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突如其來的一場大雪,將神都洛陽裝扮得粉妝玉砌。原本猶如垂暮老者的枯樹,仿佛一夜之間煥發新顏,變成了風度翩翩的白衣少年。聞香榭整個園子玉樹瓊花,隻剩下後麵的水塘子一池碧水,熱氣微騰。在一塵不染的純白裏,大地一片靜謐安詳,所有的浮躁和喧囂都隨著漫天飛舞的雪花沉寂下來了。


    今天恰巧立冬,這雪下得倒是應景。但對沫兒來說可不是一件好事。凍瘡,是沫兒除寒冷之外對冬季的另一重要印象。在外流浪的三年,從第一場雪開始,沫兒的手都是紅腫加皮開肉綻,一直要等桃樹盛開的春日才能痊愈。如今大雪突至,尚且顧不上打雪仗、賞雪景,各指關節已經開始發紅發癢,腫得像發好的紅棗糕。


    蒸房那邊,黃三正忙著給沫兒做防治凍瘡的膏子。人參、冰片、薄荷、紅花、三七、附子、黃柏、吳茱萸等經過炮製,淘出最細的粉末或汁液,與加了薑油的羊脂混合,再加入一些薔薇花露或者陳皮露,便製成了潔白芳香的凍瘡膏。配料倒也普通,隻是繁碎,各種各樣的原料蒸的蒸、研的研、淘的淘、澄的澄,還有一些要炙、烘、焙、煮,幾乎將所有的工序用個遍,才做出十幾瓶子這樣的膏子來。


    今天的工序不多,文清和沫兒幫不上忙,地上這麽厚的雪,正是玩的好時候。雖然婉娘早就告誡沫兒,要注意保暖,等塗上了凍瘡膏再出去玩兒。沫兒哪裏按捺得住,拉著文清在雪地裏瘋跑,打了半天的雪仗,直到衣服褲腳濕了半截才回來。再一看,手背上紅腫的地方已經變成了紫色,一些地方還鼓起了小水泡,這才慌了神。


    婉娘氣得沒法,一邊罵他們兩個貪玩,一邊生起了爐火。沫兒按照婉娘的吩咐,打了溫水,加入薑汁,將手腳放進去慢慢搓熱,然後抹塗上一層凍瘡膏,圍著火爐抱著小花貓,舒舒服服地坐著,連喝水都要文清端過來。婉娘端出針線筐,準備給文清和沫兒每人縫製一雙手套。文清拿了一本太白詩集,認真閱讀,不時發出讚歎,或與沫兒探討一下心得。連黃三也搬了椅子坐過來,麵帶微笑,看著文清和沫兒讀書。


    此時此刻,窗外大雪紛飛,室內溫暖如春,沫兒心情大好,裝模作樣地學著那些風雅人士長歎一聲:“此生足矣!”


    婉娘撲哧一笑,正在打呼嚕的小花貓慵懶地睜開眼睛,看了一眼周圍,又閉眼睡去。婉娘盯了它一眼,看似隨意道:“小花貓來聞香榭已經快三個月了吧?”


    文清讀詩已經讀膩,連忙接過話頭道:“正是呢。”


    婉娘低頭繼續縫手套,“唔,它的主人要來啦。”


    話音未落,“梆!梆!梆!”突然響起了敲門聲,在寂靜的冬日午後顯得特別清晰。


    婉娘頓時來了精神,笑道:“生意來了!”起身換了木屐,出去打開了門。


    門前一個十六七歲的女子,容貌姣好,上穿一件白色窄袖小襖,下著水紅色長裙,踩著一雙牛皮木屐。她的身後停著一頂紅氈小轎,轎身並無裝飾,十分簡單大氣,兩個腳夫筆直在站在轎子前後。


    婉娘先道了聲:“懷香姑娘!”接著朝轎子道了個萬福,輕笑道:“公主大安!”


    轎子裏的人哼了一聲算是回答。婉娘道:“天氣寒冷,不如公主移步寒舍飲杯熱茶如何?”


    未等公主回答,在一旁的懷香道:“不用了,多謝婉娘。我家公主今日路過,想定製一批香粉。”


    轎子裏的人焦躁叫道:“懷香!”


    懷香連忙過去,伏在轎簾聽公主示下,不住點頭。然後回頭對婉娘低聲道:“請問聞香榭裏有治療凍瘡的膏子嗎?”


    婉娘笑道:“公主來得巧了,治療凍瘡的白玉膏今天上午才做好。公主現在就要嗎?”


    懷香驚喜道:“那敢情好。請婉娘取兩瓶來。”在一旁恭立的黃三聽見,回到中堂,用一個精致的小檀木匣子裝了,拿了送出來。


    懷香接了遞入轎中,又拿出一張帖子和一封銀子,道:“所要的香粉就在這上麵了,請婉娘做好後派人直接送入府中。”


    小花貓兒不知什麽時候溜了出來,興奮地繞著小轎嗅來嗅去,最後竟然哧溜一下跳上轎子鑽了進去。


    轎子裏的人發出“咦”一聲輕呼,小花貓兒先是輕輕喵了幾聲,突然“嗚喵”一聲大叫跌落在雪地上,似被人一腳踹了下來。婉娘連忙抱過,歉然道:“公主受驚。”


    懷香盯著小花貓仔細看了看,疑惑道:“這隻貓……不知婉娘從哪裏得來的?”


    婉娘道:“我從小養大的,不認生。姑娘也喜歡?”


    懷香一怔,眼神一閃,道:“不,我不喜歡小貓小狗的。”說著招呼轎夫抬起小轎,顫悠悠地走了。


    小花貓竭力想掙脫婉娘的懷抱,盯著遠去的轎子不住低聲哀叫。婉娘若有所思,恭送公主遠去。


    婉娘回頭看見沫兒和文清站在身後伸著脖子張望,笑道:“不在屋裏待著,跑出來做什麽?小心你的爪子變成紅燒豬蹄。”


    沫兒兩手交替搓著手背,誇張地吞咽下口水,道:“那我晚飯就直接吃它了。”


    文清問道:“這是哪位公主?”來聞香榭選購香粉的公主不少,有派宮女來的,有自己興致勃勃前呼後擁來的,但都派頭十足。像今天這個,隻帶了一頂小轎一個宮女的公主,還從沒見過。


    婉娘一邊往回走,一邊道:“信誠公主。”


    沫兒驚道:“真是公主啊?我還以為像那個臭丫頭一樣,是世襲的公主呢。”沫兒一提起明珠,三人不由自主想起了寶兒,氣氛為之一沉。


    小公主明珠摔碎了抑製寶兒心悸症發作的香露後,文清和沫兒駕車尋遍了洛陽城內所有香料鋪子,也未找到生有火蠶的炭木。婉娘重新製作了龍涎香露,但是缺了火蠶,隻能作為普通香露使用。柳中平強忍悲痛,在洛陽盤桓了數日後帶著寶兒回了長安。


    ※※※


    黃三對照信誠公主的清單要求,將所需原料一一備齊。剛將紅藍花瓣蒸上,忽然大門洞開,先進來兩個侍衛在門口站定,接著進來一位貴婦,年紀有二十八九歲,體態豐腴,舉止優雅,高高的淩雲髻上插了一朵珠花,裹著一件加了金線織就的大紅猩猩氈,一派雍容大氣之相,扶著兩個丫頭走了進來。


    婉娘略一施禮,笑道:“恭迎建平公主殿下。”公主擺手,笑道:“婉娘不用客氣,還是幫我推選幾款香粉要緊。”看起來極為和善,但眉間之間自有一種不怒自威的氣勢。文清連忙斟了茶來,和沫兒兩人垂手站立在婉娘身後。


    婉娘道:“公主要什麽香粉,隻管送個帖子來,婉娘自會送去,大冷的天,何勞公主親自來選?”


    建平公主淺笑道:“這些東西要自己來選才有趣味呢。”黃三已經搬出一個紫檀木匣來,裏麵都是這些時日製作好的上等胭脂水粉。旁邊的丫頭一一遞過來,建平公主細細挑選了半日,似乎有些失望,朝貨架上掃視了一番,道:“婉娘這裏可有護手的膏子?”


    婉娘連忙差沫兒取了幾白玉膏來,笑道:“公主原來要這個。剛做好的呢,用了之後手不皴不裂,光滑細膩。”


    公主打開一瓶聞了聞,點頭道:“就要這個了。”小花貓不知從哪裏猛地竄了出來,弓起背部,嗚喵一聲,竟然朝著建平公主撲過去。公主一驚,手中的白玉膏差點掉在地上。婉娘連忙喝止,沫兒一把抱起貓,送到文清房裏關了起來。


    公主皺眉道:“婉娘什麽時候養起貓來了?”


    婉娘笑道:“原是我家新招的小夥計養的,舍不得丟掉,既然公主不喜歡,婉娘處理了就是。”


    公主似乎鬆了一口氣,看了一眼沫兒,道:“那倒不用。”


    送走了建平公主,沫兒撓撓頭道:“莫非今年流行凍瘡膏?半天就有兩位公主來買凍瘡膏。我還以為凍瘡隻有吃不飽穿不暖的窮苦人才會有,原來公主也長凍瘡啊?”


    文清憨厚道:“這大冷的天,定是公主體恤下人,買給下人用的。”


    婉娘得意道:“你道我聞香榭的白玉膏就隻能治療凍瘡?這可是冬季護手的靈藥呢。”捧著銀子眉開眼笑,“白玉膏一做好就開市了,生意興隆,大吉大利。”


    〔二〕


    雪又下了一夜,第二天便放晴了。碧藍的天空下,明亮的日光在白雪的反射下晃得人眼睛發暈。氣溫尚且不算太低,太陽一出,雪便慢慢融化,原本潔白的街道很快泥濘一片。偶有馬車駛過,黃灰色的雪泥四處飛濺。


    沫兒握著掃帚,抱怨道:“這還沒去賞雪景呢,就變成了黃泥塘子!”嘩啦嘩啦將掃帚揮得山響,文清傻嗬嗬笑著,將掃在一起的雪一鏟一鏟堆到街道兩旁的樹下。


    一隻髒兮兮的小貓一瘸一拐貼伏著地麵爬到沫兒腳邊,沫兒奇道:“哪裏又來了一隻小貓?和我們的小貓長得真像。”文清也湊了過來,兩人蹲下仔細查看。


    這隻小貓渾身泥汙,辨不出毛色,且濕漉漉的,一簇簇的毛板結在一起,看起來像一隻小刺蝟,鼻梁上有一條口子,上麵有幹涸的血跡。看到文清沫兒兩個,似乎一點力氣也沒了,半眯著眼睛,伏在沫兒的腳麵上輕輕地叫著。


    沫兒也不顧手上的凍瘡,雙手托起小貓,疑惑道:“我怎麽覺得這麽熟悉呢?文清,你快去看看,我們家的小花貓在不在。”


    文清拿起鐵鍬和掃帚,道:“走吧,先抱回去再說,它快要凍死了。”


    婉娘正在大堂調配那些香兒粉兒,未等兩人開口,便道:“小花貓回來了?”


    沫兒一驚,道:“真是我們的小貓?”婉娘在大堂的一角給小花貓做了一個窩,沫兒文清都是不管閑事的,哪裏會注意到小花貓晚上出去。正待細看,小花貓突然無聲翻滾起來,像是吃了什麽不該吃的東西,樣子十分痛苦,一邊翻滾,一邊伸長脖子咕咕嘔吐,直到嘔出一團黑乎乎的東西來,癱在地上喘氣。


    文清連忙打來熱水,連洗了三盆子汙濁的黑水,小花貓才恢複本來的麵目。經仔細檢查,除了鼻子受傷,它的前左腳腳趾指甲斷裂,腳麵腫起。文清奇道:“小花貓來了這麽久,一直好好的,怎麽昨晚突然跑出去了呢?”


    沫兒和婉娘都沒顧上回答。小花貓的嘔吐物裏,有一個拇指高的黑色小瓶子,火漆封口,上麵刻滿了奇怪的符號和花紋。


    沫兒把黑色小瓶子洗幹淨握在手中,一種微弱的力量含著無助和害怕,在他的手心衝撞,他想起昨天婉娘說的那句:小花貓的主人要來了。誰是小花貓的主人呢?


    ※※※


    吃過晚飯,黃三帶著文清和沫兒在火爐邊挑選幹花瓣,婉娘半躺在貴妃榻上,抱著小花貓悠閑地哼著小曲兒。


    天色已晚,沫兒瞥了一眼旁邊的更漏,打著哈欠道:“該睡了吧,明天再揀行不行?”本來看著還相當虛弱的小花貓一個激靈爬了起來,伸了個長長的懶腰,繞著火爐轉了兩圈,又一瘸一拐地在門口徘徊。


    婉娘饒有興趣地看著小花貓,突然問沫兒:“你的手怎麽樣了?”


    沫兒伸過去給她看:“唔,快好了。”聞香榭的白玉膏果然不同,一天的工夫,手背紅腫將消,水泡也癟了,看樣子再用兩天便可痊愈。


    婉娘壞笑道:“嗯,給你便宜點,扣一兩銀子的工錢。”說罷,不容沫兒辯解,簡短道:“換衣服,出門。”蹬蹬上了樓。


    沫兒七竅生煙,對著她的背影齜牙咧嘴地做出各種恐怖表情。文清追問道:“現在?”


    婉娘也不回頭,答道:“快點!”兩人無法,隻好不情不願地收拾了,換上厚棉衣,裹了婉娘遞來的隱身披風。


    推開大門,一股寒氣撲麵而來,小花貓哧溜一下從門內竄出,沫兒本打算穿上木屐,一見來不及了,快步追了出去。


    繁星點點,銀河斜掛,半彎的月兒發出清冷的光。沫兒原還擔心路上泥濘,哪知如今晝夜溫差大,地上的雪泥已經凍得硬邦邦的,走在上麵喀喀嚓嚓直響,幸虧街上空無一人,不至於驚動別人。


    小花貓雖然傷了一隻腳,但跑得飛快,一路穿過聞香榭前的街道,轉而向南,朝長廈門方向跑去。三人在後麵氣喘籲籲跟著,沫兒深悔穿得厚了,出了滿身的汗。足足跟了有半個時辰,來到宣教坊一處圍牆外,小貓爬上圍牆外的老榆樹,一躍翻過圍牆,無法再跟了。


    文清和沫兒麵麵相覷,同問婉娘:“怎麽辦?”


