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個職業殺手,秋餘一向對自己的本領充滿自信。出道四年,成功刺殺二十五個人,每一件生意都做得幹淨漂亮不落痕跡,這樣的成績非比尋常。業內有一種說法,即便是幾百年前橫行九州的神秘組織“天羅”,也未必能比秋餘更強。


    遺憾的是,天羅興盛的時代,正是亂世紛爭、諸侯相殘的時代。在那樣一個血與火的年月裏,總有許多重要的人物值得去刺殺,也會有人為了刺殺他們而付出高昂的代價。而如今,和平的生活已經讓殺戮的血液逐漸冷卻下來,殺手這個行當的生意也越來越不好做。即便是像秋餘這樣實力斐然而又卓有信譽的角色,也不得不麵對著長達半年時間無事可做的尷尬。盡管做一筆生意就足夠吃幾年,但一身本領無處施展的寂寞,才是最難受的。


    所以秋餘相當看重現在手裏的這一筆委托。高額的酬金尤在其次,刺殺對象的名氣很有助於自己積累聲望。一個無數人試圖下手、卻從來沒有人能夠成功的目標,無疑是非常能吸引他人關注的。近年來,在這個目標身上失敗的一流殺手著實不少,但是用當年師父的話來說:最曲折的道路才有最美麗的風景。


    對於南淮城這座繁華的大城市而言,夜的到來才意味著風景的真正開始。有錢人去往燈紅酒綠之所享受他們的雅致生活,沒錢人也能到充滿市井氣息的街頭巷陌尋找簡單的樂趣。總體而言,南淮是公平的,如果你不能到凝翠樓之類的好地方去尋歡作樂,在街邊捧上一碗麻辣豆花也是一樣的。


    南淮並不是一座靜止的城市,商業都市的特色讓這裏每天都有無數人懷著希望而來,也有無數人帶著失望而去。對於一般人而言,夜間的街頭多出一個賣炸魚丸的陌生小販,是再正常不過的。至於這個小販的真實身份很有可能是個殺手,他們就管不著了。


    秋餘的炸魚丸小攤位處南淮城著名的惠食一條街,街邊人來人往,四周彌漫著各種食品的香氣。比起那些眾多熟客光顧的同行們,這個新攤子略顯冷清,所以這位攤主也在臉上十分恰當地擺出了落寞的神情。


    “一個日進鬥金的殺手,竟然會為了魚丸子賣不出去而長籲短歎,這話說出去誰會信呢?”坐在麵前的一位食客忽然說。這個人坐了已經有一陣子了,似乎是對該攤位的魚丸很滿意,連續吃了七串。


    秋餘輕輕搖頭:“我的手藝並不高明,你居然還能吃下那麽多,尤其我還故意放了雙倍分量的胡椒。”


    食客微窘:“原來你早就看出我的身份了。”


    “我沒有看出來,但是上次和你的頭兒談話時,你曾經在他身後咳嗽過幾聲,我記得你的聲音。”秋餘回答。


    食客輕輕咳嗽一聲,以掩飾自己的尷尬:“不愧是四年來聲望最隆的殺手。看來狄總管這次請你出山,必然能夠馬到成功。”


    “馬到成功麽?我看未必,不然為什麽會派你來催呢?”秋餘淡淡地說。


    食客“唉”了一聲:“您誤會了,我們當然是絕對信任您的,隻不過想要知道您動手的時間。不瞞您說,我們剛剛接到飛鴿傳書,連極惡童子都敗在了那兩個人手下。要是再耽擱……”


    他忽然發現自己說多了,連忙住口。秋餘看著他:“你放心,我隻管拿錢殺人,不問理由。但是同樣的,活兒該怎麽做、什麽時候下手,你們也不應該來幹涉我。”


    食客從話裏聽出了一絲刀鋒般的銳利,一時間噤若寒蟬,不敢多說。秋餘笑笑:“別緊張,我一般不喜歡免費殺人,何況就算我敢得罪狄總管,你們的大老板我還惹不起呢。”


    賣魚丸的金牌殺手看著自己眼前沸騰的油鍋,感慨地說:“我哪怕賣上一百年的魚丸,也抵不上黎大老板一天的收益啊。”


    食客小心翼翼地賠著笑笑,從自身上取出一張金票,雙手遞給秋餘。秋餘並沒有接:“我已經說過了,我有我的規矩。價錢談好了不再變,預付金收過了,也不需要追加。”


    “您又誤會了,”食客趕忙說,“隻是因為刺殺的目標需要變化一下。這可能會給您的工作造成不方便,所以這筆錢算是合理的補償。”


    秋餘點點頭,不再推拒,把錢納入懷中:“有什麽變化?”


    “之前我們不是說過麽?重點在於殺死那個女人,如果需要連男人一起殺死,則照價多付一份酬金。但是現在……女人已經不重要了,”食客說,“狄總管想要請您盡全力殺死那個男的。”


    雷冰的離去,對於君無行而言,帶來的是一種很複雜的感受。一方麵他既然鄭重答應了對方的請求,就不得不去往越州完成此事,這讓他很有些頭皮發麻,並且偶爾會有點受騙上當的屈辱感。另一方麵,一個漂亮姑娘從身邊離開,也難免會有點惆悵。


    不過我們的君無行君大爺生性樂天,小城雖小,自有妙處,比方說,黎鴻所留下的那座宅院完全歸他支配。雷冰前腳剛走,他後腳就招來了當鋪中人,把屋子裏一切可以典當的東西盡數換成了現錢,幸好黎鴻沒有把房契留下,否則他絕對會連房子一並賣掉。


    這位自稱“炸油餅、磨豆漿、木工活、趕車、賣酒”樣樣精通、常年在天啟城算命騙錢的青年才俊,大概一輩子手裏也沒有過那麽多錢——雖然由於他算學不精,買家都偷偷揩了不少油水。花天酒地地過了幾天後,他又開始對小城不滿,認為這樣的小地方有錢都沒處花。於是他將剩餘的金銖往身上一揣,就準備挪窩,這時候問題來了——去哪兒呢?


    這裏必須要誇讚一下君大爺的品質,此人雖然騙起人來眼睛都不眨一下,但一旦誠心答應了的事情,卻不會抵賴。基於該品質,他在猶豫了許久之後,終於沒有策馬奔向充滿誘惑的天啟方向,而是唉聲歎氣一步三回頭地繼續向南,朝著越州進發而去。


    數日之後,他已經走在了越州與中州交界的雷眼山脈中。這座東陸最高大的山脈史上曾發生過無數可歌可泣的偉大戰役,也曾留下了無數鮮血與屍骨。然而對於君無行而言,即便是雷眼山也不能激發他的一丁點遐想或是豪情,悲壯的古戰場眼下隻是一座讓他爬得乏味無聊的該死的高山而已。


    “我還真是很少見到你這樣的人呢。”同行的馬幫頭目巴略達說。這個矮小而強健敦實的蠻族人,已經隨著馬隊在這座山中走了三十餘年,從一個小小的趕馬人一直做到幫頭,在本地馬幫中頗有聲望。雷眼山高峻雄偉,地勢複雜,大部分山路崎嶇難行。近幾百年來雖然恰逢和平盛世,但越州的居民們——無論人類還是河絡——都並沒有改善交通的念頭。對他們而言,不管什麽年代,在九州其他地方的住民“南蠻”、“鄉下佬”的歧視眼光中,這座阻隔越州與中州的大山就是最為可靠的天然屏障,鬼知道什麽時候又打起仗來呢?


