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歲之後,雷冰就發現了一個真理:麻煩無處不在。以後的生活經曆不斷地驗證著這一真理。如今她來到天啟城不過短短半個對時,就已經發現有人在跟蹤她,而且還不止一撥人。從身法判斷,追蹤者本領不弱,雖然不知道是什麽來頭,打一場架估計在所難免。


    不過打架這種事情於她而言已經是家常便飯了。打架比星相學好玩,雖然生於星學世家,她對於這門學問可是半點興趣也沒有。當年羽皇曾覬覦並派人取走雷家的星圖,到了後來卻聽說半道上被人偷走了,還饒上了欽天監新監正的性命。對於那個接替了祖父位置的人,雷冰自然是心懷惡感,聽到他的死訊頗有幸災樂禍之感,但對於星圖的遭遇她卻是憤怒非常。


    “星相學的流派各異,”母親後來曾經這麽對她說,“有的流派側重對已有數據的分析與預測,有的側重於複雜到極點的運算,而我們雷家所擅長的,就在於大量的觀測與整理。”


    那時候母親還沒有去世,她仰著頭,出神地看著夜空中閃爍不定的群星,不知是不是想起了父親。許久之後她才接著說下去:“不要小看了對星相的觀測,那是整個星相學的基石。你爺爺就算是閉著眼睛,也能準確地說出現在天上每一顆重要星曜的位置,並且能畫出星闕的排列。而這一切也不是他一個人的功勞,雷家世世代代都做著這樣的工作。”


    雷冰毫無興趣地哦了一聲,但很快想到點別的:“照這麽說,被羽皇搶走的星圖,算是我們家族的……鎮派秘籍了?”


    母親笑出了聲:“真是沒點女孩兒的樣子,成天張口都是些打打殺殺的術語……不過這麽說也沒錯。”


    “媽的!”時年隻有八歲的雷冰對粗口的運用十分流利,“羽皇真不是東西!”


    “沒點女孩兒樣……”


    沒點女孩兒樣的雷冰放慢了腳步,邊走邊看著路旁的店麵,最後來到一家名為“天之味”的酒樓裏坐下來,似乎並不知道這家裝飾豪華的酒樓乃是天啟城中價格最高昂的酒家。


    其實羽人一般不怎麽吃人類的食物,肉太多,尤其禽類不少,而鳥一向是羽族的圖騰。但她偏偏張嘴就要了一桌價值不菲的上等筵席,其間不乏走獸珍禽,擺滿了整整一張桌子,讓店小二和鄰桌的食客都側目而視。待到菜都上齊了,她把果盤放到自己麵前,衝著門外招呼一聲:“跟了這麽半天,累了吧?進來一起吃點?”


    居然真的應聲進來了兩個人。雷冰也不介意,伸手邀請兩人入座。考慮到兩位跟蹤者的服裝極醒目——從頭到腳看不出質地的粗糙黑衣,上麵摞滿補丁,偏偏幹淨到近乎一塵不染——他們的出現比雷冰那一桌子菜還要引人注目。在天啟這樣的城市中,即便是販夫走卒也會有幾分天子腳下熏陶出來的眼力,見到這樣奇特的扮相,誰都知道他們絕非尋常的窮漢,而是屬於“不好惹”階層的。店小二戰戰兢兢上來添了碗筷,幾乎是一溜煙地逃走了。


    “我以為我已經是很不會打扮的人了,居然還有比我更厲害的。”雷冰笑嘻嘻地說,兩名跟蹤者卻並不答話,隻是直直地盯著她,對眼前的美食也視若無睹。雷冰禁不住要歎上一口氣:“這桌菜十個金銖哎,一個平民百姓一年還掙不到這個數的一半,特意為你們要的,不吃豈不是浪費了?”


    兩名黑衣人中的一個終於開口說:“十個金銖和一千一百金銖相比,隻怕還是九牛一毛。”此人臉上有一道醒目的傷疤,聲音也是粗啞難聽,同伴倒是個白白淨淨的年輕人,不過始終一言不發。


    雷冰一愣:“這麽說我又漲價了?三個月前還是一千呢。真沒想到我竟然能這麽值錢……難怪不得兩位要從遙遠的瀾州趕過來見我。”


    年輕人聽她說出“瀾州”兩個字,臉色微變,疤麵人卻仍然很平靜:“好眼力。這麽說來,你既然看穿了我們的來曆,也一定有辦法對付我們了?”


    “我沒有,但是說不定別人有。”雷冰一臉壞笑。她把手裏的桔子塞到嘴裏,一麵咀嚼,一麵用含混不清的聲音對著鄰桌說:“喂,你還不出手,這一千銖……不對,一千一百銖就歸他們了!”


