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使用逆火修複術的確極耗精神力,風笑顏強撐著和雲湛貧嘴幾句後,終於熬不住了,倒頭大睡。醒過來的時候,她發現居然還是白天,過了一會兒才回過神來:原來已經睡到第二天了。


    雲湛早已不知去向,她一個人呆在屋子裏百無聊賴,想要出去逛逛,又想到雲湛的警告:“王宮裏守衛森嚴,最好不要隨便亂跑,不然當心闖了禁地被當場砍掉腦袋。”


    “危言聳聽,淨會嚇唬人。”風笑顏自言自語地嘟噥著,還是溜出門去。沒走出兩步,她就被一名宮裏的侍衛攔住了。


    “請你待在屋裏,”侍衛用一種生硬的禮貌說,“我們得到的命令是,你哪兒也不能去。”


    “好的,沒問題。”風笑顏笑眯眯地退了回去,剛一關上門,立即撲到窗前,施展了一個秘術,然後推開窗戶跳了出去,動作很大,但前門的侍衛並無反應。那是一種可以消除小範圍內的聲音的音障術,乍聽起來似乎應當是夜行大盜必備,但修煉過程其實很是艱難,一般的武士通常隻能掌握初級的秘術,要他們花費極大的精力去學習進階秘術,還要耽擱練武的時間,倒還真不如苦練飛簷走壁踏地不發聲的輕功更實惠。


    風笑顏從後窗跳出,利用音障術躲躲閃閃地走了一段路後,就累得有點喘不上氣了,畢竟一種秘術很少有人選擇修習,或者被貼上“不實用”的標簽,必然是有原因的,音障術別的還好,就是太費精神力了。好在她已經借助此術離開了石秋瞳替她安排的小院,而王宮內樓宇重重,找個地方休息一會兒並不太難。


    風笑顏在攻擊性秘術方麵成就甚淺,這一點她從不否認,但正因為如此,她的警惕性比一般秘術師更高。這一路在王宮裏穿行,不斷借助音障術、消影術、幻聲術、擬色術之類旁人不屑於去練的“不實用”咒術,她躲過了好幾撥遭遇的宮中侍衛,正在得意,卻發現了一個大問題:自己迷路了。


    這幾乎是肯定的,因為她從來沒來過衍國的王宮,根本就不識路。何況風笑顏別的方麵都不錯,卻天生不怎麽有方向感,就算來過也鐵定記不住,這下子四顧茫然,不知身處何方。如果在其他地方迷失還好,可以問路,在王宮大內,稍微露下頭搞不好就被人一槍捅個透心涼,怎麽敢現身?


    風笑顏手足無措,原地發了一會兒呆,決定正視現實,慢慢尋找出路。她仔細打量周圍的環境,發現自己來到了一片建築更加規整華麗的宮殿區,而周圍梭巡的侍衛也成倍增加。顯然這是一個比較重要的地帶,沒準就是國主或者公主居住的地方,而風笑顏很不幸地闖進了這個核心。


    更糟糕的是,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已經時近黃昏了。假如夜幕降臨,要找路回去就幾乎不可能了。風笑顏已經可以想象,當自己被侍衛們扭送回去後,雲湛會擺出怎樣一張發怒的驢子一樣的臉,那可真讓人不怎麽愉快。


    要不在這裏躲藏一夜,明天再慢慢找路回去?雲湛出去辦事了,沒準得到明天才能回宮呢。風笑顏剛剛蹦出這個念頭,就立馬自己否定掉了。寧可被雲湛找著借口訓一頓,也不能委屈自己挨凍受餓啊,她氣鼓鼓地想著,並決定從藏身之處鑽出來,向侍衛們投降。


    但她剛剛直起腰來,身後一陣勁風撲過,沒等她做出反應,一把亮晃晃的長劍已經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不許叫,不許亂動!不然割了你的喉嚨!”長劍的主人低喝道。這是一個男人。


    “帶我們去找秋瞳公主,不許耍花招,不然宰了你!”另一個人聲響起,卻是個女子。


    另一個堅硬冰冷的銳器抵在了她的後背上,一個蒼老的聲音說:“你在前麵帶路,不許回頭,不然把你的眼睛挖出來!”


    媽的,你一個不許,他一個不然,這三個家夥還真是有默契!風笑顏忿忿地想著。事出突然,她也完全無力抵抗,但對方說的話讓她聽出了兩層意思:其一,他們把她看成開小差的宮女了;其二,他們要找那個冷冰冰凶巴巴的公主石秋瞳的晦氣。


    風笑顏真恨不得自己知道石秋瞳在哪裏,以便可以幸災樂禍地把敵人引過去。遺憾的是,她連自己住在什麽位置都找不著,但這話不能說出口,不然就會被滅口。所以她隻能做出快要嚇暈了的樣子,顫抖著點點頭,然後胡亂領著他們向一個方向走去——走到哪兒算哪兒吧。


    就在風笑顏賣弄著她的秘術小伎倆穿行於王宮中時,雲湛和木葉蘿漪也來到了適合他們談話的地點。雲湛打量著四周,喃喃地說:“雖然你不敢用地道通進驛館裏,但看起來躲在地下還是你的老本行。”


    “猜猜現在我們頭頂上是什麽地方?”木葉蘿漪一邊親手為雲湛倒茶一邊問,此時那個小小的身軀看起來真是溫柔賢良,讓人難以想象她的深沉心計。


    雲湛低下頭,回想著在地下通道裏曲裏拐彎的各種方向和距離:“大概在城西北,距離驛館四五裏的地方,這條街聚集了不少的茶商,但是具體在哪位茶商的地板地下,我可就不知道了。”


    “你的方向感還真好!”蘿漪鼓起掌來,“居然能記得那麽精確。我叫一個人來,你見見他,大概就能猜到現在的位置了。”


    雲湛莫名其妙,看著蘿漪喚來一個相貌頗為英俊的年輕男人,他看著這個男人的臉,微微一愣,半天沒有說話。


    “想明白了嗎?”蘿漪問。


    “想明白了,”雲湛慢吞吞地說,“原來你們貪圖的不僅僅是艾小姐的那一丁點私房錢,還是茶商艾森的巨大產業啊。”


    眼前的這個男人叫做崔明倫,是南淮知名茶商艾森的女兒艾薇艾小姐的前情人。雲湛曾受艾薇所托,幫助她擺脫父母指定的婚姻、與崔明倫私奔,但雲湛經過調查,發現崔明倫其實和艾薇的女伴有染,乃是動機不純,一心隻為了貪圖艾小姐的錢財而已。但他萬萬沒有料到,崔明倫這個油頭粉麵的小白臉,竟然是辰月的人。


    “他本來可以為教立功的,都被你攪黃啦,”蘿漪說,“隻要艾小姐跟他走了,我們自然有辦法慢慢說服艾森接受現實,接受這個女婿,而艾家的財產,也就落入我們的掌控中了。”


    崔明倫眼神裏並沒有什麽恨意,始終神態自若,畢恭畢敬地說:“雲先生手段高明,小人很佩服。”


    雲湛搖搖頭:“我要真是手段高明,就不會揭不穿你的真實身份了。”


    崔明倫退下後,雲湛看著蘿漪:“我記得,你們辰月教一向都是對帝王諸侯下手的,現在怎麽連世俗商人的家財也不放過了?未免太掉價了吧。”


    蘿漪撲哧一笑:“掉價?有什麽好掉價的?世易時移,天驅的骨幹也可以當一個房租都付不起的小遊俠,我們為什麽不能放下架子?”


    “我可不是什麽骨幹,”雲湛說,“事實上,我比較喜歡獨來獨往,很少和我的同伴們有所聯係,基本上就是個掛名天驅吧。”


    “這就難怪不得了。”蘿漪點點頭。


    “什麽難怪不得?”雲湛從她的語氣裏聽出一點意味深長的味道。


    “沒什麽,說說正事吧,”蘿漪若無其事地岔開話題,“我知道你一定會懷疑那些正在挑動戰爭的人是我們辰月教,但你錯了,那些人不是辰月教的,而是我們辰月教的敵人。”


    “敵人?”