    真要打起仗,土地貧瘠、資源匱乏的越州卻從來不是吃素的。從河絡族的機鋒甲到離國的騎兵、真人的香豬部隊,這裏永遠都是讓外邦文明人吃盡苦頭的地方。所以那些文明人也未必就願意讓雷眼山的天塹化為通途,讓頭上隨時懸掛著南蠻或者河絡利器的威脅。


    因此馬幫仍然是雷眼山中不可或缺的重要組成部分。他們翻山越嶺,將外間的貨物帶入越州,將越州的貨物帶出去。他們熟悉這座大山的脾氣與構造,有著和山路、泥石流、迷霧、瘴氣、野獸毒蟲作戰的豐富經驗,也能獲得大山中凶悍的的原住民們的信任。對於那些想要進入越州的行人而言,馬幫也是最可靠的同路人。當然了,馬幫也樂於借此再賺點小錢。


    “我?我是什麽樣的人?”君無行莫名其妙。


    “跟著我們爬大山的,少說也有幾百來號人了,”馬幫總是習慣性地將雷眼山稱之為大山,因為在他們心目中,再沒有其他更大的山了,“有的人看到大山就腳軟,一路上喊苦喊累;有的人高興得不行,說自己從來沒見過這麽漂亮的風景;還有些歎氣啊、掉眼淚啊,說一些曆史上的事情,我也聽不大懂。但是像你這樣,一點別的反應都沒有,就像是在大城市裏走路的,還真少見。”


    “我對這些地麵上的事物並不是太在意,”君無行微笑著回答,“我是一個星相師,隻有在看著浩渺無際的星空時,才會感受到萬物的靈動與生長。”


    這番話說得巴略達一愣一愣的,過了好久才反應過來:“哎呀,沒想到你那麽年輕,竟然是個學問人!了不起了不起。”


    身旁負責導向的外號“穿山甲”的老頭也湊了過來:“星相師?那可了不得,那是丈量天地的本事!”


    “天命和人寰,原本就是密不可分的,”君無行淡淡地說,“星學有很多流派,我最擅長者,不在於丈量天地,而是觀天相以知人事。人命與星辰相比雖然微不足道,但星辰恒遠,天數早定,每一個人渺小的命運,也都能依托天道而求得答案。”


    他一麵說,一麵想著:這一趟的向導費,多半能撈回來了,保不齊還能多賺點。


    是夜馬隊尋了一處相對平坦的地方露營,燃起火堆。馬幫中人果然畢恭畢敬地跑到君無行跟前詢問,如果君大師能為他們卜算一下星命的話,收費幾何。君大師神色間十分不屑:“星相是門嚴肅的學問,不是拿給江湖術士去騙人斂財的。我在天啟城時,最痛恨的就是那些擺攤算命的神棍騙子。”他頓了頓,又說,“有勞諸位為我引路,一路同行,這也是命星所指引的緣分。若大家果然有求,我自然會效力。”


    聽者皆肅然起敬,覺得自己遇上了一個真正既有專業水準又有高尚情操的星相師楷模。巴略達當即拍板,君大師此行分文不必繳納,相反馬幫還有禮品相贈。他雖然是蠻族人,常年在越州中州邊界跑馬幫,東陸語說得非常熟溜:“我小的時候住在瀚州草原上,隻有有權有勢的大貴族才能請得動星相師啊。他們的地位比那些王爺還要高,甚至能和大君同坐一張床席呢。”


    “真正的星相師眼中,隻有星辰的運行才是神聖高貴的。萬物如一,無分貴賤。”君無行回答。這話簡直連一頭香豬聽了都會熱淚盈眶。馬幫中人和其他幾名同行的旅人都圍了過來,等待君大師為他們撥雲見日指點迷津。


    君無行咳嗽一聲,正準備開始,忽然聽得火堆另一側傳來一聲冷哼:“這種騙人的鬼話,也隻有你們才會信。”


    巴略達怒喝一聲:“王川!不許對星相師不敬!”


    “對他不敬又能怎麽樣?他還能撥轉星辰,招呼一顆星流石掉下來砸死我?”對方一麵說著,一麵已經走了過來。這是一個身材比一般同類稍高一點的河絡,是馬幫中方向感最強的一個,也有能力破解其他河絡部落布置的幻術,因此一直都負責著帶路的工作。他向來沉默寡言,不與人交談,君無行這還是第一次聽到他開口說話。


    奇怪了,君無行想:“王川”?這是個河絡,為什麽會有一個人類的名字?他知道,過去某些河絡族人如果在人類的國家做官,或許會被賜人類的名字。但最近一百年來,河絡族和人族關係日趨緊張,各國都沒有任用河絡為官。何況眼前這個河絡一身粗魯氣,也不像是個做官的人。


    也許隻有一種解釋:這是一個河絡的棄徒。他一定是做出了什麽褻瀆真神或者背叛種族的重大惡行,因而按照河絡族的規矩,被施以比死刑還可怕的懲罰:被宣布遭到真神放棄,從此不許以河絡自居,連河絡的名字都必須放棄。該處罰的河絡用語,翻譯成東陸語就是一個字:棄。放棄的棄。對於一向有著極度虔誠的信仰、將侍奉真神作為人生唯一目標的河絡而言,這種懲罰的確是殘酷到生不如死。


    王川來到了跟前,君無行仔細打量了他一下。這個河絡聽聲音不過四十歲上下,但是滿臉皺紋,頭發已經掉光了,眉目中透出掩蓋不住的憤世嫉俗與怨毒。一個帶著這等麵相的人,沒有人願意與之親近倒也很正常。


    “天地間的一切,都是真神的造化,凡人怎麽可能參悟得透?”他一字一頓地說,“那些世俗的星相師們窮盡自己的一生心血,自以為就能推算天命,簡直是可笑!命運之輪永遠隻掌握在真神的手中,任何人都不配去觸碰!”


    這話反倒說得君無行有些發愣,聽起來,這個河絡對真神的信仰虔誠之極,和他之前想象的大相徑庭。那麽此人究竟是犯了什麽罪才被“棄”的呢?又或者自己猜錯了,此人取個人類名字的原因,並非由於被“棄”?


    正在困惑中,巴略達又吼了起來:“王川,你給我住嘴!張口真神閉口真神,最後還不是被河絡趕出來!滾到一邊去!”


