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時末刻 暮 雨


    師亞夫本陣立起三丈高的總帥大纛,發出了紅色信號。從東到西,從城外到城內,傳來數不清的號角聲。徐軍自辰時開始的突襲戰已經完全停止,而周軍自卯時開始的攻城戰也接近尾聲。祁河河水在黃昏到來時微微漲高,原野上的雨變得輕柔,像看不見的手,撫過河岸邊的蘆葦叢,蘆葦花紛紛落入水中,在河道上流淌著長長的白素。整個祁洲平原似乎在低低地嗚咽,卻又聽不分明。徐國已經死去,還有誰會哭呢?


    堰都城·內城 純運門


    大雨落下來之前,鄭可當已經走到了生命的盡頭。四個時辰,受他直接指揮的四千多名士卒在四裏長、兩丈寬的城頭支持了四個時辰,承受了近四萬周軍、百餘門火龍砲暴風驟雨般的攻擊。戰鬥打到最後,城牆的三分之二已經坍塌下去,他手下的武官一個不剩全部陣亡。自那道天雷落下之時開始,敗亡就已經是無可避免的事了。幾乎就在眼前,他的最後一名部下和一個周軍一起跌下城頭,他近在咫尺,卻來不及伸手拉一把。


    六名氣喘籲籲的周軍纏著他,盡管他已如血人一般,然而躺滿他周圍的周軍士卒的屍身對這幾名周軍造成了極大的震懾,他們平端長戟,圍在他身邊一丈開外,可是誰也不敢走近一步。


    他們的指揮官就在離這個小小的包圍圈不遠的地方,藏身在一麵盾牌後麵。他膽子小,從在一大群士卒的簇擁下爬上城頭的那一刻起,就一直規規矩矩地龜縮在盾牌之後,無論如何也不肯露出頭來。有時候雙方士卒在城頭上的白刃戰趨於白熱化,他寧可退下去,直到戰局穩定下來,才重返城頭。鄭可當打了一輩子仗,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活寶。


    然而,眼下他像困在籠子裏的獵物,無論他怎麽指揮,如何英勇,動員了一切他能動員的力量,把純運門變成周軍的屠宰場……一次次的反撲,這家夥一次次又不知從哪裏集結來更多的兵力,不溫不火地跟自己耗,周軍在他的指揮下打得毫無激情,甚至十分地功利,掉頭就跑的場麵一再上演,可是一轉過身來,他們又像螞蟻一樣不知疲倦地爬上城頭……鄭可當的部下漸漸地倒下,那家夥卻像變魔術般不停召來軍隊,客客氣氣地向他挑戰。


    內城的攻防戰早已名存實亡了。師仲昶的軍隊是三支軍隊中最後入城的,可是打得勢如瘋虎,攻擊的


    又是防守相對薄弱的東城景鹹、坎離兩門,鄭可當想方設法要去增援東城,卻被眼前這家夥死死地拖在純運門上動彈不得。東城潰圍後,殘存的徐軍被迫向內宮撤退,準備在那裏進行最後的決戰,北、西兩城陷入大火和重圍中的周軍頓時壓力大減。雖然大火仍舊在持續蔓延,可是城牆內外,到處都已是周軍飄揚的旗幟和震耳的鼓聲。為這場火陪葬的,最後不過是數萬無路可逃的徐國百姓……


    鄭可當無數次地望向北門。按照約定,蕩意虎的大軍應該出現了……又或者,應該已經橫掃了周軍的大本營,從那裏發出信號……為什麽周軍還在源源不斷地從北門湧入?蕩意虎在哪裏?廉蒼的騎兵到什麽地方了?攻擊還在進行嗎?或者一切實際上已經停止,內宮已被攻破,徐堰王已經……


    耳旁一聲大喊,鄭可當乍一回神,隻覺右邊身體一陣麻木,一名周軍乘他不備,一戟刺穿了他的右臂,勢頭不減,又貫穿了右胸皮甲,刺入右肋下才停住。那周軍見偷襲得手,不禁大喜,向後猛拖長戟,鄭可當從容不迫,左手接過右手的劍,一劍揮下,將戟砍為兩段,那周軍用力過猛,連退幾步,腳後跟絆在屍體上向後便倒,一聲慘叫,從女牆凹處倒栽下城,頓時無聲無息了。


    其餘幾名周軍不由得悲喜交加,連聲嗬斥,誰也不敢上前一步。不過鄭可當半身血流如注,誰都看得出他站不了多久了。


    鄭可當突然覺得一陣輕鬆,哈哈一笑,將長劍扔在地上,一屁股坐了下來。


    幾名周軍見狀,齊聲大喊,便要一擁而上將他亂戟釘死,鄭可當大張雙眼,大吼一聲,幾支戟抵到身旁,竟然同時停住,刺不下去。便在這一瞬間,鄭可當從腰間拔出一把長不盈尺的配劍,就地一滾,一名周軍大叫一聲翻身倒下,腳踝處鮮血噴濺,還沒等他喊出第二聲,背後已透出劍尖。


    其餘四名周軍齊往後跳,但是鄭可當右手抱胸,在地下滾得更快,一轉眼便又砍倒一人,滾上他的身體,等到再次滾下時,那人同樣胸口狂噴鮮血。這幾名周軍都手持長戟,鄭可當就地滾來,根本不及刺中,便被他滾進了身下的死角。那武官倒是見機得快,大喊:“換劍!換劍!”