    鄰桌一個落魄私塾先生打扮的食客抬起頭,略帶佩服地看著雷冰。他的扮相倒的確是一流,然而一個真正的私塾先生,怎麽可能有錢在天之味吃飯呢?


    現在桌上一共坐了四個人。來自瀾州的兩名黑衣人依然不吃不喝,私塾先生卻手起筷落毫不含糊,剛扔下一根野雞腿骨又叉起一片豪魚肉。雷冰饒有興味地看著他:“沒想到你那麽瘦,胃口偏偏如此之好。”


    “幹我們這行的,吃了上頓沒下頓呀,”私塾先生感慨說,“如今我雖然也是為了那一千一百金銖而來,卻不能不考慮到一個子兒掙不到反而丟掉腦袋的可能性,所以至少不要餓著肚子上路為好。兩位,你們也來點吧,這地方的菜真不錯呢。”


    兩名黑衣人不約而同地哼了一聲,雷冰聳聳肩:“你們清風嶺的朋友平日裏自然是不缺錢了,但好歹也得體會著點獨行客們的疾苦吧?”


    私塾先生鼓起掌來:“說得不錯!你這麽善解人意,我簡直都舍不得動手抓你了。可惜的是,這筆錢的誘惑太大,還請你務必體諒一下我們獨行客的疾苦。”


    “可我隻有一顆腦袋呀,”雷冰遺憾地說,“你們該怎麽分呢?對半分行不行?”


    “不好,”疤麵人搶先說,“我們清風嶺人頭眾多,隻拿一半未免太少了。”


    私塾先生接著說:“我也覺得獨吞最痛快。不過盡管如此,你的挑撥離間也沒可能成功。過去的兩年間,被你挑得自相殘殺的朋友已經太多了,所以道上新近有了一條心照不宣的死規矩:先捉住你,再分賬,我們三個要你死我活,也得等到把你的手腳全打斷之後。壞了規矩的人,日後也別想再混了……這碗線蛙湯很鮮啊,兩位真的不來點?”


    雷冰苦笑:“這麽說來我今天真的是在劫難逃了,不過你既然招呼朋友那麽大方,這桌酒菜一回兒你結賬何如?”


    私塾先生哈哈大笑:“既然有一千一的進賬,又怎麽會在乎這區區一桌酒……這個客我請了,兩位千萬別客氣啊,咱們不能壞了規矩嘛。”


    疤麵人瞪了他一眼:“明知隻是為了規矩才坐在一張桌上的,又何必擺出這張笑臉呢?好意心領。”


    私塾先生笑容不改,正準備答話,雷冰卻已經老朋友一般地拍拍他的肩膀:“別白費力氣了,清風嶺的朋友山規極嚴,餐不可見油葷,宿不可入屋堂,行不可乘車馬,你這桌子菜,油太重了。”說完,她居然伸筷夾起了一塊油汪汪的炭烤豬蹄,“也不知道這種東西究竟好不好吃?”


    私塾先生眉頭一皺:“你們羽人不是不吃肉麽?”


    “可我現在就快死了啊,要死的人還講究什麽?不如嚐試點新鮮事物。”話雖如此說,她還是把豬蹄放了下去。私塾先生看著她收回筷子,又問:“你還沒有告訴我,他們賺這麽多錢幹什麽呢?”


    “聽說他們是老早就被滅國的息人的後代,雖然身處和平之世,卻一心想要複國。要複國當然需要很多錢了。”雷冰漫不經心地說。她看著兩名黑衣人吃驚的神情,又補了一句:“這已經不是什麽了不起的秘密了,我估計各國諸侯基本上都知道……”


    白淨臉的年輕人怒喝一聲:“別扯那些廢話了!你是自己把自己捆起來呢,還是我們幫你?”


    雷冰歎了口氣:“就算是一條將死的魚還會玩命蹦躂幾下呢,還是你們動手送我比較好。”


    疤麵人並不答話,額頭上卻隱隱閃過一絲青氣,顯然正在運功。但突然之間,他身子一晃,大吼一聲:“有毒!”他似乎是想躍起來動手,可惜身子已經不聽使喚,和自己的同伴一起摔在了地上。周圍的食客們見到發生變故,紛紛結賬走人,其中少不了試圖賴賬的,引得掌櫃和夥計們一通亂叫。


    “忘憂散!”年輕人感到不可思議,“真沒想到,這種無色無嗅、混於空氣中的毒藥你也能弄到手。”


    “我是很想弄的,可沒那個本事,”雷冰憂鬱地看著他,“除了宋二先生,普天之下能調製忘憂散的人隻怕也不多。”


    三個人的視線都轉到了那私塾先生身上,疤麵人怒斥道:“宋二先生,你也算是用毒的大師,怎麽敢壞了規矩?”