    原來這個王川真的是被棄者,君無行想,倒沒有猜錯。王川聽了這話,頓時滿臉漲得通紅,但馬幫當中,幫頭最大,隻要不做出有損馬幫利益的事情,即便是打罵下麵的人,也屬應當。王川不敢和他爭辯,隻是瞪了君無行一眼,轉身回去,一個人縮在火堆的另一角。但就在轉身的那一瞬間,他無意中做了一個捋袖管的動作,君無行敏銳地看到了些什麽。


    這個發現令他更加納悶,這一晚上替人算命時都有些恍惚,老是猜測著此人的身世、以及他為何對所謂“世俗的”星相師深惡痛絕。那什麽樣的星相師又是非世俗的呢?不過他畢竟行騙多年,職業精神尚在,雖然分心二用也能說得滴水不漏。被預言將有好運者自然心滿意足,不管君大師如何嚴詞拒絕也一定要略表謝意;被預言黴運當頭者則憂心忡忡,在得到君大師如何化解厄運的指點後更加感激涕零,全然不顧大師如何皺著眉頭說“我早已說過了我不收謝儀”。


    這一番忙碌過後,時間已到深夜。其他人都各自裹緊毯子入夢了,君無行卻有些睡不著。他站起身來,繞著火堆轉了一圈,發現還有另外一個人和他一樣是清醒的。那就是之前剛剛痛斥過他的河絡王川。


    王川看到他走近,身子一側,把背對向了他。但君無行天生膽大皮厚,絲毫也不在意王川所表現出的敵意,緊隨著繞到了他的正麵。王川再轉,他再跟,對方終於忍不住了:“你想要幹什麽?我可不會上你的當去聽信你的那些鬼話!”


    “喝酒,喝酒。”君無行一臉象征著和平的微笑,在王川身邊坐下,遞過去一個酒瓶子。王川不接,目光中的警惕之意稍減:“我喝我自己的。”


    君無行也不勉強,自顧自地灌了一口,然後抬起頭,望著夜空發呆。身處大山之上,天空顯得格外的近,那些明暗不定的星辰似乎觸手可及。王川沉默了一陣子,突然說:“你在看什麽?觀測星辰的運行、天道的演化麽?”


    君無行注意到對方的語氣中並不含譏諷。他輕輕搖頭:“星辰的運行、天道的演化?關我什麽事?我隻是在看雲,判斷明天會不會有雨……”


    “關你什麽事?”王川有些意外,“你們星相師不是幹這個的麽?”


    君無行詭秘地一笑,壓低了聲音說:“星相師當然是幹這個的。可我不是星相師啊,不過是騙騙他們而已。”


    王川又是一呆。眼前這廝如此直言不諱,反而讓他一時間無話可說。他盯著眼前跳躍的火焰,也低聲問:“你為什麽要告訴我這件事?你不說,本來這裏無人可以揭穿你的。”


    “我這個人別的優點沒有,就是好奇心很重,”君無行說,“我不過是想問一下,像你這樣一個虔誠尊奉真神的河絡,為什麽會被‘棄’呢?”


    王川聲音中明顯有了怒氣:“你是什麽人?打聽這個做什麽?”


    君無行攤手:“我說過了,僅僅是好奇而已。尤其當你走到我跟前的時候,我發現你的手臂上有一個刺青。”


    王川渾身一震,一下子跳了起來,倒退好幾步:“你……你認識這個刺青?”


    “要是別的刺青,我還真不認識,但這一個,我在很小的時候碰巧見過,”君無行說,“你說它像什麽?我小時候總覺得它看上去很像是一塊香噴噴的棗糕,後來才明白過來,那其實是一把算籌……”


    “求求你別說了!”王川捧著腦袋,神情十分痛苦,又怕驚擾旁人,不敢大聲說話。君無行卻不依不饒,追問下去:“河絡族人從來不喜歡刺青,你紋這個圖案,隻是為了紀念自己被強行剝奪的過去而已。但塔顏部落一向是以推演星相而聞名的,你為什麽那麽仇視星相師?難道你認為,隻有你們那些信奉真神的河絡,才有資格……”


    王川猛地抬起頭來,臉色變得煞白:“你究竟是誰?你知道那麽多我們部落的事情……你姓君!你姓君!你一定是那個人的兒子!”


    這回輪到君無行吃驚了:“那個人?誰?也是姓君的?”


    他的表情看起來非常奇怪,好似一隻鹹鴨蛋哽在了喉頭:“不會是那個叫君微言的老混球吧……”


    王川反而鎮定下來,借著火光仔仔細細地打量著他:“你長得一點也不像君微言。”


    “長相不能說明問題,”君無行歎息著說,“兒子不一定非要長得像老子的,假設這個兒子隻是個養子的話。”


    “你果然和他有關係,”王川的口氣忽然變得很平淡,“不過你為什麽不跟著他學習真正的星相呢?”


    君無行想了想:“人各有誌,不能強求。我就是對這玩意兒沒興趣。”他頓了頓,扮了個鬼臉,“其實不是這樣的,我小時候也一度很想學這玩意兒來著。但後來我發現,我的算學實在是太差,無論怎麽也學不好,而算學能力是一個星相師的必備素質……”


    王川的嘴角抽動了一下,似乎是想笑,但終於還是忍住了。不過看得出來,由於君無行確認自己並非星相師,他的敵意已經消除了不少。但他仍然固執地不願意多說話,君無行也不能真的厚著臉皮磨他,隻能怏怏地回去。


    他小的時候的確曾隨養父君微言去過塔顏部落。以他超人的記憶力,本來大部分路段都能記得很清晰,唯獨其中最重要的一截路程,他和養父都被蒙上了眼睛,完全沒看到。踏破鐵鞋無覓處,他正在發愁那段路怎麽辦,就遇上了從塔顏部落出來的王川。然而他也知道,河絡的心態完全不能以人類的方式去揣測。這要是個人類,多半就會抱著複仇的心態被他收買、煽動、蠱惑,最終同流合汙了;但河絡卻很難真正存有背叛之心,即便已經被自己的部落所放逐。從王川說的話可以看出,他對於心目中的真神,仍然是誠心一片。


    一個從塔顏部落出來的河絡,卻對星相師們深惡痛絕……君無行總覺得這件事當中必然隱含著什麽外人無法想象的秘密。另一方麵,河絡族對一個族人采用“棄”的時候,也必然有著不容置辯的理由——被棄者一定犯有駭人聽聞的重罪,這一點真是讓他的好奇心象吸了水的海綿一樣劇烈膨脹起來。


    這之後的行程,君無行很自然地獲得了種種優待。當然他也很懂得如何合理地、可持續地利用這種優待,結果就是,沒過幾天,他已經成為了整個馬隊中最值得尊敬的人物了。同行的一個年輕女行商也對他產生了濃厚興趣,可惜該行商長相略顯寒磣——至少完全無法和雷冰相比,所以他隻能想方設法地躲著她。


    在所有人當中,隻有王川仍舊對他冷淡如常,不過君無行業已經習以為常。他也摸到了這家夥的脾性:他所痛恨的,隻是那些真正的、有真才實學的星相師。對於君大師這樣有名無實的純騙子,他卻並不在意。


    這是一種心理陰影麽?難道是塔顏部落曾經和外族比拚星相術,並且吃了虧?君無行胡思亂想著,並且在心裏編出了好幾個足夠拿到街頭去說書的曲折故事。這段時間氣候陰霾多雨,山路十分難走,即便是經驗豐富的馬幫也隻能放緩了速度小心前進。在這漫長而無聊的過程中,胡思亂想也是一種打發時間的不錯辦法。