    “不錯,他們所要挑動的,是衍國和鄰國唐國的爭鬥。唐國的勢力你大致你應該清楚吧?那是毗鄰宛州的中州大國,在整個東陸華族的國家裏,國力僅次於衍國。除了這兩國之外,東陸其他國家的實力都還差得遠,不足以對他們構成威脅,”蘿漪說,“如果衍國能一舉擊潰唐國,那麽揮師中州也就指日可待了。”


    “這一點我知道,但這件事對你們辰月有什麽影響呢?”


    “因為我們的人近兩年來一直都在唐國扶植他們的勢力,而我們至少還需要一年的準備才能使唐國足夠與衍國抗衡。這起戰爭如果真的在短期內爆發,對我們將是極為沉重的打擊。”


    雲湛呼了口氣:“這麽說我就明白了,所以你潛入驛館,也是為了打探你這撥敵人的動向。那你能不能告訴我,他們究竟是些什麽人?”


    蘿漪咬了咬嘴唇:“很抱歉,我恐怕不能告訴你,與你無關的事情,最好還是少問為妙。”


    “他們是不是和喪亂之神墟淵有什麽關係?那是一幫隻有一隻眼睛的家夥,對嗎?”雲湛突然說。


    蘿漪的臉色一變:“雲湛,你所知道的比我想象中還要多。”


    “所以你不妨直接告訴我,否則遲早我也會查出來的。”雲湛盯著她的眼睛。


    “但是……”


    “但是什麽?知道得越多對我越不利,是不是?我應該及早抽身,以圖自保,對不對?”雲湛一陣無名火起,“為了這幫王八蛋,已經死了不少人了,我還有一個朋友被他們弄得全身癱瘓半死不活。你覺得我可能抽身離去嗎?”


    蘿漪凝視著雲湛的臉:“你是個不怕死的人,這一點我當然清楚,但是你就不怕某些對你最重要的人也深陷危機之中嗎?”


    雲湛的心跳突然急劇起來:“你在說什麽?”


    “秋瞳公主一心想要製止這場戰爭,其實算是幫了我們的忙,卻又自然會引得別人不高興,”蘿漪輕聲說,“不是辰月,也不是煽動戰爭的那幫人。想要殺秋瞳公主的,另有其人。據我所知,今天又有一批殺手被派出去了。”


    “公、公主就在那裏。”風笑顏隨手指向前方的一座宮殿,以無比害怕的語氣顫巍巍地說。三個刺客低聲商量幾句,仍舊押著她向宮殿走去。風笑顏暗暗叫苦,她本以為這些刺客會隨手扔下她上前行刺,沒想到他們如此謹慎,要是等他們發現公主不在裏麵,自己豈不要真的被刺上幾個透明窟窿?


    再不行動就來不及了!風笑顏咬咬牙,悄悄催動了秘術,三個刺客的衣角都無聲無息地燃起了火焰。布料燒焦的氣味鑽入鼻端,讓三名刺客終於有所發覺。風笑顏趁著他們那一刹那的驚疑和手忙腳亂,運足全身力氣,撕心裂肺地大喊一聲:“有刺客!”


    然後她使出了一個無比重要的秘術——金屬變身術,這種秘術可以把一個物體在特定時間內變成金屬,時限過後才能複原。而風笑顏這一次的施放對象,是她自己。


    你們就衝著這鐵疙瘩撒氣吧,風笑顏在失去意識之前暢快地想著,剩下的事情就交給大內侍衛們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意識慢慢回來了。風笑顏勉強睜開雙眼,發現自己正站在那座宮殿外的一座花園裏,石秋瞳就坐在一張椅子上,饒有興味地打量著她。她下意識地想要逃走,但秘術效果剛剛消失,四肢還很僵硬,跑出兩步就摔倒在地。這時候她才看清楚,花園四周站滿了侍衛,就算化生雙翼飛起來,也一定會被亂箭射成刺蝟。


    她打消了逃跑的念頭,慢吞吞爬起來,低著頭等待挨訓。石秋瞳不緊不慢地喝了一口茶:“這一次算你立功啦。”


    “立功?是因為我喊了一嗓子嗎?”風笑顏問。


    “不是,如果不是派人悄悄跟蹤你,我也不會提前發現那三名刺客,也就很難布置好陷阱抓活的。”石秋瞳回答。


    “你果然對我不放心。”風笑顏咕噥了一聲,想起自己在王宮裏溜達時的諸般做作和自以為是,隻覺得連耳根子都紅透了。


    “不過現在我不懷疑你了,”石秋瞳帶點譏誚地說,“誰也不會派一個方向癡到王宮裏來搞破壞的。”


    “我完全同意你這個說法。”風笑顏如釋重負。


    “但是我仍然有些話要問你,”石秋瞳說,“雲湛是個喜歡冒險的人,你不說,他就不會去打探你的來曆,但我不同。所以我一直很想知道,逆火修複術這種費力不討好的艱深秘術,為什麽你一個年輕姑娘會那麽耐得住寂寞地去修煉?我看得出來,你是一個很聰明的人,聰明人似乎很難去選擇笨路子吧?”


    沒等對方回答,她又接著說下去:“還有你今天展現出來的那一係列的秘術,照我看來,似乎都是為了秘密潛入、隱匿行蹤這類事而準備的。我不知道你想要做什麽,但如果你還需要我的保護,那我似乎也應該像你對雲湛那樣,稍微收取點報酬,了解一下你究竟是什麽人。”


    風笑顏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她呆了一陣子,低聲說:“你比雲湛更心細啊。”


    “要照料一個國家那麽大的攤子,不細心也沒辦法,”石秋瞳平靜地說,“怎麽樣,願意回答我的問題嗎?”


    風笑顏支支吾吾了一會兒,終於垂下了頭,似乎是石秋瞳不怒自威的氣勢讓她無法招架:“好吧,我說,我對雲湛或者你都沒有什麽陰謀——以前我壓根就不認識你們,但碰巧雲湛正在調查的事情和我有點關係……”


    她剛剛說到這兒,身後突然傳來一陣喧嚷聲,一名渾身浴血的侍衛衝了過來,嘴裏高喊著:“公主小心!刺客逃脫了!”


    剛剛喊完,他就一頭栽倒在地上。石秋瞳霍然站起,拔出劍來,把風笑顏拉到自己身後,其餘侍衛們急忙排成行,把她們護在後麵。


    那三名刺客果然掙脫了束縛。但他們並沒有逃跑,而是仍然不肯放過機會,向著石秋瞳猛衝過來。風笑顏這回總算看清了三名刺客的長相,那個老者一腦門子愁眉苦臉的皺紋,武器是一根鐵鑄的煙鬥;曾用劍抵住她咽喉的男人長得頗為英武,甚至堪稱滿臉正氣;而女子大約四十歲左右,相貌平庸,手裏一對生滿鋸齒的鋼輪倒是很引人注目。三人身上都布滿了大大小小的傷口,可想而知捉住他們時經曆了多麽激烈的搏鬥。


    所以如此強悍的三個人能夠逃脫倒也不足為奇,他們揮舞著兵器,隻是護住要害,完全不顧其他部位所受到的傷害,眨眼工夫就已經突破了二十來名侍衛的圍追堵截,衝到距離石秋瞳隻有幾丈遠的地方。石秋瞳臨危不亂,橫劍身前,準備迎敵。


    風笑顏在腦子裏回想著自己所學習過所有的秘術,發現要找出一種來自保頗為艱難,隻能縮在石秋瞳的背後了。可恨金屬變身術一定時間內隻能使用一次,不然再變一回倒能確保萬無一失。


    三十步、二十步、十步……伴隨著侍衛們死傷時發出的慘號,三名刺客已經逼近了,不過他們也都遍體鱗傷,老者的左臂被砍斷了,女子的左腿也幾乎廢掉。風笑顏禁不住想著,到底他們能不能堅持到突進到石秋瞳的麵前呢?或者說,等他們掙紮到石秋瞳麵前後,還有沒有力氣去攻擊呢?