    婉娘笑道:“跑熱了吧?就在四周走走看看。”說著嫋嫋娉婷、舉止優雅順著圍牆往前走去,仿佛這不是冬日黑夜,而是春日勝芳邀月賞花一般。


    兩人隻好跟著。走了不遠,便見前麵燈火通明,兩個碩大的石獅子,垂手肅立的侍衛,高高懸掛紅色宮燈,顯示出府邸主人的不同凡響。婉娘放輕腳步,三人裹緊披風,從門口慢慢走過。


    大門正中的牌匾上書“信誠公主府”。三人小心翼翼,侍衛並未發覺。直到看不見了侍衛,沫兒才問道:“婉娘,你說這信誠公主會是小花貓的主人嗎?”


    婉娘輕笑道:“我哪裏知道?”正待解釋,忽見前麵黑影兒一閃,小花貓竟然又從圍牆中跳了出來。文清叫道:“快追!”


    小花貓溜著牆根跑得飛快,拐了一個彎兒,鑽入草叢不見了。沫兒俯下身子一看,原來草叢處有一個碗口的洞,原是這家院子的排水口。再往前走,卻是一家寺院,門口種著兩顆粗壯的古槐,昏暗的燈光下,隱隱看到高大的門樓上麵寫著“靜域寺”三個字,周圍彌漫著濃重的香燭氣息。


    沫兒乞討時曾聽聞,靜域寺方丈德高望重,精通佛法,每逢他講法之時,講經堂內座無虛席,所以靜域寺在城南一帶頗有一些名氣,但從未進去過。


    婉娘走上前去,仔細觀察了一番。寺門嚴絲合縫,觸之冰涼,也不知道是什麽做的,四扇大門上各雕刻有一個門神,在微光中目露凶光。文清和沫兒兩人看不出任何端倪,隻覺得汗已回落,十分寒冷,巴不得早點回去。


    婉娘用手指在門上抹了一下,放在鼻下聞了聞,嘴角微露笑意,道:“真有趣。走吧。”


    三人轉身,沫兒突然覺得腦後冰涼,仿佛有無數隻眼睛在盯著自己一般,猛然回頭,卻一切如舊,空蕩蕩的街道,肅立的老槐,莊嚴肅穆的大門,沒有一絲異樣。


    〔三〕


    第二天一大早,沫兒起床下樓,看到小花貓已經在它的小窩裏打呼嚕了,除了毛色有些髒汙,倒也沒有新添傷勢。


    吃過早餐,婉娘換了胡服,做男裝打扮,道:“文清套車,我們今天去燒香拜佛。”


    尚不到辰時,天空有一層淡淡的白霧,清冷的空氣一進入鼻腔,讓人周身通徹,精神為之一振。


    三人駕車來到靜域寺,大門已經打開,一個十幾歲的小和尚正在掃地,見三人前來,隻單手行了一個禮,並不多言。


    婉娘背著雙手,閑庭信步在寺門口轉了幾圈。原來門上雕刻的是四大天王,也稱四大金剛,從東到西分別為東方持國天王、南方增長天王、西方廣目天王、北方多聞天王,他們腳踏小鬼,威風凜凜;分別手持刀劍、琵琶、混元傘和狐貂,借喻“風調雨順”。沫兒見婉娘興趣盎然,也連忙湊上去細細觀察。


    婉娘瞟一眼他,笑道:“看到什麽了?”


    沫兒撓撓頭,納悶道:“我怎麽總覺得怪怪的。可是又說不上來。”文清一聽,也睜大了眼睛,認真地看了一遍,道:“哪裏怪?好像很多寺院都有四大金剛的。”


    婉娘輕微搖頭,抿嘴笑道,“走吧,文清沫兒有什麽心願?我們今天專門來燒香呢!”


    ※※※


    靜域寺原是先皇為一位高僧所建,雖然不大,但極為清淨。門內鬆柏巍巍,綠意盎然,梆梆的木魚聲伴隨著嫋嫋的青煙,在冬日之晨越發顯得靜謐幽遠。樹頂的白雪尚未消融,與鬆針上閃亮的冰淩相映生輝,映出團團簇簇的墨綠、灰綠、淺綠來,仿佛冬日的冷風將所有的綠色都趕到這裏來了。


    沫兒還以為自己是來得早的,誰知裏麵已經有了十幾位香客,大多是一些官宦人家的女眷,衣著華美,行止輕柔,好像唯恐驚動了佛祖似的,個個壓低了聲音說話,搞得沫兒和文清也低眉順眼的,不敢高聲喧嘩。


    寺內一進二重,前為天王殿,後為大雄寶殿。有兩個偏院,東偏院是講經堂,後麵是僧房廚房。右側西院為客房。各條甬道都打掃得十分幹淨,雪已經被堆在樹下,沒有一點泥水。婉娘說來燒香,卻不去大雄寶殿,而是向西院的客房走去。


    臨院門口一間僧房裏走出一個二十多歲的和尚,身著土黃色僧袍,厚唇大臉,一副老實模樣,走過來施禮道:“阿彌陀佛,這位施主可是要住宿?”


    婉娘道:“正是。請問這位師父如何稱呼?”和尚道:“小僧戒空。”


    婉娘道:“我帶著兩個童子來神都投靠親戚,可惜親戚外放做官,想借寶刹暫住幾晚,不知可有客房?”一邊說著,一邊朝客房張望。


    戒空道:“有,現在客人不多。”


    婉娘笑道:“師父一看就是好人。你可要給我一間光線好的,要朝南的。”


    戒空也不答話,嘿嘿笑著,帶他們來到北側,打開一間房屋,道:“坐北朝南的就剩下這一間了。”


    小院四周有二十多間廂房,房前屋後種有寶塔般的小鬆樹。唯有西側幾間客房之間留有一塊空地,一邊搭了個草棚,一邊搭了個灶台,是供應熱水之處,一邊堆滿了柴,前麵是一口井,旁邊樹立的竹竿上掛著幾件衣服。


    戒空開了門,道:“每天十文香油錢。那邊有熱水,自己打,每日辰時初、午時中、酉時吃飯,莫要誤點。”轉身便走,婉娘跟著出來,順手塞給戒空一塊碎銀。戒空遲疑了一下,臉上一紅,看周圍沒人趕緊接了過來,放入口袋。


    婉娘嘻嘻笑道:“戒空師父,我一個人住著無聊,有沒有年紀相仿的,師父介紹一下?”


    戒空哦了一聲,指著西廂臨井的一間房道:“西一號房的楊施主是個讀書人,和您差不多年紀,性格也活潑。北邊的房子都是些寄居的鄉紳,西邊還住著幾個窮鬼。”這戒空看起來老實,卻是個俗人,說到窮鬼幾個字時,一臉鄙夷之色。


    婉娘隨意道:“麻煩師父再開一間房,安排我的兩個小廝住下。”指著西廂房對麵的東廂第二間道,“就這一間吧,西廂太潮濕。”


    婉娘走走看看,不住地東問西問。戒空拿了人家的銀子,有問必答,甚是熱心。沫兒看井台後的西圍牆伸過來的藤蔓,奇道:“師父,圍牆那邊也是屬於寺院的嗎?”


    戒空道:“那邊是信誠公主府。”


    沫兒看了一眼婉娘。婉娘仿佛沒聽見一般,壓低聲音道:“戒空師父,聽說這靜域寺金剛顯靈了,有沒有這回事?”


    戒空頓時緊張起來,結巴道:“施主從哪裏聽說?”


    婉娘笑道:“小生隻是道聽途說罷了。我又不愛多管閑事,隻是覺得新奇,勞煩師父講一講。”說著摸出一顆珍珠飛快塞到戒空手裏。


    戒空清了清嗓子,低聲道:“方丈說不讓外傳,既然施主有興趣,小僧就鬥膽告訴你,但請千萬不要四處宣揚。”


    婉娘道:“金剛顯靈,原是好事,為什麽不讓宣揚?”


    戒空道:“方丈說天子腳下,這種事情還是低調的好。”靜域寺共有僧人三十多個,除了方丈、四位座首和四位執事,其他的都是雜役僧。靜域寺周圍多皇家貴胄,所以香火甚為旺盛,加上四位座首做法事的香油錢,竟比一般的大寺院也不差。


    十幾個雜役僧白天裏各司其職,晚上卻要在寺門口輪值。幾個月前尚是盛夏,逢小和尚戒色輪值,半夜尿急,便跑到街道對麵的花叢中撒尿。無意中回頭一看,發現四大金剛在黑夜裏凹凸有致,雙眼精光四射,猶如活了一般,嚇得差點尿到褲子上。


    當時誰也不信,都嘲笑戒色睡迷糊了。誰知過了半月,到戒空值班,半夜有客人投宿,等安置了客人後,戒空檢查了大門準備安歇,竟然發現四大金剛真如戒色所說,威風凜凜地站在門上,眼睛靈動,分明是顯靈了。戒空什麽也顧不上了,隻管跪地磕頭。


    戒空看到金剛顯靈,以為定是自己要發達了,便留了個心眼,誰也沒告訴。誰知十幾天過去,一分錢財沒得到,反而因為走路晃神摔了一跤,摔得鼻青臉腫的,氣得心底暗罵金剛忽悠他。心中鬱悶,偷偷叫了好朋友戒相喝酒,兩人喝多了一說才知道,原來戒相也見過金剛顯靈。如此一來,寺院上下都傳開了,眾僧都為此事高興,唯獨方丈憂心忡忡,當天便召開了大會,宣講了“水盈則溢,溢滿則損”的道理,稱佛門淨地,天子腳下,不宜高調宣揚,告誡各位僧人不得外傳。


    婉娘失望道:“我還以為是什麽好玩的事兒呢,原來這麽簡單。戒空師父忙去吧,我先去給菩薩上炷香。”


    ※※※


    告別了戒空,三人慢慢踱回正殿。文清道:“婉娘,原來你以前聽說過金剛顯靈一事?”


    婉娘抿嘴笑道:“傻文清。我不過是詐他一下。誰知道還真有此事。”


    沫兒疑惑道:“金剛顯靈,對寺院來說本是好事,正好可以擴大名聲,香火就更旺了,怎麽方丈會不同意宣揚呢?”


    婉娘道:“先看看再說。”


    沫兒皺眉道:“你為什麽不問些關鍵的?比如有沒有見到一隻小花貓?”


    婉娘吃吃笑道:“等你來問呀。”


    大殿香客漸多,除了燒香拜佛的,還有一些前來聽經解惑、遊玩吟詩的文人書生,不時有人往功德箱裏投入銅錢銀兩。


    三人來到東院,今日並非講經日,講經堂內隻有三三兩兩的香客,翻看旁邊書架上的經卷。婉娘裝模作樣地看了一番,見後麵一隅門上寫著方丈室,朝沫兒一使眼色,沫兒走上去輕輕敲了門。


    一個小和尚開了門,道:“請問施主有何事?”


    婉娘雙手合十,道:“在下久聞圓通方丈大名,今日特來拜會。”


    這小和尚看起來有七八歲,圓頭圓腦,一臉稚氣,掛著兩吊清涕,不時吸溜一下。看了看婉娘三人,回道:“方丈正在坐禪,請施主擇日再來。”


    婉娘朝著房間道:“不是小生冒昧,實在是有急事想問。昨晚偶經寶刹,見門上金剛靈動,所以今天特來拜會方丈。”


    小和尚一聽,猛吸鼻涕,喜道:“你也看到了?”然後回頭叫道:“方丈,我沒看花眼,確實是金剛顯靈呢!”


    一個低沉的聲音從裏麵傳來:“戒色,無根無據之事,出家人不得信口附和。請這位施主進來說話。”


    小和尚戒色喜滋滋地領了他們進去。房間甚為簡陋,臨窗擺放著一桌一椅,上麵整齊地堆著厚厚的經卷和筆墨紙硯,對麵牆角一個高腳幾上擺了一盆枯木盆景,左邊桌角上放著一個碗口大的黃銅熏籠,裏麵放了熏香,散發出淡淡的香味;靠牆擺著一張木床,床尾一個顏色陳舊的土黃色蒲團,圓通方丈盤腿坐在上麵。


    沫兒隻道能坐上方丈之位的,一定是個慈眉善目的老和尚,哪知圓通劍眉鳳眼,身材挺拔,看起來隻有四十歲上下,黑色長須,白色僧袍,眼神深邃沉靜,神態安詳,頗有高僧之風範。


    見他們進來,圓通微微頷首,吩咐戒色搬了條凳讓三人坐下,對戒色道:“你先出去吧。”態度甚是慈愛,然後轉向婉娘道:“公子說見金剛顯靈,願聞其詳。”


    婉娘施禮道:“小生姓李,長安人氏,來洛陽投奔親友,不料親友外放做官,不在神都。昨晚煩悶,隨意在街上散步,經過寶刹時,突然見門上金剛光影浮動,雙眼精光四射,等走得近了,又無異樣。小生思量,莫非金剛暗示小生仕途有望?故今日特來拜會方丈,求解此事。”


    圓通方丈微笑道:“李施主有此奇遇,也是與佛法有緣。隻是金剛顯靈一說卻不可盡信。李公子既然可以宵禁之後在街上散步,想來也不是常人。”顯然是質疑婉娘說話有假。


    婉娘嘻嘻一笑道:“宵禁之後外出的人多了去了,要是都能被官兵發現,這城裏就不會有盜竊之事了!小生最喜新奇,昨天到達神都天色已晚,什麽都沒看到,小生又有擇席之症,晚上睡不著,聽客棧小二道此處有德高望重的高僧,心下好奇,就偷偷溜了出來。”


    圓通見她說的調皮,還趁機不動聲色地恭維了自己,不禁好笑,道:“這金剛顯靈一事,小寺僧徒也有傳聞。但是經老衲勘察,不過是對麵豪門大宅燈光閃爍,映在門上而已。這幾扇大門原料特殊,雖為木質,卻硬如鋼鐵,幾個雕像打磨的極為光潔,有反光也不出奇。”


    婉娘聽了,沮喪道:“原來如此。小生還以為金剛暗喻我能金榜題名呢。”


    圓通方丈道:“我看李施主印堂發亮,性格機敏,事業定成。”


    婉娘大喜道:“真的?那就好了!”說罷起身,“如此就不煩擾方丈了,小生告辭。”


