也好,麵目全非也好,隻要走近,他就能認出她,是本能,是天性,一如她什麽都不記得,卻忘不了那塊月下雲錦。


    一個結,在解開之前,總是忘不掉的。


    一年前,益州城的夜雪讓他停在了一片院牆之外。


    雪太大了啊,鵝毛一樣,他坐在那扇緊閉的院門外,借著上頭的一角屋簷,喝著葫蘆裏僅剩的燒酒。


    清清淡淡的香味,從門縫裏鑽出來,他沒醉,當然聞得到。他本就無事可做,於是轉身從門上的縫隙裏往裏看,卻冷不丁看到門後的一雙眼睛,也正在朝外看。


    他的酒葫蘆從手裏滑了下來,滾下了台階。


    門後的人,顯然被他嚇了一跳,顫聲問:“外頭是誰?”


    他清了清嗓子,說:“過路的。雪大,走不了。”


    許久之後,門後才傳來她的聲音:“你是從哪裏來的?”


    “從西城門進來的,過了三裏橋,便到了這裏。再往前,就不記得了。”他如是道。


    “你從未來過益州?”門後的聲音有一點訝異。


    “從未來過。”他知道她的訝異從何而來,卻不點破,“為何這樣問?”


    “有些麵善。”她貼著門,再仔細地看他,卻再看不出什麽端倪,問別人那麽多幹什麽呢,她自己不也不記得自己從哪裏來的麽,走過一個地方就忘記一個地方。


    “姑娘貴姓?”他仰頭打量這院門,雖然隻是後院偏門,也毫不簡陋馬虎,絕非小戶人家。


    “府裏的下人都沒有姓氏。”她輕聲說。


    “哦。”他聽到了遠處傳來的更鼓聲,“夜已深,姑娘為何還不就寢?”


    “他們都睡了,我才好出來賞雪看花呀。”說到這裏,她淡淡的悵然都消失了,言語間有難得的輕鬆,“後院的梅花開了,又香又好看。”


    “賞花不該是白天做的事麽?”他換了個方向,果然從門縫裏隱約看到了幾枝傲雪盛放的紅梅,借著遠處樓宇的燈火,落雪更白,花瓣更紅。剛剛的香味,是它們。


    門後很久沒有動靜,他以為她走了。


    “白天不是我的。”她的歎息從門裏飄出,“他們每個人都會笑話我,這樣的人,怎麽有麵目賞花賞雪,看一眼都是褒瀆。我應好好待在雜役房裏,跟汙物粗活相伴,才是道理。”


    “你是怎樣的人?”他微微皺起了眉,“不過是賞花罷了,何來褻瀆之說。”


    “你也喜歡看梅花麽?”她轉了話鋒。


    “隻有下雪的時候,梅花才是最漂亮的。”他答。


    “外頭很黑吧?”


    “是。”


    門後傳來一點小動靜,然後,小心翼翼地開了一道縫——一盞點亮的燈籠,從門縫裏探了出來。


    “拿去吧。但是別靠近,也別想進來,就在門外。”她在門縫後藏著。


    門裏門外,他們之間,總要隔著一道門。


    他苦笑著接過燈籠。


    院門慌忙關上了。


    “天亮的時候還你。”他提著這盞燈火跳躍的燈籠,倚門而坐,享受著淡淡的暖意跟光明。


    “天亮的時候你得趕緊走,千萬別睡著了,不然被他們發現,不但會趕你走,還會拿棍子打你呢!”她小心叮囑。


    他一笑:“謝謝你借我一個屋簷,一盞燈籠。”


    “也謝謝你陪我賞花。”她很真誠,隔著門似乎也能感覺到她嘴角的笑意,“天亮之後,你又要走了麽?”


    他把燈籠提得高了一些,細細打量,說:“不走了,我會留在益州城。”


    “真的?留下來幹嘛?”門後有莫名的欣喜。


    “還沒想好,或許會弄個裁衣服的小攤吧。”他望著門縫,“我隻會裁衣服。”


    直到天明雪停,他離開時,她也沒有再開門,不肯讓他見到自己的模樣。這沒有關係,她在這裏,就足夠了。


    “你總是躲著,一年前躲在你的門後,一年後躲在我的窗外。”他想起她主動來見他的那一天,“你連給自己做衣裳都不敢承認。”