    這些想法似乎都隻是一刹那間的事情,三名刺客中的女子由於傷了腿而行動不便,已經倒在了地上,剩下的兩人卻都衝到了距離石秋瞳隻有五步遠的地方。石秋瞳仍然穩穩地握著手中劍,沒有絲毫慌亂。


    然而就在這時候,令人意料不到的怪事發生了,剛才第一個衝過來報訊、已經傷重昏倒在地的侍衛猛然從地上跳了起來。他的佩刀早已在奔跑過程中失落,但此時手裏卻握住了一根短小鋒利的鋼錐,向著石秋瞳當胸刺去。


    ——這才是這起刺殺真正的主角!之前的三名刺客,都不過是混淆視線的鋪墊罷了。風笑顏在一瞬間想明白了這一點,但她已經來不及反應了,心裏直叫著“糟糕”。


    但石秋瞳的反應卻遠比風笑顏想象的還要快。那枚突進的鋼錐刺到距離她的身體還有幾寸的地方,就無力地停了下來,因為石秋瞳已經搶先一劍,閃電般刺穿了這名假扮成侍衛的刺客的咽喉。他的喉嚨發出一陣咯咯的怪響,眼睛瞪得圓圓的,隨著石秋瞳利落的收劍,身子軟軟垂下,趴在了地上。


    而這時候石秋瞳和風笑顏才一起發現,刺客的背上插著一支利箭,正射中心髒部位。


    兩人抬起頭來,看著雲湛帶著一臉的憂鬱,一邊收弓一邊從遠處的夜色中走來。他和石秋瞳對望了一眼,火光之下,兩人的眼神裏閃動過許許多多複雜難言的情緒。


    “你終於還是知道了,對吧?”石秋瞳的聲音聽起來很空洞,隱含著某種悲傷的預感,“我一直沒告訴你,就是不願意看到你為難。”


    雲湛沒有正麵回答:“喏,你也看到了,我們天驅當起刺客來,危險程度不會比天羅低。”


    修複的筆記(二)


    我向我的朋友討要了那個圓牌,開始細細地琢磨。我猜想,圓牌上麵刻的可能是某種被崇拜的神明,而且這位神和我所見過的獨眼人都沒有左眼,這絕不會是偶然巧合。於是我開始查閱文獻,但令人失望的是,無論多麽偏門的古籍怪談,都從來沒有記載過哪怕稍微類似一點的神明。畢竟所謂的神,在人們心目中都應該是超越凡人的完美存在,不給他們加上三頭六臂四隻眼睛似乎都對不住信徒,眼下這個獨眼的殘缺神,真是怪異非常。


    我開始意識到,如果這真的代表著某種圖騰和崇拜,也必然是新近產生並且流傳範圍並不甚廣的,鑽在過去的資料裏肯定找不出什麽線索。我似乎應當轉換一下思路,把視線放到最近幾年新發生的事件裏,也許還能有所收獲。


    結果我還真遇到了一個能告訴我它的來曆的人,但當他說這話的時候,我還真不敢相信,因為那隻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老說書人。那麽多的秘術師、旅行家、遊俠、捕快都沒聽說過的東西,竟然會被一個說書人所了解,說來真是匪夷所思。而聽他的講述更是讓我迷糊。


    “這個圓牌我沒見過,但一模一樣的圖樣我見過,”這位被稱作施伯的老說書人說,“這不就是喪亂之神嘛。”


    “喪亂之神?我從來沒有聽說過啊!”我很納悶地說。


    “你當然沒有聽說過,這個東西普天之下也隻有兩人知道,”施伯有點得意地說,“因為它根本就是我的一位朋友自己編造出來的。四十多年前,我還在中州一座小城裏呆著時,認識了一個叫做曲江離的年輕人。他是當地一位小古董商家的大兒子,不過一貫遊手好閑,喜歡琢磨各種新玩意兒。那時候他對評書產生了興趣,經常找我聊天,有一天他忽然對我說,他想出了一個很好玩的創意,可以交給我編成一個係列故事,那個創意就是獨眼的喪亂之神了。”


    這個說法讓我很是疑惑,但我還是耐心地聽他繼續講下去:“他編造了一個獨眼的神祗,稱為喪亂之神,名叫墟淵,據說是奉創世大神之命來到人間揚善懲惡。但他覺得人世間充滿了罪惡,所以挖去自己代表‘善’的左眼,隻剩下毀滅的右眼。他還專門畫了一幅圖,喏,就是這個圓牌上的,一模一樣。不過這個創意本身倒還有點意思,但是我告訴他,百姓最喜歡聽的還是人的故事,神這種東西,拿來作點綴就好了。他說不要緊,神是可以轉世為凡人的,那樣故事反而更加精彩。”


    我聽了這話,心頭隱隱有點眉目,開始有些猜到了幾年前那些事件的根源。那枚金屬圓牌,顯然代表著的就是這個喪亂之神,或者說喪亂之神的“轉世”,而那些神秘集會的一流秘術師們,也一定是為了墟淵所能給予他們的力量而集結起來的——雖然最後為什麽釀成血案還不得而知,但多半和假死的連衡關係密切,而連衡假死的目的則是撇清自己,以免他人起疑。也就是說,或許這位不顯山不露水的連衡會是那起死亡案件的主導者。


    但是還是有一個難以解釋的疑團:既然可以吸引那麽多的秘術師趨之如騖地入夥,那麽這個喪亂之神的真麵目到底是什麽?怎麽可能是出自一個毛頭小夥子的隨口編造的傳說故事、而且差點成為了落魄說書人的題材?這也未免太荒謬了。那個叫做曲江離的人,一定還隱瞞了什麽真相沒有說出口。


    “這個曲江離,到底是什麽人?後來他去哪兒了?”我追問說。


    “他……不就是個古董商的兒子、吃飽了沒事兒幹的年輕人麽?” 施伯被我問得有點張口結舌,“我哪兒能說得出他到底是什麽人?後來嘛,他們全家都被抓起來砍了腦袋,聽說是私通敵國,可鬼知道當中的真相是什麽。”


    這是個重要訊息,我敢打賭,他們全家的被殺害絕不會是簡簡單單的通敵,而施伯接下來的一句話更是讓我精神一振:“但他沒有死,跑掉了,後來有捕快到我家搜查,可什麽也沒找到。一個月後,曲江離還專門跑回來警告過我呢。”


    “警告你什麽?”我急忙問。


    “他告訴我,千萬不要把喪亂之神的故事說出去,否則可能會有殺身之禍。從此我再沒見到過他,也一直沒提起過這事,要不是你來問,我怕是都想不起還有這麽一茬。”


    “那你現在為什麽又敢說出來了?”


    “我想著,事隔那麽多年,再有什麽危險也該過去了吧?”老說書人嘿嘿一笑,“再說我都這把年紀了,死了不過是種解脫。”


    我看著他陰暗潮濕的房間和床邊的木輪車,默默點點頭。


    二、


    “為什麽又是古董商?”雲湛和風笑顏幾乎同時開口。兩人都想到了五十年前的湯家滅門案,而根據這份資料,在湯家的案件之後大約不到十年(老說書人口裏的四十多年前),又有一家古董商被滿門抄斬。這二者難道僅僅隻是巧合?


    “不會是巧合,”風笑顏斬釘截鐵地說,“它們之間必然有什麽內在聯係。想一想古董商的特性吧,為什麽倒黴的都是古董商?”


    “那是因為……因為……”雲湛眼前一亮,“與喪亂之神有關的物件!這個物件一定是以某種古董的形態流傳下來的,而這兩家古董商都碰巧找到了那個物件,並且因此發掘出了墟淵帶來的力量!”


    他又想起了那枚被他藏起來的金屬圓牌,心裏猜測著,會不會就是這圓牌呢?


    “那可絕不是什麽讓人舒心的力量,”風笑顏喃喃地說,“到現在我都還在做噩夢,夢到那些從地底下鑽出來的專吃內髒的怪嬰。它們不像是屬於這個世界的生物。而我的……”


    她忽然住口不說,但雲湛已經敏銳地捕捉到了她情緒的波動:“你的什麽?”


    “沒什麽。”風笑顏咕噥一聲。


    雲湛看她一眼:“其實有些話我一直想問你,你為什麽會把逆火修複術這種雞肋的秘術練得那麽純熟?而自從你處於我的保護之下後,你對於喪亂之神所體現出來的興趣也過於濃厚了,隻是出於年輕人的好奇心嗎?”


