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後沒有再死人,淮安在表麵上恢複了平靜,但民心依舊惶惶。雲州班再停留下去也毫無意義,即便重新開演,也很難招攬到足夠數量的觀眾,因此他們最終選擇了離開。據說他們將渡海西去,離開東陸,去往雷州。他們就像那些在淮安城的人情冷暖中飽嚐碰壁滋味的旅人,不得已地認輸離去,到新的地點去尋找新的機會。


    “有消息了嗎?”傳令使問。


    三十六號並不看他:“好像以前從來沒有催得這麽急過。最長的一次,將近四個月時間,上頭都沒有問一句。”


    “呃,其實不是上頭在催,”傳令使有些尷尬,“隻是這些死亡事件太奇怪,所以我有些好奇。”


    他轉身打算走,三十六號叫住了他:“你新入會沒多久吧?”


    傳令使一愣:“是啊,你怎麽知道?”


    “因為在這一行裏呆久了的人都知道,好奇心太大會殺死自己。”三十六號說,“要是想麻煩少點,最好是少發問,知道得越少越好。尤其像我這樣不從屬於他們、隻管拿錢辦事的,更是不想沾染任何無聊的麻煩。”


    傳令使臉上一紅:“我是接替去世父親的職位進來的,很多事情都還不懂。”


    三十六號這才轉過頭,仔細看了看他的臉:“你是四十七號的兒子?他四個月前執行刺殺任務失敗,聽說被秘術封凍了雙腿,然後被誇父一拳打穿了胸口。”


    傳令使黯然點點頭:“我的名字叫……”


    “別!別告訴我!”三十六號打斷了他,“在我們這裏,隻有代號,沒有名字,你記住了。”


    傳令使的臉更紅了,三十六號又說:“不過,我沒記錯的話,你父親是四十七號……嗯,他生前有一位至交好友,是在衙門裏麵做事,對吧?”


    他有些詫異地點點頭,隻聽得對方說:“這樣的話,我倒是想托你幫我辦點事。”


    等事情交代完了,傳令使忍不住問:“你剛剛不是還說,知道得越少越好嗎?怎麽你會……”


    三十六號高深莫測地回答:“等你不是新手的時候,你就懂得其中的道理了。”


    傳令使雖然是新手,不過辦起事來倒算利落。於是到了雲州班預定離開的那一天,意外的事情發生了:衙門認為這個外來的戲班和城內發生的一係列死亡案件有關,在案件告破之前,禁止他們離開。班主苦苦哀求,還忍著肉痛往官差手裏塞了兩枚金銖,但官差的臉板得比河絡的鑄鐵還要硬,毫不通融。無奈之下,他們隻能繼續停留下來。


    “在淮安城的時間裏,你們不能繼續演出。”官差說。


    班主臉都綠了:“官爺,我們這麽多人,還有動物,不搭台子演出吃什麽?”


    官爺仍舊板著臉:“那我管不著。這是上頭的命令。”


    九州各城市曾一度流傳一本叫做《九州辭典》的書,頗為暢銷,據說是龍淵閣編撰的;又據說有龍淵閣弟子出來辟謠,聲稱此書隻是偽托龍淵閣之名而作,因為龍淵閣是不會以任何形式出現在世人麵前的;再據說那名龍淵閣弟子也是假的,因為按照他自己的邏輯,無疑他也壓根不應該出現。


    刨去這些扯皮的事情不談,《九州辭典》在坊間迅速流行,也絕不是單純靠了龍淵閣的金字招牌嚇唬人,裏麵收入的詞條都很有意思。比如關於“上頭的命令”這一條,辭書上解釋如下:“上頭的命令,是九州最強大最可靠的托辭之一,它精確而完全地推卸了己方的責任,將其轉嫁到一個虛構出的、不容置辯的、無法觸碰的責任主體,從而能在最短時間內製止一切多餘的問責和質詢。”


    辭條後麵還列舉了最喜歡使用這一詞匯的人群,在衙門裏辦事的各色人等高居榜首,通常情況下,“上頭的命令”一旦被搬出來,事情就不會有任何轉機了。所以班主乖乖閉嘴,雲州班坐吃山空。