    圓通方丈道:“所謂金剛顯靈一事,原是以訛傳訛。老衲看李公子是個誠信之人,請李公子勿將此事往外宣揚。”


    婉娘正待說話,突然斜刺刺闖進來一個二十多歲的英俊公子,轉頭看到婉娘三人,怔了一下,隨隨便便施了一禮道:“圓通方丈,在下如今手頭拮據,還要在貴寺再住些時日。”圓通道:“我已經和執事僧交待過了,你隻管住下去便是。”


    那公子斜睨一眼婉娘,眼底微微浮現得意之色,轉身走開。


    婉娘接著剛才的話題,道:“方丈放心。既然不是金剛顯靈,小生自然不會出去亂講。”


    三人回到講經堂,正好講經堂空無一人。婉娘道:“我去燒香,你們倆隨便看看。”


    ※※※


    沫兒和文清在寺院裏瞎晃悠,看見剛才吊著鼻涕的小和尚戒色在打掃回廊,便上去殷勤道:“戒色師父,我們來幫你掃地吧。”


    戒色第一次被人稱為“師父”,十分高興,連忙吸了吸鼻涕,莊嚴道:“不用了。小僧自己掃。”


    沫兒諂媚道:“小師父真厲害,能在這裏出家。”這話越發激起了戒色的榮譽感,他得意地晃了晃光光的小腦袋,像一隻神氣活現的小公雞。


    文清奪過掃把,道:“小師父,不如讓我來替你掃,你先休息一下。”


    戒色年紀雖小,但顯然相當負責,鄭重道:“那可不行,這是方丈要我做的。”聽口氣對方丈十分恭敬。


    沫兒眼珠一轉,誇道:“圓通方丈又有學問,待人又好,連我都想在這裏出家了跟著他。”


    戒色一聽,頓時兩眼放光,喜道:“當然啦。圓通方丈是世上最好的好人。他對我最好了。”原來這戒色是個棄嬰,剛出生幾天被丟在了靜域寺門口,被圓通方丈收留,一直養大至今。


    三人很快相熟,並迅速成為好朋友,從零食、遊戲到愛好無所不談,文清和戒色抓了些樹根上堆的雪,團成一團放在手臂上比賽誰堅持的時間久。見沫兒不來玩,戒色吸溜著鼻涕傻嗬嗬道:“過來一起比賽嘛。”


    沫兒遲疑道:“我的凍瘡還沒好,不敢玩兒,會複發。”


    戒色伸頭看了一眼沫兒的手,道:“你那個有什麽,你瞧我的!”一雙手伸出來,整個手背猶如龜殼一般,皴裂的血口子,潰爛的紫紅色爛肉,竟無一處好的。


    文清倒吸了一口冷氣,驚道:“怎麽會凍成這樣的?”


    戒色毫不在意道:“每年都這樣。”


    沫兒道:“你怎麽不找些油脂擦一擦?”


    戒色道:“等天熱就好了。”然後好像不知疼一般。一邊繼續挖了雪來玩,一邊喜滋滋地道:“方丈今天專門來看了我的手,他最關心我。”


    沫兒看到這幅情形,不由想起去年冬天自己手腳潰爛的樣子,連忙轉移話題,道:“唉,真倒黴,我的小花貓兒丟了。也不知跑到哪裏了。”


    戒色一聽,悶悶不樂道:“我也想養隻小花貓,可是執事師父不讓。他說多我一個吃白飯的就行了,哪能再養一個。嗯,我下次和方丈說。”


    沫兒道:“我這幾天和我家公子住在附近的客棧,小花貓肯定沒走遠。對了,你有沒有看到?”


    戒色摸摸自己的光頭,道:“我今天一大早起床撒尿,見一隻小貓從排水口竄出去了,是不是花貓就沒看清楚。”


    文清和沫兒對視了一眼,沫兒驚喜道:“說不定就是我那隻呢。快說說,它從哪裏竄出來的?”


    戒色傻傻道:“不知道,當時我還迷糊著呢。”


    沫兒道:“等我的小花貓回來,給你養幾天好了。”


    三人正嘻嘻哈哈地說笑,隻聽身後一聲暴喝:“戒色,你又偷懶!”戒空板著一張大臉,一個爆栗敲打在戒色的光頭上,戒色疼得齜牙咧嘴,眼裏含淚叫了聲“師兄”,慌忙抓起掃帚,低頭掃地。文清和沫兒隻得走開。


    兩人走回大殿,見婉娘已經上完香。文清和沫兒也不管上麵供奉的是什麽菩薩,隻管跪下咚咚磕了幾個頭。走出大殿,卻見剛才闖入圓通房間的俊俏公子正在附近晃悠,惹得幾個燒香的年輕女眷心猿意馬,不停地偷看竊笑。


    婉娘上前行了禮,讚道:“這位公子雙眉入鬢,中堂生金,是個大富大貴之相。依在下看,不出三個月,公子定有大財。”


    這人一身儒生打扮,穿了一件圓領湖藍色棉長袍,衣領和袖口繡了同色流雲紋,做工細膩,質地良好,腰間十分誇張地係了條珍珠玉帶,一看就是城中永祥稠莊的出品;五官端正,容貌俊秀,頭上的發髻梳得烏黑光亮,無一根發絲淩亂,但眼神卻有些痞氣。聽婉娘這樣說,並未表現出感興趣的樣子來,反而懶洋洋道:“在下不信算命。”


    婉娘哈哈笑道:“公子既然不信算命,手腕上戴個保命玉做什麽?”


    沫兒朝他的手上看去。那公子慌忙拉伸衣袖,將手腕掩住。原來他雖然衣裳華麗,一雙手甚是粗糙,幾個指關節紅腫,一看便知是凍瘡,手腕上帶了一串黑色的玉珠。


    婉娘拱手道:“在下姓李,看兄台品位不凡,容貌俊雅,在此處相見原是緣分。在下遠道而來,尋親不遇,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著實煩悶,不如我請公子小飲一杯如何?”


    聽說是找人喝酒,他似乎鬆了一口氣,隨隨便便打了一拱道:“喝酒就喝酒。”一副“怕你不成”的表情。


    兩人做了簡單的自我介紹。他自稱姓楊名沙,字自清,柳州人氏,三個月前來到洛陽,一直寄居於靜域寺,就住在西一號房。聽說婉娘也非洛陽人氏,態度稍熱情了些。


    文清沫兒見這人相貌雖美,卻毫無讀書人清雅之風,覺得十分討厭。看婉娘似乎真要請楊沙去喝酒,沫兒使個心眼,上前道:“公子,今天您不是約了學塾的柳公子商談拜會老師嗎?不要誤了時辰。”


    婉娘一愣,恍然大悟道:“哦,對了。”遲疑了一下,轉向楊沙抱歉道:“如此不巧,辜負了楊公子相陪的美意,這場酒在下一定補過。”


    楊沙有些掃興,舔了舔嘴唇,幹笑道:“李兄既然也住在這裏,以後有的是機會,再喝不遲。”


    看了楊沙走遠,婉娘悄聲道:“我先回榭裏,你們倆這幾天就住在這裏。如果戒空問起……”


    沫兒推她道:“走吧走吧,還用你說?不會露出破綻的。”


    婉娘抿嘴一笑,轉身便走。沫兒突然想起,上前嬉皮笑臉道:“婉娘,我再問一句。你怎麽改了無利不起早的本性了?”


    婉娘回身笑眯眯道:“誰說無利了?你沒發現是你笨。”


    ※※※


    中午兩人就在靜域寺吃了齋飯,與小和尚戒色的關係更好了一層,三人嘻哈打鬧,玩作一團,對寺裏的情況了解了個大概。靜域寺周圍多官宦住宅,客房寄居的,大多是前來投奔的遠親或窮親,每天付上一點香油錢,比在外住客棧便宜多了,且地方又僻靜又安全。聽戒色講,楊沙初來靜域寺時十分寒酸,這兩個月才發達起來,出手大方,與寺中眾僧的關係很是不錯。


    但聽戒色的口氣,對楊沙十分不喜歡。沫兒故意道:“我看這人比較討厭。”


    戒色恨恨地道:“哼,他還敢對方丈出言不遜呢。”


    原來能在靜域寺出家的,都要有權貴親戚引薦,在出家剃度之前要捐贈一筆不小的香油錢。小和尚戒色無依無靠,除了幾個大和尚對他還不錯,那些同門的師兄處處以捉弄他欺負他為樂,特別是戒空,專門找他的不是,動不動就將他抓到沒人的地方暴揍一頓,髒活累活都給他幹。但圓通方丈對他十分慈愛,每次見到都會摸摸他的頭,看看他的衣服是否單薄。所以戒色極其崇拜圓通方丈,在心裏甚至希望他是自己的爹爹該有多好。


    前幾日晚上,戒色燒好了水,見方丈屋裏燈還亮著,便走過去想給他送些熱水,卻見楊沙先一步進去。戒色在門口聽到楊沙口氣傲慢,說什麽“快做決定”以及“身敗名裂”之類的話。戒色年齡雖小,也聽出不是好話。在戒色心中,方丈是自己唯一的親人,本來對楊沙印象還好,一見他這個樣子,慢慢便對他心存芥蒂。


    ※※※


    下午時分,文清和沫兒打算回聞香榭拿些衣服,便和戒色告辭,說去客棧拿了行李來。


    沫兒嚐過凍瘡那種又疼又癢、抓撓不得的滋味,熱心道:“戒色師父,我們帶的有治療凍瘡的膏子,等我取了行李來,給你用一下,很快就好了。”


    戒色扭捏了一下,道:“不用了。”


    文清心疼道:“你看你的手成什麽樣子了?我們的凍瘡膏子管用得很呢。”


    戒色得意道:“我有。方丈專門給我的。你倆等一下。”


    文清急道:“不用拿了!還是用我們的膏子好些。”


    沫兒卻感了興趣,道:“真的?給我看看。”戒色帶了他們二人,鬼鬼祟祟地繞到西院柴房,從後麵牆洞裏拿了一個小瓶子,小心翼翼地捧著——白色玉瓶,圓肚大口,除了聞香榭的白玉膏,哪裏還有這麽精致的香粉?


    沫兒伸手想拿過來看,戒色縮了縮手叫道:“小心摔了!”看樣子極其寶貝。


    文清疑惑道:“戒色,既然你有凍瘡膏,怎麽不用呢?”


    戒色湊在鼻子上用力地聞了聞,甜甜地笑道:“真香!這是方丈給我的,我舍不得用。再說了,”他探頭看看戒空住的房間,悄聲道,“要是被戒空師兄看到,他一定會搶了去。”


    文清道:“你偷偷用不就行了?”戒色的小眼睛閃了一下,不出聲,將白玉膏又小心地藏了起來。文清還要再勸,卻被沫兒拉住了。


    文清不會明白,一個無人疼愛的孩子對愛的渴望。戒色任由凍瘡潰爛,除了不舍得用外,也許還有另外一層意思:就讓手這麽潰爛著,可以多得到一些圓通方丈的關心和愛護。


    ※※※


    如今這事十分蹊蹺,沫兒腦子亂糟糟的,理不清思路。小花貓的主人到底是誰?金剛顯靈是真是假?楊沙何以在圓通方丈麵前有恃無恐?圓通方丈怎麽會有聞香榭的白玉膏?


    沫兒想得頭大,扭頭看了看神情恬淡的文清,問道:“文清,你說到底誰是小花貓的主人?”


    文清老實道:“你這麽聰明都不知道,我哪裏知道?”


    沫兒道:“你說圓通方丈的白玉膏從哪裏來的呢?我們的白玉膏一共就賣給了信誠公主和建平公主,誰送給圓通方丈的?”


    文清羞慚道:“你知道我向來愚笨。不過圓通方丈長得又好,人又有學問,便是哪個公主前來拜佛送他一瓶也是正常的。”


    〔四〕


    回到聞香榭,黃三仍在忙著做各種胭脂水粉,婉娘卻不在。兩人收拾了衣服,拿了黑色披風,沫兒順便把白玉膏帶上,重新回到靜域寺。


    吃過晚齋,兩人便回到了房間。閉門鼓敲過,兩人穿戴整齊,裹上披風,搬了凳子坐著門邊,緊盯著對麵的動靜。


    這間房是東一號,正對著楊沙的西一號,旁邊是敞開式的柴房和水房,掛著一個昏黃的燈籠,將對麵的一切一覽無餘。


    夜已經深了,周圍一片安靜,甚至能聽見隔壁房客的呼嚕聲,對麵仍不見有何動靜。楊沙自從晚上進房間後,除去了一次茅房、打了一次熱水外,再沒出來過。


    沫兒困得眼皮打架,文清推他道:“你去床上睡吧,小心在這裏著了涼。我來看著。”


    也不知過了多久,沫兒突然覺得臉上一涼,睜開眼睛,見文清用冰冷的手指捏他的鼻子,指指窗外,一個激靈爬了起來。


    對麵的柴房突然傳出窸窸窣窣的聲音。文清附耳道:“那些柴後麵有人。”聲音響一會兒,又停一會兒,聽起來像是有老鼠在啃什麽東西,若不是細心留意,決不會想到人身上去。過了良久,一個身影才小心地出現在微弱的燈光下,黑色連帽長袍將臉遮得嚴嚴實實,看個頭不是很高,胖瘦卻看不出來。黑袍人繞過柴垛,走到西一號門前,門突然打開,黑袍人閃身進去了。


    文清和沫兒對視了一眼,裹緊披風,正準備推開房門出去探聽,卻見自己窗外一個黑色影子一閃。兩人連忙一動不動,保持安靜。


    半炷香工夫過去,沫兒正在考慮要不要出去,對麵西一號門開了,黑袍人躡手躡腳地出來,繞到柴房後麵不見了。


    兩人很是喪氣,白白守了一個晚上,一點有用的消息也沒得到。


    ※※※


    第二天一大早,文清和沫兒便起了床。先看了窗下,靜域寺地上都以碎石鋪就,一點痕跡也沒有留下。兩人又來到對麵柴房。


    小和尚戒色吊著兩條清涕,打著哈欠坐在鍋頭前燒水。戒空站在院子口指手畫腳,吩咐其他和尚幹活,還時不時回頭瞪戒色兩眼。戒色見兩人過來,高興道:“兩位施主早!”


