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茫然的走著,走著。而雨,狂暴的下著。


    熾熱的狂怒和混亂的記憶褪去,他隻剩下灰燼般的虛無感。確定中都獲救,他就默默轉身離去,無視身上累累的傷口,無視幾乎倒地的虛弱。


    他隻餘灰燼。


    吞下耗盡到幾乎消亡的飛劍,他默默的走著,希望可以死在遠一點的地方,不要讓楊瑾,甚至是殷曼目睹他的死亡。


    我不配。我不配這些美好的溫柔,我不配。


    前世屬於開明的記憶,幾乎粉碎了他的心。沾染太多無謂的血腥,讓他失去了求生意誌。


    我殺了很多人,很多很多。我殺了很多很多無辜的神,很多很多。


    原本他可以怨恨王母,但回歸的前生記憶又告訴他,事實上一切的歪斜,他難辭其咎。


    到最後,我才是始作俑者。我不想傷害任何人,但我重傷了每個愛我的女人。尤其是玄…她會變成今天乖戾殘忍的王母,我,推卸不了責任。


    魑瑤癡心一世,卻還是因我而死。


    欠了這麽多的血債情債,我憑什麽活下去?我憑什麽,回去告訴小曼姐,我最愛的是妳?


    他很混亂、椎心的痛苦。關於開明,關於君心的記憶,他產生了極度的混雜,找不到可以認同的點。


    不管他得到怎樣不自然的妖力,他畢竟是人類的心智。在自我認同產生極度排斥時,一種奧妙,類似保險絲的機製就會發動。所以人類會發瘋,會失憶,來保住心靈破碎後的生存。


    他的情感和記憶痲痹,僅餘本能的渾沌。他在大雨中不斷行走,直到力盡,倒在陌生小鎮的角落。


    尋常人類看不到他,而妖異又畏懼他剛蘇醒的神威。重傷殆死的他,就這樣默默躺在汙泥中,等待黑暗長眠的降臨。


    或許死亡是種慈悲。他痲痹的意識緩緩轉動。那我可以什麽都不再想,也不會痛苦了。


    但他依舊流了淚。即使到這種地步,他還是強烈的想念,極度希望可以再見到她,看看她淡漠而溫柔的臉孔。


    最少跟她說一聲再見。


    「…殷曼。」在黑暗籠罩下,他輕輕呼喚著。


    這充滿感情的呼喚,讓拿著小花傘的少女停了下來,猶豫的望過來。


    稚嫩而暴怒的少年聲音響起,「跟妳說過多少回了!不該看不該碰的東西就不要亂摸!上回撿了隻狗靈讓妳差點病死,妳到底有沒有在反省啊?!妳到底長不長腦子,裏頭裝什麽啊?!」


    「我、我…」少女的聲音委屈欲淚,「他、他說話了欸。見死不救,人家、人家真的辦不到嘛…」哇的一聲,少女放聲大哭,「哪、哪吒,你救救他嘛,他好可憐喔…」


    「可憐個屁啦!本駕真的會被妳這笨蛋氣死!」那個叫做哪吒的少年暴跳,「修到會講話的妖怪才恐怖妳知不知道?我抗命沒有回天被廢貶了妳知不知道?不趁他病要他命我已經是佛心來著的,還要我救他?妳大腦真的健全嗎?」


    「不要這樣啦,嗚嗚嗚…他傷得很重…」


    「免談啦,妳馬上跟本駕回家!為什麽我會認識妳這超級麻煩的家夥,這是什麽世界啊?!我是啥倒黴的命…」


    君心勉強睜開眼睛,看到一對極小的少年少女正在吵架,手上的傘幾乎都遮在他身上。


    他們看得到我?他困惑了幾秒,掙紮著站起來。


    少年將少女拉著往後一跳,警戒的護衛在她的前麵。


    即使是這樣淒慘的時刻,君心還是浮出一絲笑意。搖搖晃晃的站穩,淋著大雨,低著頭,他盡快離他們遠一點。


    「…喂!你跑啥跑?」濃眉大眼的少年喊著,「我也沒要揍你,幹嘛跑?」


    「我不想你們害怕。」君心頭也不回,依舊保持著妖化的模樣。他略感安慰。雖然無法回複人身,但能夠說出人的語言,就已經是恩賜了。


    「你給我站住!」少年不高興了,「誰說我怕了?吾乃上天親冊、中營神將、哪吒三太子是也!我會怕你這麽一個妖、妖…」他搔了搔頭,承認自己也看不出來這妖裏妖氣的家夥是啥玩意兒。