    這一天清晨時分,連綿的雨忽然停了。經驗豐富的巴略達看看天,興奮地招呼眾人迅速趕路:“今天之內都不會再下雨了!我們要抓緊時間。”


    此時距離走出雷眼山大約還有三分之一的路程,所有人似乎都看到了希望,連君無行都忍不住心情大好要和女行商眉來眼去曖昧兩句。這一上午走得很順,正午時分已經來到了雷眼山南麓一處極為險惡的地帶,名叫惡龍脊。顧名思義,此處山勢陡峭起伏,好似惡龍的脊背,雖然龍不過是一種傳說中的動物,誰也沒有親眼見過。


    “傳說在上古時代,這裏曾經發生過一場惡戰。”巴略達向旅人們說,“有一頭為禍人間的惡龍在這裏活生生地被英雄們製服,壓到了山底,後來就形成了這座山。”


    蠻族人說話沒什麽花巧,巴略達這番話也隻是平實敘述,但襯托著此情此景,仍然讓人背脊發寒。眾人不再多言,打馬快步走過這一段山路,剛剛下完一片陡坡,山頂上忽然傳來一陣轟隆隆的異響。


    馬幫中人都麵色大變,巴略達從馬背上跳下,將身子趴在地上,耳朵貼地聽了幾秒鍾。他接著直起身子,低喝一聲:“山崩了!快逃命!”


    眾人大驚,都禁不住抬頭看去。隻見頭頂的山峰上,隱隱有一小片黑色正在慢慢地滾下來。遠遠看去毫不起眼,但沒過一小會兒,已經逐漸逼近,速度也越來越快。而那低沉的轟鳴聲聲勢也越來越大,已經有了震耳欲聾之感。


    那片黑色迅速擴大,已經能看清是一股巨大的泥石流,一路不可阻擋地席卷而來。這種山中雨後爆發的泥石流,夾雜著大量泥漿和岩石,任你有三頭六臂也不能阻擋,甚至於吞沒掉整個山村也絕非罕見。巴略達畢竟經驗豐富,臨危而不亂,指揮著馬幫快速前衝,試圖避開。馬幫中人隨著他的指揮,拚盡全力控製住已經被泥石流所驚的馬匹,揮刀斬斷捆綁沉重貨品的繩子,緊隨著巴略達向前衝去,堪堪躲過了災難。


    但旅客們卻完全慌了手腳,也無法駕馭胯下的驚馬,多數人索性直接下馬邁開雙腿狂奔。一個臉蛋圓圓的小夥子驚惶之下也是直接從馬背上跳下,不防腳下一滑,已經失去了平衡,從山崖上一直滾了下去,眼見是活不成了。身邊的人隻顧著各自逃命,誰也沒有去救他。


    就在此時,已經逃到安全地點的王川忽然策馬奔回,甩出手中長長的馬鞭,纏住了那小夥子的手腕,想要將他提上去。但他畢竟隻是個河絡,馬鞭雖然使得熟練,力量卻不足,不但沒能把他拉上來,反而自己的身體被拽著也朝著山崖方向掉落。


    千鈞一發之際,一個身影衝了過去,協助著王川拉住了馬鞭。那是原本走在隊伍最尾的君無行,他本來隻管向後退就能躲開泥石流,眼下卻不退反進,這一下的身法真是夠快。不過看得出來,他動作雖快,力氣比王川也強不到哪兒去。兩人合力吭哧吭哧地把圓臉年輕人拉上來時,那片黑色的死亡陰影已經籠罩到了頭上。


    王川醒來時,覺得自己的狀況非常奇怪。他能感覺到渾身上下都有許多大大小小的傷口,但不知怎麽回事,痛感很輕。他想嚐試著坐起來,也覺得全身乏力,移動起來異常艱難,甚至連睜開眼皮都不那麽容易。好在聽覺沒受到什麽影響,君無行的話還是能清晰地傳入耳中。


    “別亂動,”君無行說,“我現在用穀玄秘術減緩了你全身血液的流動,這樣你就不會因為失血過多而死。但我身邊沒有好藥,得等我們找到救援之後,才能給你治傷。”


    原來是這樣。王川想,難怪我連腦子都不怎麽好使了。他昏昏沉沉地想了好一陣子,才想起自己想要說的話,然後艱難地蠕動著嘴唇:“我身上……有藥……”


    河絡的藥品向來靈驗,但王川被放逐已久,身上帶的不過是尋常人類使用的傷藥。幸虧君無行的秘術抑製了血液流出,而河絡體型偏小,秘術效用更加明顯,傷藥很快將血止住,雖然痛感在此後洶湧襲來,性命卻是無礙。太陽落山之前,他終於慢慢地坐了起來,並回憶起了災難發生時的情景。在那起泥石流的衝擊下,整個山道都已經完全被截斷,他記得自己憑著本能猛地把君無行撞開,兩人一起滾落山崖。而他們試圖拯救的那個人……“我沒能找到他,”君無行說,“可能已經被泥石流吞沒了。”


    王川輕歎一聲。他舉目四顧一番,發現自己正身處一個被泥石流衝刷出來的穀地中,四圍的道路全被封阻,山壁近乎直立。看起來,在傷勢徹底養好之前,是不會有機會爬出去的。而在這段時間中,尋找食物的任務看來就隻能交給眼前這位看上去實在不怎麽可靠的君無行了。


    正在微微犯愁,一回頭卻發現君無行正在解下腰間的一個包袱。這一路上他都將這個包袱拴在腰間,從來沒有取下來過,人們一開始都在猜測裏麵裝的是金銀財寶。等到君大師用自己的學識人品令眾人折服後,他們又認為裏麵可能裝的是重要的書籍資料。眼下君無行終於把它打開了,王川卻不敢相信自己所見到的竟然是真的。


    包袱裏裝的全都是幹糧,足夠兩人吃上好幾天。王川有點瞠目結舌:“你的包袱裏就背著這個?”


    君無行詭秘地一笑:“你覺得世上還有東西比食物更寶貴麽?”


    “沒有。”王川終於也忍不住笑了。


    養傷期間,君無行終於很知趣地沒有再去找王川聒噪,這反而讓他有些不習慣。然而君無行對此的解釋是:“我現在要先施恩於你。等到你心裏有了負疚感,自然就會告訴我我想要知道的一切了。”


    王川瞪著他看了好一會兒:“你的嘴裏永遠說不出人話來,是麽?”


    君無行一臉浩然正氣:“說人話有什麽難的?重要的在於做人事。”


    王川搖頭:“打著星相師的招牌坑蒙拐騙,也算是做人事的一種?”


    “反正你那麽瞧不起星相師,我毀一點他們的名譽,又有什麽關係呢?”君無行理直氣壯。


    “瞧不起星相師……”王川的眼神中掠過一絲嘲諷的意味,也不知是在嘲人還是在自嘲。君無行知道王川的話頭即將打開,於是也不打岔,隻是耐心等著。


    “我並不是瞧不起星相師,相反,我可能是太瞧得起他們了,”王川的話讓君無行有些摸不著頭腦,“你知道我在被‘棄’之前,在部落中是什麽身份麽?”