    文清笑道:“你還是叫我哥哥好了,我聽‘施主施主’叫得怪別扭的。”戒色認真道:“不行,方丈說要叫施主。”


    趁文清和戒色聊天之際,沫兒飛起一腳將地上的一顆小石子踢向柴堆,柴堆嘩啦啦一陣響,沫兒叫道:“好大隻老鼠!”快步向柴房後麵追去。


    柴房是敞開型的,大堆的柴火靠牆碼著。沫兒扒拉了幾下,便發現柴堆的後牆上出現一個圓圓的洞口,僅可供一人鑽過,連忙將洞口重新掩蓋好,拍了拍手回到戒色旁邊。


    戒色笑嘻嘻道:“抓到老鼠了沒?”


    沫兒道:“沒有,給它跑了!”


    戒色嗬嗬笑道:“當然抓不到,我們這裏根本就沒老鼠!”


    沫兒本想問,是不是這裏有佛祖保佑所以沒老鼠,就聽婉娘大聲和戒空和尚打招呼,聲稱昨晚喝醉了酒宿在了朋友家裏,連忙走了過去。


    婉娘道:“兩個小鬼,我們今天有事,走吧。”


    黃三趕著馬車候在門前,三人裝作不認識黃三,談了價錢,繞向城東。等靜域寺已經看不見了,沫兒方才將昨晚所見之事細細地講述了一遍。


    婉娘笑道:“不錯,這就是收獲了。”


    沫兒道:“我看那個洞口通向的是信誠公主府。你說這個楊沙會不會是公主的親戚,所以才敢對方丈不恭?”


    婉娘反問道:“你們倆覺得楊公子長得怎麽樣?”


    沫兒奇道:“怎麽突然問起這個問題?”


    婉娘連聲催促,嘻嘻笑道:“快說快說!”


    文清老實道:“他長得很漂亮。”


    沫兒不耐煩道:“男的要那麽漂亮做什麽?一副痞裏痞氣的樣子,一看就是在江湖上混的。”


    婉娘莞爾道:“你覺得沒用,可是好多人就喜歡外表長得美的,哪管他痞氣不痞氣!”


    沫兒突然想起乞討時幾個年齡大的乞丐經常說的男女愛慕、喜歡之類的話,吃了一驚,道:“這……不會是公主看上他了吧?”


    文清雖然比沫兒大一些,但對這種事情更加不懂,道:“怎麽可能?”


    婉娘笑道:“怎麽不可能?他長得可真漂亮呢。”


    ※※※


    馬車在城東幾個坊兜了一大圈子,回到聞香榭。原來今天要將兩位公主的香粉做好送去。信誠公主定製的胭脂、花鈿、眉黛、玫瑰香露等已經備好,而建平公主因為定製了一款金色花黃,所以要專門再做。


    黃三去準備做花黃的底料,婉娘帶著文清沫兒一起上了三樓。


    三樓沫兒已經來過幾次了,但對裏麵的東西還是一知半解。他又貪玩,不到用的時候也不惦記著多學多問,所以今天上來還是照樣新奇得很。


    婉娘打開三樓頂端的房間。房間被隔成兩部分,一大半都被氈毯子圍了起來,一小半還是擱架,上麵放著一些不知名的花草。原來放出血菌的地方,放了一塊朽木,上麵長了一大叢金黃色的蘑菇;那顆龍鱗草上麵的花兒更加閃亮,猶如撒了金粉在上麵一般。


    沫兒東張西望,道:“出血菌呢?”


    婉娘指著氈毯道:“天氣寒冷,收在暖毯裏了。”


    文清戴上手套,用小刀將金黃色的蘑菇從根部割下,放在沫兒端著的玉盆裏;然後將龍鱗草上麵的花采了三朵。


    沫兒看著蘑菇色澤金黃,肉質飽滿,想起以前吃過的野蘑菇,鮮香滿口,不禁咽了口水,道:“這個用來做菜應該也不錯。不如我們留一半,中午炒來嚐嚐。”


    婉娘伸手在他的腦袋上敲了一記,嗔道:“服了你了,真是什麽都能聯想到吃的。這棵赤菌,我培養了三年,今年才發出這麽一叢來,還指望它賣個好價錢呢!”


    沫兒白她一眼:“財迷!”


    婉娘瞪他一眼:“饞貓!”說罷眼珠一轉,道,“你若再和我簽二十年的賣身契,我今日就將它煮了給你吃,如何?”


    沫兒氣哼哼道:“想得美!”


    這種赤菌,原是蘑菇的一種,但不同在於,其他的蘑菇澆的是水,這種菌除了要澆水,還要定期淋油。從它發出菌孢之日起,每三天就要用上好的清油緩緩澆灌根部,半個月後長成。沫兒用手指摸了一下赤菌的表麵,果然光滑油膩。


    回到廚房,黃三搬出一個石臼,將赤菌放入。這赤菌一經搗爛,竟然變成了金色膏狀,質地異常細膩。然後拿過那三朵龍鱗花。入冬以來,龍鱗花雖然仍長在植株上,但已經變得幹燥異常,稍微研磨,就成了金粉。文清道:“這是做什麽用的?”


    婉娘將膏裏放入龍鱗花粉,又加了一些薔薇粉,拿了一隻玉簪在石臼中快速攪動,道:“這種菌從內到外含有油脂,通體金色,搗碎了之後用來做金色華黃最好不過。但如僅有這一種,貼在臉上很快就會變淡,所以要加入龍鱗金粉,可以保持金色持久。薔薇粉是用來調節香味的,可衝抵赤菌產生的衝味,產生幽香。”


    調好了花黃,婉娘指揮著文清和沫兒用玉瓶兒裝了,一共裝了三小瓶子,給建平公主兩瓶,餘下一瓶自己收了。回樓上換了女裝,仍由黃三趕車,前去送貨。


    建平公主府在興教坊,與信誠公主府、靜域寺一路之隔,隻是建平公主府的大門開在了南麵,是以文清沫兒一直未注意。


    婉娘指揮黃三趕車經過靜域寺門口,拐了兩個彎兒就到了建平公主府前,三人正打算下車,對麵來的一頂小轎中走出一個十六七歲的女子,白淨臉麵,卻是信誠公主的侍女懷香,朝四周看了看,低頭快步進了建平公主府。


    婉娘突然道:“文清沫兒別下車,三哥,快點,我們先去信誠公主府。”黃三一路快馬加鞭,很快就到了信誠公主府。遞了名帖進去,不久就有一個小廝前來想請。


    文清捧了香粉,三人跟著小廝進了府中。公主府雕梁畫棟,飛脊紅簷,甚是氣派,更難得的是侍女侍衛幾十人連一個咳嗽聲都不聞。沫兒心想,果然是皇家威嚴,不同凡響。


    小廝領了他們到二門,換由一個微胖的青衣侍女帶路。再往前走,到一個圓形門前站住,迎麵過來一位個頭稍高些的侍女,兩人竊竊私語,高個侍女似乎有些為難,看樣子是討論是否帶他們見公主。


    婉娘在一旁笑道:“兩位姐姐沒有請示過公主嗎?公主親自去定的香粉,要我送來,還要我講一些香粉的用法呢。”說著將印有信誠公主名號的香粉單子遞過去。高個侍女接過來,看了一下,低聲對另一個道:“懷香姐姐沒回來呢。”


    領他們前來的侍女道:“前天不是懷香姐姐交代說若是有人來送香粉,就請進來麽?”


    高個侍女遲疑了一番道:“公主這個樣子……”


    領他們來的那個侍女頓足道:“反正我不管了,周媽叫我呢!”竟然快步走開。


    高個侍女無法,隻好帶了他們三個往裏走,但眉眼之間似乎有些忐忑。


    繞過一片枯黃的竹林,穿過一池水塘,來到一個極為僻靜的所在,竹製的小樓牌匾上書“聽竹”二字,隱隱可聽到靜域寺的誦經聲。門口幾位侍女屏氣靜立,見高個侍女過來,其中一個道:“怎麽不等懷香姐姐回來?”


    高個侍女為難道:“公主親自定的香粉,人家送貨來了。今天公主怎麽樣?”


    一個侍女往裏麵探了探頭,道:“還好。”


    高個侍女回頭對婉娘道:“請先等一下。”自己走進去請示,一會兒出來道:“進來吧。公主有請。”


    這裏看起來是一間書齋。臨窗一張桃花木書桌,桌前擺一花藤小椅子,書桌上放在厚厚一疊經卷,旁邊筆硯精良,纖塵不染;右邊一個斑竹貴妃榻,壁上懸著一張古琴;屋中擺放了一個大的桃形暖爐,房間裏甚是暖和。一側靠牆是高高的書架,上麵整齊地擺放著書籍和一些古樸的小玩意兒;但另一側,卻不合時宜地掛了厚厚的金色簾布,與書齋的淡雅清新極不相襯。


    高個侍女回道:“公主,您要的香粉送來了。”簾布後麵“嘩啦”拋出一個木雕的筆筒,一個尖利的聲音叫道:“出去!”高個侍女連忙退出。


    婉娘輕輕道:“聞香榭婉娘求見公主。”


    簾布後麵沒了聲息。沫兒看看婉娘,輕輕走上前去,將簾布撩開一角。原來裏麵放了一張寬大的軟塌,一個二十六七歲的女子,未施粉黛,穿了一件鵝黃色雲煙衫,靜靜地坐著榻上,雖五官精致,臉蛋嬌媚,但目光呆滯,眼神渙散,猶如雕像一般。這大冷的天,竟然赤腳踩在地上,屋裏雖有暖爐,仍凍得腳趾發紅。


    沫兒鬥膽伸手在公主麵前晃晃,公主視而不見,連眼睛都不眨一下,回頭低聲問道:“公主怎麽了?”


    婉娘盯著公主仔細打量了一會兒,正要說話,隻聽外麵道侍女道:“懷香姐姐回來了!”


    話音未落,懷香急匆匆走了進來,見了婉娘等人,顧不上打招呼,隻管走進抱起公主雙腳一邊揉搓一邊放入懷中,柔聲道:“公主,你怎麽不聽話呢?這麽冷的天,小心腳凍壞了!”沫兒見懷香對公主體貼入微,不禁心生好感。


    聽到“凍壞”兩個字,公主一動,眉頭微皺,似乎在竭力想什麽,半晌才慢吞吞道:“凍瘡!”


    懷香將公主的雙腳放在榻上,輕輕地拍拍她的背部肩頭,安撫道:“公主放心,不會有凍瘡的。快躺下。”


    公主突然尖叫道:“出去!”


    懷香慢慢扶著公主躺下,又仔細地給她蓋好被子,道:“公主乖乖睡覺,醒來就好啦。”


    服侍公主躺好,懷香擺擺手,帶著婉娘三人走出書齋,在門口對那幾個侍女罵道:“我就出去一會兒,你們怎麽照顧公主的?”


    一個侍女低聲分辯道:“公主不讓我們進去!再說,她有時清醒,有時糊塗的……”


    懷香眉頭一擰,想要發脾氣,看了看跟在後麵的婉娘三人,忍著怒氣,道:“等下公主醒來,趕緊叫我。你們侍候我不放心。”


    懷香帶著婉娘來到書齋旁邊的東廂房,歉然道:“不好意思,讓婉娘久等了。”


    婉娘探詢道:“公主她?”


    懷香等斟茶的小侍女出去了,方才長歎了一聲,道:“婉娘有所不知,公主病了,時好時壞,好的時候還能叫出我的名字,壞的時候就癡癡呆呆,有時還暴躁異常。”


    婉娘關切道:“我記得信誠公主一向文靜賢淑,聰明好學,怎麽突然就得病了呢?”


    懷香道:“也不知道怎麽回事。大概兩三個月前,一天早上,我見日頭大高了公主還未起來,便去叫她,卻見她呆傻躺著,見了我像是不認識一般。叫了禦醫來看,說是可能受了驚嚇,開藥吃了,又請了大師招了魂,也不見好。”


    婉娘驚訝道:“既如此,公主前幾日怎麽還能去聞香榭裏定製香粉?”


    懷香苦笑道:“她有時也會清醒過來。但思維不是很清晰,以前的伶俐勁兒全沒了。”


    幾天前,一場大雪似乎突然觸動了公主什麽,見到了懷香,竟然一口叫出名字。懷香大喜,以為公主好轉了,誰知她拉著懷香翻來覆去隻有一句話“香粉,凍瘡膏”、“香粉,凍瘡膏”。無奈,懷香隻好帶她去了聞香榭。


    “去了聞香榭之後,她又變得呆傻,一坐就是一天,不說話,不吃東西。”


    婉娘悄聲道:“駙馬呢?”


    懷香蹙眉,低聲道:“駙馬他……公主剛病時他幾天還來看一次,如今……多天沒來了。”


    信誠公主在一眾公主中出身低微,聖上並不看重,又無親兄弟姐妹,所嫁駙馬也是聖上指婚,哪有什麽感情可言。聽起來大唐公主風光無限,實際上卻是孤家寡人一個。如今病了,聖上下了一道關心的手諭,並派了禦醫來,便算是仁至義盡。駙馬也裝模作樣找了法師作法,但看望次數越來越少。一個月前,更是借口方便照顧公主,將公主起居安排在這個僻靜的聽竹書齋,一次也沒來過了。如今安排照顧公主的侍女小廝也越來越少,公主的生活就全由懷香照顧。


    懷香歎氣道:“我也沒了法子,想我們公主沒病的時候,和建平公主來往較多,我剛才就去了建平公主府中,看能不能請建平稟告聖上,另找個禦醫來瞧瞧。可是偏巧今天建平公主不在府中。真不知怎麽辦才好呢。”


    三人從公主府出來,一路上沫兒若有所思。上了馬車,婉娘道:“沫兒,你瞧著公主怎麽樣?”


    沫兒遲疑了下,道:“我隻能看到信誠公主眉心發暗,心神不凝。”


    文清悶悶道:“以前總以為公主定是眾人捧著護著,要什麽有什麽。哪知像信誠公主這樣,連小門小戶家的女兒也不如。”


    婉娘道:“這話說得極是。”


    沫兒問:“婉娘,你以前見過信誠公主嗎?”


    婉娘道:“當然見過。她在我這裏訂過香粉,性情恬淡,知書達禮,是我認識的這些個公主裏少見的。”


    文清突然如開竅了一般,道:“既然信誠公主以前不傻,如今突然變傻,定是發生了什麽事情。隻要我們找到根源,就可以幫公主治好了,是不是?”