    “你和秋瞳公主還真是有默契,”風笑顏把頭扭向一邊,“她也剛剛問過和你一模一樣的問題。”


    “我們是多年的老搭檔嘛!”雲湛盡量說得若無其事。他正想再問,一名宮女匆匆走來,說是石秋瞳有請,他隻能歎口氣,跟著宮女離去了。風笑顏沒有回頭,但身子在輕輕顫抖。


    宮女把雲湛直接帶到了大內侍衛們輪值所用的房屋,雲湛心裏一聲歎息,知道來這裏的目的。果然,進屋之後,石秋瞳二話不說,領他走入了刑訊室。在那裏,三名刺殺未遂的天驅都被繩索吊著,看來已經受過了一輪審訊,但並沒有受刑,相反身上的傷口都得到了初步處理。


    “謝謝你給我麵子,”雲湛低聲說,“其實他們是來殺你的,你就算當場割了他們的腦袋,也在情理之中。”


    “我當然可以直接殺了他,但那樣的話,隻怕你對天驅就更不好交代了。”石秋瞳淡淡地撂下這句話,轉身出去。


    雲湛發了幾秒鍾呆,來到三個被吊起的天驅麵前:“抱歉我不能把你們放下來,這種姿勢說話稍微辛苦了點。”


    老者苦笑一聲:“這時候哪兒還顧得上舒服不舒服。沒有猜錯的話,你就是雲湛吧?我聽說,你的本事在東陸的天驅當中,至少可以排進前五位。”


    “可惜不怎麽識大體。”一旁的年輕人冷冷地插口說。


    雲湛平靜地說:“到現在為止,我甚至都不明白你們的目的何在,連所謂‘大體’放在哪兒都不知道,又怎麽去識呢?”


    “但你已經出手殺了自己人,”傷了腿的女子說,“天驅殺害天驅,你知道這樣……”


    “那怪不得他,”老者說,“那位公主的武功比我們想象中要高,他不發箭,遲疾也沒法得手。”


    這幾句話說完,雲湛已經明白,這三名天驅分別唱紅臉白臉,顯然是對他有所期待。既然如此,自己正好把事態打聽清楚。


    “你們為什麽要殺她?”他直截了當地問。


    “因為她在阻止國主出兵,而這場戰爭原本會給辰月帶來巨大的打擊,”老者回答,“以衍國現在的國力,足以擊敗唐國,令辰月苦心經營的一切化為烏有。別忘了,辰月教永遠是戰爭最大的挑動者。”


    “以一場戰爭去製止另一場戰爭?”雲湛斜眼看他。


    老者微微一笑:“更準確的說法是,以一場局部戰爭製止可能發生的全麵戰爭。我們天驅在曆史上就從來不是以仁義道德去勸服敵人的,該拔劍的時候就必須要拔劍。”


    “但是眼下,你們是在對一個本來打算製止戰爭的無辜的人下手,”雲湛說,“這樣也符合天驅的精神嗎?”


    老者遲疑了一下:“既然流血是不可避免的,那麽就應當以流最少的血作為目標。這是一個動搖辰月教勢力的黃金機會,我們不能放棄這個機會。”


    “為了這個黃金機會,就不去管是否流出的是無辜的血,對嗎?”雲湛步步緊逼。


    “恐怕是這樣的。”老者堅定地回答。


    “其實我們也未必一定要殺了公主,”那名女子說,“隻要她不再阻礙出兵就行了。她是衍國舉足輕重的人物,隻要她順應國主的意思,其他臣工的反對都不足慮。”


    雲湛咧嘴一笑:“這麽說我就明白了,你們紅臉白臉地唱這麽一出,無非想讓我當說客。可你們為什麽不在刺殺之前就提前找我呢?”


    三人都顯得有些猶豫,最後還是老者開了口:“因為……因為我們覺得你……覺得你可能……”


    “可能和你們的想法不一致?”雲湛打斷了他。


    四個人一同陷入了沉默中。


    風笑顏昏昏沉沉睡了一夜,醒來時又到中午了,隻覺得肚子餓得咕咕直叫。雲湛在外麵敲門:“起來沒?別急著幹活了,先吃點東西吧,跟著你那個摳門師父,想來你也吃不好。”


    “摳門師父和沒錢保鏢之間,有很大區別麽?”風笑顏咕噥了一句,但還是打開門。雲湛拎來了兩個食盒,裏麵裝著的都是禦廚裏有名的素菜,還有一些鮮果。但風笑顏一陣風卷殘雲填飽了肚子,卻是食不甘味。當她把最後一口湯喝進嘴裏後,終於忍不住問:“那三個刺客呢?怎麽樣了?”


    “還能怎麽樣?放走了唄。”雲湛漫不經心地回答。


    風笑顏像被火燙了一樣跳將起來:“怎麽能放走呢?”


    “那怎麽辦?殺了他們,讓更多的天驅趕過來?”雲湛反問。


    風笑顏一時答不出來,過了好半天才說:“那也不能聽之任之啊,你就不能收拾他們一下麽?”


    雲湛饒有興味地瞧著風笑顏:“你這個小姑娘,殺氣怎麽那麽重,動不動就想收拾誰?”


    “喂,他們想要殺的是你的女人哎,這樣你都不反擊?太不是男人了吧!”風笑顏氣鼓鼓地說。


    雲湛哭笑不得:“我簡直覺得你才像是那個差點被殺的‘我的女人’。”


    他不再和風笑顏扯皮,扭頭出去了,留下後者獨個兒生著悶氣。這一天她始終無心去修複剩餘的日誌,滿腦子都在抱怨著雲湛的窩囊,到了傍晚才想到:雲湛會不會隻是口頭上若無其事,其實暗中安排了什麽報複的計劃?以此人的性格,這種陰險勾當他完全做得出來。


    這麽一想,風笑顏又坐不住了,打定主意要看這場熱鬧。她很輕易地就找到了雲湛,因為雲湛既沒有躲藏起來防止別人找,也沒有四處找別人。他居然一直都在侍衛們的輪值房裏呼呼大睡,據說從下午就開始睡起,到現在還沒醒呢。風笑顏掐指一算,雲湛離開她的房間時不過中午,中間還有兩個對時的空閑,不知道他幹嘛去了。她靈機一動,在附近躲藏起來,準備跟蹤雲湛以觀其動向。反正石秋瞳對她已經沒有什麽懷疑了,不會再次出現黃雀在後的窘境。


    雲湛這廝這一覺睡得足夠沉,直到夜深才起。他不慌不忙地出宮而去,風笑顏小心跟上。她繼續施展開那些雖然不很流行、卻又效果不錯的障眼障耳秘術,外加強化夜視目力的秘術,遠遠跟在雲湛的後麵。


    雲湛並沒有回到事務所,也並沒有去往驛館,而是先翻進了王宮附近的某個小宅院。半分鍾後,幾聲驚天動地的狗叫聲響起,攪碎了夜的靜寂,而雲湛已經在居民們的抱怨中飄然遠去,讓風笑顏無比費解:他跳進這個院子,弄得看門狗汪汪大叫,究竟是幹了些什麽?


    不容她多想,雲湛已經離遠了,她隻能加快步伐跟上去。她發現雲湛一路向西,竟然向著南淮城的西門而去。這就更讓人納悶了。


    雲湛很快來到西門,並用手令要求衛兵開啟側門讓他出去,風笑顏猛然醒悟過來,自己可沒什麽手令再去要求一次出城。她隻能冒險快跑上前,使用了一個自己根本還沒掌握純屬的夜影術,在極短的一刹那讓自己的身影與夜幕融為一體,然後搶在雲湛之前攢出門去。經過雲湛身邊的時候,她感覺自己的頭發似乎有一點末梢拂到了雲湛的臉上。但雲湛毫無反應,她不由得暗自慶幸。


    剛一鑽出城門,夜影術的效力就即將消失,她隻能先貼到城牆邊,等雲湛走遠了再繼續跟蹤。再跟出兩裏地,雲湛終於在一片小樹林裏停住了腳步。風笑顏左看右看,不敢跟進樹林,隻好鑽進一片農田。


    剛剛藏好,不遠處的官道上傳來一陣馬蹄聲,聽起來至少有七八匹馬從城裏的方向跑出。這些馬匹在接近樹林時明顯降低了速度,最後幹脆停了下來,接著是下馬的聲音、分散的聲音、分不同方向包抄進入林間的聲音——好像這幫人早就知道樹林裏有人,並且已經提前做好了防範。風笑顏心頭一緊,開始擔心起雲湛的安危。


    她稍微探出點頭,向樹林那邊瞧去,突然之間,一道耀眼的白光在樹林裏亮起,接著是綠光、紅光、紫光……與之伴隨的還有各種古怪的聲音,空氣的爆裂、火焰的燃燒、旋風的咆哮、金屬的撞擊、不明來曆的獸類的嘯叫,就像是把無數染料倒進了一口大染缸,混雜出百味雜陳的奇觀。


    風笑顏一顆心砰砰直跳,不大明白樹林裏發生了什麽,她想要去幫忙,但想到自己那點三腳貓的功夫,去了隻怕也是幫倒忙,隻好強行忍住,隻覺得度日如年,心急如焚。也不知過了多久,聲音漸漸平息下來,她瞪大了眼睛向著重新回歸黑暗的夜色裏張望著,直到樹林裏再次傳出了聲音。


    “喂,那個偷偷摸摸盯梢的,出來吧!”那是雲湛略帶一點虛弱和疲憊,卻顯然並無大礙、而且充滿了勝利豪情的聲音,“都解決了!”