    三人一怔,立刻又倒下一人,另兩人將手中的戟拋下,伸手拔劍。其中一人剛拔到一半,噗的一聲,一支長戟透胸而過,卻是鄭可當就地揀起他的長戟,反手刺進他的身體。


    另一人驚駭之下,竟然怔在當場,那武官大叫:“快跑!”他便轉身奔跑,剛跑出兩步,又是噗的一聲,一柄短劍透胸而過。他大概想也想不到一個已經受傷如此的人竟然在瞬息之間便殺了五人,在原地站了半晌,方才撲倒,手中的劍跌落出去,直落到那名武官的盾牌前。


    鄭可當一身是血,從地上半跪起來,嘶聲道:“來呀!拔劍!”


    那名武官伸出頭來,看看周圍,又看看鄭可當,想了想,搖了搖頭,又縮了回去。


    鄭可當用力撐起身體,但身體如墜冰窟,周身百竅漸漸麻木,隻勉強撐起些許,左手便一軟,整個人翻倒在地。


    那武官聽見響動,才又露出頭來,神態從容,好像早就知道鄭可當會倒下一樣。


    鄭可當躺倒在地,沉重地喘息著。剛才這幾下重手,已經耗盡了他最後一絲力氣,那幾名周軍血流如注,他自己的血也流得差不多了。他躺在地上,視線變得模糊,仿佛一切都在圍繞著他飛速旋轉,頭暈得受不了,閉上眼,周圍的喧鬧迅速離他遠去,隻看到在一片漆黑中,無數顆星星在上下飛舞……一會兒,飛舞的星星變成了蘆葦花……春天來的時候,蘆葦花飄得滿城都是……妻在田野裏走著……兒子、女兒,一人抓著一大把蘆葦……花飛起來,滿天都是……滿天都是……


    他聽見一個人在慟哭,聲音熟悉,是誰呢……


    手中的槍一動,他全身一跳,睜開眼來,卻見那武官正踩在他的槍上。鄭可當本能地用力一拖,槍沒拖動,手卻無力地滑了下來。他心裏一緊,隨即又放鬆下來。


    到時候了。真是一種說不出的解脫。


    那武官也知道他不行了,很從容地把槍拖開,在他麵前坐了下來。


    鄭可當躺著不動,感覺力氣一點點離開身體,輕聲道:“你……叫什麽名字?”


    那將道:“我是周公殿下駕前的車右,宗聰。”


    鄭可當微微點頭,道:“……像你這樣身份地位的人,居然一直在最前線作戰……”


    宗聰頗有些靦腆地搔搔頭,道:“我也不知道……該怎麽辦好……攻城,我是第一遭,怕得很。牆高了,我頭暈。可是士卒們已經登上了城牆,我不在這裏,誰來指揮呢?”


    鄭可當沒想到他居然會這麽回答,閉上眼,喃喃道:"打仗……誰不怕……既然……你害怕……那你……


    你指揮他們躲在後麵,不就行了?"


    “我不敢。如果被人告到周公那裏,說我畏戰……”宗聰說著,還禁不住打了個寒戰。


    鄭可當哭笑不得,道:"既然……既然……內城早已攻破,你為什麽不搶在……搶在前麵,去內宮……


    內宮裏爭功……在……在這段沒意思的城牆上來回折騰什麽?"


    宗聰憨憨地說:“我的任務就是攻下這道城牆。”


    鄭可當歎了口氣,良久才說:“真遺憾。我的任務就是守衛這道牆。”


    宗聰看著他慢慢咽氣,臉上十分慚愧,道:“對不住。”


    鄭可當哈哈一笑,道:“你的歉意,我心領了。你來把我的頭割下,去向周公領功吧。鄭可當雖然愧對國家社稷,但在你們周人眼裏,總算還值點功勞。”


    宗聰搖頭道:“謝謝了。我不殺人取功。”


    鄭可當沉默一會兒,才道:“你真有種。那你走吧,讓我一個人待著。”


    宗聰道:“你不能死在這裏。馬上就有援軍登城,你是徐軍主帥,又在巷戰中死戰到底,周公不會放過你,一定會摧殘你的身體,讓你死後受辱。”


    鄭可當雙眼圓睜,旋即暗淡下去:“死都死了……別人愛怎麽樣,就怎麽樣吧……”


    宗聰連連搖頭:“不行不行。我大周是禮儀之邦,敵將失足墮車尚且要授人以柄,怎麽可以滅人國而絕人祀,殺其人而銼其骨?我……我當麵不敢跟他說,可是我是不讚成的。”


    鄭可當突然覺得這人憨直得可愛,道:“那你……你想怎麽樣?”


