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傳來消息,來自天拓大江以北的寧州鶴雪已經潛至瀾州,將行刺翼王朝王室。


    寧州北羽族和瀾州南羽族是同根,卻是死敵,當北陸寧州羽氏取代翼氏的第二王朝而建立第三王朝,翼氏王族就隻有南渡逃過大江,在人族的領地瀾州一代代流浪著。為了全族的生計,翼氏鶴雪團還不得不經常去接些暗殺的任務,成為一支雇傭殺手團。


    北羽族與南羽族是死敵,所以北鶴雪與南鶴雪也是死敵。如果說隻有一支隊伍能在一夜間殺光南鶴雪,那麽就隻有北鶴雪。


    反之亦是如此。


    他們同樣神射,同樣高傲,但卻不能共存於同一天空下。


    那一夜月隱星沒,風急起來,樹葉沙沙亂響。扶蘭下令,全營戒備,不得入睡。因為這樣的天氣,正是偷襲的絕好時機。


    風淩雪也穿戴整齊端坐於帳中,弓箭就放在膝上,一半的鶴雪士已經去王族居所守衛了,傳令士在各帳間交代著任務,卻獨獨沒有進她的帳。沒有人告訴她該做些什麽。風淩雪神色安靜,可是她卻知道自己的心靜不下來了。當初師父一直教她的臨敵忘己,現在卻無法做到了,這麽安靜,她分明地感覺到自己,感覺到心跳、呼吸、血脈急促地流動,緊張是鶴雪士的死敵,但她隻有十四歲。


    與師父住在山中的日子,師父也無時無刻不在給她製造危機,黑夜將她一人留在虎豹嘶鳴的山林中,半夜將毒蛇放入她的房間,在她吃飯洗浴的任何時候,都可能飛來利箭,甚至連飯菜,她也要以針藥試過才吃,因為師父告訴她絕不可信任任何人,因為人連自己都把握不了自己,何況另一個人的心。


    經過這樣的訓練,她以為自己已經習慣任何事了,任何一個人突然向她偷襲她都不會驚訝,不論是首領還是父母。現在她還是每次必驗飯菜中有沒有毒,被同餐的人嘲笑,說我們都已經吃過了,你居然還要驗,這不是小心,是心恙了。可風淩雪知道,她就是這麽生活過來的,以後還會這麽生活下去。不相信任何人,因為這世界有人會當著你的麵喝下毒酒,然後騙你也喝,因為他就願意用自己的命換你的命,師父就是這麽說的。這世界上任何事都可能發生,作為一個鶴雪士想活下去,想成為其他鶴雪士都死了你卻還在的人,就必須和別人不一樣,就必須有心恙。


    但是一離開師父,她還是害怕了,現在什麽事也沒有發生,但正因為如此,什麽事都可能發生,敵人可能從任何地方出現,天空、地下,前、後、左、右。你必須注意每一細微處的變化。小蟲在泥裏爬動,飛蛾振動翅膀,遠處有人大聲地咳嗽,這些聲音,都可能是敵人偽裝出來欺騙你的。他們也許就在你的近處!你的身後!你的腳下!但你不能動,不能怕,不能逃,你隻有握緊你的弓,在你瘋掉之前,在你崩潰之前,要相信敵人與你同樣緊張,生死之間,拚的就是誰能撐得更久一點。


    這時風淩雪聽到的各種聲音中,有一種腳步聲傳來了。


    這是惟一一種能讓人信任的聲音,因為它無法仿冒,除了他,沒有人會那樣走路。一步、一步、慢慢地、有些浮,小腿肌肉很緊,身子有些僵,因為呼吸也不太均勻,臉也是紅的……嗯?風淩雪想,師父教我聽聲辨位時沒有教過怎麽聽出那人臉紅不紅啊,我怎麽自創成功了呢?向異翅向她的帳中走過來了。風淩雪卻覺得這太不應該,外麵風那麽大,樹葉響得讓你很難辨出樹上的異動,也許樹後就有箭正指著他,全營通令戒備,不準點燈不準走出帳外,可是他……是的,一定是沒有人通知他。這少年的死活,本來就是沒人在意的。


    風淩雪很想衝出去接他,可是戒令是不能不遵守的。她一急,忽然發現自己什麽細聲也聽不清了,心全亂了,隻聽到它撲通撲通地跳,自己的呼吸聲比外麵的風還緊。她曲收了腿,斜歪了身,不顧這不是最好的擊發身姿,一心隻想幫外麵的那個少年,那樹上似乎正有無數支箭,此時的任何一聲弓弦響都能把女孩兒的心震碎了。