    所謂人窮誌短,人一旦沒了錢,往往就什麽都顧不得了。當那個一看就很難對付的羽人提出購買“雲州的動物”時,班主幾乎是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可惜這個羽人和他的外貌看起來那樣精明,他以行家的口吻剖析了雲州班所有動物的手術方法,讓班主啞口無言。


    “真可惜啊,”他用挖苦的口吻說,“三年來,我的懸賞從兩百金銖提高到了兩千,賞額翻了十倍,最後仍然沒有人能提供給我真正的來自雲州的生物。我原本應該想得到,雲州那樣的地方,原本就沒有任何人可以進入的。”


    他搖晃著腦袋走開。沒走多遠,班主追了上來:“您剛才說什麽?兩千金銖?”


    “隻要能確認是不屬於其他任何地方的,我就付兩千金銖。”羽人斬釘截鐵地說。


    班主的喉結上下滾動,呼吸都變得粗重起來,他囁嚅著說不出話,看來是在做著某項艱難的選擇。買主也並不打斷他,靜靜站立在一旁。


    “我……我……”這個身材魁梧的光頭大漢臉憋得通紅,好似即將出嫁的小媳婦,“算了,沒事了!”


    他一溜煙地跑掉了,扔下看來早已意料到此結果的羽人。羽人自言自語:“可惜,本來想救你一命的,不識好人心呐。”


    他這句話不幸應驗了。當天夜裏,班主的老婆愁眉不展地整理好了帳目,準備和班主探討一下本月暫停發放薪水的問題。但班主明顯心不在焉,老婆說什麽他都無精打采,最後老婆火了:“你到底有沒有在聽我說話?”


    “哦,我聽著呢,”班主用手不停地拍著額頭,“聽著呢……聽著呢……”


    他仿佛陷入了譫妄的狀態,嘴裏無意識地反複念叨著這幾個字,老婆終於發現不對勁:“你怎麽了?不舒服嗎?”


    班主雙手捧頭:“沒什麽,頭有點暈……”這是他一生中所說出來的最後幾個字,剛剛說完,他捧著頭的手掌就突然間開始變得幹枯,並且迅速往全身蔓延。仿佛是有什麽東西在那一瞬間抽去了他全身的血肉,讓他隻剩下一張完整的皮覆在骨骼之上。但就在身體發生急劇變化的同時,他的嘴角卻綻開了一朵愜意的笑容,好像是在享受這一過程。等到老婆慘叫著暈倒在地時,他已經如同前幾天的幾十名死者一樣,化為一具幹屍,隻留下容光煥發的頭顱,臉上還凝固著永恒不變的笑容。


    整個雲州班陷入了一片混亂,人言群龍無首,倘是群氓,無首就更麻煩了。平日裏班主雖然對外軟弱無能,對內卻算得上驕橫,眼下少了他的壓製,班裏的人開始吵吵嚷嚷著結工錢散夥。班主夫人一個人鎮不住場子,在此地又無親無故、孤立無援,隻能眼見著手下一個個全溜了。


    最後隻剩下了一個人,居然是那個終日裏飽受虐待的小廝阿福。他給出的理由是“我在這兒呆慣了,走了也不知道該幹嘛”,班主夫人雖然素來不喜歡此人,這時候卻十分感激,將一應事務都交給他幫忙打理。阿福倒也手腳幹淨,一樣樣想辦法把多餘的動物和東西都處理掉,半個子兒都沒有貪汙。


    三天之後,雲州班的家當幾乎不複存在。這樣的草台班子原本就如風中飄絮,產生與消亡都很正常,充其量給人們留下幾天談資而已。如今隻剩了最後的一輛馬車和一些行李,班主夫人已經決定離開,她邀請阿福與她共進晚餐,權作餞別。


    阿福誠惶誠恐,大概是一輩子也沒享受過這種待遇,坐在酒樓雅間幹淨的餐桌前,兩隻手擺在哪兒都不合適,索性背在身後。


    “你這樣還怎麽吃東西啊?”班主夫人一笑。阿福伸出手,小心謹慎地夾了一筷子菜填到嘴裏,胡亂咀嚼幾下,隻怕連什麽味道都沒嚐出來。夫人搖搖頭:“他們都說你又蠢又笨又膽小,不過在我看來,阿福,你還是有自己的優點的,你知道嗎?”