    宗聰轉頭看看四下無人,彎下腰來,抱住鄭可當的身體,用力將他扶了起來。這時候兩人身體相接,如果一刀刺下,決無幸理,他卻毫不防備,將鄭可當連拖帶拽地拉到女牆邊,安放在牆頭凹處。鄭可當全身血已流幹,眼睛已睜不開,神智卻還清醒,道:“好了……好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放開我,讓我自己來。”


    他歪頭靠在牆上,最後吸了幾口氣。風劇烈地刮著,吹動他的身體。在他下方幾丈處,大火正在內城中蔓延,崩塌聲、爆炸聲、大火劈啪聲、人們的哀號、屠戮的戰鼓……正在向四麵八方擴散開去……沒有力氣了,隨它去吧……


    “請你……找點東西,蓋住我的頭……”他輕聲地說,不一會兒,感到整個身體都被什麽軟軟的、濕濕的東西蓋了起來,鼻中立刻充滿了血腥味。他點點頭,道:"謝謝你了,可惜我無以為報……我鄭可當……


    今日雙手沾滿了骨肉、父老的鮮血……死在地下,有什麽麵目去見他們呢?"


    他不再說話,往後一仰,高大的身軀筆直地墜下城頭,落入了熊熊大火中,裹住身體的徐軍戰旗被火舌一舔,頓時變成一團明亮的火團,須臾之間,便又暗淡下去,消失不見了。


    不久之後,大雨傾盆落下,澆熄了堰都城。


    博望坡 齊軍右行


    伯將站在博望坡的山邊上,一動不動地望著西南方向。天色大變,西南方天際重新出現了淡青色的雲翳。


    南宮奇蹲在他旁邊,咬著根布條給自己右邊胳膊裹上繃帶,疼得滿腦門冷汗。他年紀雖小,卻也頗為剛硬,一聲不吭地紮緊,左手提起劍,試著舞了幾下,不料動作過大,帶動傷口,雖然沒有叫出來,左手卻明顯地軟了,劍也歪歪地垂下來。


    坐在周圍的數十名士卒一陣低笑,南宮奇漲紅了臉,喝道:“幹什麽?快點準備,徐人可能馬上又要回來了!”


    眾士卒聞言,齊聲答應著,拖著沾滿血汙的疲憊身軀,開始重新在山坡上構築壁壘。這邊南宮奇轉過臉便是一個莞爾。士卒們連續頂住了徐人三四次衝鋒,失陷在敵人的大後方,傷亡嚴重,卻都還能笑得出來,說明士氣正旺。打仗,有的時候就是比氣勢,雙方都筋疲力盡的時候,誰的氣勢占優,那就贏了。


    他見伯將呆立不動,便走過去道:“大人……”


    伯將一聽見聲音,立刻伸出一隻手,阻止他說下去,身體前探,望向遠方,似乎急迫地等待著什麽。


    南宮奇伸長了脖子,可是西南方向蒼蒼茫茫,什麽也看不分明。


    稍過片刻,昏暗中一道明亮的煙火衝天而起,在空中斜斜地飛行了一段距離才消失。南宮奇看那位置,離開博望坡還不到七、八裏地,正是徐軍出發的方向,嚇了一跳,叫道:“大人!徐人……”


    “已經到頭了。”伯將接過他的話道,南宮奇一怔,卻見伯將兩眼放光,轉過身來盯著他道:“那不是徐人放的信號。”


    “大人……難道……難道是衛離大人?”


    “他已經趕到徐國大軍的尾巴上了。”伯將輕聲道。他這時才覺得自己已經站得兩腳都麻了,扶著南宮奇的肩膀坐了下來。南宮奇自己的胳膊疼得要死,卻一聲不吭,待伯將坐定了,才微微側開身體,道:“大人,這麽說……”


    “十萬大軍,十萬大軍,嘿嘿,”伯將繃得緊緊的身體乍一放鬆,幾乎連手都抬不起來,精神卻十分興奮,喃喃地說,“對手工於計算,果然不是蕩意儲……隻可惜,再怎麽計算,兩萬人是長不出二十萬隻手的。”


    他轉向南宮奇,道:“我們要趕快通知全軍,徐人的援軍已經消耗完了。他們投入戰場的部隊一定也已經喪失殆盡,也許就在此時,徐人已經從所有的營壘上後撤。不能讓他們從容地退出戰場。”


    南宮奇道:“大人……可是我們沒有收到任何其他營壘上傳來的消息。”


    伯將深深地出了口氣,仰頭望天,在心裏默然盤算片刻,道:“不用了。徐人降下的黑幕還沒有撤去,各國軍隊還不能判斷他們的動向,輕易不敢試探。徐人乘黑而來,很可能會利用剩下的這點時間重新集結……要打亂他們。”


    “大人,煙火彈已經用完了。”


    “我們還有火嗎?”