    婉娘讚許道:“文清說得沒錯。”


    沫兒道:“婉娘,小花貓吐出來的那個黑色瓶子還在嗎?”


    婉娘伸手道:“在呢。”原來竟然一直在她手中握著。兩人對望了一眼,彼此心照不宣。


    馬車駛向建平公主府。門人稱建平公主不在,婉娘將香粉送去,去賬房支了銀兩,很快便回來了。


    〔五〕


    下午沒有再去靜域寺,在聞香榭裏整整忙活了半天,磨製水粉,蒸淘花露,累得沫兒隻叫苦,連聲追問什麽時候回靜域寺。


    吃過晚飯,婉娘聲稱要他們倆加強學習,斜靠在貴妃榻上,不緊不慢地指著擱架上擺的各種各樣香粉花露,一一介紹原料、性情、配伍、禁忌等。


    沫兒忍了良久,眼看已近亥時,婉娘尚未有住口的意思,實在無法,隻好轉向文清道:“文清,你說昨晚那兩個人還會出現嗎?”


    文清正聽得專心,被沫兒冷不丁一問,茫然道:“什麽兩個人?”


    沫兒急道:“就是那個穿黑袍的和那個沒看到的人啊。”


    文清搖頭道:“不知道。”


    沫兒擠眉弄眼道:“不管來不來我們都要去守著才對呀,否則如果來了,豈不是錯過了?”


    文清連忙點頭稱是。


    婉娘板著臉道:“好好聽講!整天不學無術的。以後香粉製作就靠你們倆了!”


    兩人無奈,隻好繼續聽下去。沫兒心不在焉,見小花貓一個晚上都蜷縮在窩裏,便伸手去逗它,還以為它肯定會一骨碌爬起來和他一起玩,誰知小花貓隻是伸出粉紅色的小舌頭舔了下他的手指,照樣無精打采地趴著,不時朝窩裏嗅嗅,低聲哀鳴幾聲。


    沫兒好奇,一把抱起小花貓,見它身下有一個紅色的小瓶子,同前天早上吐出的黑色瓶子一樣大小,上麵雕刻著古怪的花紋和符號,不由得驚叫道:“婉娘,你看!”


    婉娘正在精神奕奕地講麝香的製作,見沫兒搗亂,隻好停住。


    沫兒將小花貓放下,舉著紅瓶子道:“怎麽回事?又出現一個怪瓶子?”


    婉娘卻不答,頓足道:“我這麽有耐心地授課……哼,過會兒我就考考你們倆,答不出明天不許吃飯。”


    沫兒嘟囔道:“真是,做先生還做上癮了!”文清伸頭過來看看小瓶子,又看看小花貓,擔心地道:“這個小紅瓶子是不是也是小花貓吐出來的?它瘦了好多啊。”


    埋頭挑揀花瓣的黃三比劃了一陣子,文清和沫兒才明白。原來昨晚小花貓又出去了,早上叼了這個瓶子回來。今天一天它就守著這個瓶子,不吃不喝,精神不振,像是生病了一般。


    沫兒埋怨道:“你看小花貓都成什麽樣子了,一點也不關心!”


    婉娘伸了個懶腰,道:“啊喲,累死了。原來義塾的先生不是好做的。”走過來抱起小花貓,輕輕拍拍它的背,柔聲道:“不用擔心,不出三天,事情就完結啦。”


    ※※※


    閉門鼓剛剛敲響,沫兒哈欠連連,眼皮幹澀,正準備上樓睡覺,卻聽婉娘道:“換衣服,我們今晚住靜域寺。”恨得沫兒牙根癢癢。


    今晚天色陰沉,月亮隱入雲層不見,地上灰蒙蒙一片。三人順著街道一路向南,然後向東,來到了信誠公主府前,遠遠地躲在路邊的大樹後麵。


    一時天地靜如止水,除了隱隱傳來巡夜官兵整齊的腳步聲,所有的生息都隨著月亮一起隱遁了。沫兒和文清斜靠在樹幹上,閉目打盹,隻聽婉娘低聲道:“來了!”先聽到一陣極其細微的腳步聲,接著見一個黑影輕手輕腳地從街角走過來。


    沫兒探出頭來,想趁著公主府前的燈光看清來人的模樣,哪知同昨晚一樣,來人裹著一件黑色寬大袍子,將頭臉遮得嚴嚴實實。


    婉娘等還以為黑袍人要進公主府,卻見他躲躲閃閃,繞到街道對麵的小道上,繼續往東走去,連忙跟了上去。


    又走了約大半裏遠,黑袍人穿過馬路,來到公主府圍牆外一處角門前停下,角門上掛著一盞鳳頭宮燈,卻並未點亮。門裏響起金屬的輕微碰撞聲,接著角門打開,黑袍人鑽了進去,角門嘩啦一聲重新栓上。


    文清悄聲道:“怎麽辦?我們要不要跟進去?”


    婉娘噓了一聲,閃身躲在一邊。又一個身材高大的黑衣人鬼鬼祟祟地跟了過來,也來到角門處,輕輕一推,見門已拴上,冷哼了一聲,拿出一個什麽東西,從門縫了撥了一會兒,門閂打開,閃身走了進去。


    沫兒皺著鼻子,輕輕拉婉娘的衣袖,悄聲道:“你聞到了沒?”婉娘看他一眼,道:“白玉膏。走吧,跟上。”


    第二個黑袍人開了角門後並沒有拴上,三人跟了進去。鑽過一段濃密的花叢,前方是枯黃的竹林,精致的小橋,沿路掛了幾盞宮燈,卻是今天上午來過的聽竹書齋。


    三人穿著披風,雖然別人看不見,但仍然小心翼翼,唯恐碰到了周圍的花木鬧出大的動靜來。未近書齋,沫兒眼尖,已經看到前麵的黑袍人躲在了窗前的竹子後。這下比較難辦,靠窗的位置是觀察書齋的最佳方位,如今被黑袍人捷足一步。


    婉娘仔細觀察了一番,附耳道:“第一個黑袍人進了書齋,房門應該一推就開,沫兒你偷偷溜進房間,盡量看清他是誰,那窗子甚大,我們躲在窗外另一邊即可。文清一定要注意,屏住呼吸,千萬不能驚動窗外的這個黑袍人。”


    沫兒依言,裹緊了披風,輕輕溜到書齋門前。一陣輕風吹過,竹林發出嘩啦啦的響聲,沫兒趁機推開房門溜了進去。躲在書架旁邊一動不動。


    一個奇怪的聲音道:“怎麽了?”侍女懷香走從簾布後出來,打開門看了看,道:“沒事,是風兒將門吹開了。”


    這麽說,在裏麵打開角門的就是這個懷香了,其他的侍女顯然也被提前支走。沫兒心裏極不舒服。上午看到懷香悉心照顧公主,對她印象甚好,沒想到都是假的。


    透過厚厚的簾布,隻能看到黑袍人一個模糊的背影。沫兒正在遲疑找個什麽樣的方式進入簾布後麵,卻見黑袍人走了出來,臉上帶了個昆侖奴麵具。


    懷香垂首站著,低聲道:“怎麽樣?”


    黑袍人怪聲怪氣道:“我看不好。”他的聲音聽起來不男不女,低沉中夾雜著尖利的噝噝聲,如若不是本來就這樣,就是故意隱藏,不想讓人聽出他的聲音。


    懷香的淚水在眼眶裏打轉,道:“還有沒有辦法治好?”


    黑袍人冷哼了一聲道:“你以為這是玩兒嗎?想怎樣就怎樣?”


    懷香捂著臉抽泣起來。黑袍人重重地歎了口氣,從衣服裏麵拿出一個荷包來,道:“給你,找個機會離開這裏。”


    懷香遲疑著沒接,低聲道:“不是說好……隻需三個月便治好的嗎?”


    黑袍人不耐煩道:“實話和你說了吧,她不可能好了……那東西丟了。”


    懷香的聲音猝然大了起來,帶著哭腔道:“你說過會好的!怎麽會丟了的?”


    黑袍人慘笑了一聲,“你以為我想的嗎?回不了頭了!”過去撩開簾布,朝裏麵看了一陣,道:“你這兩天找機會見見他,走吧。”


    懷香張嘴想要說什麽,卻沒出聲,默默地送黑袍人出去。沫兒不敢輕舉妄動,仍然蹲在書架後麵。


    兩人的腳步聲漸漸走遠,沫兒站起身正想溜出房間看看,卻見門開了,另一個黑袍人走了進來。盡管帽子拉得低低的,遮住了大半個臉,但沫兒一看到他薄薄的嘴唇和俊秀的臉型,還是一眼認了出來——卻是楊沙。


    沫兒吃了一驚,連忙退後蹲下。楊沙似乎感覺到什麽,疑惑地朝沫兒蹲著的地方看了看,發現並無異常,方才大步走過簾布處,將半邊簾子嘩啦一聲打開。簾子後麵的景象一覽無餘。信誠公主靜靜地躺在軟榻上,一張小臉精致柔美,猶如一個睡美人。楊沙站在榻前,佇立良久,然後突然從懷裏拿出一支細細的銀簪,朝公主的眉心紮去。


    他背對著沫兒,因此沫兒看不見他的表情,隻看見他彎腰紮向公主,頓時心怦怦直跳,雖然知道婉娘和文清正在窗外,但害怕來不及,一時站起身來就準備撲過去。卻見此時門嘩啦被打開,懷香衝了進來,一把將他手中的簪子奪過去,低聲喝道:“你做什麽?”


    楊沙一愣,站直了身體,低聲道:“怕什麽?我不過是試試而已。”


    懷香細心地將被角掖好,重新拉上簾布,拉著楊沙走到書架旁,皺眉道:“你怎麽來了?”


    楊沙嬉笑著道:“我怎麽不能來?我想你了,就來了。”


    懷香探頭朝門外看了看,焦躁道:“昨晚才見過,想什麽想?這裏不能久留,你快走吧。”


    楊沙一把摟住懷香,“你就不想我嗎?”


    懷香推了他一把,沒有推開,便將頭斜靠在他的肩頭上,嗚咽道:“你看公主成了這個樣子,怎麽辦?”


    楊沙朝簾布瞟了一眼,隨隨便便道:“剛才那人來做什麽?”


    懷香抽泣起來,“我找他來,給公主治病。”


    楊沙道:“你對公主倒也盡心。”


    懷香絞著手指,低聲道:“公主待我不薄,可我卻……唉,如今可怎麽辦好呢?”


    楊沙隨意道:“有什麽怎麽辦的?公主中邪了,得了失心瘋,和你有什麽關係?”


    懷香道:“唉,我怎麽能就這麽走了?你說……”


    楊沙打斷道:“你有沒有和建平說那件事?”


    懷香掙脫他的懷抱,頓足道:“我沒見到建平公主。建平公主要知道是我……不定將我殺了呢,再說圓通德高望重,憑什麽建平會幫你?如今我們公主這個樣子,我實在後悔得要死。”


    楊沙從背後擁懷香入懷,在她耳後道:“好了好了,我自己說。我還不是想讓你一輩子有個依靠?你放心,我會對你好的。”


    聽了這話,懷香猶如酥了一般,原有的埋怨化作一腔柔情,軟綿綿道:“那個方丈的位子有什麽好?我看一般得很,整天像個清水衙門似的。你做什麽不成,非要去做和尚?”


    楊沙一邊撥弄著她的耳垂,一邊嗅著她頭發的香味,道:“你這就是婦人之見了。建平幫不幫的無所謂,我自有辦法讓圓通老和尚自願退位。哼哼,我算過,這小小的靜域寺,一年的香油錢是一個知府俸祿的幾倍呢。”


    懷香皺眉,待要說什麽,被楊沙打斷,“你不用管了,在這裏好好侍候你的公主。如今我們年齡尚輕,我答應你,隻做三年,撈夠了做生意的本錢,我便和你遠走高飛,生兒育女,如何?”


    懷香聽到最後一句,驚喜道:“真的?”回身握住了楊沙的手,道:“其實如今我手頭攢下的銀子,若是省吃儉用,也是夠用幾年的了,做個小本生意或開個小店,過日子不成問題。我跟著公主這幾年也看透啦,吃得好穿得好又能怎麽樣?什麽榮華富貴都是假的,還不如找個愛自己的人簡簡單單地生活,哪怕跟他吃糠咽菜也好。”


    楊沙極其溫柔道:“我想的何嚐不是同你一樣?你放心,到時我一定騎高頭大馬迎娶你。”他的臉正對著沫兒,沫兒看得清清楚楚,他口裏說得情深義重,眼睛裏卻全是憤懣和嘲弄。


    懷香猶自陶醉在對未來生活的希冀中,楊沙推開她,道:“他剛才給了什麽?”


    懷香往桌上一努嘴巴,“我本來不想要的。”


    楊沙一把抓起放在書桌上的荷包,倒了出來,見隻有四個金錠,憤憤道:“就這一點東西,就想打發我了?哼!”


    懷香低頭道:“唉,你總是這樣,這本來就是事前說好的價錢。”


    楊沙道:“你知不知道他的來曆?”


    懷香道:“幹嗎?他每次來都是悄無聲息的,我沒見過他的臉。”


    楊沙道:“你今天怎麽找到他的?”


    懷香悶聲悶氣道:“當初約好的,如果要找他,就在角門上麵掛個鳳頭宮燈。要不是這幾天公主病得越來越嚴重,我一輩子都不想見到他。”


    楊沙沉思道:“我擔心他不肯聽我的。要趁機多找些證據才行。”


    懷香急道:“他神出鬼沒的,又會邪術,要在神都殺個人還不跟玩兒似的?你快打消了這念頭吧!別到最後偷雞不成反蝕一把米。——不如聽他的話,我們走吧。”


    楊沙哂道:“別理他。他說讓走我們就走?”


    懷香哽咽道:“如今為了你,我可是什麽都拋棄了!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怎麽辦?”


    楊沙眯起眼睛,吊兒郎當道:“娘子,你太小瞧你相公的能力了!走著瞧,嘿嘿。”


    這一聲“娘子”,讓懷香心裏一顫,猶如喝了蜜一般甜滋滋的。她拉起楊沙的手道:“你的手怎麽樣了?”