    風笑顏鬆了口氣,三步並作兩步跑進樹林,隻見地上橫七豎八躺了若幹具屍體,而雲湛正坐在地上,肩上有一道好像是被刀切開的平滑的傷口,衣袖也被燒焦了,不過總體上並不算嚴重。


    風笑顏趕忙替他包紮傷口:“到底發生了什麽?你在和誰打架嗎?”


    “哦,沒錯,他們都被我幹掉了。”雲湛輕描淡寫地回答。


    “你也太狠了吧!”風笑顏驚呆了,“居然能下得了手!”


    “有什麽下不了手的?”雲湛奇怪地看她一眼,“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我不動手,等著他們先動手?”


    他頓了頓,又補充說:“當然謙虛一點說,我一個人對付這麽七個高手是不怎麽現實的,雖然事先布置了陷阱,迅速占了先機,也沒可能完成。所以我的助手木葉蘿漪也有一定的小功勞……好吧,再誠實一點,雖然一對一我不會輸給任何人,但要論同時攻擊若幹個敵人,蘿漪也許是世上最強。我殺了三個,她殺了四個……”


    “你說什麽?木葉蘿漪,辰月教主?”風笑顏叫了起來。


    “我沒踩到你的腳吧?”雲湛的視線往下移。


    “你瘋得比我想象的還要厲害,”風笑顏一屁股坐在地上,“你竟然和辰月教聯手?”


    “那有什麽辦法?事急從權嘛,”雲湛說,“不抓緊今晚的機會,他們就離開南淮了,那麻煩就大了。”


    “可是,帶著辰月教的人去殺自己的同伴,也太過火了吧?”風笑顏說,“好歹你也是一個天驅,這麽做的話,他們會不惜一切代價來鏟除你的。”


    雲湛扭過頭,瞪著風笑顏:“你在胡說些什麽?睡覺太多睡傻了吧?”


    “啊?”


    “你哪隻眼睛看到我殺了天驅?做夢夢到的嗎?”


    “可是……這些屍體……不是天驅嗎?”


    “你居然把他們當成了天驅?”雲湛憐憫地搖著頭,就好像看到一個五歲了還說不出自己名字的白癡兒童,“你應該走近一點,看看他們的眼睛。”


    風笑顏蹭地跳起來:“他們是喪亂之神的信徒們,也就是獨眼人、國主的盟友!”


    “他們的稱號還真不少呢,”雲湛齜牙咧嘴地摸著自己的傷口,似乎是在讚賞風笑顏包紮手藝不錯,“沒錯,就是他們,這樣的話,不管有沒有公主存在,這個同盟的下一步行動都將會大大推遲。我那些可愛的同伴們聽到這個消息後,恐怕肺都要被氣炸了。”


    “我收回我之前的話,”風笑顏滿臉崇拜之色,“這會兒我覺得你挺像一個男人了。”


    “什麽叫做‘挺像’!”


    兩人一邊說笑,風笑顏一邊蹲下身子,查看著地上的屍體。她甚至不必問雲湛為什麽不留活口,因為在這種必須全殲的戰鬥中,下手不能有絲毫留情,否則逃掉一兩個就糟糕了。但她仍然要嘴硬:“你應該留下一個不殺的,然後跟蹤他,沒準就能找到他們的老巢,弄清楚他們究竟是什麽人……”


    話還沒說完,地上一具看似已經死透了的“屍體”突然輕輕地動了一下。雲湛知道不妙,大喊一聲:“快躲開!”


    但已經太晚了,秘術師的右手陡然伸出,五指呈現出泥土的色澤,死死掐住了風笑顏的脖子,而他的整個身子也開始扭曲變化,軟軟的好似一團爛泥。雲湛大吃一驚,知道那是一種用於垂死掙紮的秘術,這個瀕臨死亡的凶徒會整個化為淤泥,包裹住風笑顏的身體,讓她窒息而死。這是一種不可逆轉的凶險秘術,通常用於暗害敢於搜身的人,此刻無論往上射多少箭都不管用,但雲湛還是衝上前去,希望自己能情急生智想出辦法來。


    掐著風笑顏脖子的手連同手臂都已經化為了泥漿,纏住她的軀體,並且已經逼近了她的口鼻,而風笑顏使盡渾身解數,卻沒能找到一樣有用的秘術可以對付這一招。眼看著這個多嘴多舌的姑娘就要再也說不出話來了,但就在千鈞一發之際,奇怪的事情發生了。


    殺人的泥漿停止了活動,而尚未變成泥漿的部位——頭部,卻動了起來。奄奄一息的獨眼人圓睜著僅剩下的那隻眼睛,用喑啞的聲音擠出一句奇怪的話。


    “你居然還沒死!”他用盡最後的力氣怒喝著,“你居然還沒死,你……”


    他停頓了很久,好像是終於回光返照地看清了風笑顏的臉:“啊,不是,你是她的女兒嗎?”


    但他已經無法聽到答案了。強行停止秘術之後,他已經不可能再次凝聚精神力,他的右眼慢慢閉上,身體有一半已化為爛泥,死狀淒慘而怪異。


    雲湛鬆了口氣,意味深長地看了風笑顏一眼,後者怔怔地半跪在地上,一言不發。


    三、


    “你是怎麽把他們引到陷阱裏去的?”石秋瞳問,“按照我的斥候打探出的行程,他們的確應該從西門出去,但以他們的謹慎程度,即便是聽到或者看到什麽動靜,也不應該半道下馬去樹林裏看熱鬧的。”


    “他們不是看熱鬧,而是去尋找自己失蹤已久的兩位同伴,或者說三位——我不知道崔鬆雪的那枚圓牌從哪兒來的,”雲湛說,“我把它們都放在王宮附近一條惡犬的腿裏,讓它也嚐嚐腿疼是什麽滋味,所以獨眼人們無法發現。而昨天夜裏,我把它們取出來帶在了身邊,我相信獨眼人們不顧一切也會找過去看看究竟的。”


    “而那裏什麽也沒有,除了你和木葉蘿漪,以及你們布置好的陷阱,”石秋瞳長出一口氣,明白過來,“可這麽一來,你簡直就是擺明了和天驅作對了,他們一定會很惱火。要知道,雖然你並沒有直接殺死天驅,但你仍然在做著和天驅的利益相違背的事情。他們一定會把你當成叛逆來處理的,也許會用天驅的規矩來逼你伏罪,到時候你該怎麽辦?”


    “他們是一定會把我當成叛逆的,但我已經不大會聽他們的規矩啦,”雲湛一臉的無所謂,“反正我已經決定退出天驅。”


    “你說什麽?”石秋瞳霍然站起身來,好半天才勉強說出話來:“你……你不是天驅了?”


