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自行車推到遠一點的地方放下,我帶著小破繞到幼兒園的後門處,四顧無人,便跳了進去。裏頭就是一個很大的兒童遊樂場,設備齊全而精美。器材之間以設計巧妙的草地和卡通路線隔開,整體又成為一個趣味十足的迷宮。據說也是一個大設計師的傑作。順著蜿蜒的彩色軟石道路穿過遊樂場,成斜平行線排列的三棟大廈矗立在眼前,大廈之間以全玻璃的回廊連接,刻意保持透明原色,強調大廈的獨立性。這幾座樓,外形與顏色搭配都煞費苦心,力圖符合兒童的生長發育需要與心理刺激原理,在小破入學時我作為家長觀摩進入其中,發現所有的設施均為不同年齡的學生準備了相應的配套,難怪每年隻招收三十名新生,卻需要占用這麽大的一塊地。


    小破帶我進了他們上學的第二座大樓。三樓小班洗手間,小小的洗手盆,馬桶和幹手器一應俱全,外觀卡通化,顏色鮮豔而柔和。第三間隔間,小破說就是他們看到愛麗思無頭屍體的地方。當時其他小朋友全部嚇得尖叫哭鬧,而小破就若無其事自己上完廁所,還安慰班上的小女孩子說:“不要怕,這是魔術,魔術你知道嗎?”大家三歲而已,缺乏起碼的辨識力,居然信以為真,當即恢複平靜,鎮定的回教室去了。


    看起來現場已被非常仔細的清理過了,沒有任何異狀。唯一隻剩下空氣中隱約的血腥氣味,嬌嫩而新鮮,令人歎惋一個小小生命的消亡。


    有人潛入殺害了愛麗思嗎?還是內部的教師某一個是衣冠禽獸?殺害愛麗思是為了什麽?求財?那就應該是綁架。針對小女孩而來?她怎麽會和人有仇隙?那麽隻有一種選擇,有人與她的父母有怨恨,遷怒於小女兒的身上。


    這種凶手真是該殺。我很憤怒。這憤怒要把我燃燒起來了。我喜歡小孩子,喜歡他們天真無邪如珍寶一般的臉孔。抱在手裏仿佛是天下最珍貴的寶藏。誰那麽卑鄙殘忍,扼殺一朵花一樣美麗的生命?


    坐在那間小小的奶黃色馬桶上,我閉上眼睛,集中精力收集殘存的空間碎片,力圖重現當時的景像。看看是什麽人下了這麽不堪的手。


    空白奇怪了。


    二十四小時內發生的事情,以我的能力,最少可以回顧到百分之五十以上的景像碎片。為什麽沒有?


    正愣愣的想,本來在一旁百無聊賴吃手指的小破突然走過來站在我麵前,我以為想回家了,趕忙俯身去哄他:“寶寶,我們馬上就走了~~~”


    小破對我視而不見。他的眼睛閃爍出幽幽藍光,正凝視我的身後,臉色變得冰冷。


    脊背上冒出一陣涼氣。我惴惴扭頭,看了一眼,沒什麽呀。


    小破一步步從洗手間外跨進來,向我逼進,我心裏突然起了一陣奇異的陌生感覺,眼前的小破,絕對不是我每天抱上抱下,寵愛有加的那個小孩子。他身體僵直,眼色奇異,冷森森的走過來。


    我難過的看著他,隔間很小,他好像要去我身後,也不側身,直挺挺的撞上我,哇,哪裏來那麽大的力量,撞得我骨頭鑽心的痛。你是未成年型洲際導彈嗎?我讓開,他一直走到馬桶衝水器旁邊,凝視著奶黃色的瓷蓋,緩緩伸出手揭開。我衝上去探頭一看,看到一雙烏黑的眼睛,恍恍忽忽的正和我大眼瞪小眼。


    我“咿”了一聲,頭抬高,再看,真的一雙眼睛,就一雙眼睛。空蕩蕩的睜在水裏。眼神中沒有任何表情,卻詭異而靈活的轉動,隨著水箱中水波微微的起伏,隨時會閉上,又張開。


    微微的風聲劃過我臉邊,是小破的手指,迅速戳進水箱,徑直插進了那雙眼睛,我哎呀一聲閉上自己的眼睛,止不住念叨起來,慘劇啊,悲哀啊,我這輩子怎麽老是所遇非人啊,自憐自傷的當兒,卻聽見小破打個哈欠百無聊賴的說:“嗯嗯,我餓了。”