    楊沙甩開手道:“快好了。”


    懷香讚道:“聞香榭的東西可真不錯。”


    公主突然輕咳了一聲,懷香飛快跑進去,看公主無事,方走了出來,不安道:“你還是快走吧。當值的侍女一會兒就要來了。”


    楊沙戀戀不舍,附耳道:“你明晚……”後麵的沫兒卻沒有聽到。


    懷香臉上騰起一片紅暈,扭捏道:“不去了吧。你住在寺院裏,被人發現了可不太好。”


    楊沙熱烈道:“哪有人發現?你放心好了。明晚我在那裏等你。”說完在懷香的臉上香了一香。


    ※※※


    等懷香送楊沙走,沫兒趁機溜出書齋,與婉娘和文清尾隨離開。


    看著楊沙偷偷進了靜域寺的大門,婉娘輕輕笑道:“這個楊沙原來覬覦方丈的位子啊。”


    沫兒道:“懷香被騙了,這個楊沙可不是什麽好人。”


    文清歎道:“為什麽他們要害公主?”


    婉娘道:“無非是因為欲望罷了。”走到靜域寺大門前,伸手摸了一遍金剛,然後拉著文清和沫兒來到寺前東側柏樹旁,遠遠地看著。


    沫兒奇道:“不回去,站這裏做什麽?”婉娘笑而不語。


    天上雲層漸漸退去,月亮露出了半彎笑臉。清冷的月光穿過柏樹枝椏落在靜域寺的大門上,形成斑駁的光點。大門上的金剛突然發生了變化,原本和善的麵龐變得怒目圓睜,發出若隱若現的金光,手中的刀劍、琵琶、混元傘和狐貂不知何時變成了一條條詭異的金蛇,腳下的小鬼蠢蠢欲動,呼之欲出。


    沫兒嗅著空氣中的香味,若有所思,文清差點驚呼出來,連忙自己捂住了嘴巴。婉娘拉了兩人就走。


    三人走著回聞香榭。沫兒突然道:“不對!”


    文清道:“什麽不對?”


    沫兒道:“昨晚我們看到的那個進了西一號的黑衣人,我想是懷香,但是從窗口和門前閃過的身影,肯定不是楊沙,因為楊沙當時在房間裏。婉娘,你說他會不會就是的第一個黑衣人?”


    婉娘笑眯眯道:“你看呢?”


    沫兒道:“我想不是。因為從今晚來看,懷香和楊沙也參與了陷害信誠公主的事件。若是這個人,直接就像今晚這樣約個時間和懷香楊沙見麵就是了,哪裏還需要冒險半夜進入靜域寺!”


    文清道:“也許是白天見麵不方便。”


    沫兒沉吟道:“不對,我看那個人也像我們一樣,在暗中盯著楊沙,似乎要去找楊沙,不過看到懷香進了楊沙的西一號房,他才躲開。”


    婉娘拍手笑道:“好沫兒!真是名師出高徒,不愧是我調教出來的好徒兒!”沫兒對婉娘這種處處不忘給自己臉上貼金的行為嗤之以鼻,但看在她讚揚自己的份上,沒和她強嘴,隻做了無奈的鬼臉。


    文清道:“那會是誰呢?”


    婉娘道:“可以在晚上自由出入寺院的,和楊沙懷香有關係的,能有誰呢?”


    這樣一說,連文清也想到了,“圓通方丈!”


    沫兒遲疑道:“可是以圓通方丈的修為,會做出這樣的事情嗎?”


    婉娘道:“我們也是猜測。不過今天可真好玩,真看到了金剛顯靈呢。”


    沫兒追問道:“那今晚的第一個黑衣人是誰呢?”


    婉娘笑道:“肯定有人比我們更想知道。”


    〔六〕


    回到聞香榭,沫兒留心看了一下,發現小花貓兒又不見了。告訴了婉娘,婉娘不在意道:“不用管它了,這兩天就送它回家。”


    第二天下午,三人又回到靜域寺。婉娘找了楊沙去喝酒,卻被楊沙婉言拒絕。婉娘也不深讓,帶了文清沫兒又去了方丈室。


    圓通方丈正在研讀經卷,桌上的香爐散發出淡淡的香味,安詳而沉靜。待婉娘等進來,放下手中的經卷,微笑道:“李施主在敝寺住得慣否?”


    婉娘施禮道:“圓通方丈管理得力,靜域寺夥食良好,住宿安靜,果然是佛光普照之地。”


    圓通道:“如此就好。”說著又拿起經卷,頗有些“無事請便”的逐客之意。


    婉娘卻猶如沒覺察一般,腆著臉道:“小生這幾日無事,在靜域寺附近撿到一個東西,看了半晌也不認得。方丈見識淵博,想請方丈一觀,辨出個子卯寅醜來。”說著將一件小東西呈送到圓通方丈麵前。


    兩寸來高的小黑色瓶子,上麵刻滿奇怪的符號的文字,正是小花貓兒嘔出的那個。圓通臉色頓變,一把抓起瓶子,聲音微微顫抖,道:“施主從何處得到這個瓶子的?”


    婉娘道:“從草叢中撿到的。”


    圓通似乎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輕咳了一聲,恢複了平靜,道:“這瓶子原是一對,還有一個紅色的。”


    婉娘奇道:“這個瓶子是用來做什麽的?我看雕刻得精致,做成一個配飾掛件倒不錯。”


    圓通沉默了一刻,道:“這個並不是什麽好東西,常人帶在身上有害無益。”


    婉娘睜大了眼睛,驚道:“真的?”


    圓通雙手合十道:“這是鎮魂瓶,上麵的符號和文字原是鎮魂的咒語。”


    婉娘一聲驚叫,後退了幾步,連聲道:“還以為撿到什麽好東西了呢!晦氣得很!”


    圓通緊緊握著瓶子,陷入了沉思。婉娘見他默默不語,便試探道:“依方丈看,這個要怎麽辦?”


    “哦,”圓通抬起來頭來,沉聲道:“李施主若相信老衲的話,不如將它交由我處置如何?”


    婉娘皺眉道:“好罷。真倒黴!這次出門真是事事不順!”


    圓通微笑道:“李施主若見了那個紅色的,希望能一並送給我。”


    婉娘傻傻道:“哪能那麽巧?撿了一個還能再撿一個?”


    圓通抬頭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微笑不語。給沫兒的感覺,好像他知道另一個紅色鎮魂瓶也在婉娘這裏一般。


    ※※※


    辭別了圓通方丈,婉娘回房休息,文清和沫兒便在寺院裏遊蕩。此時已經傍晚,天色微昏,東院飄來陣陣飯菜的香味,住宿的客人都早早到了講經堂後的素齋堂,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聊天,和那些和尚們打趣。


    沫兒覺得無聊,便拉著文清來到大院,一轉臉,見小和尚戒色將手藏在衣襟下,從廚房那邊過來,鬼鬼祟祟地往這邊走,便想捉弄他一下,朝文清一擺手,兩人藏在一個大柏樹的後麵。


    戒色走到西院門口,先朝戒空住的房間張望了一陣,看到戒空不在,似乎鬆了一口氣,挺了挺胸,快步跑去柴房。沫兒和文清偷偷跟在後麵,躲在柴堆的另一側。


    一個寄宿的老者走過,看到三人躲躲藏藏的樣子,以為他們在捉迷藏,微笑著走開。


    柴堆得高高的,文清和沫兒隻能聽到柴堆後麵嘩啦啦的響聲,卻看不見戒色在做什麽。


    文清悄聲道:“他肯定是在搽白玉膏,擔心被別人發現。我們還是走吧。”


    沫兒卻道:“我們替他保密不就得了?走,去嚇他一嚇!”


    兩人輕手輕腳走到柴堆後麵,見戒色趴在地上,半個身子都鑽進了柴堆裏。


    沫兒裝作戒空的口吻冷不丁喝道:“戒色,還不去做事,在這裏貪玩!”說著抓這戒色的腳踝,將他拖了出來。


    戒色吃了一驚,一骨碌爬起來,回頭看是他們兩個,將手上的油膩抹在柴上,道:“嚇死我了!你們回來怎麽不找我玩?”


    文清道:“我們也是剛到,正想找你呢,就見你往這邊溜來。”


    沫兒蹲下身子,朝戒色鑽的洞看去,好奇道:“你鑽這裏麵做什麽?”


    戒色道:“喂……”突然閉嘴,改口道:“我挑些好柴。”


    沫兒見他不想說,便也不問。文清卻道:“你挑好了嗎?我幫你一起拿。”


    戒色見文清真心實意,有些不好意思,吸了吸鼻涕,真誠道:“兩位施主,我……我們方丈說要保密,所以我不能告訴你們倆。但是,”他急急說道,“等我問過方丈,方丈要是同意告訴你們,我一定不再隱瞞。”


    聽得文清一頭霧水,傻愣愣道:“你說的是什麽啊?”


    戒色抓耳撓腮,不知從何解釋,語無倫次道:“我……你們倆是我的兄弟。”


    沫兒笑道:“知道了知道了。你搞好了沒?我們去吃飯吧。”


    ※※※


    吃過晚齋,三個人嘻哈打鬧,直到戒空喝止,戒色跑去燒水,文清和沫兒回到房間,見婉娘已經在等他們兩個。


    文清道:“怎麽?今晚要怎麽辦?”


    婉娘胸有成竹道:“就要水落石出啦。”


    沫兒踢著床腿道:“床啊床,委屈你了。”婉娘撲哧一笑,道:“明天我帶你們去吃好吃的。”


    沫兒眼睛一亮,喜道:“真的?吃什麽?準備花多少銀兩?去哪裏吃?要不要提前訂位?”


    婉娘指著他,刮著鼻子羞他,笑得說不出話來。


    沫兒厚著臉皮道:“有什麽好笑的?文清不過是不好意思問,我將他想說的一並說了出來罷了。是吧,文清?”


    文清傻笑道:“是。”


    ※※※


    三人換好衣服,在閉門鼓敲響之前離開了靜域寺,也無人注意。走出寺門往東,婉娘道:“好了,就在這裏了。”


    沫兒抬頭看看清冷冷的月亮,倒吸著冷氣道:“又要在這裏蹲守?你怎麽知道今晚會有人來?昨晚那個黑袍人是誰我們還不知道呢。”


    婉娘悠然道:“今晚可不就知道了?你放心,有人來的。我們不著急,有人著急。”


    婉娘選的這個位置,在靜域寺東約二十餘丈處,一叢灌木上麵稀稀拉拉地殘留著些黃紅色的葉片,下麵用青石砌了圓形的圍欄,正好可以坐著等,而且也不遮擋視線。


    沫兒摸了摸冰冷的石沿,遺憾道:“早知道帶個小棉被來,這要是坐一個晚上,屁股都要長凍瘡了。”


    文清笑道:“反正我們有白玉膏。大不了回去將屁股也搽上。”


    正說著,閉門鼓響了。小和尚戒色出來拔下門楔子,將大門關好。三人坐在石沿上,一動也不動。


    夜越來越深,文清和沫兒兩個人哈欠連天,獨婉娘仍神采奕奕,一雙黑眸子在幽幽的月色中閃閃發亮。


    沫兒靠在文清身上,無精打采道:“到底來不來啊,我手腳都凍得麻木了!”


    婉娘起身側頭聽了一聽,悄聲道:“來了!”三人頓時打起精神,起身查看。


    約半炷香工夫過去,西方的街道口出現一個黑影,很快就進入了他們的視線範圍。


    連帽黑袍,身材不高,戴著昆侖奴麵具——正是昨晚見到的第一個黑袍人。黑袍人輕輕走到靜域寺門口,先朝四周張望了一番,然後走到門前,從西到東將四個金剛一一查看。偶爾俯下身子,用手在金剛身上仔細地摸尋。


    文清悄悄道:“他在找什麽?”


    婉娘道:“噓,別出聲!”


    靜域寺最西邊的一扇門慢慢地打開了一條縫,一個黑衣人從門縫中溜了出來,無聲無息地站在黑袍人身後。而黑袍人正專心致誌地查看東邊的持國天王,竟然沒有覺察。


    時光猶如停滯了一般,周圍安靜得可以聽到自己的心跳聲。黑袍人查看完持國天王,轉過頭來突然看到身後的黑影,似乎嚇了一跳,呆了一呆,壓低聲音道:“你怎麽來了?”


    黑衣人卻不出聲。


    黑袍人似乎唯恐看門的僧人聽見,回身走到門前東側的大柏樹旁。沫兒為了聽得更清楚,偷偷地穿過街道,來到臨近的樹後。


    黑袍人站住,輕聲喝道:“說吧,有什麽事?”


    黑衣人跟著過來,斜靠在柏樹上,道:“我來問個清楚。”堅挺的鼻子在微暗的光下呈現一種柔美和剛毅合一的弧線,連沫兒都覺得他確實很俊。當然,隻是長得很俊。


    是楊沙。


    黑袍人冷冷道:“你想問什麽?你隻管拿錢做事即可,問這麽多作什麽?”


    楊沙笑了一下,低聲道:“我隻是好奇,你放心,過了今天,楊沙再也不會出現在你麵前。”


    黑袍人放鬆了些,但仍十分警惕道:“說,你要問什麽?”


    楊沙道:“你為什麽要處心積慮地害信誠公主?”


    黑袍人甩袖道:“這和你有關嗎?你不過是我花錢買來的一個棋子罷了。哼哼。”他突然陰惻惻地道:“你不想活了?”


    楊沙“哦”了一聲,隨隨便便道:“在下冒犯了。我隻是很想了解這件事的來龍去脈。您若不想說,我不問便是。”


    黑袍人將頭扭到一邊,顯然是不想回答這個問題。


    楊沙又道:“我有一事相求。”見黑袍人不做聲,自己接著說道,“我想做靜域寺的方丈,不知您能不能幫我?”


    黑袍人顯然沒料到楊沙提出這個要求,又驚又怒道:“你……你真是癡心妄想!你有何德何能,膽敢想取圓通而代之!”


    楊沙語氣十分謙恭,但神態卻極為放肆,“你放心,我隻做三年,三年後就將靜域寺還給你。”


    黑袍人連聲音都變了,怒道:“不可能!這個事情不用想了!”


    楊沙輕笑道:“我隻要錢。你放心,你對信誠公主做的事我會守口如瓶的。我做方丈還是圓通做方丈,對你來說有什麽分別?”