    那腳步聲終於到了帳外,卻又停住了。風淩雪急了,道:“你還不進來!傻站什麽呢?”突然一聲弦響,在東南朔位八十尺外的樹梢,風淩雪一下就彈了出去,抬手一箭,箭穿出帳幕,從帳外那人的耳邊劃過去,就聽林中噗的一聲,箭紮在樹上,卻射空了,一個影子從地麵飄向高空,向帳外少年發出一隻箭去。可少年被帳中什麽東西飛出來一撞,身子一歪,箭貼著他的臉頰插入地下。這時各營帳帳內帳外飛射連珠,弦響一聲緊似一聲,百支箭在空中穿梭,裏外的箭手全都隔了帳幕對射。天黑沒有月亮,帳內沒有燈光,隻有狂風中的氣流異動,地麵上的塵土輕揚,可這就是鶴雪士!每一箭都是生死箭,直追你剛才的身位,稍移慢了一點兒,立刻一箭穿心,絕不偏中你的咽喉。這就是幾十年的苦練,從小到大弓不離身箭不離心地練。這就是千人萬人裏選出來的精英武士,損一人如折千軍。南北鶴雪都較著勁,絕不肯以多攻少,所以這次帳中多少人,空中也就是多少人,偏就戰了個旗鼓相當。各帳中也不是各自亂射,那每帳平時看來淩亂排列,這時就看出來陣法精妙,連環交織,夾攻交射,八位射,緊三射,三陣齊射!沒有口令,沒有喊聲,那啪啪的弦響卻沒有一聲不是掐著點的。可空中的鶴雪像是太熟悉這些了,身影交錯,千萬變化,四辰陣,雙飛陣,獵風陣,偶有一聲悶哼,帳中或空中摔撲一人,沒有慌亂驚喊,百人有百人的陣,一人有一人的法,雙方對射,從幾十人射到最後僅存者的單挑,都絕沒有混亂的時刻。這就是鶴雪對鶴雪!也許這是空前絕後的一戰,因為每一位倒下的人都是不世出的高手,也許是各宗派武士們舍命也想有幸目睹的一戰,因為這樣的神射與配合是鶴雪威名淩駕於各士宗的保證,很多人見過鶴雪的箭,那是在死前一瞬,但沒有人有機會看見鶴雪與鶴雪之戰。而也許這就將是鶴雪終結的一戰,北陸寧州與東陸瀾州的鶴雪精英們也許就將盡耗於此,越是同族,就越是要以死相搏,絕不退讓一步。隻為那根風中飄搖的羽王翎,羽氏和翼氏,終隻有一個能正統!南鶴雪與北鶴雪,也終隻能有一支鶴雪!少年向異翅就站在這交錯箭網之中,可是沒有一隻箭射中了他,正因為四周全是神射手,正因為南北鶴雪的旗鼓相當,沒有人把他計算在內,沒人有暇顧及他。這個天生畸翼飛不起來的雜役少年,站在羽族最強一戰的核心,風暴眼中沒有雷霆。而他想去見的女孩,就在眼前簾帳的幾尺後,苦苦奮戰,帳幕上早被穿了近百個孔,帳中地上插的全是箭,風淩雪和所有鶴雪士一樣,早把十支箭壺排在營帳各位,步法變時,正好隨時取用,這是代代傳下來的戰術,地麵營帳的戰法。北鶴雪哪有不知道的,有些箭就直奔了箭壺而去,因為對射中你絕沒有去地上揀箭的時間,箭壺一倒,步法就得變了,不然跳到那個陣位時摸不到箭,便是錯失機會,就可能會因此一失而落敗。


    可是風淩雪箭壺排法卻和鶴雪世傳的不一樣,她的步法也不太相同,外麵的鶴雪發覺對手步陣新異時,一些常用戰術便使不出來了。隻有憑了本事對攻,風淩雪一旦箭在弦上,便忘了一切,她又仿佛回到了那孤峰之巔舉箭獨對月的時刻,心靜如水,風消雷沒,隻有感應了那空中的影動,快,更快。


    神射術,準之外,比的就是快。箭發出,快了半瞬,也許就是決定生死的半瞬,縱是初相持不下,也終能漸顯優勢,就是憑的快字。師父對風淩雪說:“你隻有十四歲,在你四十歲之前,不會有人比你更快,你要堅信這一點。四十歲後,你要麽已經死了,要麽就有了徒弟。你那時就會理解我,為師者的個人勝敗是沒有意義的,少年的強才是最強!”空中一聲悶響,那是箭穿入左胸的聲音。她的對手,終於倒了下去。


    而南北鶴雪之戰,也因為這一箭而失去了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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