    宋二先生微笑著說:“我有麽?”


    “我們也一起中毒了,還說沒有麽?”


    “可那隻能怪你們自己呀,”宋二先生很委屈,“我一直在勸你們服解藥,你們就是不聽,那能怪誰呢?”


    疤麵人一怔:“你什麽時候勸過我們服解藥?你明明隻是……隻是……”他忽然間冷汗直冒,想起了方才宋二先生的舉動:他一直在勸兩人吃東西。


    “我早就在肉菜裏下了解藥,考慮到你們也許口味刁鑽對某些食物沒有興趣,煎炒烹炸甜鹹酸辣的各式菜色我都放了,但你們就是不吃,我有什麽辦法呢?”宋二先生說,“送到嘴邊的解藥不吃,難道還要反過來責怪我麽?”


    雷冰幽怨地說:“你隻在肉菜裏放解藥,就是算準了我們羽人不吃肉麽?”


    宋二先生笑得愈發得意:“幹我們這一行,對敵人的深入了解是必需的。”


    雷冰點點頭:“嗯,必需的,所以我現在已經中了你的毒,對吧?”話音剛落,她突然抄起眼前的筷子,看似隨意地一伸,卻已經抵在了宋二先生的咽喉要害上。如果一個中了毒的人能有這樣迅若閃電的身手,顯然該毒藥實在是溫柔得過頭了。所以我們隻能做另一種推測:雷冰根本沒有中毒。


    “不,其實我還是著了你的道了,”雷冰慢悠悠地對臉色很難看的宋二先生說,“忘憂散確實厲害,我直到中毒之後才發現。但是蒙你老人家賜解藥,所以我又解毒了。”


    “可是……你根本沒有吃菜啊。”宋二先生大惑不解。


    “但你下到菜裏的解藥也是從袖子中倒出來的呀,”雷冰說,“我碰巧看到了你的小動作,你勸這兩位吃東西的態度又過於殷勤,所以我猜出來了。而我隨手夾起一塊肉,你就那麽緊張,豈不是更明顯了麽?”


    宋二先生回想著方才雷冰的動作,想起她的確曾看似隨意地拍過自己的肩膀,想必趁那時候盜走了解藥,不禁喟然長歎:“看來我真是多此一舉。”


    雷冰搖搖頭:“其實也沒有。如果隻是單單碰上你,我壓根不會給你接近我的機會。你看,無論你們怎麽定規矩,貪財的心總是不變的,我就總能揀便宜。”


    曆代的人們提起天啟城,總會使用諸如“偉大”、“恢宏”、“帝王氣象”一類的詞匯。這座九州曆史上人類的萬年帝都,在絕大多數的歲月中,的確能配得起以上的那些讚美之詞,隻不過,其中的因果關係需要倒置。天啟並非是由於身具帝王氣象而成為帝都的,它是先成為帝都,而後才具備了那些特質。而古往今來的君王們之所以如此器重天啟,是基於一個簡單的理由:天啟城恰好位於九州的正中心。


    當然,早在端朝末年,這一理論就受到了懷疑,後世不斷有地理學家修正著九州地圖,每經過一次修正,天啟就離真正的地理中心越來越遠。但此時天啟的地位已然不可動搖,曆代的辛勤營造讓它有了睥睨天下的資本,對於日後所有的王朝而言,定都天啟,已然成為一種不可動搖的象征。至於是不是真正的中心,又有什麽關係呢?這世上的事情,無非是有權位的人說是就是,說不是就不是。假如有一天他們說九州世界是個圓球,恐怕也沒什麽奇怪的。


    “所以他們壓根沒有說到點子上!”星相師嚴肅地說,“世人都以為所謂帝王之氣是虛無飄渺的說法,但他們錯了!萬事萬物的運轉,是從天地誕生的那一刻起,就已經被天空中的星辰所注定了的,我們把它稱之為——星命。”


    說話的星相師看來五十歲左右,長須垂胸,雙目微閉,儼然一副洞曉天機的模樣。問卜者則是個誠惶誠恐的精瘦中年人,同那一身扭扭捏捏想矜誇卻偏偏舍不得錢的衣飾搭配起來,傻子都能認出這是個謹小慎微的小生意人。兩人的身邊,天啟市民們或快步或悠閑地從這條繁華的街上走過,將鮮活的城市氣息散布到每一個角落。在這樣一個陽光燦爛的午後,哪怕僅僅是在路邊行走,也能體會到天啟萬世不竭的生命力。