    說是妖怪,他有濃重的人氣和淡薄的神威;說是人,你看過獅身人臉火尾的人類嗎?說是天神,他不但有妖族內丹,還有淡淡的元嬰痕跡。


    他成仙那麽長久的時光,還沒見過這種混合型的怪胎。


    這少年正是中營神將哪吒三太子。他因為跟巫女檀茵感情太好,不舍回天,反而投胎成了檀茵的孩子。因為抗命沒有回天,他讓托塔天王責罰廢貶,除非苦心重新修煉,不然別想回返仙班。


    少女是他幼兒園認識的女同學,叫做潘湘雲。是個體質清靜,擁有淨眼的女孩,正是眾生眼中最好的采補對象。不知道是不是孽緣,哪吒認識她之後,毫無辦法的護衛在她身邊,保護她不受妖異眾生的侵蝕。


    平常湘雲謹慎小心,已經很少讓眾生纏上,但過度心慈的她,偶爾還會因為太泛濫的同情心惹上麻煩。


    像現在,她居然去路邊撿了一隻怪胎。原本哪吒可以罵她一頓,將她拖回家。但這怪胎居然拖著快死的身體要走。


    「喂,你是聽到本駕的話沒有…」


    話還沒有說完,那怪胎像是喝醉酒般搖晃一下,又倒在水窪中。


    哪吒啞口片刻,跑過去探了探氣息。「妳家能不能養?算了,我阿呆,問妳這啥問題…我帶回去養好了。」


    抓著火尾,哪吒粗魯的將快死的怪胎拖回家裏去。


    將怪胎拖回家裏,玄關蜿蜒著泥水。


    檀茵正在廚房忙碌,哪吒搔了搔頭,「檀茵,我們家的雙氧水…」


    「叫媽媽!」檀茵頭也沒回,正在埋首切紅蘿卜,「當我這麽多年的小孩了,怎麽說都說不聽…你要雙氧水做什麽?我從來沒看過你受傷啊,還是你打傷了誰…」


    她回頭,瞠目望著客廳中間淌著泥水,奄奄一息的「怪物」。


    封天絕地之前,她是乩童,而且是體質清靜、心地純良,眾神眼中最美好的代言人。所以她和一般人不太一樣,見識那麽多神祇之後,她往往一眼就可分辨眾生的品種。


    但她卻分不出這個人臉獅身火尾的眾生是什麽。


    蹲下身,她好奇的戳了戳那個眾生毛茸茸的臉孔,又戳了戳耳上蝙蝠似蜷曲的大翅膀。


    「戳什麽戳啦,」哪吒翻箱倒櫃,「別跟小孩子一樣好不好,都快死了妳還戳…該死的雙氧水在哪啊?」


    「呃,我去找給你。」她轉身找出醫藥箱,不太放心的問,「…光擦雙氧水有效嗎?我看還是讓爸爸來看看…」


    「對吼,」哪吒恍然大悟,「我都忘了伯安是蒙古大夫。」


    「叫爸爸!你怎麽教不會,老這麽沒規矩!」


    「吼,叫什麽爸爸啦!?本駕乃是上天親冊…」


    「不叫爸媽,這個月沒有零用錢了。」檀茵雙臂交抱,她對兒子的教育是非常堅決的。


    哪吒瞪了她好一會兒,忍氣吞聲的拿起電話,「…老爸,你忙完沒有?家裏有急診病患。」


    可惡!在人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啊~


    伯安很快就回到家裏,看到這隻奇異的生物,眼睛都直了。「…我是很高興你有愛護小動物的心,但這隻小動物似乎有點大…」


    哪吒皺眉看著躺在地板上一動也不動的怪胎。的確是大了點,大約有一個成年人的身長。這要出去蹓狗可能得戴上嘴籠,不然會引起恐慌。