    君無行顯然答不出來,所以王川也並沒有停頓,自顧自地說下去:“你是君微言的養子,那麽說來,當年隨著君微言來到我們塔顏部落的那個孩子,就是你吧?我記得你到部落的第二天就闖了大禍,在地下城通風口偷偷生火烤豚鼠肉,引起了一場不大不小的火災。”


    君無行輕咳一聲:“都是年輕時候的事情了,還提它作甚。”


    “因為這件事和你所問的略有點關係,”王川說,“當時如果不是我網開一麵,你少不得要多吃點苦頭了。”


    君無行一驚:“你是那時候掌管刑罰的那位長老!”


    王川點點頭:“沒錯,就是我。”


    君無行又感到有點糊塗了。河絡族中,“阿絡卡”,也就是地母,是每一部落中地位最尊貴的女性,手握至高無上的權力。但阿絡卡不可能事無巨細地全盤管理部落事務,所以也有一定的權力分化,由阿絡卡親自挑選的長老來負責分項事務。這其中,執掌刑罰的長老地位尤其重要,因為河絡族是一個依靠集體的力量共同生存的種族,隻有絕對的賞罰分明、鐵麵無私,才能夠維係一個部落的團結與穩定。


    他還記得自己當時惹了禍,被幾名河絡抓起來。父親的臉色十分難看,嘴裏不斷地說著諸如“這混蛋小子任由你們處置”之類的話。他心裏一寒,知道父親大人說得出做得出,自己這一趟多半要倒大黴。


    幸好當時的執刑長老並沒有太多為難他,在清點完火災的損失後,宣布並沒有重要物品受損,被燒掉的都是可以重做重建的東西。考慮到君氏父子都是部落請來的貴賓,不必適用河絡的嚴規,這一點損失也就不必計較了。不過此事過後,君無行難免有些灰頭土臉,而且身邊的河絡們對他多了幾分警惕,他走到哪裏都有眼光盯著,令他渾身不自在。所以那一趟越州之旅,實在沒給他留下太好的印象,那位寬容的執刑長老算是唯一的例外。


    君無行還記得那位長老身材比一般河絡略高,身上的衣飾裁剪得體,相貌端方威嚴,頗有幾分高貴的氣質。但看看現在的王川,刨去眼前的狼狽相不提,平時在馬幫中也一貫渾身衣服髒兮兮的,胡子拉碴從不修飾,酒壺也不離身,哪有半點當年的模樣?


    “我還記得你的名字,”君無行說,“那個時候,好像他們都叫你長劍布斯長老。你的身上也的確隨時都帶著一柄長劍,我覺得以你的身高用那麽長的劍一定不怎麽趁手。”


    王川說:“那把劍不是用來戰鬥的,而是我們河絡族律法的象征。手中執有律法之劍,就表明我有資格代替真神處理他的子民的糾紛,懲罰他們的罪過。”


    “可是到了最後,那把劍懲罰了你自己的罪過,而且是用最殘酷的方式,”君無行說,“究竟是為什麽,能告訴我嗎?”


    王川再度陷入了沉默中。天色已經完全陰沉下來,四圍的一切漸漸模糊不清,隻有他的雙目似乎還在閃著光。他卷起袖子,凝視著已經和黑暗融為一體的刺青,仿佛是要從中尋回過去的快樂與榮光。但那段曆史早已遠去,不複存在,剩下的隻有一個被部族所拋棄的可憐蟲。


    “你不必同情我。”王川忽然說。


    “你倒挺能猜度別人的心思,是當年斷案施刑的職業習慣麽?”君無行嘟噥著。


    王川的聲音中有了怒意:“那不是什麽職業!那是為真神服務的義務與責任!”


    “好吧,責任、義務、榮耀、神的恩寵,隨便你怎麽說都行,”君無行舉起手做投降狀,“不過是個用詞問題,何必那麽激動?”


    王川不答,用君無行收集來的柴火點燃了一個小火堆,準備迎接寒冷的山間黑夜。山中潮濕,柴火很難點燃,即便燃燒起來也是一陣陣嗆人的煙。君無行一麵抹著被嗆出來的眼淚,大聲咳嗽著,一麵眯眼看著王川坐在火堆旁,不知道是不是視線模糊了產生錯覺,他覺得王川的臉上有一種虔誠的表情。


    他大概是想起了地下城中跳躍的創造之火吧?君無行想。


    緯蒼然漸漸發覺,成名其實並沒有什麽好處。他自幼就聽從父親的教誨,努力上進,所做的一切都隻是為了一個目標:成為一代名捕。如今他終於踏上了正確的方向,向著成功邁出了堅實的第一步,他卻反而覺得不怎麽快樂了。


    不過,好像我過去也沒怎麽快樂過吧?緯蒼然對自己說。他回想著自己成長的曆程,好像一直都是埋著頭苦學苦練,然後一步步熬了上來。如今終於進入了虎翼司,也調到了一線,辦了幾件還算漂亮的案子,正值前途無量之際,他卻反而感受到了無法言說的迷惘。


    上司宗丞雖然默許了他調查當年欽天監的那樁懸案,卻並沒有給他太多的時間。每一次緯蒼然想要靜下心來好好查一查時,宗丞就會壓給他一件其他的案子,這似乎是某種鼓勵,但也像是某種警告。宗丞大概是在說:小子,你現在已經小有名氣,正走在正確的道路上,別為了那些無關緊要的東西耽誤了自己的前程。


    但是這樣的偉大前程並不能帶來快樂,緯蒼然還是這麽固執地想著。現在他的腦子裏隻有欽天監奇案以及雷虞博殺人案,那就像是一個充滿誘惑的迷宮。縱然迷宮外花團錦簇、金玉滿堂,他卻隻是為了那迷宮的終點而著迷。


    或者說,那是一個精彩玄妙的智力遊戲,隻有求出正確的解,才能證明自己的存在。


    盛夏到來的時候,緯蒼然成功偵破了去年冬天發生在青都齊格林的糧倉縱火案,正打算喘口氣琢磨一下那兩樁舊案,宗丞卻又打上門來了。他的一雙綠豆眼不懷好意地在緯蒼然身上轉啊轉啊,轉得後者渾身發毛以為自己要被洗剝幹淨拿去燉湯。


    “真不好意思,你又沒時間閑著了,”宗丞獰笑著說,“有新的案子要交給你。”


    緯蒼然在心裏歎口氣,嘴上卻說得很漂亮:“有事情隻管吩咐。我來到司裏,多、多蒙您的照、照料……”


    宗丞擺擺手:“得了得了,我還不清楚你?你壓根不是阿諛奉承的材料,用不著硬擰著說這種話,說出來你和我都鬧心。”


    緯蒼然如釋重負地一笑:“不是鬧心,是有點惡心。”但宗丞接下來的話讓他有點笑不出來了:“我要交給你一個相當麻煩的案子,不是因為你能力比別人強多少、頭腦比別人聰明多少,而僅僅是因為你不會阿諛奉承,也不會被別人收買。如今的虎翼司中,要找到一個不會被收買的人,真的太艱難了。”


    “我知道了,”緯蒼然簡短地說,“南淮黎氏?”