    “沒有……”


    “那就點火,把大纛點起來,”伯將篤定地說,“把本陣四角的營火重新點起來。”


    “大人,本陣還在徐人手裏……”


    伯將站起來,跳下巨石。正在構築壁壘和休息的齊軍士卒見他出現,一齊站了起來,向他靠攏。


    南宮奇跟在他背後,大喊:“伯將大人起駕!全體——重新整隊!”


    營壘上響起悉悉簌簌的聲音,還能動的人都快速地加入隊列中,還有一些人匆匆地從傷者手裏接過武器,擠進隊伍。山穀十分狹窄,齊軍隻能排四列,便已塞滿了穀底。從其他營壘上聚攏過來的許、魯、刑軍士卒奇怪地望著他們,其中一些便也跟著聚攏到隊伍中來。


    伯將默默地掃視一眼隊伍。聚集起來的還不到四百人,他心中忽然一動:萬一徐軍將本陣營寨設為了臨時的營壘,可能會有一整支軍隊在山頂上等著他們……如果那樣,這幾百人可就是自尋死路了……但時間不允許他多想,自那道雷閃過,天空一刻比一刻更亮,徐軍的隱蔽正在散去,毫無疑問,該輪到他們逃跑了。


    他一句話也不說,拔出長劍,高高舉起,穿過人群,向山坡上本陣的方向走去。齊軍默默地跟在他背後,一開始隻聽得見鎧甲和武器輕微的碰撞聲,漸漸的,大隊越走越快,超過了伯將,前麵的人已經開始衝刺,沒有殺喊聲,隻有越來越重的喘息……


    前麵是一道鹿砦,淩亂地擺放著,顯然徐軍隻不過是把它們隨意地從營中扔了出來。齊軍士卒紛紛撲在鹿砦上,齊聲大喊,將鹿砦高高地掀起,重重地撞在柵欄上,柵欄應聲倒下,在徐軍驚慌的喊叫聲中,齊軍已亂紛紛地一湧而入。


    等到伯將在南宮奇等人的簇擁下衝進營寨時,六十多名徐軍已經橫屍當場,剩下數十人在一名武官的帶領正向大門處且戰且退。齊軍從正麵猛攻,數十人快速地繞過兩側的木柵欄,向徐軍的兩翼和背後包抄。


    徐人已經鎮定下來,知道陷入了無路可退的境地,雙方士卒除了受傷的慘叫聲,幾乎是在一片沉默中咬緊牙關殊死對戰。


    伯將抓住一名從身邊跑過去的士卒,揪著他的領子往營寨中間推。


    “點火!點起火來!把大纛點上!”


    “大人!”南宮奇叫道,“請大人退到山下去,由屬下在這裏點火!萬一徐軍集中剩下的兵力……”


    “把四麵角樓點著……不,把能點的都點著!”伯將轉著身,向每一個人大聲喊著,“徐人已經沒有兵力了!不要怕!大火第三次點燃,徐人就要發抖了!來人,把火龍砲拉出來,向西南方向射擊!南宮奇,讓弟兄們把鼓擂起來,讓他們逃跑吧!”


    火苗在柵欄底下一閃,浸滿了血和油灰的木料先冒出滾滾白煙,緊接著便劈劈啪啪地燒了起來,火頭在營中歪七倒八的廢墟上跳動,不一會兒的工夫便吞噬了所有能點著的東西,幾股火頭躥在一起,騰起數丈高的烈焰。


    堰都城南門·祁河沼澤


    “博望坡——齊軍——大火!”


    姬搏虎扔下手中的水壺,跳上戎車,望向西北方——在一片昏暗的天幕下,那團熄滅了近兩個時辰的大火果然再一次燃燒起來,而且這次非同尋常,煙焰張天,仿佛整個博望坡都燒起來了。


    “徐人燒營寨幹什麽?”龔顯德與他並排而立,頗有些摸不著頭腦,“難道前麵各國都已經潰逃出戰場,徐人開始打掃了?”