    餓了?看到一雙光突突的眼睛你餓了?江左司徒先生我對不起你,別的不說,他的飲食習慣我是沒有搞好的,你把他接回去以後,要是有一天厭食,你就放一雙眼睛在他麵前好了。


    放低遮住我自己眼睛的手掌,水箱裏已經一無所有。但是我決不相信是自己視覺功能出了問題,因為昨天晚上已經看到一隻手自己溜出來做賊了,今天看到一雙眼睛跑到兒童廁所偷窺也不算出奇。說不定什麽時候去音樂會還可以與兩隻愛聽歌的耳朵打打交道,討論一下如何解構巴赫的平衡律呢。現在我可以大致明白曆史為什麽會有“殺手”這個職業名稱的出現,而不是殺腳或者殺脖子,倉頡大人造字的時候,一定也是遇到過一雙手到處自己飄蕩這種事情的。


    背著小破跑上走廊去,一溜房間的原木門上都懸著燙金的名牌,手工室,美術室,遊戲室,天色已經漸漸黑下去了,長長的走廊安靜無聲,顯得分外悠遠。我放輕步子,正要下樓,聽到四樓傳來隱隱的爭吵聲,有個尖銳的女子聲音急促的說:“我一定不會善罷甘休————”


    這是誰?是不是愛麗思的家人呢?我想探個究竟,向小破悄悄說:“寶寶,不要出聲~~”。臉一扭,耳朵上沾上一些粘糊糊的液體,用腳趾頭想都知道,小破睡著了,哈喇子流得正歡呢。


    從腰間抽出皮帶把小破綁牢在背上,我原地跳起,手指摳住天花板上的裝飾紋,整個身體貼上去,像壁虎一樣開始爬行。迅速越過樓梯,翻到四樓,打開通風口鑽進去,即使在這樣狹窄的地方我的膝行速度也和普通動力車有一拚,主要歸功於平時半夜起身偷東西吃訓練有素。刷刷刷來到了剛才有聲音傳出的區域。從間隙中往外看,下麵是一個金碧輝煌的大辦公室。一個頭發灰白的婦人坐在左側的沙發上。對麵坐的是我看到被請進門的那個中年婦女,她衣飾華貴,正雙膝緊閉,身體前傾,說話聲音又急又尖,顯然極度激動:“我的女兒到底怎麽回事,我一定要知道得清清楚楚,你們隻是幼兒園,無權阻止我看到她,即使有所謂的傳染性重病,我也有私人醫生可以確證。不用再說了,你們把我女兒交給我!”


    那個灰白頭發的女人咳嗽了一聲,站起來,仿佛陷入思考之中,走近中年女人身邊,終於開口說:“史密斯太太,我們已經把事情經過講的很清楚了,令愛身患惡疾,不能見您,既然您如此堅持,我們隻好~~”


    她說第一個字,我已經覺得不對。這個聲音我是認識的。“羅伯特先生,吃飯了。”裏奇太太!


    一陣危險的預感掠過我的心頭,仿佛為了配合我,裏奇太太突然向這位史密斯夫人撲了過去,後者發出短促的一聲驚呼,想要跳起來,卻被裏奇太準確的掐住了脖子,兩根拇指訓練有素的一捺,按上了她兩側的大動脈。分明是擒拿術的高手。史密斯太太身體一滯,轉眼便軟了下去,看著就要死個不明不白。此時我當然不能坐視,也顧不得找通風口了,伸手一掌打碎天花板,一躍而下,裏奇太太一驚,抬頭還沒看分明,就被我一拳打得昏頭轉向。乘她眼黑,我抓起史密斯太太,越窗而去。


    在我家躺了兩個多小時,史密斯太太才蘇醒過來。她走下樓的時候,我正在和辟塵,小破三個一起玩親子遊戲小蜜蜂,兩隻小蜜蜂啊,飛在花叢中呀,飛呀,我剪刀,小破石頭,輸了,啪啪,諸位,這可是貨真價實的兩耳光,打在普通人身上,立馬可以打出二級殘廢,附送終身腦後餘震不絕。再飛,啪啪,我下手打辟塵可也沒藏私,當然像我那麽愛和平的人,不斷祈禱的就是平局,小破小嘴一撅,湊過來吧唧一下,我臉都笑爛了。讓平局來得更猛烈些吧。


    史密斯太太迷惑的看著我們三個,遲遲疑疑的問:“請問,這是哪裏?”我正好被辟塵運了半天氣後的一記奪命連環掌打得飛出屋子外麵,怒氣衝衝的爬起身來一頭紮過去喊:“再來,再來。”結果流年不利,這次犯在小破槍口下,一頭撞來,我仰天一跤發出震響,肘部生生壓裂兩塊地磚。


    要不是她及時尖叫一聲,我們實在沒有哪隻眼睛是會注意她的。


    小蜜蜂告一段落。小破跑花園裏去抓蟲子去了,我在他後麵嚷嚷:“別吃毛毛蟲,不能吃的,不許把花園地下水管全部挖出來~”。


    招呼史密斯太太坐下,一時間話不知從何說起,仔細端詳她,高鼻深目,眼睛碧綠,似乎是歐洲大陸的品種。雖說落難,風度仍然甚為嬌貴,有出身大家的風範。目睹我眼漉漉的看來看去,就是不先說話,她隻好開口:“我怎麽到這裏的?”