    算命先生便是這種生命力的組成部分之一。雖然他們自己都不喜歡這種稱呼,而總是自稱“星相師”,但他們和真正意義上懂得對星闕運行進行觀測、記錄、統計、推演的人還是有質的區別的,簡而言之,不過是會賣弄些玄奇古怪的術語騙人罷了。某種意義上說,他們就像那些落筆生花的小說家,在書裏說起武學秘術當真比吃飯還容易,真要動手打架,隨便一個小地痞就能把他們打得滿地找牙。當然了,天下之大,要找到被他們蒙騙的人倒也容易得很,眼前的問卜者就是如此。


    “照您這麽說,我到天啟城來做生意,也能沾到點貴氣了?”問卜者臉上露出一絲笑意,但這一點喜色很快被星相師的下一句話打消掉了。


    “那可不一定,”星相師搖搖頭,“《文氏星宗》中說過,命理依天而行,然非人而不可成其命也,故雲……”


    問卜者小心翼翼地聽他說了一陣,見他仍然滔滔不絕,終於耐不住性子打斷他:“先生,咱是大老粗,聽不懂您那些彎彎繞的話,能不能說得……直白一點?”


    星相師歎口氣:“直白點就是說,你的命星和天啟城的命星,總得搭配起來算才能得出結論,光看一樣是沒用的。”


    “那搭配起來看的話……怎麽樣?”


    星相師撚須不語,正準備開口,旁邊忽然插進一個冷冰冰的聲音:“結果當然是糟糕之極了。”


    兩人都是一愣,轉過頭去,身邊不知何時多出來一個人。那是一個挺年輕的姑娘,頎長的身材和淡黃的發色說明她是羽人。這個姑娘長得蠻好看,尤其當她撅起嘴,做出現在這樣不屑一顧的神情時,星相師看得心頭一漾,差點就想出言搭訕,可惜她接下來說出來的話不是一般的不中聽。


    “要是結果好得不得了,他還怎麽想辦法給你轉運呢?不弄一大堆複雜程序雞毛狗血的給你轉運,他又怎麽能從你這種白癡的錢包裏榨出金銖來呢?”


    這話又把兩人說愣了。星相師倒還鎮靜,被冠以白癡尊稱的問卜者臉上卻有點掛不住了。他氣哼哼地正待還擊,忽然注意到眼前這個羽人女子背上有一張弓。一時間,關於羽族的種種可怕傳說飛快地從腦海中掠過。在那過去已久的戰爭年代裏,高翔於半空中的羽人們弓弦一響,地麵上的其他種族就會心跳那麽一下下。如今雖然已經是和平歲月了,種族之間的隔閡卻決不會輕易消失。


    憑著生意人趨利避害的本能,他做出了一個正確的選擇——溜之大吉,隻剩下星相師在一旁哭笑不得。


    “世事艱難,求生不易,”他喃喃地說,“您老何苦要這樣砸人飯碗呢?他還沒付錢……”


    對方並不答話,隻是略微抬了下衣袖,其中閃過的金屬光芒明白無誤地表現出某種威脅。星相師唉聲歎氣,隻能乖乖地尾隨對方離開熱鬧的街道,拐向一處偏僻的廢園。


    一路上他不斷在嘴裏嘮叨著:我沒錢,您劫我也沒用;您看看我這長相,要劫色您也得挑點像樣的是不?要是尋仇,那就更不可能了,我就是個死算命的,在街邊混口飯吃……羽族女子倒是恍若未聞,好似身邊隻是一條不安分的貓兒在叫春。最後貓兒無趣地閉上嘴,準備接受那無奈的命運時,她卻忽然開了口。


    “喂,你叫什麽名字?”她問道,口氣不像是審問犯人,倒像是在逗貓,星相師搖頭:“你還沒弄明白我是誰就來毀我生意麽?”


    女子有意無意地摸摸衣袖:“就算是個殺手,殺人之前也總得確認目標無誤吧?當然如果你一定不想讓我確認的話……”


    這話聽得星相師身上一寒,連忙嘟嘟囔囔地回答:“應該確認!應該確認!好吧,我叫君無行,君子的君,輕薄無行的無行。”


    對方嫣然一笑:“輕薄無行的君子?真是個前所未有的好名字。那麽,令尊就是君微言,十多年前那位著名的星相大師了?”