    姬搏虎閉上眼,仰天沉默了半晌,忽然睜開眼睛,咧開大嘴笑了起來,大聲召喚他的車右:“蔡澤,你他娘在幹什麽?命令全軍上車!”


    龔顯德道:“殿下!你要……你要逃走?”


    “滾你娘的蛋,老子要進攻,進攻!”


    “殿下三思!”龔顯德大吃一驚,“逃……撤離,咱們可以慢慢想辦法,可是現在前方戰局不明,總帥連個命令都沒有,咱們隨意出擊,落入了徐人的圈套怎麽……”


    姬搏虎一把揪住他的領子,將他像拎小雞一樣拎到自己麵前,壓低聲音道:“你聽聽——噓——你聽聽,這是什麽鼓聲,嗯?”


    龔顯德被他巨大的胳膊夾得滿臉通紅,兩隻腳著不了地,在空中亂蹬,掙紮道:"殿……殿下……微臣……


    聽……聽……"


    姬搏虎冷笑道:“沒聽過吧?這是齊軍的鼓聲。齊人,還在那營裏。”


    “殿……下……萬一……這是……”


    身後傳來兵車的轟鳴聲,姬博虎微一回頭,見自己車隊的三百乘兵車都已經從各個營壘上趕來,蔡澤駕車駛近,看見龔顯德的慘狀,不禁一怔,道:“殿下!全軍已經集合……要做什麽?”


    “做什麽?”姬搏虎低頭看看兀自拚命掙紮的龔顯德,手臂一揚,龔顯德長聲慘叫,遠遠飛出,咚的一聲落入沼澤之中,“進攻!”


    蔡澤鎮定下來,道:“請殿下指示方向!”


    姬搏虎望向東北方向,苦笑道:“奶奶的,老子也不知道……”


    便在這時,從那團燃燒的大火中,一顆明亮的火球高高飛起,在空中拖出一條長長的弧線,濺落在距離他們很遠的沼澤上,緊接著,第二顆、第三顆、第四顆……紛紛飛出,每一顆都很靠近虞國人的營壘,落地的大火連接起來,在他們前麵劃了一條斜斜地指向他們右側身後的道路。


    姬搏虎道:“看見了?”


    “屬下看見了!”


    “敵人的本陣就在我們身後。”


    “請殿下準屬下直取敵陣,生擒敵酋!”


    “滾蛋!那是老子的事!你緊跟在我身後,不準超過我,聽見沒有?”


    蔡澤瞥了一眼正在沼澤中掙紮的龔顯德,把一肚皮的話都咽了回去。


    姬搏虎示意禦者馭馬,當他的車沿著臨時墊起的土路顛簸著前行的時候,虞國太子從車上探出身來,衝著身後大喊:“跟上!跟緊點!虞人,拿點誌氣出來!這可是最後一份功了!進攻,進攻!”


    祁河河穀 蕩意虎本陣


    陣前的魚龍幡已經取下,意味著本陣的最後一支預備隊已經出發。鎮守本陣的僅僅不到四百人,前來報信的傳令官打馬狂衝,一路連闖幾道防線,侍衛官景成守在大帳前,見了不禁大喝:“混賬!少主大帳,誰敢亂闖?還不給我拿下!”


    那馬嘶鳴一聲,前腿高高揚起,馬上的人卻死拽著韁繩不放,那馬連退了幾步,前蹄始終無法落地,終於連人帶馬翻倒在地。眾侍衛搶上前看時,馬已經脫力而死,那名甲士被壓在馬背下,口中鮮血狂噴,隻來得及說聲:“奄行大人已經……”便說不出話來,隻睜著眼流血,再也不動了。


    景成心頭狂跳,搜撿他的身體,隻在他手上找到一麵淡黃色的信符,上麵被人用小刀粗粗地刻了幾道杠,從痕跡看得出,劃刻之人是在極其緊急慌亂的情況下留下了這最後的情報。他不敢怠慢,拿了信符便匆匆趕回大帳,在帳外報名請示。


    中行司馬雎鳳鳴親自出來,接過信符,一見之下臉色大變,他卻不立刻進去匯報,眉頭皺得緊緊地,掃視了一眼已經變得大亮的天空,對景成道:“把你所有的傳令官都派出去……本陣附近所有的部隊,立刻向本陣靠攏,做好防禦的準備,去吧!”