    “以戰止戰這種事,不是我的信仰,”雲湛懶洋洋地說,“其實我比誰都更想擊敗蘿漪,不過要為此搭上很多人的性命,我覺得我寧可被她打敗。天驅想要維護一場戰爭,就憑這一點,我就不能與他們為伍——不管那背後是多麽漂亮而偉大的理由。但是我不喜歡擺出一副灰溜溜的被人趕走的姿態,所以在離開之前,我完成了這件事,以後哪怕和他們性命相博,我也能昂起頭來。”


    他正準備再繼續說下去,但聲音越來越低,石秋瞳的目光讓他沒辦法再滔滔不絕地說下去。雲湛有些心虛地把眼睛移開,但石秋瞳仍然走到了他身前。


    雲湛看起來很像是個打碎了家裏花瓶的頑童,石秋瞳凝視著他的眼睛:“其實我很明白你的想法。你殺了這些人,就能大大延緩這個同盟成型的時間,那樣的話,天驅刺殺我也沒什麽用處了。而你一定還會繼續追查喪亂之神,繼續與之作對,迫使天驅把矛頭對準你——你隻不過是想把所有的危險都搶過去,扛在你自己身上,那樣我就會輕鬆很多。”


    “這話好像說得我的信仰半點都不值錢似的。”雲湛無力地抗議說。


    “你從來不是一個沒有信仰的人,正相反,你的信仰十分堅定,但你也從來不是一個喜歡把它們掛在嘴邊的人,”石秋瞳緩緩地說,“當你張口閉口說出一大堆道學先生般冠冕堂皇的話語的時候,你一定是在掩飾著什麽。”


    “這麽說也有一定的道理……”雲湛低聲咕噥著,“你果然是最了解我的人。”


    “而這事實上,是一件極度危險的事情,天驅這樣的組織,對於維護自身純潔的偏執,恐怕要更勝於對鏟除辰月教的渴望。你其實是把自己扔進了一個跳不出來的大漩渦。”


    “那有什麽關係呢?”雲湛疲憊地揉著額頭,“總比站在一旁看著你在漩渦裏掙紮好。”


    “可是你還是想錯了一件事,”石秋瞳說,“還記得你從北荒回來之後對我說過什麽嗎?”


    “我說過很多話,哪兒記得全?”雲湛哼唧著,但心裏已經再明白不過,石秋瞳想要說的是什麽。


    那時候雲湛發現了有人試圖行刺石秋瞳,而她對雲湛說:“我不告訴你是不想讓你分心。”


    雲湛當時的回答是:“但你不告訴我是錯誤的。你不說,我還是會分心,因為我會禁不住老是去猜測到底發生了什麽,反而腦子動得更多。所以你還是應該說出來。別忘了,那可是你的事情。”


    現在回想起那段話,其實也就是發生在數天前,卻不知怎麽的,讓雲湛的內心如同夜風拂過的湖麵,無法遏止地波動起來。他聞到一股淡雅的香氣靠近身邊,石秋瞳溫柔的話語仿佛就貼著耳朵響起:“我想說的話也是一樣的。把你放置在危險裏,和我自己置身其中,這二者沒有區別。沒有任何區別。”


    他感到石秋瞳的雙臂環住了他的身體,幾乎來不及去想任何事情,他伸出手臂,把眼前的女子摟入了懷裏。柔軟而溫暖的軀體讓雲湛心裏一陣顫栗,他覺得這一個簡單的擁抱仿佛已經花去了一生去等待,以至於他沒有辦法抗拒,以至於他好像一輩子都沒有做過比這更自然的動作。


    縱使頭上還有濃重的陰雲籠罩,至少在這一刻,當石秋瞳柔順的長發輕拂在他麵頰上時,雲湛想著,這大概就是所謂最幸福的時光罷。


    “後來呢後來呢!”風笑顏興奮得滿臉紅光,“你抱了她,然後呢?還有沒有什麽事發生?”


    “有個屁的事,”雲湛看來情緒很低落,“從現在開始,我基本就算半個死人了,怎麽能去拖累她?你放心,你呆在這裏還是安全的,但我必須離開了。”暮春的風從窗外吹進來,吹得他一頭銀發飄揚起來,更顯得有些憂鬱氣質。


    風笑顏睜大了眼睛:“你這話什麽意思?過去因為你是天驅,你不能娶她;現在因為你叛離了天驅,你仍然不能和她在一起?”


    “恐怕是這樣的。”雲湛艱難地吐出這幾個字。


    “這算什麽事?我覺得如果兩個人相愛了,就應該扔開身邊的一切,死活都要在一起,那才叫做相愛!”風笑顏一副氣急敗壞的模樣,“你這樣拖泥帶水瞻前顧後的,究竟算什麽?”


    “我也不知道算什麽,”雲湛一臉的迷茫,“可我知道,我不能看著她死,看著我自己死倒是無所謂。”


    “好吧,假設你也不死,她也不死,你們倆都活了下去,可是天驅也始終不放過你,”風笑顏不依不饒,“於是你成天東躲西藏,她成天在這個見鬼的王宮裏牽腸掛肚,直到你們變成老頭子和老太婆……你覺得那樣的活法開心嗎?成天生活在痛苦和牽掛之中,活下去又有多大的意義呢?”


    風笑顏越說越激動,忽然間眼裏流出了淚水,同時又現出一點驕傲的表情,這讓雲湛大為詫異:“你不隻是在說我,其實也在說你自己嗎?”


    “不是我,是我的父母!”風笑顏哽咽著說,“你不是想知道我是個什麽人嗎?不是想知道我為什麽回去鑽研那些沒用的秘術嗎?我現在就告訴你!”


    “你的父母?”雲湛一愣。


    “沒錯,我的父母,”風笑顏飛快地擦幹淚水,“我從小就無父無母,在一個大家族裏孤獨地長大,就好像混進麥田裏的野草,我的舅父告訴我,他們倆早就死了。但是有一天晚上,我卻見到了我的母親,我本來以為已經死掉的母親……”


    四、


    十七年前的那個夜晚。


    那個鬼魅一樣的女人被拖了出去,但風笑顏也已經睡意全無。她再也不想在這間屋子裏呆著,於是爬了起來,連襪子都沒穿,套上鞋子跑了出去。沒有誰在意她的行蹤,因此她很輕鬆地溜到了院子裏。


    風笑顏在風家的大宅院中是孤獨的,沒有人陪她玩,甚至沒有人樂意和她多說半句話,而她的年齡也不過隻有三歲多,所以除了極少數經常逗留的地方,風家的大部分對她而言,都像是在一座龐大而複雜的迷宮。風笑顏沒走出幾步就後悔了,隻覺得身邊鬼影幢幢,似乎每一棵樹都變成了張牙舞爪的妖怪。


    她嚇得尿都要灑出來了,想要回到自己的房間,卻覺得四麵八方的方向都混淆了,根本記不得該走哪條路。正在瑟瑟發抖,不遠處忽然亮起的幾點飄渺的燈火讓她好像遇到了救星。她拚命邁著兩條小短腿,吭哧吭哧跑向前方微弱的光明,然而剛剛靠近,她卻一下子呆住了,下意識地把身體藏到了一棵大樹後。


    她又看到了那個女人,但此時的女人已經被牢牢捆綁起來,嘴也堵住了,隻能勉強擠出一點嗚嗚咽咽的聲音。女人的身軀拚命地顫動著,卻無法擺脫束縛,被幾個強壯的男人抬著向前行進。風長青走在隊伍的最後,不斷催促著,聲音裏有一種令人不寒而栗的狂怒。


    不知道為什麽,這個形容可怖的女人卻讓風笑顏產生了一種奇特的熟悉感。她像著了魔一樣,悄悄挪動著步伐,跟在後麵。她發現自己已經踏入了巨大的風氏宅院的一個偏僻死角,那裏有著好些廢棄了的舊屋,據說有很多亡魂在此肆虐,所以平時從來不敢靠近。但現在,在一種莫名的衝動的驅使下,她以自己從來不曾有過的勇氣跟了上去。


    女人被抬到了一間歪歪斜斜的舊屋外,一個男人一腳踹開了門,看其他人的動作,大概是想要把女人扔進去。風笑顏目不轉瞬地望著這一切,不小心忽略了腳下,一塊斷磚絆倒了她,令她猝不及防地發出了一聲驚叫。


    這一聲驚叫清晰地傳入了女人的耳中,她的掙紮立即開始加倍地劇烈,咽喉裏發出的嗚咽聲也愈發響亮。突然之間,女人身上閃爍出一陣淡淡的白光,並慢慢分化為七彩的光芒,許多年後風笑顏才知道,那是秘術師的精神力失控的征兆。這是任何一個秘術師都最不願意麵對的絕境,因為失去控製的精神力將會瘋狂反噬,將秘術師的肉體徹底消滅。


    啪啪幾聲脆響後,所有的繩子都斷裂開來,一股無形的力量將男人們撞出去數丈遠,女人跌倒了在了地上。她很快爬起來,搖晃著身軀,一步步走向風笑顏,渾身的骨骼發出劈劈啪啪的爆響,身上的光芒絢爛奪目,而包括風長青在內的旁人都不敢去攔阻她。