    把經過略略一說,她若有所思的點點頭,摸摸自己脖子,心有餘悸。臉上的表情一半驚疑一半沉吟,十分複雜。問到那個老女人為什麽要殺她?她大搖其頭,反應相當劇烈:“不知道,不知道。她說我的女兒得了傳染性的重病,不能回家,又不讓我見她~”


    我還在猶猶豫豫,辟塵出門送點心給小破,經過時順便說了一句:“什麽重病,你女兒已經死了。”


    史密斯太太神情一變,霍的站起來,張了幾下口,直著聲音說:“我不信。”再看我一臉同情掩之不住,心知所言不虛,情緒極為激動,立時張開喉嚨哭叫起來,反複道:“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啊,愛麗思,我的寶貝。”淚如雨下,看了真是為之斷腸啊。


    我搶上一步,拿住她的聞香,人中兩處穴道,輕輕發力,強迫她鎮定下來。一麵安慰她:“冷靜一點,冷靜一點,現在我們還不能確定到底發生了什麽事,請冷靜下來。”


    等她終於冷靜下來的時候,我們的晚飯已經吃完了。不錯,安慰女人,尤其是安慰悲痛的女人乃是我生平學的最差勁的一門技術,所以黔驢技窮的關鍵時候,我還是忍不住重操故伎,一拳把她打昏了過去。一天昏兩次,一次兩小時,這個劑量大了點,為了做一點補償,我很好心的留了一點香草燒羊排給她,要說辟塵的廚藝不是蓋的,這位太太本來悲傷得要死,也硬是來了個中場休息,把羊排吃得幹幹淨淨後才繼續。


    她終於可以穩定的回答我的問題,家庭背景:商人,五個月前從法國移民來的,單親。愛麗思四歲,剛進那家幼兒園不久。在本地暫時一個比較接近的人都不認識,沒有什麽仇怨糾葛。


    沒什麽恩怨糾葛?沒有恩怨糾葛還母女雙雙被追殺?這是什麽世界啊。我的推理能力顯然不足,想了半天沒有想出所以然來,唯一可以決定的是暫時安頓史密斯太太在這裏先住著,不然萬一她再出什麽事,豈不是讓我白救她了?史密斯對今天的遭遇心有餘悸,對我的提議也大表讚同,不過我準備帶她到樓上客房去的時候,小破的冰激淩時間製約已經開始發揮作用,辟塵幫他換了一身白點鵝黃底的小連身外出服,然後把他帶到門邊開始念念有詞:“冰激淩,冰激淩。”對了,例行的飯後甜點時間到了。


    十分鍾以後,如意料之中我們在便利店看到了登喜路男人繼續鬱悶的吃三明治,我悄悄問店員:“你們這家店的三明治是不是特別好吃?”這位留著朋克頭,嘴唇上和鼻子上各穿了三個金屬環的慘綠少年哼了一聲,眼睛望向放三明治的架子,慢吞吞的說:“墨爾本一千家便利店自產三明治評選,我們位列第七百四十五名。”我釋然:“還不算最難吃。”


    他緊接著來一句:“後麵二百五十五家店至昨日為止,全部倒閉!”


    我頓時苦起臉:“所以?”


    他非常幹脆的點點頭,還挺起胸膛,徹底表現出一種無以名狀的另類榮譽感:“所以本店出品的三明治,今日開始,正式成為整個墨爾本最難吃的一種!”


    這樣都可以?


    聽到這裏,我對登喜路男人―――其實我知道他的名字是羅伯特,不過羅伯特街上一個掃堂腿就能掃出一打,不如登喜路男人來得金貴――馬上同情到貼地,要知道身為一個男人,本來一輩子能享受的東西就不多。無食物,無美女,無家庭,無人生。要不是覺得他好像很有錢的樣子,我早就已經建議羅伯特先生去自殺或者當和尚了,還來得比較實至名歸。一方麵為了挽救他的胃,一方麵借機會看看他到底有何怪異之處,居然具備奧特曼機器人的功能,可以分體組合運作。我當即上前邀請他第二日來我家吃午飯。他先是疑惑萬分,接著就深感愕然,麵麵相覷的過程中我目擊了他含在嘴裏的半條三明治,從酸黃瓜的成色看,我完全有理由懷疑此人味覺一早已失靈,才能這樣吞糠咽菜,在所不計。我對他解釋:“我家廚子最近發明了兩道新菜色,要我找人去試試味道。”他傻乎乎的點點頭,含含糊糊的說:“那怎麽好意思~~”。


    我瞥了一眼他的手,心裏嘀咕:“不用不好意思,隻要你把斷手飛行術表演來看看,我們就兩清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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