    他轉身進入帳內。和外麵已經開始亮起來的天不同,大帳內點滿燈火,卻顯得十分晦暗。所有的侍衛都被趕到帳外去,剩下的十多名武官圍坐在大地圖前,一見他帶著信符進來,幾乎全部都跳了起來。雎鳳鳴清楚眾武官焦急的心情,但蕩意虎木著臉坐著,他也不敢造次,向上行禮,將信符交到父夷奇手中。


    父夷奇拿在手中,立刻全身僵住,過了好一陣,才開始木訥地翻動信符,端詳了片刻,終於無聲地透了口氣,遞給坐在旁邊的奄國國君伯倫,伯倫將信符拿在手中時,已經滿臉淚水……又遞給下一個……小小的信符在眾人手中無聲地傳遞,大帳裏的空氣仿佛凝固了一般,連緊張的呼吸聲都聽不到了。


    都倫坐在蕩意虎下首,接過信符,嚇得全身一縮。他哆嗦著想要遞給蕩意虎,蕩意虎卻理都不理,隻怔怔地看著地圖,都倫便又軟軟地垂下手臂。


    在一種強烈壓抑的氣氛中,父夷奇對他身邊站著的侍官點點頭。那侍官伸出一根長長的木夾,從地圖上將代表奄行的小木塊取走,隨後又取走了它周圍的所有小木塊。幾乎占徐軍三分之二兵力的奄行徹底在地圖上消失掉,代表徐軍的紅色小木塊就隻剩下前方廉蒼和後方大本營的幾小塊。


    盡管都有心理準備,但當最後一個木塊被取走後,眾武官中還是發出了唏噓聲。奄行是伯倫的長子,將來奄國的國君,他的全軍覆滅也代表著奄國全國的軍力毀於一旦,幾名奄國武官淚如泉湧,用手死死捂住嘴,不敢放聲。


    蕩意虎一動不動,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手中握著的撥浪鼓也紋絲不動。過了很久,他微微一震,好像從沉睡中清醒過來一般,眼光疲憊地在武官們臉上一一望過去,道:“那麽……就隻有……等待廉蒼的消息了。”


    聲音又老又幹又澀,若非親眼見到,實在沒人相信這個是從一個不滿十四歲的少年口中發出。可是眾武官誰也沒去留意他的聲音,所有人腦中轉著一個共同的念頭:廉蒼在哪裏?廉蒼……還在不在?


    父夷奇沉吟一會兒,又朝他身邊的侍官點點頭,那侍官嚇了一跳,可是在父夷奇目光的逼視下,不得不上前,遲疑著伸出木夾,將代表廉蒼的木塊和它旁邊那幾小塊統統從地圖上夾了下來。


    帳中一片死般的寂靜,蕩意虎睜大眼睛,不敢相信地望著地圖,嚷道:"父……父夷奇……你……你……


    你收到廉蒼的信?"


    “少主,恰好相反,從魯軍營壘開始,我們沒有收到廉蒼任何消息,”父夷奇道,“所以,毫無疑問,廉蒼已經……不在了。”他伸出手,在地圖上方劃了個大大的圈,“我們所有的部隊,都……不在了。”


    蕩意虎臉紅筋漲,將手中的撥浪鼓甩出,重重地砸在父夷奇臉上,大聲吼道:“父夷奇!你好大的膽!”


    父夷奇紋絲不動,任那沉重的赤金撥浪鼓在額上砸了條長口子,血順著他的眉弓往下淌。所有的武官都驚呆了,父夷奇卻渾若無事,隻是端詳著地圖,過了很久才道:“少主……恕老奴無禮,老奴還是認為,廉蒼大人已經全軍覆沒了。”


    “你胡說,胡說!胡說!”蕩意虎臉紅得發紫,兩隻眼睛都變得血紅,不等他說完便歇斯底裏地大叫起來,“廉……廉蒼……”他嘴張著說不下去,刷的一下站起來,腳步咚咚地向父夷奇衝過來,兩旁的武官忙不迭地往旁邊閃。他衝到父夷奇身邊,暴怒地望著他,伸手在地圖上剛剛擺放奄行的位置上重重地拍著,一邊拍一邊大聲吼道:“廉蒼已經到了這裏!這裏!這裏、離、離……師亞夫的本陣有多遠?隻有六裏地,六裏地!”他一邊喊一邊轉過身,從侍官手裏奪過代表廉蒼的木塊,雙手發抖地往地圖上放,“這前麵還有什麽?啊?這是師亞夫的軟肋,他一個預備隊都調不出來,一個都調不出來!除非他把姬衝的本陣往回調,可能嗎?可能嗎?!”


    他的聲音在整個大帳中回蕩:“廉蒼的騎兵是天下最快、最犀利的!誰也擋不住他!師亞夫的頭顱,現在說不定已經高掛在我軍的旗幟上!你們慌什麽?你們在慌什麽?!”