    黑袍人指著楊沙道:“你……你竟敢威脅我?”


    楊沙輕輕鬆鬆道:“你指使我去勾引信誠公主,可惜信誠公主不上鉤,倒勾上了懷香那個蠢女人。你不甘心,背著我找到懷香,以我為威脅,要她幫你,將信誠公主弄得呆呆傻傻的,是不是?”


    黑袍人冷冷道:“不要信口開河!”


    楊沙懶洋洋道:“我發現女人是最難理解的一種動物。你為什麽要這樣做呢?”


    黑袍人突然桀桀地笑起來,道:“你知不知道有一個詞叫做殺人滅口?”


    楊沙仰頭斜靠在柏樹上,輕輕地笑了起來:“不如我來猜一猜。你從哪裏學到的攝魂術?”


    黑袍人突然一聲不響地欺身上前,朝楊沙撲過來。楊沙極為靈巧地一躲,扣住了黑袍人的雙手,輕蔑地呸了一聲,道:“不用費力氣,就我們兩個人,你的力氣還不足以殺人滅口。還是以後動用其他力量吧。”說著又放開了他。繼續用一種輕鬆的口吻道:“你用攝魂術取了信誠公主的一魂一魄,是不是?”


    黑袍人恨恨地站在一邊,揉著手腕,傲然道:“是又怎麽樣?”


    楊沙站直身體,讚歎道:“果然氣勢不凡。害了人還能夠如此理直氣壯。”


    黑袍人冷哼了一聲,拖長了腔調,氣派十足地道:“你要明白自己的位置,不要以為知道一點點內情就可以為所欲為。”


    楊沙微微一笑道:“你不如就滿足一下我的好奇心。我很好奇,信誠一向低調文靜,看起來不像是喜歡與人爭鬥之人,怎麽得罪了你,讓你如此處心積慮地害她呢?”


    黑袍人哼了一聲,道:“我一直以為你是個知道進退的人。”


    楊沙道:“我說過了,我隻是好奇而已,別無他意。你和信誠有什麽過節嗎?”


    黑袍人沒有回答,冷冰冰道:“你怎麽知道我今晚要來?”


    楊沙正要說話,突然“喵嗚”一聲,從遠處黑暗中竄出一隻貓來,跳上黑袍人的肩頭一通撕咬。黑袍人慌忙用手急推,小貓的爪子勾著昆侖奴的麵具,一起跌落地上。


    沫兒一眼就看出是聞香榭的小花貓,但已經顧不上惦記它跌得怎樣了,隻是呆呆地看著黑袍人——圓潤的臉蛋,威嚴的眼神,竟然是建平公主。如今她一頭濃密的烏發被小貓抓得淩亂,垂落一邊,臉上似乎也被抓出一條血痕,看起來雖然狼狽,卻仍風度不減,威嚴猶在。


    楊沙抱起了小貓,將臉貼在它的背上,柔聲道:“丫頭,你沒事就好。”


    這下沫兒更吃驚了。他曾經想過,小花貓的主人是信誠公主,或者與建平公主有什麽淵源,但怎麽也沒想到竟然是楊沙。


    建平公主掉了麵具,便不再刻意改變聲音。見楊沙對小花貓的態度,似乎也有些意外,緩緩道:“這是你養的貓?”


    楊沙沒有回答,卻道:“公主剛才問我怎麽知道你要來。因為這個。”


    他走到大門前,俯身從一個什麽地方取了東西來,伸手在建平麵前展示。建平伸手要拿,他卻飛快將東西放入了懷中。


    建平驚聲道:“這個……怎麽在你這裏?”


    楊沙冷然道:“不是因為這個,你千金之軀,會半夜三更來這裏嗎?”


    建平眉毛一挑,道:“在你手中又怎麽樣?就憑這個,你就能威脅我?這個東西,我想找回去也隻是不想將事情做絕了。至於你,想死趁早罷。”


    小花貓在楊沙的懷裏昂起頭,支著耳朵盯著建平公主,一副準備攻擊的態勢。楊沙輕輕地撫弄著它的耳朵,歎道:“人們都說女人像貓,可是我總覺得像建平公主這樣的女人,比貓可要複雜多了。你永遠都猜不透她在想什麽。”


    建平的一張臉冷得猶如天上的月亮,眼神幽深,突然道:“你怎麽發現我的身份的?”


    楊沙道:“我天生有一種分辨人的能力,隻要見過一次,聽過他說話的聲音就再也不會忘記。公主你故意變換嗓音,戴上麵具,能瞞過懷香,卻瞞不過我。”


    建平失聲道:“你以前見過我?”建平刻意隱瞞身份,每次找楊沙和懷香都是裝扮好才來的。


    楊沙搖頭道:“沒見過。”


    建平看起來和沫兒一樣迷惑不解,繞著楊沙走了一圈,警惕道:“你暗中跟蹤我?”


    楊沙淡然一笑,道:“你用的是聞香榭的香粉吧?聞香榭的香粉很特別,帶著一種其他脂粉沒有的空靈和飄逸。”


    建平質疑道:“你剛來神都,對聞香榭十分了解麽?”


    楊沙垂下了頭,低聲道:“她用的也是。”


    建平突然像看到鬼一般,驚叫道:“你……你!”


    楊沙轉過了身,緩緩道:“公主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呢。”


    建平盯著楊沙良久,眼中突然泛出淚光:“你不知道?真不知道還是假裝不知道?”


    楊沙將臉隱藏在陰影中,看不清臉上的表情。


    建平咄咄逼人道:“我做了多少努力,你可曾看過我一眼?為什麽?我哪點不如她?”


    楊沙的臉板得猶如石頭一般僵硬,道:“謝謝你的白玉膏。”


    建平突然口氣軟了下來,低聲道:“其實我也後悔了。我……我本來隻是想讓你著急一下,沒想到……”


    楊沙轉過身,背對著建平,道:“公主請回吧。”


    建平公主神色尷尬,愣了一會兒,眉目低垂,澀聲道:“我……我……”裹緊了黑袍快步離開。


    楊沙在門口呆立了一陣,推開寺門走了進去。


    〔七〕


    三人回到靜域寺門前,婉娘仔細地看了看金剛,悄聲笑道:“果然不錯。走吧,我們去告訴方丈。”沫兒試著輕輕一推,門開了,看來楊沙精神恍惚,竟然忘記拴上門。


    婉娘帶著文清和沫兒溜進寺院,徑直朝方丈房裏走去。


    方丈室裏,一盞油燈發出微弱的燈光。婉娘也不敲門,隻管推門進去,笑道:“方丈好興致!門口上演好戲呢,方丈怎麽不去看看?”


    圓通方丈從書桌前抬起頭來,微笑道:“李施主才是好興致,半夜三更來聽講經不成?”


    婉娘嗔道:“可不是呢!這大冷的天,害得我們三個手腳都凍了!”


    圓通道:“聞香榭的白玉膏,治療凍瘡好得很,還會擔心凍壞?”


    文清沒想到連方丈也知道白玉膏,不禁吃了一驚,連忙看向婉娘。婉娘和沫兒卻不動聲色。


    婉娘嬌聲笑道:“原來方丈早就知道了?”


    圓通歎道:“還是瞞不過婉娘。”


    婉娘吃吃笑道:“這句話應該我說才對,還是瞞不過圓通大師。”


    圓通起身,在蒲團上坐下,閉目道:“你忙活了這麽些天,還要扮作男子,辛苦了。”


    婉娘在對麵的條凳上坐下,嘻嘻笑道:“方丈,您的胡子真是多餘,還不如剃掉呢。今晚的好戲,要不要我給您講一下?”


    圓通慢悠悠道:“不用了,我知道。”


    婉娘道:“我不明白,您和信誠公主……”


    圓通突然睜開眼睛,道:“不,信誠公主清白之軀,請不要胡亂猜測。”


    婉娘道:“這樣吧,我來講故事,如果講得不對,請圓通大師指正,如何?”


    圓通方丈閉目不語。婉娘起身,娓娓道來:“十五年前,時值十四歲的十六公主一時煩悶,帶了小宮女偷跑出皇宮遊玩,在街頭人多處不慎與宮女走散。焦急之際,碰上了來神都趕考的秀才李牧,李牧儒雅聰慧,為人良善,見她孤獨無依,便請她吃了一頓飯,並雇了馬車送她回去。十六感念李牧恩惠,不日前來拜謝,仍做民女打扮。一來二去,兩人就相愛啦,海誓山盟,緣定終生。李牧發誓要考上功名,給十六一個幸福的生活。可是未等紅榜開榜,聖上冊封公主,李牧這才發現與自己相愛的十六竟然是信誠公主。”


    圓通雙目緊閉,麵無表情。


    婉娘繼續道:“大唐公主的婚配是指定的,任他再得寵的公主,也沒有自己選擇嫁人的權力,更何況,李牧隻是一介庶民。如此一來,李牧和十六的盟誓全部成空。果然,不久之後,信誠公主被指婚後出嫁。就在信誠公主披上嫁衣的那一天,李牧在靜域寺落發為僧。”


    圓通的身體微微顫抖起來。


    “李牧心如死灰,出家之後便潛心研究佛法。他本身天資極佳,很快便在眾僧之中出類拔萃。八年之後,靜域寺老方丈圓寂,李牧做了方丈。”


    圓通苦笑了一下,睜開眼睛,將目光落向遠處,仿佛在回憶過去的一幕幕,良久,他收回目光,歎道:“這麽多年,我與她一牆之隔,卻如隔著千山萬水一般。她每逢初一十五便來燒香拜佛,我在旁邊敲著木魚,卻不能正眼看她一眼;她來聽我講經,隻是遠遠地看著,不能表露出一點心中的思念和牽掛。”


    屋裏安靜極了,床上傳來一陣小花貓的輕微呼嚕聲。文清徹底迷糊了,剛才明明見小花貓被楊沙抱走了,如今卻在方丈房裏。


    圓通繼續道:“我已經很知足了,至少我知道她就在我附近,一切安好。可是這一切都被打破了。”


    三四個月前,靜域寺住進了一個麵貌英俊的窮書生。圓通對寺中眾人皆一視同仁,與他並無過多交往。一個月後,他突然發達起來,出手甚是闊綽,但並無搬走之意。


    圓通慢慢道:“我如今心如枯槁,隻盼著每月的初一十五。雖然不能和她講話,但聞到周圍有她的氣息,便覺得猶如她在我身邊一般。可是今年的八月初一,她沒來燒香;到了十五她仍沒來。我心裏很是忐忑。”


    圓通正自焦心,楊沙卻來到方丈室聊天,有意無意地說一些關於信誠公主的日常瑣事。圓通向來謹慎,自信從來不曾表露出什麽,所以隻當他是誤打誤撞,隻管裝聾作啞。誰知這麽聊過幾次後,楊沙一日酒後突然闖將進來,聲稱知道他和誠信之間的奸情,威脅要他讓出方丈之位,否則便將醜事告知天下,毀了信誠的名聲。


    圓通臉上的肌肉抖動起來,聲音卻依然平穩:“方丈這個位子,對我來說並不重要,給他也罷。可是這十五年來,我與信誠公主卻是清清白白的,連一句話都不曾講過。信誠公主本來就不得寵,如果再將這檔莫須有的事情傳到聖上和駙馬耳朵裏,便是如何也解釋不清了。”


    婉娘三人默默地聽著。他微笑著看了一眼婉娘,道:“在這個世上,我什麽都不在意,除了她。”


    圓通回頭,滿目柔情地看了一眼床上正在酣睡的小花貓。高挺的鼻梁,剛毅的嘴唇,在昏暗的燈光下,映出一個英俊的側影。沫兒突然叫了起來:“你是楊沙!”


    圓通看了一眼沫兒,淡淡道:“我不是楊沙,隻是假扮而已。”


    婉娘輕笑道:“沒想到方丈裝扮技巧也是一流。那個懷香竟然沒有發現,今晚要不是方丈故意在建平麵前露出破綻,料她也發現不了。”


    圓通嘴角微動,道:“都是年輕時玩的玩意兒啦。沒想到這次派上了用場。”


    婉娘繼續道:“圓通方丈發現了楊沙與懷香勾搭成奸一事,並發現這裏邊另有指使者,所以昨晚假扮了楊沙的模樣,跟蹤進入信誠公主府和懷香談話,今晚在門口守株待兔,對不對?”


    圓通歎道:“正是。我原本以為,楊沙不過是一個想發些意外之財的小混混罷了,多給他些銀兩打發他離開神都便好了。她這些天不來,倒也正好,免得落下話柄。可是後來,我卻發現,她定是出了意外。”


    婉娘道:“楊沙告訴你的?”


    圓通道:“不,是我自己想到的。十五年來,我和她沒有再說過一句話。可是她總記得我當年腳趾長凍瘡的事,每年的第一場大雪之後,便會在進香之時偷偷將治療凍瘡的膏子放在我日常念經的地方。可是今年,她卻沒來。”圓通的聲音輕柔而有磁性,聽得人人動容。


    圓通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腳,微笑道:“其實我的凍瘡早就好了。”


    沫兒奇道:“這個……小花貓是怎麽回事?”


    圓通道:“這個小花貓,算是我和她之間的另一個默契。今年年初,僧人在寺院牆角下發現了一隻剛出生的小貓,奄奄一息,我將它收留喂養了半個月,後來她來進香,十分喜歡,就抱走了。再來進香時,也常常帶著小花貓一起。幾天前一個晚上,小花貓突然半夜進了寺院,鼻子、前腳都受了傷。若不是她出了事,斷然不會讓小花貓受傷的。”


    婉娘輕笑道:“方丈要感謝我了。三個月前,小花貓誤闖入了聞香榭,一直由我照顧著呢。”


    圓通沉聲道:“這麽說,她一定是意識到了什麽危險,在出事之前趕走了小花貓。”


    沫兒遲疑道:“我還是不明白,建平和信誠是姐妹,她為什麽這麽做?”