    君無行捏捏鼻子:“死了那麽久了,還什麽大師小師的?等等,你是為了他才來找我的?”


    女子的右手從衣袖中探出,一把錚亮的短劍抵住了他的脖子:“說對了。”她一麵說,一麵左手也不閑著,在君無行的臉上捏了幾下,又在脖子上捏了幾下,猛然間用力一扯,竟然將他的整張臉都揪了下來。


    那隻是一張人皮麵具而已。麵具下真實的麵龐其實很年輕,比雷冰也大不了幾歲,而且看來清俊文雅,倘若不是一雙眼睛賊溜溜的不似好人,儼然就是一副飽學書生、青年才俊的模樣。女子點點頭:“這就是了。我剛才就在奇怪你為什麽看起來那麽老,按年齡算你也比我大不了多少。”


    被扯掉了麵具之後,君無行反倒毫無懼意了,也不再偽裝方才那種猥瑣怯懦的模樣。他絲毫不顧架在脖子上的鋒銳的短劍,居然還好整以暇地捋捋頭發:“星象師也是論資排輩的,太年輕人家不肯信任你……你到底是誰?是我老爹的仇家麽?”


    女子想了想:“可以算吧,不過更確切地說,有仇的應該是你。因為十五年前,是我的爺爺殺死了你父親。”


    女子似乎是在期待著君無行做出某些激烈的反應,比如恐懼,比如憤怒,但對方聽到這句話卻沒有一丁點情緒上的波動。他隻是上下打量了這女子一番,最後搖搖頭:“原來你是雷虞博的後人。這麽說,你是孫承祖業,來為你祖父斬草除根的?”


    “斬草除根?”女子的表情看來很不屑,“你還真看得起自己,你有什麽價值值得旁人一殺?”


    “你真的不是來殺我的?”


    “不是。”


    “既然如此,我想我可以說再見了,”君無行一攤手,“你不想殺我,我也不會去找你爺爺或者你尋仇。如果你是想來找我道歉的話,我的答複是:君微言死了就死了,是誰殺的不重要,也根本不需要道歉。現在我們可以分手了,我還來得及去追上被你嚇跑的顧……”


    女子哼了一聲,手上微微用勁,短劍的鋒刃立即輕輕切開了他脖子上的皮膚,一縷細細的鮮血流出來了。君無行眉頭一皺:“你玩真的?到底想要做什麽?”


    “你聽好了,我沒工夫跟你道歉或者解釋什麽,”女子並不將短劍移開,“你心裏對這起凶案怎麽想的,我也並不關心。我來找你,隻是因為你對我有用處。”


    “要算命麽?看在你祖父殺死了我父親的分上,我可以給你打八折。”君無行咧嘴一笑,似乎明知道眼前這個凶蠻女羽人的刀會割得更深,卻偏還要去刺激她。沒想到對方並不為所動,反而鬆了手:“算命用不著,隻是要你帶帶路而已。”


    “帶路?”君無行很意外,“雖然我不知道你想要去什麽地方,但我估計你會失望的。我這個人很懶,去過的地方寥寥無幾。”


    羽人搖頭:“不,有一個地方,我敢保證你去過,而那個地方偏偏是絕大多數人都找不到的。如果找到那個地方,或許就能找到我爺爺。”


    君無行沉思了一會兒,長舒了一口氣,臉上的表情變得很奇怪:“我知道你想去哪兒了。你想找到那個神秘的河絡部落,從那裏找到關於你爺爺的蛛絲馬跡。”


    “沒錯,那畢竟是凶案發生的地方,也是那起事件的根源。我在我祖父的信件中找到過你父親君微言的來信,那封信裏提到過,他曾經帶著你去過塔顏部落。”


    “塔顏部落,”君無行回想著,“是叫這個名字。封閉的、頑固的、連自己種族的同胞都不願意與之往來的古怪部落,卻擁有令人難以置信的占星之能。他們自稱是真神在世間的使者,能看穿整個九州的命運……我確實到過那裏。但當時我年紀還很小,即便對路徑有些印象,也是非常模糊的。”


    “總比半點沒有強,”羽人說,“你是我所能找到的唯一一個曾到過那裏的人,所以你必須為我帶路。”


    “這話說的……就好像不是你爺爺殺了我老爹,而是我老爹做掉了你爺爺似的。”


    “隨便誰做掉誰,不過我費了老鼻子勁才找到你,你要是不肯帶路,我就隻好做掉你出氣了。”


    君無行咕噥一聲:“好吧,你是訛上我了。既然如此,我有兩個條件。”


    羽人譏諷地一笑:“你倒挺會審時度勢。第一個條件肯定是錢了,這沒問題。另一個呢?”