    眾武官偏著頭,哆嗦著忍耐他的咆哮,父夷奇卻絲毫不為所動,等到他氣籲籲地喘息時,又從容地伸手將那木塊從地圖上拿了下來,這次卻不交給侍官,而是緊緊地握在自己手中。


    大帳裏的空氣如同凝固了一般。在蕩意虎越來越沉重的呼吸聲中,父夷奇慢慢地說:“少主,廉蒼大人的部隊,現在已經不存在了。他離開師亞夫本陣隻有六裏地,如果一切正常,那麽師亞夫早該離開本陣,撤退到祁河以東師氏集團的營壘上,可是沒有。咱們在東麵的細作也沒有發現師亞夫大規模調動師氏預備隊。”他站起身來,比蕩意虎高了足足一頭,眾武官忽然驚訝地發現,蕩意虎仰望著他的眼神,竟然變得略有懼意。


    "雖然隻有六裏地的距離,可是少主……廉蒼走到這裏,已經長途奔襲了將近三十裏,穿越了六道營壘,前後四個時辰!無論馬還是人,能堅持如此長久的戰鬥都已是奇跡……少主……你還能要求什麽呢?


    “少主在幕後指揮,代替儲大人完成的那些掃蕩小國的會戰,使用騎兵快速穿插包圍的戰術確實屢建奇功,但是,今天咱們的對手……太強了……放眼當今天下,以周軍實力之強盛,哪怕是雲中帝君親率大軍,也不一定靠得近師亞夫的本陣。如果當初按照廉蒼大人的建議,在穿越鄭軍營壘之後,向姬衝的背後發動攻擊……”


    “向姬衝發動進攻並不能打贏這場戰役!”蕩意虎梗著脖子喊道,“打敗一支攻城集團有什麽用?!我精心策劃這麽久,為的是拯救徐國,打敗周國!為什麽你們不按照我說的去做,啊?我們離勝利隻差一步,隻差六裏地,六裏地!”


    父夷奇掃了一眼惶恐而立的眾武官,長歎口氣,道:“也許……這本來就是場贏不了的戰爭。”


    蕩意虎刷地一聲拔出小配劍,抵在父夷奇的喉頭,尖叫道:“你……你混賬!”


    父夷奇偏過頭,並不掙紮,語氣也沒有絲毫變化,道:"少主殺了我,老奴也是這句話。少主今日定下的目標,雖然看上去可以引領徐國險中求勝……可是少主,你在意的是徐國的未來,還是勝利?焚燒都城,使萬民葬身火海,到底是為了保護國家,還是僅僅把他們當成武器?臨行的時候,太卜大人跟我說,今日一戰,乃是因為大王所行之事逆天,所以這是拿國運在與天意相賭。國運既是武運,亦是大王成敗之數,二者相輔相成,缺一不可。但若武運沒有推動國運,則兩敗俱傷,不可收拾……


    “剛才內宮裏的那聲霹靂,現在看來,時間上大致與奄行大人全軍覆沒的時間差不多……少主……也許咱們已經敗了,敗給天意,非……戰之罪……”


    蕩意虎劍尖在父夷奇喉頭劃來劃去,卻刺不下去,淚水大滴大滴地從臉上滾了下來,終於大叫一聲,將配劍用力摔出,那劍直飛出去,在帳上劃了一條長長的口子。在場的武官們終於撐不住,一個個淚流滿麵地跪倒在地,放聲大哭。


    便在此時,大帳幕布一掀,中行司馬雎鳳鳴閃身進來,驚愕地看著亂成一團的武官們。蕩意虎見他已經脫去袍帶,全身戎裝,心中一緊,道:“雎鳳鳴,怎麽了?”


    雎鳳鳴見他臉色慘然,更是大驚,卻不敢在臉上顯出,行禮道:“少主……齊軍大營……又燃起大火!”


    他聲音雖不大,可蕩意虎的臉色刹那間由紅變青,嘴唇哆嗦了一下。父夷奇知道他年紀幼小,雖然長期指揮大軍作戰,可是麵臨情況如此複雜的大敗還是第一次,情不自禁地擋在他麵前。蕩意虎卻很快鎮定下來,伸手推開擋在身前的父夷奇,帶頭向帳外走去,眾武官緊緊跟上。


    雖然蕩意虎的本陣設在幹涸的祁河舊河道中,但大帳位於一處小島上,周圍都是衝積平原,放眼望去,可見到幾乎整個堰都城南麵的原野。眼下,堰都城已重新籠罩在一片白茫茫中,天已經亮起來。二十多裏外的西山上,一團明亮的火光正在加速驅散籠罩在丘陵上的霧氣。在這麽遠的距離看過去,火光穩定,像黑色山脊上的一個不動的亮點,刺得人眼睛疼。


    蕩意虎站在帳前,怔怔地看著。他的身體僵直不動,雙手垂下,袍腳卻在微微抖動。眾武官從未見過他如此,都不明白為什麽區區一處的齊軍營壘一再燃起的大火,卻讓這個叱吒風雲統帥如此失態。


    隻有父夷奇明白……他沒有擠在人群中,獨自沿著大帳走到後麵,避開眾人的眼光,在一處泥地上跪了下來。他摘下頭盔,端端正正地放在地上,怔怔地凝視了它一會兒,終於忍不住用手捂住嘴,低聲哭了起來。


    信念打敗了工於算計……徐國滅亡了……奄行、廉蒼……鄭可當……你們的信念,已經被毀棄得不值一文了……


    他哭得老淚縱橫,向前趴倒,頭貼在地麵上。冰冷的泥地沾濕了他抖動的白發,他卻把臉深深地埋入泥水中,讓那濕冷的故鄉之水浸沒自己……


    “前方——大軍!”