    「伯安,你看還有沒有救啊?」他還是滿煩惱的,「拖都拖回來,總不能看他死翹翹…」


    「叫爸爸!」伯安嚴肅的糾正他,「都當我們這麽多年的小孩,怎麽這點規矩總是教不會呢…」


    哪吒翻了翻白眼。他真受夠這對白癡父母。「外國人都馬叫爸媽名字,你們就不能洋派點…」


    「這裏是東方,叫爸媽!」


    「…到底有沒有救啦!」哪吒真的要氣炸了。


    雖然不是很有把握,伯安還是盡量將體無完膚的妖物清理了傷口,縫合起來。然後將他抬到客房去安置。


    「可憐的小東西。」檀茵憐愛的摸摸這妖物的頭,「受了這麽多傷。」


    妳看過這麽大的「小東西」?哪吒又翻了翻白眼。


    當初他是中了啥邪,硬要留在檀茵身邊啊?真是的…他不禁有些氣悶。


    這隻「小東西」在他們家住了下來。


    雖然好幾次他都想走,卻被眼淚汪汪的檀茵和眼淚汪汪的湘雲留下來。她們的眼淚…讓他走不了。


    雖然詢問他的名字,他卻總是沉默。


    「既然你沒有名字,那就叫你無名,好嗎?」湘雲睜著柔軟的眼睛看著他。


    「累世無名者嗎?」他彎起一抹淡淡的笑,「倒是滿貼切的。」


    「你看過『地海古墓』!」湘雲很驚喜,「我也很喜歡喔!」


    甜美的少女,溫柔的少婦,她們可愛的表情,柔軟的心。讓他感到極度的苦楚和一絲絲的甜。


    他甚至願意化身為宛如銀狼般的大狗,忍耐著項圈,陪她們出去散步。曾經,他曾經,曾經寶愛過的女人,就是這個樣子。


    但最後她們都因為他毀滅了。


    更令人難以忍受的是,現在的他,心裏真正渴望、饑餓似的想念的,並不是被他毀滅的女人們,而是那個有著柔潤嘴唇,淡漠臉孔的飛頭蠻。


    他被前世今生的記憶煎熬,被自己的良心苛責。他雙手沾滿血腥,自慚形穢。


    保持這個樣子就好了。當一隻畜生,苟存在人世。既然死不了,那就這個樣子吧。消極的當一隻會說話的寵物,不會有人愛上他。


    他可以溫柔的對待這兩個女人,不用擔心毀滅她們。


    大部分的時候,他漸漸習慣這樣的新身分。


    但誰來教他,怎樣熬過夜幕低垂的寂寞?


    每每黃昏,他都坐在屋頂上,看著漸漸西沈的太陽。那個方向,那個滿天雲霞燦爛的天空下,住著他最愛的那個人。


    他哭泣、顫抖,嗚咽的聲音宛如受傷的狼。無言的極度思念,像是如血晚霞,沒有盡頭的蔓延。


    ***


    「傷好了不讓他走幹嘛?」其實哪吒不太喜歡這樣,「他來曆不明…」


    「我也知道呀,」檀茵歎息,「但這可憐的孩子一直在哭。」


    「…哭?」哪吒搔搔頭,「他什麽時候掉眼淚?我隻聽到他在屋頂吹狗螺。」


    「你真笨。」湘雲搖搖頭,「又不是掉眼淚才是哭。」


    「男人就是笨,沒辦法呀。」檀茵很同意。


    這兩個在許多地方相似的女人,本能的同情無名。雖然依舊無法辨明他的種族,但無名有種溫柔的感覺,待在他身邊很舒服。但他的溫柔卻帶著深重的哀傷,像是在等待,或者是在逃避。