    阿福受寵若驚,吭哧吭哧地說:“我……我都不知道我還有什麽優點,他們都說我沒用。”


    “可是這兩天,你幫了我很大的忙,而那些說你沒用的人都走了,”夫人的眼中閃動著某種熱切的光芒,“也許隻有到了危難的時刻,才能衡量出人心的高低。”


    阿福幾乎要麵紅耳赤了,隻好把頭深深埋下。夫人接著說:“所以我說了,你具備他們都沒有的優點。論起裝傻,你絕對是第一流的。”


    阿福悚然抬頭,麵色登時由紅轉白。夫人的眼光中沒有了方才的溫情,轉瞬間隻剩下濃濃的殺意:“你一直在圖謀什麽,以為我不知道嗎?”


    阿福一下子站了起來,身後的椅子被撞倒,在地上發出巨大的聲響。他向後退了兩步,顫聲說:“您什麽意思?我不明白!”


    “你應該明白,”夫人冷冷地說,“你當初裝扮成流浪漢,來到我們雲州班,別人都信以為真了,你以為能瞞得過我?”


    阿福望著她,突然間鎮靜下來,雖然形容仍然幹枯猥瑣,但目光中閃動的鋒芒讓他似乎完全變了一個人。他重新坐下,歎了口氣:“你是怎麽發現的?”


    “其實你真的裝扮得很好,原本是沒有什麽破綻的,”夫人回答,“主要是時間太湊巧了,我們早晨剛剛得到那隻動物,傍晚的時候就碰上了你。而我這個人疑心很重,所以雖然我的死鬼老公收留了你,我卻多存了個心眼,時常留意著你的動向。我發現你在沒事兒的時候就喜歡盯著那輛馬車看,那裏麵通常隻有三樣東西:我的死鬼老公,班子的錢箱,還有就是……就是那隻怪物。”說到“那隻怪物”四個字的時候,她的聲調微微有些變。


    “顯然我不會對你的死鬼老公感興趣,是吧?”阿福拿著一根筷子在手指上轉來轉去,看來很是從容。


    夫人點點頭:“而看起來你的目標也並不在金錢上麵。我曾經故意把首飾盒遺落在你打掃衛生的桌上,你卻壓根沒有去動。那麽,你顯然就是看上那隻……怪物了。”


    阿福給自己倒了一杯酒,慢慢喝完,蒼白的臉上有了一點血色,這才開口說話:“這種說法不確切,不存在所謂看上不看上,因為它本來就是我的。我才是它的主人。”


    夫人有些吃驚:“你胡說什麽?那明明是我們……”她忽然住口不說,臉色變得好似秋天的茄子。


    “明明是你們從一個病得要死的老乞丐手裏偷到,或者說搶到的,對嗎?”阿福說,“可惜的是,那東西也並不屬於他,是我故意放在他身邊的——反正他在垂死之際,不可能有什麽反應了。”


    夫人能夠看出,阿福說的都是真話。她不禁憤怒地問:“已經在你手裏的東西,你偏要交給我們,然後又始終監視著它。你這樣做究竟是為了什麽?”


    “很簡單,為了避禍。”門口響起了一個聲音,正是那天去找班主麻煩的兩名書生中穿青衣的那個。他和他的同伴走進來,一個靠在門口,一個站在窗前。阿福看著他們的動作,讚許地說:“真夠職業的,佩服。”


    白衣書生仿佛沒聽到一般,沉默地堵著門,健談的青衣書生一笑:“我倒是很佩服你,死到臨頭了還嘴硬。”


    阿福譏嘲地看著他:“死到臨頭?恐怕未見得。”


    青衣書生說:“我知道你有點本事,不然在白露彌也不會逃過我們的追捕,但在我們兩個人麵前,你恐怕很難有勝算。”


    “我不需要勝算,”阿福詭秘地一笑,“我隻需要脅迫你們。我知道你們龍淵閣出來的都是好人,好人最容易受到脅迫。”


    夫人聽到“龍淵閣”三個字,身子一震,露出難以置信的神情,連正在隔壁雅間偷聽的三十六號都忍不住自言自語:“玩笑開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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