    “大軍——前方十裏!”


    “虞國兵車!”


    緊急戰報聲一裏一裏地傳遞,前麵的餘音未消,更真實可怕的消息就接踵而至。離本陣不到十裏遠的地方,舊河道上遊,一大片煙塵滾滾而來,不需要任何告警,人人都知道大限已至。定睛看時,卻是數百輛黑漆漆的兵車,完整地排列成一個巨大的菱型,幾乎充斥了整條河道,正在快速逼近;在其後方,飄揚著數百麵旌旗,想來是徒卒陣型,因為車陣奔馳太快,將徒卒遠遠拋下,從車陣的速度來看,幾乎不到半個時辰就可以橫掃整個本陣。


    徐軍武官個個動容。誰也沒料到周軍會來得如此迅速,且直接就使用龐大車陣的正麵衝擊本陣。本陣周圍的預備隊早已動員一空,現在剩下還不到兩千人,在這樣的車陣麵前幾乎連半刻鍾都頂不住。人人心念電轉,便有數人同時叫了出來:“少主!快走!”


    “快掩護少主離開!”


    蕩意虎勃然大怒,喝道:“混賬!誰敢離開?這算什麽?虞國的那個蠢太子,自取滅亡!來呀,調集——”他一下卡住,才意識到所有的預備隊都已被調空,頓時僵在那裏。


    “撤退的時候到了。”


    蕩意虎猛一回頭,卻見父夷奇站在身後。他滿臉淚痕,神色卻異常從容鎮定。


    父夷奇向他微一點頭,道:"虞人來勢凶猛,他們的兵車是列國中最強悍的,本陣現在的力量擋不住。


    少主,為了三軍計,還有各個為了大王的天命而聚集起來的屬國君卿……現在要立刻撤離營壘,確保他們安全返國。"


    奄國國君慘然一笑,道:“已經到這個地步了……我們奄國反正也逃不脫周室的報複……現在要考慮的是少主的安全,隻有他才能夠繼承徐國,為我們……複仇!”


    蕩意虎煩躁地撫摩前額,語無倫次地說:“撤……撤離……不……不!我們還能打,對、對付這個、這個蠢蛋虞國太、太子……我們……我們……父夷奇……父夷奇!”


    雎鳳鳴在後麵說:“少主,屬下職在中行護衛,請少主下令,由屬下前去抵擋。”


    蕩意虎心亂如麻,煩亂地說:“你拿什麽去——”


    雎鳳鳴微微一笑,道:“自然是屬下這條命。屬下已經為少主和諸位大人準備好了車駕,請諸位大人立刻護送少主離開,這裏已不宜久留了。”


    蕩意虎大喊道:“誰說我要走?我不走!我不走!”


    雎鳳鳴道:“今日少主一戰成名,讓周室軍隊遭受建國以來最重大打擊,周室必欲得少主而後快。請少主勿要遲緩。屬下及全軍將士,都在盼望著少主能夠東山再起,為我們大徐……複仇。”


    他不再說話,向父夷奇點點頭。父夷奇沉默地將手一揮,幾名武官立刻衝上來,緊緊架住蕩意虎的雙臂。饒是蕩意虎反應極快,也沒想到手下的武官說動手就動手,不由分說地挾持自己,他又跳又叫,大聲狂罵:“雎鳳鳴!父夷奇!放開我,放開我!你們好大的膽子!放開我!”


    雎鳳鳴不再理他,轉身上馬。數百名騎兵一齊上馬,同時拔劍平舉,向蕩意虎致敬,然後分成兩路,向河穀中俯衝而去,千餘名徒卒緊跟在後。部隊在雎鳳鳴的指揮下快速地在河穀中排成隊型,相對於正在轟隆隆逼近的龐大車陣而言,這個隊型顯得又小又薄弱,可是鼓聲響起,徐人最後的陣線踏著整齊的步伐,踩著鬆軟的土地,毫不猶豫地迎頭頂上。


    從河穀的左方暴發出呼嘯聲,數十發火龍砲彈掠過徐軍頭頂,向著虞國的車陣飛去,那是火龍砲陣地在進行最後的抵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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