    “我隻能穿黑色的衣裳,從來都是。”她咬著嘴唇,“任何顏色的衣裳到了我的身上,都會變成黑色。我不敢跟任何人說,隻能撒謊,說黑衣裳耐髒。每逢節慶之日,大家都穿著各色華服去慶祝,我卻隻能躲在房裏,偷偷羨慕。我也不能在一個地方停留太久,我怕被人發現這個秘密。我隻知道我已經活了很多年,走過很多地方,在每個地方都隻能做別人不願意做的粗活。”她頓了頓,眼淚滴在懷裏的月下雲錦上,“它一直跟著我,隻有在沒人的時候我才會將它拿出來看一看,摸一摸。我常夢見它變成一件漂亮的衣裳,我穿上它照鏡子,鏡子裏的我,漂亮得像仙子一樣。可我確信這並不僅僅是個夢。你知道麽,我無數次抱著它站在各個裁縫店的門口,卻無論如何也不敢邁進去一步。我怕那些嘲笑的目光跟聲音,像刀子一樣。而你,跟他們不一樣。”


    這就是外公說的,她要接受的後果麽?


    曾經,絕世容顏為她換來鹿台上纏綿的風光,烽火戲諸侯的“殊榮‘。而現在,沒有記憶,沒有法力,不能化回原形,隻能頂著一張醜陋的臉孔輾轉人世,受盡白眼與欺辱。


    一年前,他在她的門外,決定留一年,用一年時間來證明,曆經如此漫長的歲月,她有沒有真正脫下那件“月下雲錦”。如果有,他會很開心,非常開心,然後帶她離開,結束一切苦難。


    當裁縫的這一年,每來一位客人,他的心都會緊跳一下,發現並不是她,才會鬆懈下來。


    他知道,如果她依然還沒有脫下她的“月下雲錦”,就一定會來找他。


    他們之間的牽引埋在彼此身體裏最深的地方,就算沒了記憶沒了法力,也會在的。他凝視了她許久,終於問了他最怕聽到答案的問題:“為何要等到一年之後,才來找我做衣裳?”


    “上元燈節時,陳州的剌史大人要來府中,他跟我家老爺是堂兄弟。”她抹著眼淚,慢慢道,“我聽大小姐屋裏的彩鳳說,刺史大人是來益州認女兒的。”


    “那又如何?”他不解。


    “刺史大人與同安大長公主來往甚密,公主有意將刺史大人的女兒許給晉王李治為妃。可是,好事未成,這位小姐便一病歸西。”她使勁揉著自己的衣角,“刺史大人不甘心失掉這門親事,於是想到了堂弟的女兒。聽說我家小姐跟刺史大人的女兒年紀相當,容貌也頗有相似,加上晉王並未見過這位小姐,所以……”


    “所以刺史大人要偷龍轉鳳,用自己的堂侄女冒充親女,嫁給李治。”他恍然大悟,轉而又道,“如此秘密,那個彩鳳如何得知?”


    “彩鳳是大小姐的貼身侍婢。而且,大小姐平日裏嬌縱跋扈,口無遮攔,而老爺又異常溺愛,父女倆無話不說,想來是知道這事之後,禁不住心中狂喜,說漏了嘴。”她的眼神有點緊張,“後來,彩鳳洋洋得意地跟要好的姐妹說,她就快去長安榮華富貴了,大小姐要做王妃,她是小姐的貼身侍婢,必然要陪嫁過去。我在牆後,聽得一清二楚。可那天之後,彩鳳跟她這位好姐妹就不見了,府裏也沒人提起她們。”


    他沉默許久,又看了看王家大小姐那已經僵硬的屍體,覺得身體裏的力氣,一點一點潰散了。


    “你之所以要趕在上元燈節前要你的新衣裳,是為了在刺史大人到來時,以豔驚四座的方式,‘無意’出現在他麵前,對不對?”


    她下意識地搖頭,又點頭,慌亂不已,結巴著說:“我……我知道我不是做夢,這塊布料一旦變成了衣裳,我就會是另一個人。我不敢奢望太多,就算將來隻做一個陪嫁丫頭,也比如今連賞花看雪也要偷偷摸摸的強。”


    “一張臉孔,可以換你想要的一切未來。你依然這樣想麽?”他深深地,深深地歎息。


    她永遠也脫不下那件月下雲錦——外公的話,說對了麽?!


    “我……”她又咬緊了嘴唇,很久之後,才點點頭,“你不是我,無法了解我的疼痛。我一無所有,連記憶都沒有,我連自己有多大年紀都不知道,每走過一個地方,我就忘記一個地方,能記住的,除了我的臉和別人的嘲笑之外,就隻有它了。”說著,她把月下雲錦抱得更緊了,眼淚又落下來,說:“可是,現在怎麽辦。大小姐死了……”


    是的,我無法了解你,我能做的,隻是一次一次相信你。


    他看著她縮成了小小一團的,幹枯而絕望的身體,說:“跟我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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