    “你總得告訴我你的芳名吧,美麗的雷小姐?”


    片刻之後,名叫雷冰的羽族女子已經和君無行一起來到了城北的馬市。“你的北陸駿馬在平原上奔跑雖然好使,但是從天啟往南去往越州,一路上群山連綿,全是山路,必須要騎南方善於行走山道的馬。”君無行解釋說。


    雷冰不置可否,看著君無行走入了馬市,看來很熟絡地和馬販子們討價還價。馬市裏傳來陣陣騷味,羽人愛潔,沒有跟進去,但銳利的目光一直緊盯著他的行蹤。眼看著這廝溜進了一間大馬棚,許久都不見出來,正想跟過去看看,忽然一聲馬鳴,一人一馬從馬棚中衝將出來,向著西邊奔去,看穿著正是君無行。


    雷冰下意識地追出去數丈,卻很快停住腳步,冷哼一聲,轉身走了回去。果然,她看到一個沒穿外衣的男人正在人縫裏鑽來鑽去,努力矮著身子不讓人看見。她冷笑一聲,正準備大步上前,在對方的肩膀上拍那麽一下,但是追出幾步之後,卻忽然間停下了腳步。


    “你以為我是這麽好騙的麽?”她自言自語地說,“但是如果我現在動手把你抓住了,你多半還得再跑。”她索性根本不去理會,而是徑直走進了方才那個馬棚,找夥計盤問了幾句。果然,君無行到那馬棚中之後,拿出半個金銖,找了一名夥計幫他的忙,披上他的外衣——那件算命先生的灰色長袍,騎馬狂奔而去,而君無行自己則向著反方向悄悄地走遠。夥計並不明白自己這是要做什麽,但半個金銖可不是小數目,足以讓他去做這件並不困難的事情了。但君無行並沒有想到,雷冰已經注意到了他的行動。


    夥計看雷冰神情不善,心裏有些害怕,生怕這位女客發起飆來,他可擔待不起,沒想到該女客卻輕輕笑了起來,並示意他沒什麽事,不必緊張。


    她竟然真的就此轉過身去,旁若無人地走開,也不再去搜尋君無行。折騰了這一陣子,太陽漸漸西沉,集市也到了收攤的時候。人流開始向著相反的方向流動,離開集市,四散去往各自的家。君無行多半就混在其中,但雷冰已經決定不在此刻去找他的麻煩。她決定給這廝一晚上的時間,第二天再翻遍全城將他揪出來,讓他心服口服,徹底放棄逃跑的念頭。


    但她萬萬沒有料到,第二天天剛蒙蒙亮的時候,君無行竟然自己找上門了。這個為人與其姓氏扯不上半點關係、名字倒很貼切的男人,在客房門上象征性地拍了兩下,說了句“可以進來嗎”,但剛剛說到“以”字時,他的一隻腳已經跨在了門內。幸好雷冰也不是吃素的,三枚毒蒺藜飛將出去,篤篤篤都釘在了門上——君無行閃躲得倒是挺快的。


    第二次走進門時,他嘴裏嘀咕著:“下手幹嗎這麽狠,你不是還指著我帶路麽?”


    “這種毒蒺藜又不是見血封喉的,充其量讓你全身浮腫疼痛難忍在地上滾個小半天,我就會給你解毒。”雷冰回答。


    “你還真好心。”


    “這和好心沾不上邊,萬一你真的一命嗚呼了,如你所說,你死了我找誰帶路呢?”


    雷冰一麵說,一麵才反應過來:“對了,你昨天不是逃掉了麽,怎麽又回來了?”


    “第一,昨天我並不算逃掉,因為你早已知覺,隻不過我還留了點後著,你追上來也未必有用;”君無行說,“第二,因為我好奇,昨天我回去沒多久,就遇上至少三撥不同的人跟蹤我。我這樣的正人君子,從來不惹是生非……好吧我收回,你別拿這種眼光看我……我這樣的人,怎麽會突然讓別人產生那麽濃厚的興趣呢?我仔細想想,多半是由於你來找過我的緣故。後來我甩掉了他們,再反過來跟蹤其中一隊人,才聽到一些很有意思的故事。”


    雷冰有些意外:“你倒是膽子挺大……到底聽到什麽了?”