    風笑顏嚇呆了,眼睜睜看著女人向自己走來。女人的麵孔已經扭曲得不像樣,顯然是在承受著極大的痛苦,渾身上下忽而發出狂風呼嘯的聲響,忽而冒出紅色的烈焰,忽而跳躍著幽藍的電火花,那是已經完全失控的秘術力量。但她還是堅持著走向自己,堵住嘴的布片不知何時已經弄掉了,已經變形的口中不斷發出奇怪的叫喊。


    仿佛是一道閃電劈開長夜,風笑顏發現自己聽懂了那不斷重複的叫喊聲。


    “女兒……女兒……”女人用盡自己最後的生命力量淒然長呼。然後她的身體就猛然炸裂開來,破碎的屍塊四散迸裂,飛濺的血雨令整個空氣中都彌漫著血的氣味。


    那一夜,風笑顏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回到房間的,她覺得自己的身體都已經不存在了,所以或許是被別人抱回去的。


    第二天風長青很難得地主動來看她。他更加難得的臉色相當溫和,牽起風笑顏的小手,帶著她重新走上了昨晚那條驚心動魄的偏僻小路。他帶著風笑顏走進了那間女人差點被扔進去的小屋外,剛剛打開門,嗆人的臭味讓風笑顏立即咳嗽起來。


    “願意的話,自己進去看看吧,”風長青歎息著,“你的母親發瘋了,但她是咎由自取,所托非人,已經成為了家族的恥辱,你年紀還小,根本無法想象你父親究竟做過些什麽……但我還是讓你隨了母姓,不管父母有多大的罪孽,你終究還是我們風氏的血脈。去吧,看一眼,然後我會讓人把這間屋子燒掉。從此以後,不許你再提到她半個字。否則的話……”


    他的眼睛眯縫起來,表示著一種明白無誤的威脅。風笑顏腦子裏暈暈乎乎,也顧不得想那麽多,鑽了進去。進門之後,那種黑暗與壓抑的感覺更加令人窒息。這時候她才發現,那扇所謂的門,其實一直是用釘子釘死的,整間屋子隻有一個小小的、狗洞一樣的開口,大概是用來往裏麵送食水,往外運出便溺之物。所以昨天夜裏,人們打開這扇門用的方式是抬腳猛踹。


    這是一間外麵的人無法進入、裏麵的人無法出來的囚牢,以至於風笑顏很難想象,在昨天那個驚悚的深夜,女人是怎麽硬生生從那個狗洞大小的缺口鑽出去、隻為了看她一眼的。


    她就那樣盯著自己,用僅剩的右眼死死盯著自己,好像要記住自己臉上的每一處細節。


    “她在這裏關了三年,從來不能出去,因為她瘋得太厲害了,身上又有秘術的底子,放出去會非常危險,就像昨晚一樣,”風長青的聲音從外麵飄了進來,“我也不知道是誰把你的居所告訴了她,也許是某些同情心過剩的仆婦,但她們不知道,那樣其實是在把你推向極度危險的境地,她隨時可能失去理智殺了你。”


    “女兒……女兒……”女人的身體化為了碎片。


    風笑顏沒有搭腔,打量著她母親擁有的一切,但其實那些都完全是些汙穢破敗的雜碎垃圾,根本不值一提。隻是等她的眼睛逐漸適應了小屋的黑暗後,她驚奇地發現,整座小屋的牆壁上密密麻麻刻滿了字。風笑顏其時隻有三歲,剛剛學會寫“一、二、三”,連“四”都還沒開始學,所以完全看不懂那些字究竟寫的是什麽。但出於對形象的出色的辨識能力,她還是看出來,所有的那些字其實都是重複的。


    一共隻有六個字,反反複複地不斷重複,從床邊開始,延伸到牆壁的每一處角落。三年時間,一千多個日日夜夜,女人就關在這間黑暗髒亂的、從來不點燈也沒有鏡子的小屋裏,用偷偷藏起的小石塊一筆一劃地寫著那六個字。


    女人走向自己,不顧一切地走向自己,哪怕馬上就會粉身碎骨。


    風笑顏幾乎是不加思索地決定:不把這個發現告訴風長青。她在地上摸到一塊小瓷片,也許來自女人發瘋後摔碎的飯碗,然後卷起袖子,以最快的速度強忍著疼痛,依葫蘆畫瓢在自己左臂的肌膚上劃下了那六個字。然後她卷好袖子,若無其事地出了門。


    風長青牽著風笑顏的手,快步離開,風笑顏幾乎要一路小跑才能跟上他。沒過多久,火光熊熊亮起,與母親有關的一切都化為灰燼。


    除了胳膊上那六個正在浸出血來的字。


    風笑顏默不作聲地養好了傷,然後突然開始對念書識字無比地熱衷,據說她是風家有史以來主動要求念書的最年輕的族人——同時也是最淺嚐輒止的。因為那時候她已經學會並牢牢記住了那六個字,就算割了她的頭也不會忘。在以後的日子裏,那六個字時時刻刻在她腦海裏盤旋,所重複的次數遠遠超過了她的母親所曾經刻畫過的。


    母親刻滿了整個房間的六個字,其實隻是兩個人的名字:“龍斯躍,風宿雲。”


    五、


    “風長青?你的舅父是風長青?”雲湛問。


    “我覺得我的故事講得還蠻吸引人的,結果你最先注意到了這個最沒有用的角色,”風笑顏有點不滿,“看來雁都風氏的族長的確是很出名。”


    “我不是那個意思,”雲湛忙說,“我之所以對這個名字特別關注,是因為十七八年前我小的時候,曾經以‘風蔚然’的名字在風家寄住過,那時候收留我的就是風長青。不過風氏實在是個大家族,想來即便我曾見過你,也不會留意的。”


    “我也沒留意到過你的存在。”風笑顏像是賭氣般地說。


    “好吧,我們回到正題,”雲湛打斷她說,“原來你對那些獨眼人如此關注,是因為你母親的緣故。而你在逆火修複術上的造詣,也是你試圖還原母親被燒掉的遺物的結果嗎?”


    風笑顏聳聳肩:“是啊,那時候年紀太小,好容易認識了我師父,就死纏著他要學,後來才慢慢知道,這個修複術也不是萬能的,基本上除了文字和圖案,很難修補出其他東西來,最後我偷偷從火場搶出來的那些東西,基本上都完全不能複原。”


    她說得很平淡,雲湛卻能想象到,一個三歲的小女孩兒躲著旁人到廢墟裏尋找母親被燒焦的遺物,那會是怎樣一個令人心酸的場景。風笑顏人如其名,什麽時候都喜歡笑喜歡鬧,和沉靜穩重的石秋瞳完全兩碼事,但其實她的心裏,卻藏著比別人都重的負擔。而他也明白了,風笑顏藏在衣袖裏的那塊傷疤是怎麽來的——一個三歲的小孩在自己的手臂上刻字,很難保證傷口不感染,那樣的話,就不得不刮掉腐肉,留下終身難去的疤痕。


    “任何有價值的東西都沒找到嗎?”他問。


    “完全沒有,”風笑顏用手托著下巴,“看起來,在我母親被關起來之前,所有能標記她過往的東西都被搜走了,連張紙片都沒有留下來。幸好從來沒人進過那間屋子,我才能在最後一天進去,看到牆上的那兩個名字。”


    “那兩個名字代表什麽,是你的父母嗎?”雲湛已經隱隱猜到了,“龍斯躍、風宿雲?”


    風笑顏點點頭:“風長青不許我發問,我隻能偷偷打聽,倒是聽到了一些十分聳動的說法,也難怪不得風長青對我的父母那麽忌憚呢。”


    “聽你的描述就知道,你父母一定幹過些什麽讓很多人都忌憚的事情。”


    “還好,隻不過是在他們成親之後、我出生之前,我父親龍斯躍一口氣殺死了十三個風家子弟而已,並且就在風家的宅院裏。風家和寧南雲家打一場架,也得死掉這個數吧?”


    雲湛來了興趣:“好家夥,他為什麽要殺那麽多人?”