    這可是個燙手山芋。緯蒼然也是前幾天才剛剛聽說的。南淮黎氏作為九州大陸上最成功的生意人,一向和寧州的商人們往來密切。這已經不再是羽族自恃高貴的年代了,經商這種為傳統所不齒的行當也早已成為風潮,除了一部分最為頑固的老派貴族,新一代的羽人逐漸開始熱衷於和外族通商。


    南淮黎氏就是在這種背景下開始擴張其在寧州的勢力的。作為頭腦聰明、擅長審時度勢的世家,他們並不直接出麵,而是悄悄扶植寧州本地的代理——那多半是一些力求向上爬的新生貴族,早就憋足了一口氣想要和老家夥們大幹一場。黎氏給了他們機會,他們自然要盡心竭力,因此黎家的生意在寧州越做越大。


    當然了,這世上從來不存在既能賺錢又能保持清清白白的商人,黎氏也絕不會例外。他們所耍的種種手段,賄賂、收買、惡性壟斷、盜竊商業機密乃至於恐嚇勒索,雖然很隱秘,仍然會有蛛絲馬跡露出來。比如兩年之前,一家位於南藥城的黎氏商號涉嫌勾結某地方官府欺壓藥農,以官府征收的方式低價收購藥材,結果逼得一戶藥農由於無法完成額度而一家三口自盡身亡。此事一時間鬧得沸沸揚揚,終於使黎氏沉在深海中的黑暗冰山露出了一個角。隻不過……要通過這一角把整座冰山拖出水麵,似乎很難。


    “過去的兩年中,已經有三位調查官在黎氏的南藥案上翻了船,”宗丞說,“一個喝醉了酒和醉漢打架,被砸破了腦袋,不治身亡,雖然以他的身手尋常七八個高手都不是他的對手;一個被查出卷入了一起貪汙案,證據確鑿,隻能狼狽離職,雖然他一直高呼冤枉;還有一個……”


    “兩天前逃走的楚淨風,”緯蒼然接口說。


    宗丞回答:“沒錯,就是他。這王八蛋忽然消失,不告而別,現在應該已經在遠離雁都的路上了,而他家中的財物竟然絕大多數都沒有帶走,顯然是那點小錢對他而言已經不重要了。有小道消息說,在宛州已經有一座豪宅劃在他的名下。”


    “不是小道消息,確定。”緯蒼然說。


    宗丞很無奈:“這就是我要交給你的任務,跟蹤楚淨風並順藤摸瓜,這就牽扯到黎耀了。你也知道,黎耀是個相當不好對付的人。我想來想去,也許隻有你是最適合的人選,不隻是因為你不大容易被收買,還因為你出道時間不久,黎耀可能還無法掌握你足夠詳盡的資料。而你必須要趕在他了解你之前完成調查,所以要盡快動身。”


    緯蒼然聽著“動身”兩個字,想了想:“我要去南淮、黎耀的老巢?這事……不止欺壓藥農?”


    他說話一向簡明扼要,這句話的意思應當是“這件事,不止表麵上的欺壓藥農事件那麽簡單”。宗丞讚許地點點頭:“你一向善於動腦筋推理。我也不妨告訴你真相吧。我們根據藥農案順藤摸瓜,發現黎耀不止是網羅下層貴族,和一些高層也往來十分密切。羽皇一直對此頗有擔憂,此次楚淨風的事情徹底激怒了他,想要好好地查一查。但是我們羽族有名一些的捕役,都在黎耀的名單上,稍有舉動就會被注意,隻有你是新人,相對不那麽顯眼,才能有機可乘。”


    “危險,是麽?”緯蒼然冷不丁問了一句。宗丞一怔,小心翼翼地說:“危險麽,肯定比你之前辦過的那些都要高一點點,不過……”


    他並沒有把“不過”之後的話講完,因為他分明地聽到緯蒼然嘀咕了一句:“還算有點意思。”


    “你過去好像不是這樣的人,”宗丞說,“我記得你能夠在一個彈丸小城的城務司裏成天幹些排解鄰裏紛爭、驅逐違章商販之類的活計,還能夠安之若素。”


    緯蒼然搔搔頭皮:“不知道。那時候幹什麽都是幹,沒想太多,現在……”他皺眉斟酌著詞句,“也許是,到了這裏,那個……那個……眼界開闊了?”


    “我發現你還是少說話的最好,每次稍微多說幾個字,就是胡言亂語地惡心人!”宗丞做出一個要吐的表情,隨即板起臉,“記住,你不是去南淮城,而是去往離南淮很遠的衡玉城,目的是追捕一名叫做何聿的羽族殺人犯。他在寧州各地犯下了十四條人命,逃往宛州避禍。作為虎翼司的新銳,你隻有一個目標:把何聿捉拿歸案!”


    “為了掩人耳目,我們真的給你安排了一個何聿,”宗丞說,“他會在衡玉弄出一點事來,這樣更加不會有人懷疑到你了。然後他會聞風逃向南淮,你則會追過去。當然他一入南淮就會石沉大海,你隻能迫不得已地在南淮呆下去。”


    “資料。”緯蒼然又說了兩個字。


    “當然有,一會兒我派人給你送去。不過很抱歉,你真正想要看的沒有,”宗丞說,“黎耀在這方麵不會留下任何證據,一切都要靠你自己去……捕風捉影。”


    他忽然壓低聲音,補充了一句:“卷宗的倒數第二頁。老規矩。”


    緯蒼然微微鞠一躬,不再多話,轉身離去。宗丞看著他的背影,忽然間輕輕歎息了一聲。


    “真是個好小夥子。”他自言自語。


    如你所知,不愛說話的人往往行動起來非常迅速。當天夜裏,緯蒼然就已經收拾好了行裝準備出發。離天亮還有四個對時,他卻根本沒有睡覺的念頭,而是把藥農案的卷宗拿起來翻閱,雖然他清楚,自己真正要調查的東西沒有任何實據。


    藥農案的內容乏善可陳。當地官府的確有政令,命令治下所有藥農按定額每年繳納若幹鎖陽草,那是南藥最名貴的幾味藥材之一。據說這些鎖陽草都是上供給羽皇的,可問題在於,為什麽這種好事羽皇他老人家自己都不知道呢?