    君無行眼中放射出貪婪的光芒:“原來你是寧州血羽會懸賞一千兩百金銖捉拿的目標!這樣高額的花紅最近七十年都沒有出現過了。”


    “原來又漲了一百……”雷冰喃喃自語。


    “而且更有意思的是,你之所以那麽值錢,是因為他們認定通過你可以順藤摸瓜找到你失蹤多年的祖父。據說,僅僅是據說,令祖父這些年來一直在暗中和你有聯係,所以你雖然是罪臣的後代,卻莫名其妙地又有錢又獲得高人指點武功,以至於成為了一個很讓人頭疼的女煞星。而現在,這個女煞星居然要我帶路去找她的祖父……”


    “所以你現在知道了,那種說法不是真的,”雷冰說,“不然我也不會那麽費勁地來找你帶路。我比那幫人更想知道我爺爺究竟在哪兒。倒是你……你回來是想擒住我得到這筆花紅嗎?”


    君無行很沮喪:“想是想,但我從來不會打架,打不過你呀。所以我決定答應你帶路的請求……”


    “是要求!”雷冰打斷他。


    “都一樣!”君無行寬容地說,“反正我們一路同行,我總能找到機會下手;而你隻有我這唯一一個向導,不會舍得殺我。”


    他越說越是興致盎然:“這簡直是個絕妙的主意!隻有我這樣的聰明人才想得到。”


    於是聰明的君無行真的和雷冰一道上路了。表麵上看起來,這完全是一對郎才女貌的組合,乃至於一位半道上的鄉村畫師趁著兩人小憩的時候悄悄畫了一幅《少年俠侶入江湖圖》,至於這兩人是徹頭徹尾的貌合神離各懷鬼胎,他就全然不知曉了。


    比如君無行一路上總是盼望著身邊能冒出那麽幾個追殺者,自己可以想辦法漁利,遺憾的是,兩人走了半天,都沒有人敢於上前動手。


    “沒那麽容易的,”雷冰看穿了他的心思,“這兩三年想要動手對付我的人加在一起快有一百個了,結果他們都沒成功。所以現在一般人都不敢輕易出手。”


    “最早的時候,那筆花紅好像隻有兩百銖吧?”她回憶著,“後來越累越多,慢慢就是現在這個價目了。”


    “哇,翻到七倍了!”君無行嘖嘖讚歎。


    “不是七,是六。你的算學怎麽學的?”雷冰抓住機會譏嘲他一句。


    “哦,那就算六好了,”君無行的語氣像是在容讓一個不肯認錯的小孩,“六和七,有多大的區別呢?人生在世,何苦如此精心算計。”


    這話居然說得有那麽一點道理,雖然仍舊是歪理,但沒過多一會兒,他又開始胡扯八道了:“嗯,看來我也應該晚點動手,興許還能漲價呢。就好比養豬,總得養到最肥的時候再出手賣掉……”


    雷冰倒也不生氣,隻是順手把手裏的馬鞭往君無行坐騎的屁股上狠抽了一下。但此人反應奇快,在馬驚的顛簸中竟然能做到雙足落地,雷冰禁不住誇獎他:“功夫練得不錯。”


    君無行搖頭:“我說過我不會打架,不然也不會那麽容易讓你擒住。”


    “但是你的腳底步法相當不錯,普通人苦練二十年也未必能達到這種境地。”


    “那隻是因為我從小就在不斷地逃跑中度過,”君無行口氣很輕鬆,“稍微跑慢一步,就會被小混混揪住痛打一頓,然後搜光你全身,讓你連買個白水煮雞蛋的錢都沒有。你要是在這種環境中長大,難免腳步也會很快了。”


    雷冰頗有些意外地看著對方,這個人的皮膚光潔,顯然保養得不錯,但仔細看去,卻隱隱能發現不少早已消退的疤痕,細細密密地隱藏在白晝的光線之下,那大概就是小時候留下的吧。君無行說得倒是輕描淡寫,雷冰卻完全能想象到他幼年生活的艱辛與痛苦,因為那種經曆,自己也曾經有過。


    她對這個無行之人的惡感似乎稍微減弱了一點,但對方的下一句話又讓她心頭火起:“真沒看出你還有這麽大能耐,能值上千個金銖。尋常官府通緝犯的價碼也就是幾十個,要犯充其量一兩百,黑道上的花紅能到四五百簡直頂天了……你到底犯了什麽事?難道是偷了羽皇的皇冠?”