    “這好像是風家很禁忌的話題,偷偷告訴我的那個人也語焉不詳,但我聽他的口氣,似乎是當時我父親帶著母親回到風家省親還是什麽的,總之本來沒有惡意的一次行程。結果沒過兩天就出事了,我父親好像是和一些風家的年輕人激烈爭吵了起來,演變為動手。誰也不知道他為什麽會出手那麽重,居然把他們都殺了,一個也沒放過。然後他就帶著我母親消失了,從此兩人再也沒有回來過。”


    “可你後來是怎麽回到風家的?”雲湛問。


    “聽說是二十年前的某一個晚上,我母親突然出現在風家附近,而且已經臨盆。被人發現時,她剛好生下了我,但整個人已經變得瘋瘋癲癲,就像……我後來看到的那樣。我試圖打聽關於我母親的情況,也沒有人敢告訴我,所以到現在,除了父母的名字之外,我仍然沒有弄明白自己的身世。”


    “這當中肯定有隱情,”雲湛皺著眉頭,“在羽族內部,雁都風氏與寧南雲氏爭鬥了上百年,早不知死了多少人。被龍斯躍殺掉十來個人並不是特別了不得的大事,為什麽他們決口不讓提?又為什麽要刻意隱瞞關於你母親的一切?”


    “而且她隻有一隻眼睛,同樣也是個秘術師,”風笑顏說,“雖然沒有證據,但我很難不把她和喪亂之神聯係起來考慮。而昨天晚上的遭遇終於讓我確認了這一點,那個家夥一定在臨死時把我認成了我母親,所以才會那麽驚訝。也就是說,我母親過去和這幫人肯定有很深的聯係,說不定就是他們的同夥。”


    “喪亂之神究竟是個什麽玩意兒呢?”雲湛一臉的苦惱,種種紛繁雜亂的線索快要把他的腦子攪成漿糊了。風笑顏顯然是嫌他的腦袋還不夠亂,於是又往裏麵添了點料。


    “對了,我差點忘啦,關於我母親,倒是還有一點信息,”她忽然一拍腦袋,“我母親有一個孿生妹妹,叫風棲雲。不過似乎她和我母親一樣不怎麽和家族親近,很早以前就離開了風家。我想要打探她的下落,也沒人知道。”


    “孿生妹妹?”雲湛若有所思,“這就更有意思了。”


    時近五月。


    由於獨眼人的離奇被殺,使他們本來答應為國主提供的援助一時間無法實現了,而雙方進行的赫然是單線聯係,以至於國主完全沒辦法去尋找他們的同黨。他很惱怒,並且嚴重懷疑一直反戰的女兒石秋瞳暗中搗鬼,卻又拿不出證據來。要他硬起心腸把石秋瞳一斬了之,又舍不得下手,畢竟想想該女兒還是滿有作用的。另一方麵,唐國顯然也聽到了風聲,開始積極備戰,令國主之前設想的大舉突襲、速戰速決的戰術化為泡影。總而言之,戰爭計劃不得不暫時擱置,幾家歡喜幾家愁。


    在雲湛的強烈要求下,石秋瞳不得已同意他們搬出王宮,住到城裏一個僻靜的小院,卻還是不許兩人離開南淮,並且不顧雲湛的反對在附近安插了斥候。而風笑顏的進度也變得異常緩慢,因為其後的一些紙頁損毀得相當厲害,一天也弄不出幾十個字來。她開始有點情緒惡劣,雲湛隻能想方設法安慰她,勸她不必著急慢慢來。


    不過也有好消息,那就是雲湛委托邪教司為他進行的調查有了令人振奮的結果。在此之前,趁著國主還不知道偷襲之事,他先把屍體弄到了按察司,半夜三更地將佟童陳智等人叫起來辨認屍體。他們當場沒有認出任何一個獨眼人,卻迅速為他們畫了像。幾天之後,佟童派人把雲湛叫到了捕房。


    “還記得你第一次為了喪亂之神的事情來找我們時,我曾告訴過你的連環殺人案嗎?”佟童開門見山地問。


    “記得,你們講過的,就在去年夏秋之交,”雲湛回憶著,“光是被發現的就有七起,多半還有沒有被注意到的,死者都被挖掉了左眼。”


    “其實同時還發生了一些其他的事情,我們並沒有聯想到一起,”佟童說,“那段時間,九州各地有一些人失蹤了,其中包含一些還算有身份的角色。他們大都是在眾目睽睽之下突然間就像著了魔一樣,拋開手邊的一切,立馬離開,而且從此再也沒有現身。”


    雲湛看上去像是要殺人:“這麽說,又多了一件和墟淵他老人家有關的事件了?”


    “本來是無關的,但你製造的那些屍體把它們關聯到了一起,”佟童舉起手裏的一張畫像,畫像上是一個瘦削的老人,“這是那天夜裏的一位死者,從年齡來看,很有可能是這群人的帶隊者。我們很快就查到了他的資料,因為有人在全九州地尋訪他。”


    “他是誰?”


    “他叫緯天寧,羽人,是寧州扶風城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貴族,”佟童說,“去年夏天,他在主持一次祭祀的時候,突然間起身離去。據說現場很多人都聽到了一陣奇怪的吟唱聲,他們懷疑緯天寧是被吟唱聲勾走的。我們已經在聯絡其他各地在調查失蹤案的同行,看看是不是有同樣的情況發生。”


    雲湛從椅子上站起身來,找到放在屋角的看板,拿起石灰筆,開始在上麵寫劃。佟童也湊過去,發現他在羅列著一個時間表,一個把到目前為止所有亂七八糟的線索都容納在其中的時間表。


    五十年前:寧南城湯氏滅門案。懷疑與可在地下生存的半植物怪嬰有關。


    四十多年前:曲家通敵案。曲江離自稱編造出喪亂之神的傳說,可能因此導致被滿門抄斬。


    三十八年前:畢缽羅大火。詳情未知。


    至少二十年前:風笑顏的父親殺死十三名風氏子弟。


    十七年前:風笑顏的母親去世,懷疑此人與獨眼人曾為同夥。


    十五年前:皇子篡位案,公孫蠹被殺。詳情未知。


    五年前:秘術師們內訌引發多人死亡,連衡假死並化名郭凱。


    去年夏秋之交:若幹人失蹤,其後獨眼人開始現身製造血案。失蹤者中有人加入了獨眼人行列。


    去年秋天:崔鬆雪卷入案件,連衡被殺。


    今年二月:崔鬆雪來到南淮求助,被殺害。


    “好複雜……”佟童歎息著,“那麽多的事件,沒有一個有確切的答案。”


    “但是它們都能通過喪亂之神聯係到一起,”雲湛說,“喪亂之神就像是一根長線,把這些亂七八糟的線索全都串到了一起。如果我們能抓緊這根線,也許珠子的模樣就能一點一點被摸清楚了。”


    “你的意思是說,你想要找一下喪亂之神的源頭?”佟童皺著眉,“那可不容易。到現在為止,除了這個名字,我們手裏隻有一個個孤立的事件,以及意外卷入事件的不明真相的人。”


    “我覺得有一個人是知道真相的,不然獨眼人們也不會試圖煽動國主去消滅她的組織。”


    “你是說,那位辰月教主?”


    雲湛點點頭:“喪亂之神的信徒不會無緣無故一定要消滅辰月教,而蘿漪在我麵前始終語焉不詳,閉口不談此事。我感覺,她可能是唯一知道真相的人,所以我必須找她聊聊。”


    “可她已經離開了,你怎麽找她呢?”佟童問,“辰月教主是那麽好找的麽?”


    “按理說她應該藏在一個類似辰月教總壇的地方,我絕對沒可能找到的,但現在時局危急,為了保住辰月教最重要的一塊勢力,短期內她一定會呆在唐國運籌帷幄,”雲湛說,“我隻要去唐國,大概就有辦法找到她了。總得試試運氣。”


    “那我有什麽可以幫你做的?”佟童問。


    “幫我調查一下畢缽羅大火案和皇子篡位案的詳情,”雲湛說,“這雖然是兩件懸案,但一定還是會有一定的資料留下來。如果可能的話,公孫蠹的侄兒也麻煩留意一下。雖然我知道,要找到這個侄兒幾乎就是大海撈針,但他也是一條重要線索。”


    “我會的。”佟童簡短地說。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九州·喪亂之瞳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唐缺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唐缺並收藏九州·喪亂之瞳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