    這一份定額數量不小,完成難度很大,終於發生了藥農無法完成而自殺的慘劇。不需要羽皇聽說,大大小小的官員一知道有這麽一筆冒皇室名義征收的賦稅,都嚇得冷汗直流,趕忙開始清查。


    一查不打緊,竟然發現鎖陽草的流向是黎氏的藥鋪,但還沒來得及深入,縣太爺就離奇暴斃。於是死無對證,黎氏堅稱自己隻是付錢收貨,對於貨物來源一概不知。後麵的事情宗丞已經講過,調查者沒有一個有好下場,案件始終處於擱淺狀態。


    這些內容之前緯蒼然大多已經知曉,於是信手翻過,但突然之間,他的手停頓了下來,將眼前的一頁紙舉了起來。他兩眼放光,死死盯著紙上的文字,額頭上漸漸有汗水滲出來。


    這一頁紙上所記錄的,是那名和黎家勾結的縣令的仵作驗屍報告。這位縣令在結束了一天的工作後回家睡覺,再也沒有醒過來,縣內的仵作找不到死亡原因。茲事體大,一名城邦直屬的仵作被派了過來,結果從他的心髒裏找到了一丁點毒質。那是一種來自越州的奇毒,名喚“心一跳”,能直接麻痹跳動的心髒,而且藥物起效的時間可以由施藥者任意控製長短,實在是暗殺的絕佳利器。遺憾的是,會使用這種毒藥的那一支南蠻部族向來不與外人通聲氣,後來到了戰爭年代被整個滅族,早已消亡,毒藥配方也不複存焉。在很長一段時間內,人們都以為“心一跳”早已消失,沒想到這一回讓這位縣太爺品嚐了一下。


    然而這絕不是近十餘年來“心一跳”第一次出現,在此之前,它還出現過一次!不必回想,那些天天在緯蒼然腦海裏轉來轉去的細節立即跳了出來。風鵠,十來年前的欽天監監正風鵠,前上司湯遇所講述的隱身人案的死者,他的死因就是因為中了“心一跳”。


    緯蒼然扔下卷宗,靠在被褥上,陷入了沉思。這會是巧合嗎?他想,如果是別的毒藥,或許是巧合。但這樣一種失傳已久的奇毒,恐怕不會有太多人掌握,況且它們都被用來謀殺官員。


    緯蒼然得出一個大膽的結論,風鵠的死亡必然也和黎氏有關。以此推論,雷虞博的事件……難道也會和黎氏發生關係嗎?這一家富甲天下的宛州巨賈,看來隱藏的東西還著實不少呢。他們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幹掉風鵠和那位縣令,要幹掉自己恐怕也不會比捏死一隻蒼蠅更加費勁。宗丞所說的“一點點危險”,還真是輕描淡寫。


    “有意思。”緯蒼然在黑暗中對自己說了三個字。這個智力遊戲,正在出現重大轉折。


    然後就是最重要的事情了,宗丞所說的“卷宗的倒數第二頁”。這是虎翼司中傳遞某些機密情報的辦法。在那一頁上,每次會用各種不同的方法隱藏著一些簡短的詞句,也許是破案的關鍵證據,也許是一項秘密的指令。


    這一次,宗丞這個平時有點神經兮兮的怪老頭會告訴自己什麽呢?按以往的經曆推斷,多半不是什麽好事。


    “我們河絡族,從來都以真神作為唯一的信仰。一直以來,每一個河絡部落都保留著千百年一直流傳下來的神啟,作為我們心靈與行動的指導。我知道,這種事在你們外族人眼中看來,難免可笑,但對我們河絡,這是天經地義的。”王川說。


    君無行禮貌地點著頭,雙手手指放在膝蓋上無聊地交叉著,心裏想:我他媽不會這麽倒黴,先要聽他來一段信仰啟蒙吧?好在王川接著說下去的話題立即轉向了那種挺合他胃口的方向:“神啟是每一個部落的無上至寶,一般的族民輕易都沒有機會去翻閱甚至於觸碰。至於外族人,更加是沒有資格接近的,那將會是一種褻瀆。”


    “最重要的是,幾乎每一個大部落,都會存在著某種加了神之封印的神啟。意思是說,即便是真神自己,也不能相信他的子民能夠理解這樣的內容,為了避免造成信仰的混淆乃至於崩潰,在獲得神的同意之前,這樣的神啟從來不許人解封閱讀,即便是阿絡卡也不行。”


    君無行差點衝口而出“那要猴年馬月才能等到你們的神顯靈啊”,但終於沒有說出來,這倒不是因為怕招惹王川發怒,而是他一下子回想起了十多年前那次到塔顏部落的經曆。王川絕不會無緣無故地提到被封印的神啟,聯想到此人之前對自己的養父君微言的態度,他突然有了一種大膽而瘋狂的猜測。這種猜測來源於他的親身經曆。


    一陣寒風吹過,跳動的火苗也跟著搖晃了一下。君無行感到寒意漸濃,伸手攏了攏衣服,回憶起十多年前,自己上一次來到越州的情景。那時候身邊並沒有馬幫跟隨,同行的隻有養父君微言一個人。看上去,他對這條路很熟悉,以前一定是走過不止一次的。他知道,養父頭腦雖然聰明無比,記性卻稍嫌差了一點,而自己雖然怎麽也學不懂算學,但和養父正好相反,記憶力驚人,過目不忘。當年養父就是看中了這一點才決定收養自己的。這次把自己帶到越州來,一定也是想要利用他這一長處。


    君無行很清楚,養父天性涼薄,對自己是不會存有半點愛心和溫情的。所以他也很知趣,隻要能供給衣食,從來不會要求什麽過分的東西。在外人麵前,兩人保持著一份恰到好處的親近與互相尊敬;當沒有旁人在場時,兩人幾乎連對話都沒有。這幾乎是一種不需要溝通的默契。


    但走在越州大雷澤中時,君微言卻非常難得地和他多說了幾句話。當時好像也是在這樣的一個黑夜裏,沼澤裏毒蟲的嗡嗡聲攪得人很心煩,月亮從閃亮的水汽中緩緩升起,卻又很快被墨黑的烏雲所遮蓋。君微言看著眼前微弱的火光,不緊不慢地說:“養兵千日,用兵一時。這句話你聽說過沒有?”


    君無行其時正抱著一根和他的身體差不多長的羊棒骨開懷大嚼,聽了君微言的話絲毫也不感到吃驚。他放下羊腿,用衣袖擦了擦嘴角的油,懶洋洋地說:“我明白你的意思。你養了我這麽多年,終於到了該我付飯錢的時候了。隻管吩咐吧。”


    君微言點點頭:“很好,和你說話就是從來不用費勁。再走大約三四天,就會進入塔顏部落的地界了,到時候會有人來接我們。你一定要做出一副天真調皮的頑童模樣,在部落裏不大不小地闖一點禍,然後我會以此為借口,要求你一直跟著我,寸步不離身。”


    “再然後,你會有機會閱讀到一些非常重要的東西,甭管那是什麽,你會想辦法讓我也看到,並且迅速地全部記下來,對麽?”君無行一麵說,一麵繼續撿起羊腿,卻發現肉已經有點冷了,於是把它架到火上烘烤。


    “你很聰明,簡直和我小時候一模一樣,若非你不具備成為一個星相師的基本素質,我說不定會收你做入室弟子。”君微言說。所謂“不具備成為一個星相師的基本素質”,指的是君無行在算學方麵天賦為負,連最基本的加減乘除都經常弄錯。君無行搖搖頭:“免啦,有天賦也不行,我沒那方麵的興趣。像我這樣連爹娘是什麽樣都沒見過的小孩,有飯吃,有衣穿,就已經足夠了……唉呀,烤糊啦!”