    “羽皇不戴皇冠。”雷冰淡淡地說,心裏盤算著怎麽胖揍這家夥一頓。此人身法奇快,光靠“不斷逃跑”雲雲絕不可能練出來,肯定和自己一樣,還有高人指點,而從上一次他的脫逃手段可見,頭腦也相當奸猾,他所自稱的“有後著”,未見得是虛張聲勢。要收拾他,可得費點琢磨。


    懸案大致分為如下幾種:沒法查的、沒必要查的和不能查的。所謂沒法查,指的是案件頭緒不清、人證物證缺失或者自相矛盾,令辦案困難重重;所謂沒必要查,指的是案件本身並不重要,也沒有受害者成天哭著喊著要求把凶手捉拿歸案;所謂不能查,是指存在著某些來自方方麵麵的阻力,這種時候查案往往會遇到意想不到的麻煩。


    妙不可言的是,緯蒼然發現十五年前的那樁陳年舊案竟然兼具了以上三點特色。案件難度無須贅述,剩下的兩點卻頗耐人尋味。按常理,羽皇想要的重要物件被盜,以及欽天監監正被殺害,無論哪一件都是足以震動朝野的大事,然而案發後當日,整個事件就被硬生生地壓下去了,嚴禁對外傳播,以至於這一奇案在民間幾乎無人知曉。而死去的監正風鵠上無父母,下無妻兒,自然也不會有家屬來不依不饒。若不是可憐的多嘴多舌的湯遇,緯蒼然恐怕完全沒有機會聽說此案。


    在尋找卷宗的時候,這種無力感尤為強烈。他花了四五天時間把所有的積存卷宗都翻遍了,才發現根本就沒有該卷宗存在。他又重頭篩了一遍,確認找不到,問頂頭上司也不知道,於是直接找了司監宗丞。


    “十五年前的疑案?”宗丞歪著腦袋想了一會兒,“難道是羅家滅門案?”


    “不,欽天監風鵠的命案。”


    宗丞麵色一沉:“那個案子已經沒有任何調查的必要了。”


    這就是他的全部回答。此後無論緯蒼然怎麽問他,他都這樣毫不留情地回絕。但緯蒼然毫不氣餒,而是找了其他的案子先試著入手。一個月後,他成功地從一封亂七八糟近乎塗鴉的信中發現了線索——這封信是用羽族文字寫就的,卻用的是北陸蠻族的語法,難怪叫人看不懂——成功破獲了已經塵封八年的南藥城尚藥司醫監畏罪自殺案。這位醫監卷入了一起數額不小的貪汙案,已經猜到自己會被滅口,因而事先留下了密碼寫成的信。後來他的“自殺”現場被布置得天衣無縫,但那封信還是最終揭破了真相。


    由於事後贓款大多追回,此案並不算什麽大案要案,也隻牽連出了數目有限的幾名中層官員。但經辦此案後,緯蒼然卻獲得了宗丞的信任,終於做了一名普通捕快。此後的四個月中,他穩穩當當地解決了好幾樁案子,雖然沒法和說書人口中的神探相比,卻也能給人留下深刻印象。而在幾次小小的抓捕行動中,他所表現出來的武功也足以令很多老資格捕快汗顏,人們甚至認為假如在戰爭年代,他絕對有資格接受代表羽族武力精華的鶴雪術培訓。


    在一片讚譽聲中,緯蒼然仍然老老實實地對打算破格為他升職的宗丞說:“我還是想查那個。”


    “哪個?”宗丞的臉色很不好看,“你以後說話能不能多說兩個字?”


    “就是那個。”


    “朽木不可雕也!”宗丞扔下這一句,憤憤地離開了,不知怎麽地,從他身上掉了來一枚鑰匙。


    彎腰拾鑰匙的時候,緯蒼然聽到宗丞盡力壓低了的聲音:“在雜物間,西首第二個櫃子。”


    後來有人問緯蒼然:“你為什麽偏偏對那件案子那麽感興趣?是因為賞金很高麽?”


    緯蒼然大搖其頭:“不是。那案子被羽皇強壓,禁止調查,沒錢。”


    “那麽,是因為案子本身複雜詭異,勾起了你的興趣?”


    緯蒼然還是搖頭:“不,有很多更有趣。二十多年前的雁都死囚犯離奇失蹤案,十二年前的青都食人案,七年前的厭火城僵屍還魂案……”


    “那你不管不顧鐵了心要查它,到底是為什麽呢?”


    緯蒼然搔搔頭皮,想了好久:“說不清楚。也許那天酒喝多了。不過……也許……或許……”


    “或許什麽?唉,你這孩子說起話來真是急死人!”


    “或許……僅僅因為它是第一樁勾起我興趣的案子吧。就像……”緯蒼然非常難得地多說了幾個字,“就像年輕人的初戀一樣。”


    “你有過初戀嗎?”


    “沒有。我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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