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張紙無端端落在門外的時候,我一家三口正站在餐桌邊,頭抵頭直麵一大桌美食。三兒極高興,扭住我耳朵不停鬧:“ 爹給紅包,給紅包。”


    被阿含順手一個鑿栗,打在頭上一聲脆響:“ 瞎吵,聖誕哪裏有紅包,進房間拆禮物去。”


    他一溜煙往裏跑,猶自嘀咕:“ 爹說了要給的。” 此刻我聽到一聲輕響,門上。


    去看時,那極陌生又極熟悉的紫色小箋,靜靜躺在台階上,有雪初來,落於其上,與字跡分庭抗禮的白。


    無須看,我已經知道說的什麽,因此一彎腰,手指轉時,將它掖進了袖裏。


    回身瞥見阿含在忙忙的盛湯,她的飲食金句是:“ 多喝湯,多吃飯,自然肥白圓胖。” 不知道的,當她是積年的養豬專業戶。


    其實也是吧,看我身形,這十七年來,多少雞鴨魚肉,化作五穀輪回,終於將養我到今日模樣:從一條眼鏡腿似的瘦削男子,至於大腹便便。而且,還有了兒子。難得嗎?我是一條縮地蟲呢。非人世界的教科書上說,我該成世風餐露宿,驚風怕雨。


    三碗湯在桌上,熱騰騰的羊肉香,堪敵苦寒如零下五度。阿含背轉身大叫三兒趕緊滾出來吃飯,否則後果堪憂,十足母老虎。而我手指在桌布下顫抖,如彈平衡律那麽勁急。多年前銘記在心的一句話,如電影回放一般在腦海裏:紫箋來時,大難已去,將紫箋融在身邊最親近人類的飲食裏,之後以其屍身初冷之血沐浴,可複本形,回長生穀,舊藏珠寶,原璧奉還。


    舊藏珠寶。貓兒眼,璀璨如夢幻的鑽,整捧整捧的紅綠寶石。散落一地,光芒比天宮更迷離。這不可言說的神秘美麗,花費了我大半生的時間,精力,殺心,惡念——作為大盜神偷的那大半生時間——然後,引來萬萬料不到的滅頂之禍。


    我記得自己耗盡最後力氣布下後手,發出求援,如何脫卻本形,逃到人間,癱軟在那家雜貨店外。赤裸裸,凍到半死,是阿含開門出來,哎呀一聲之後,今天晚上之前,給了我十七年現世安穩,歲月靜好。不過,該結束了吧,我畢竟不是人。


    將自己的湯喝完,放下碗,手指擦過阿含的碗邊,一抹紫色掠過,刹那消逝。


    非人世界中最精乖的賊,有快到無從定睛的手腳。


    她扭了三兒耳朵,一路羅嗦一路回到了桌邊,三兒向我咧咧嘴,忍俊不禁般,我忍不住問:“ 怎麽了?” 他忍不住大笑:“


    娘給你寫了情書,被我看到了,哈哈哈,一把年紀啊。” 當啷。


    阿含已經送到口邊的碗落地。她邊笑邊羞紅臉,瞪兒子一眼,轉身去找東西收拾殘局。


    恰似十五年前結發時。這黃臉婆那樣美麗過。


    我抹了把額邊冷汗,蹲下身來揀瓷器碎片:這一定是有生以來我出手最快的一次了。幸好,我還沒遲鈍。


    半夜,三兒睡了,回臥室裏夫妻相偎,我手掌心壓著那封所謂的情書——內容是:“


    死鬼,你下次再半夜回來在冰箱裏撒尿,不要怪我叫你睡花園。愛你的妻——忽然問阿含:” 如果我在你今天喝的湯裏下毒,你喝不喝?“


    她安然在我懷裏,淡淡樣斬釘截鐵:” 喝,隻要是你想。“ 我心裏一緊:” 真的?“


    一張平和的臉在我眼前緩緩抬起來,是我眼花嗎?阿含的烏發之間,那雙本來小小的耳朵,忽然尖尖的長起來,在臉邊那麽醒目,隱隱生光。她向我溫柔的笑:”


    我本來今天就會喝的。我什麽都知道。我是一隻地聽啊。“


    地聽:非人一種。耳最銳利,知天上地下一切動靜,尤善聽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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