    一直到最後,君無行也沒有能夠知道,養父想要利用他變相盜竊的,究竟是什麽。他成功地製造了一起小小的縱火事件,成功地讓養父找到借口將他隨身看管。此後他就百無聊賴地跟在養父身邊,看著他每天和那個叫做神算德羅的老河絡促膝長談。每每談到關鍵之處,他就會被趕到一旁,但也不許離開,於是他隻能豎著耳朵偷聽。雖然大部分關鍵詞句都聽不清楚,但他畢竟還是能連蒙帶猜地判斷出,養父在向德羅提議兩人交換些什麽,但德羅始終猶豫著,不敢答應。不知怎麽的,君無行心裏隱隱希望德羅不要答應,他對於自己心術不正的養父實在缺乏好感,倘若能看到他的計劃失敗,那也是一種小小的樂子。


    但他萬萬沒有想到,最後養父的計劃果然沒有成功,卻是因為一種無比極端的理由。這一天中午,養父正在房中午休,君無行被勒令不得亂跑,隻好鬱悶地躺在床上,在地下城的黑暗中懷想著熱鬧繁華的天啟城。就在這時,神算德羅連門都不敲就徑直闖了進來,將夢中的養父喚醒,低聲對他耳語了兩句。君無行看到,養父頃刻間麵色慘白如紙,一下子跳下床,連鞋都忘了穿。


    “被燒掉了!怎麽可能!”他禁不住叫出了聲來。德羅慌忙阻止他,他才沒有繼續說下去,但君無行從這一聲喊已經可以猜出來:養父費盡心機想要盜取的東西,還沒能看到,就已經被燒了。至於是誰燒的,為什麽被燒,之後沒有人向他提起,他也無從得知了。他跟著父親離開越州,一路上君微言都陰沉著臉一言不發,看來是受到了很大打擊。


    這之後,又過了兩年,養父君微言再次受邀去往塔顏部落,這回不知為何並沒有帶上他。而君微言最終並沒能回來,他同其他幾位星相師一道,被羽族的雷虞博殺死了。


    時隔多年,君無行再次遇到了塔顏部落的河絡,而且是這樣一個身份特殊的角色。他仔細回想著當年的情景,想想王川對君微言的痛恨,再想到他方才提到的“神啟不能給外族人觀看甚至接近,那是一種褻瀆。”忽然之間,他的思路一片豁然開朗,這些看似無關的事件似乎都串了起來、融會貫通了。他稍微整理了一下思緒,問王川:“照這麽說,如果有外族人可能會褻瀆被封印的神啟,你的選擇會不會是……寧可把神啟毀掉?”


    王川好像是被人打了一悶棍,渾身都禁不住抖起來。他向著火堆挪近了幾步,卻仍然無法止住身上的顫抖。


    “那個想要靠近神啟的人,就是我的養父君微言吧,”君無行不依不饒地追問著,“但他最後並沒有達到目的,那是因為你,當時的執刑長老長劍布斯,把他想要得到的東西毀掉了,是麽?”


    火光下,王川的眼神充滿了絕望和悲憤,卻也隱含著一絲驕傲。他喃喃地說:“是啊,我毀掉了部族最為神聖不可侵犯的一道神啟,這個罪孽重到我甚至不能以一個河絡的身份去死,而是被剝奪了我幾乎賴以生存的信仰。可是我不後悔,絕不後悔,從來也沒有後悔過。在真神麵前,我不過是一粒無足輕重的塵埃,能夠用我的名譽保護神的尊嚴,我已經很知足了。”


    “你為什麽非要用這種極端的手段呢?就不能溫和地阻止麽?”君無行問。


    王川嘿嘿一笑:“溫和地阻止?在一個河絡部落裏,隻有一個人的話具備至高無上的力量,那就是阿絡卡。如果阿絡卡的心都被人迷惑了,別人說話還有什麽用呢?”


    “阿絡卡的心都被人迷惑了,”君無行禁不住重複了一遍,“那個能說動阿絡卡借出神啟的,就是神算德羅?”


    王川沒有回答,但他的表情已經默認了。君無行歎息一聲:“那你能不能告訴我,我的養父究竟想要求閱什麽樣的神啟呢?它究竟封印了怎樣的秘密?”


    這個要求看來很讓王川為難。他眼望著火堆,陷入了沉默,直到一粒火星濺到他的衣服上才反應過來。君無行說:“這件事很重要,因為它必然和一年後塔顏部落發生的那起凶殺案有關……”


    他還沒說完,王川霍然站起:“你說什麽?什麽凶殺案?”


    這回輪到君無行發愣了,但他很快想明白了,這起血案的消息一直被壓,本身就沒有很多人知道,王川又忠實於部族的宣判,隻怕十多年來都強忍著不去打探部落的任何消息。於是他簡要講述了一下事件概況,王川聽完,麵如死灰。


    “這麽說來,德羅他……也死了?”王川的表情似哭似笑,“這些年來,我從來也不曾停止過對他的痛恨,可是……他畢竟是我們塔顏部落最精通星相學的人,他死了,對我們……”


    他說不下去了,君無行倒是對他生起了幾分敬意,這的確是一個對自己的種族和部落無限忠誠的河絡啊。君無行輕拍他的肩膀,溫和地說:“這件案子到現在仍然沒能找到答案。外人對塔顏部落一無所知,你們的人即便知道些什麽,也不肯說出口。可是你想想,神啟已經被燒毀,德羅也死了,付出如此慘重的代價,卻連事情真相都沒法查明,這樣值得嗎?對得起一直庇佑著你們的真神嗎?”


    其實事情真相是否查明,和對不對得起真神之間,並沒有必然聯係。但君無行信口胡謅的這一句,卻對王川頗有觸動。他猛地從火堆中抽出一根還在燃燒的樹枝,在君無行打算逃命之前,惡狠狠地將樹枝按在了自己的肩膀上。那裏的衣服早已撕破,傷口也並未痊愈,這一下隻聽得哧啦一聲,一陣難聞的焦臭味彌漫開來。但王川的臉上卻有一種如釋重負的神情,仿佛這樣肉體的傷痛能減輕精神上的折磨。


    “不同的部落,有著不同的封印,”王川喘息著說,“在傳說中,某些古老的部落保留著九州世界形成那一刻的證據,某些部落存有最神秘的種族——龍族的記載,而我們塔顏部落,保存的是……保存的是……”


    他仍然在猶豫著,不敢說出來,君無行不敢催促他,內心雖然焦灼,表麵上還做得若無其事。然而正當王川遲疑未決時,從高處忽然傳來幾點光亮。有人在懸崖上方點亮了火把,並且做有規律的運動,那是一種信號王川也當即舉起一根燃燒的木頭,向上打著信號,嘴裏說著:“他們來救我們了。”救援到來,君無行卻一點也不開心,心裏恨得牙癢癢的,知道那片刻的動搖之後,再想誘使王川向他講述封印的事,可就沒什麽機會了。那種心情,大概就相當於一個好色之徒費盡心思勾搭良家婦女,眼看就要得手,該婦女的丈夫卻忽然破門而入。


    他娘的,君無行鬱悶不已地伸出手,抓住了從山壁上垂下來的繩子。君大師的崇拜者們正在高處等候著他。他們將會向君大師訴說,在泥石流發生後,他們是如何地焦慮不安,又是怎樣地向附近村寨的山民求助,弄到了攀援工具來拯救他。他們將會為自己如此迅速地救出君大師而激動,卻萬萬想不到君大師心裏恨得想把他們都扔到山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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