    一種很微妙的矛盾。


    或許就因為這樣,所以她們硬要把他留下。時光可以解決許多事情,包括悲哀。


    最少在那之前,可以溫柔的陪伴這隻奇妙的生物。


    原本日子可以這樣平淡的下去的,原本可以。


    但是,湘雲的精神卻越來越差,幾乎是麵容枯槁的地步。這讓哪吒非常憂心,以為她又招惹了什麽妖魔鬼怪,卻怎樣都找不到痕跡。


    「我作惡夢,晚上沒睡好。」她疲倦的說,「沒事的。」


    「是什麽惡夢啦,跟我講!哪個夢魔敢來找妳麻煩?!」哪吒暴跳了。


    「…我不記得了。」這個蒼白的少女扶了扶額,非常困擾的。


    她完全不記得夢的內容,隻有恐怖和悲傷感留在心底。她模模糊糊的知道,她在抗拒什麽,但她不知道是什麽。


    湘雲的憔悴引起了君心的注意。這不太對勁。哪吒雖然廢貶為妖,神威依舊。若他察覺不出的災星,恐怕就不是妖魔鬼魄。


    如果不是,問題就非常嚴重。


    他跟隨湘雲回家,把他的父母嚇了一大跳。畢竟這樣一隻雄揪揪氣昂昂宛如銀狼的大狗還滿嚇人的。


    「這是哪吒家的狗,」湘雲解釋,「來我們家玩幾天。」


    她忐忑不安,因為爸媽都不喜歡動物,說不定會把無名趕出去。但她父母卻隻是張著嘴瞪著這隻大狗好一會兒,「…他吃紅燒肉嗎?豬腳要不要去骨啊?」


    莫名其妙的,她的父母接納了這隻狗,她因此大惑不解。但君心明白,人類潛意識的畏神讓他們渾然不覺得敬畏而接受。


    臨睡時,湘雲緊繃著張大眼睛。每夜降臨的惡夢讓睡眠成了苦差事。


    「睡吧。」君心對她說,「我守著,妳安心睡吧。」


    注視著無名銀狼的臉孔,她表情慢慢放鬆,露出一個純潔的笑,安然的睡去。


    將下巴放在前爪上,君心趴伏在地毯,警戒著。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一點動靜也沒有。君心耐性的等待著,卻也漸漸瞌睡起來。他是被湘雲的夢話吵醒的。


    她滿頭大汗,不斷的喘氣掙紮,「…我、我沒有邀請你…你不可以、不可以進來…」


    他驟然立起,駭然的看到湘雲的皮膚上爬滿奇形文字。那是一種難以說明的狀態…像是每個文字都有生命般,如蟲蟻的在她的皮膚上不斷流竄。


    暴起怒吼,那些文字讓他稀薄的神威激得飛揚,嗡然成為一片灰霧。


    像是具體而微的蝗災。


    「彌賽亞?」一個「聲音」侵入了他的腦海,帶著困惑。在他還來不及反應的時候,文字構成的蝗災入侵了他的身體。


    那是種難以言喻的感覺。像是被入侵而切割,並且被大量過多的信息淹沒的感受。他幾乎看不清楚到底出現了什麽影像,所有的一切都是一閃而逝,他覺得自己被徹底侵犯。


    可能隻有幾秒鍾,但他嘔吐,並且狂怒。祭起珠雨,他試圖消滅文字蝗災,卻徒勞無功。


    「你是飛頭蠻的弟子,不是彌賽亞。」文字蝗災的聲音在他腦海裏回響,這種說話方式讓他想起悲傷夫人。「因為同時出生,連我都會搞混。」


    「…你是誰?」他緊繃著,全身的毛幾乎都豎直了。


    「我,就是未來。」文字蝗災回答。


    這個時候,君心不知道,他遇到了創世者的黑暗劇本,未來之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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