    圓通長歎一聲,臉上顯出羞慚之色。


    ※※※


    建平母親的地位雖然比信誠之母稍高,但也好不了多少,在一眾多公主中,能受寵的並無幾個,因此建平與信誠同病相憐,私下偶有來往。信誠性情平和,對一切都看得較淡,而建平爭強好勝,事事都想論個高低,卻總是難以如願。


    信誠做事謹慎,從未告訴他人有關李牧的任何消息,連跟了她多年的懷香也不太清楚。可是女人天生的敏感在建平身上尤甚,她陪著信誠來了幾次靜域寺之後,便肯定信誠與方丈圓通暗有情愫。建平留心觀察,本來是想取笑一番信誠,可是看到圓通的穩重、博學和癡情,竟然不知不覺動了心。


    圓通對於來上香的皇族女眷,從來都是有禮有節,不曾做出任何有違禮儀之事,對信誠也是如此。可是建平先入為主,怎麽看都覺得圓通對信誠更青睞一些,而對自己則隻有忽略和輕視。


    建平處處爭先,唯有在信誠這裏找到些平衡,一直以各方麵強過信誠為念。如今見自己不管怎麽為靜域寺捐贈香油錢,怎麽打扮得花枝招展,圓通方丈都不對自己另眼相看,心下十分不舒暢。


    女人若是瘋狂起來,比男人更可怕。三月前,建平來到靜域寺,正好碰上了楊沙。建平見楊沙相貌俊秀,一時起了惡念,穿上黑袍戴上麵具,找到楊沙,給了他一些銀兩,要他找一切機會去勾引信誠。


    可惜信誠心如止水,很少外出,且一腔柔情早就鎖在心底,任楊沙搭訕殷勤,皆不為所動。倒是她的侍女懷香被楊沙迷得神魂顛倒,不日便以身相許,一心想要與楊沙私奔。信誠知道了之後也未責罰,隻是提醒懷香,楊沙非良善之人,要她小心。


    建平本想以信誠的不忠來給圓通一個難堪,哪知結果竟成了這樣,心裏更是不平。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找到懷香,以殺掉楊沙為威脅,迫使懷香和她聯手。


    信誠待懷香情同姐妹,懷香原是不肯,但一聽說可能對楊沙不利,便亂了心智。建平當時也隻是想懲治一下圓通,並無意取信誠的性命,稱三個月後即可使信誠康複,懷香無奈答應。就這樣,建平利用自己跟著一個不良道士學的法術,在懷香的安排下,施法取走了信誠的天魂和靈慧魄,分別收在一黑一紅兩個小瓶子裏。


    天魂主管靈動,靈慧魄主管智慧。信誠天魂和靈慧魄既失,整個人變得呆傻起來。可歎的是,心底的情意已經成了潛意識的習慣,見到第一場大雪,依稀記得要買凍瘡膏。可惜買來之後,卻被懷香送給了楊沙。


    ※※※


    婉娘嗔道:“如此說來,事情竟是因方丈而起了?”


    圓通慘笑一下,道:“老衲空學了滿腹經卷,仍擺不脫、看不開這紅塵俗事。”


    沫兒道:“既然懷香將白玉膏送給了楊沙,那方丈的又是從哪裏來的?”


    圓通苦笑道:“自然是建平公主送的。建平心思機敏,嫉妒心強,也不知從何得到的訊息,竟然知道我和她的私密之約,趁她病了之際,自己送了白玉膏過來。”建平送的,圓通又轉贈了戒色小和尚。圓通對味道的辨別能力極強,覺察到楊沙用了白玉膏,所以昨晚假扮楊沙之時也故意搽了些。


    婉娘回過頭,目光隨意地落在牆角的枯木盆景上,道:“事情已經水落石出了,方丈準備怎麽辦?”


    圓通淡然一笑,道:“看在圓德大師的麵上,請婉娘幫我一個忙。”圓德是白馬寺的高僧,與婉娘交情甚好。


    見提到了圓德大師,婉娘便不推辭,道:“方丈可是要救信誠公主?”


    圓德自嘲道:“我躋身圓字輩,實在是對其他高僧的侮辱,唉,圓德再也無臉麵見人。”他從懷裏拿出兩個瓶子來,正是小花貓帶回的一紅一黑兩個鎖魂瓶。


    婉娘從盆景上收回目光,道:“方丈真準備這麽做了?”


    圓通的眼睛黑亮,目光堅毅,道:“我還有得選嗎?唉,我別無所求,隻要你幫我救她就好。”


    四人陷入了沉默。圓通重新閉上了眼睛,一粒一粒地撥著手中的念珠。檀木的珠子發出清脆的碰撞聲,愈發映出冬夜的寂靜,讓人窒息。


    文清很受不了這種壓抑的氣氛,見圓通左手還托著那兩個瓶子,便輕聲問沫兒:“怎麽紅色的也在這裏?”


    沫兒看了一眼麵無表情的婉娘,道:“今晚為了引出黑袍人,婉娘將紅色瓶子嵌在了門上。圓通大師做同樣打算,也將黑色瓶子藏在了門上。剛才圓通大師就順手兩個瓶子都摸回來啦。”


    文清納悶道:“你們怎麽知道黑袍人會來?要是她不來呢?”


    沫兒道:“兩個鎖魂瓶被小花貓盜走,黑袍人一定很著急尋找。建平能將一個活人的魂魄分離,自然也能感覺到它的陰氣方位,所以用這兩個瓶子來引她出來再好不過。”


    也許正如建平自己所說,她後悔了,所以想找到兩個鎖魄瓶,將魂魄歸位讓信誠康複。


    沫兒看看婉娘,接過了兩個瓶子。霎時間,又感覺到了那種伴隨無助和害怕的微弱力量,連忙轉手遞給婉娘。


    圓通長出了一口氣,臉色一片安詳,道:“請婉娘成全。”


    婉娘淡淡道:“我肯幫你,不代表我就讚成你這麽做。”


    圓通慘然道:“你也知道人是什麽樣的,若不如此,此事如何結束?若有來生,我願轉為非人。”


    婉娘歎道,“好吧。明日午時一刻我再來。”


    圓通坦然一笑,道:“我願舍去這身皮囊,保她清白。”


    這幾句話聽得文清沫兒不明就裏。看著圓通眼睛深處透出的喜悅和解脫意味,沫兒竟然隱隱地覺得不祥。


    婉娘凝視著兩個瓶子,沉吟不語。


    ※※※


    瓶子上那些奇怪的符號閃著詭異的光點。沫兒總覺得這事還有很多疑點,正想問個清楚,卻聽外麵傳來小和尚戒色的驚聲尖叫:“金剛顯靈了!金剛顯靈了!”


    東院西院都亂了起來,有匆匆忙忙的腳步跑往前門。沫兒拉起文清,朝外跑去,與給方丈報信的戒色撞了個滿懷。


    文清急道:“發生什麽事了?”


    戒色趿拉著鞋子,一臉的驚懼,語無倫次道:“金剛!……兩個人!方丈!方丈!”


    沫兒和文清快步跑向大門。寺院門前,十幾個和尚和一些住宿靜域寺的房客,也不顧地上冰冷,跪在地上不住磕頭念佛。四大金剛在燈光和月光的混合光影中威風凜凜,怒目圓睜,射出一道道金光,手中的刀劍、琵琶、混元傘和狐貂變成了一條條金色的大蛇,扭曲著身子對著正在地上抽搐的兩個人。


    地上的一男一女,男的已經沒了聲息,隻有手腳還微微顫抖。女的倒伏在他身邊,渾身顫抖,滿麵淒楚,正用盡全力捧起他扭曲的臉,嘶啞著聲音說一些喃喃的情話,但看她痛苦的樣子,顯然也堅持不了多久了。


    沫兒突然明白過來。


    已經有大膽的和尚,提了燈籠去查看。一個和尚叫起來:“是房客楊沙!”一個老者走向前去,道:“這個女子是誰?半夜三更兩人在這裏做什麽?”


    另一位粗壯房客疑惑道:“莫不是兩人偷奸,被金剛發現了?”這一猜測很快得到了眾人的一致認可:“肯定是這樣!這佛門淨地,哪容如此玷汙!”


    圓通隨著小和尚戒色匆匆地趕來,威嚴道:“阿彌陀佛,發生什麽事了?”眾人一下安靜下來,執事僧上去回道:“方丈,金剛顯靈,有二人被金蛇咬死。”


    一位虔誠老者激動道:“這一男一女鬼鬼祟祟的,半夜深夜在這裏見麵,能有什麽好事?這是金剛顯靈了啊!兩人死有餘辜!”


    圓通看凝神看了看大門上的金剛,訝然道:“果然是金剛顯靈。先前聽戒色等說起,老衲尚自不信。”整了整衣服,慌忙跪下,誦讀了一遍金剛經。眾人見方丈跪下,連忙又跟著跪了。


    門上的金剛漸漸隱退,重新恢複本來模樣。圓通拜完金剛,走過來查看死者。楊沙二人已經斷氣,雙目微睜,口鼻出血,死狀頗慘。圓通長歎一聲,念了一聲佛號,道:“先抬回寺裏。明天一早報官。”


    第二天一早,執事僧去報了官,官府來人驗明屍體,查勘案情。最終,官府認定,死者楊沙與信誠公主府上侍女懷香偷情,被靜域寺金剛以金蛇殺之。楊沙本是異鄉人,在神都並無親眷,便由官府裝殮,草草掩埋了事。信誠公主府通知了懷香家人,將其屍體領走。兩人之死在神都洛陽引起極大轟動,眾人對金剛顯靈一事津津樂道,靜域寺香火更旺,連門口也擺上了香案,專程為拜金剛所用。寺院整日裏香煙繚繞,誦經念佛聲嫋嫋不絕,圓通方丈因有道而盛名遠揚。


    幾日過後,坊間隻剩下了關於金剛顯靈的傳說,死去的兩人已經成為佛光普照下的一個符號。


    〔八〕


    那晚回到靜域寺客房已是深夜,躺在床上,聽著文清微微的鼻息聲,沫兒將這幾天來的發現仔細梳理了一下。如今,金剛顯靈事件也隻能瞞得了懵懂的世人。沫兒左思右想,覺得事情的脈絡應該是這樣的:建平公主買通楊沙勾引信誠公主不成,便利用上鉤的懷香施法將信誠變傻。楊沙是個小人,從懷香處得知信誠與圓通的淵源,遂去敲詐威脅圓通。為了保護信誠的名譽,圓通跟蹤並揭穿建平,並設計害死了楊沙和懷香。


    也許從楊沙第一次以信誠的名譽威脅圓通時,圓通就已經動了殺機,而所謂的靜域寺金剛顯靈事件從一開始就是圓通設的一個局。但是,楊沙和懷香死時,圓通同自己三人在房裏多時,並未出去,那二人是如何被殺的呢?


    沫兒對楊沙並無好感,聽了圓通的故事,更覺得楊沙卑鄙無恥;懷香本來不是壞人,卻因為楊沙背信害主;圓通身為出家人,講求慈悲為懷,但取人性命時卻毫不手軟;對於建平,沫兒更是不能理解,貴為公主,衣食無憂,卻因一點點可有可無的爭風吃醋害自己的妹妹。原來這世上,好與壞的界限竟然如此模糊。


    ※※※


    沫兒終於昏沉沉睡去。他和文清這幾天都累壞了,連早上官兵的吵嚷聲都沒有聽到,一直睡到將近午時,被婉娘闖進來掀了被子,才不情願地起床。


    婉娘已經梳洗完畢,穿了一件天青色翻領胡服,頭戴黑色硬翅襆頭,甚是風流倜儻。看他兩個依然睡眼惺忪,道:“今天還有正事呢,快點!”


    文清打了熱水,沫兒混亂抹了臉,一邊紮頭發一邊問道:“婉娘,你說楊沙和懷香是怎麽死的?”


    文清從臉盆上方抬起頭來,道:“我也覺得奇怪。難道真是金剛殺的?”


    婉娘笑道:“哪裏有金剛殺人一事?聽他們胡說呢。”


    沫兒突然道:“你帶了赤菌粉了?”


    婉娘眨著眼睛道:“別問了,先做正事要緊。”


    ※※※


    太陽正南,眼見已經午時,三人去了方丈房裏。


    方丈房間屋門虛掩,圓通坐在蒲團上,正在查看小和尚戒色的凍瘡,口裏說著:“我給你的凍瘡膏你怎麽不用呢?這要是凍開了頭年年都凍,可就不好治了。疼不疼?”


    戒色吸溜著鼻涕,傻笑道:“舍不得。不疼,有點癢。”


    圓通從衣袖裏拿出一條粗紋棉布手帕,在戒色的鼻子上擰了一通,責備道:“傻孩子,別藏著了。還有呢。”起身從書桌的抽屜裏又拿出一瓶白玉膏塞給戒色。


    戒色接過,打開蓋著聞了聞,道:“真香!”


    圓通歎了口氣,用手指抿了一點塗在戒色手上,一邊輕揉一邊道:“我不在了你要聽師兄們的話。誰要欺負你,你就去告訴執事師父。好好和大師父們學經文,多讀些書。遇事不可任性,做人要良善……”一扭頭看到婉娘等站在門邊,下麵的話頓時打住。


    戒色愣愣道:“方丈要去雲遊嗎?”


    圓通一呆,回頭慈祥地對戒色道:“哦,我可能要離開一段時間。”


    戒色臉上的笑意漸漸消失,低頭站了起來,雙腳在地上蹭來蹭去,輕聲道:“要去很久嗎?”


    圓通沒有回答,拉過戒色,摸摸他的小腦袋,柔聲道:“好孩子,去吧。”


    戒色含著眼淚道:“方丈你早點回來。”連文清和沫兒也不理,扭頭跑出了房間。


    圓通愣神看著他跑遠,方微笑著對婉娘道:“開始吧。”


    婉娘看著戒色的背影道:“方丈佛心無限。”


    圓通歎道:“這孩子是個棄兒,挺可憐。”


    房間裏有白玉膏淡淡的香味。沫兒覺得似乎有哪裏不一樣,卻想不起來,聳著鼻子,偷偷拉拉文清。


    文清四處看了看,悄聲道:“沒什麽啊。就是今天沒點熏香。”


    沫兒猶如醍醐灌頂,恍然大悟,用力地拍了拍文清的肩,搞得文清莫名其妙。


    熏香。前幾次來時,桌麵上的小薰爐是點燃的,發出淡淡的香味。可是昨晚到現在,熏爐沒有了。


    圓通靜靜地坐在蒲團上,神態安詳,看沫兒時而好奇時而疑惑,道:“小施主有什麽要問的?”


    婉娘正在點燃桌上的油燈,然後拿出兩支長長的銀針在火上烤著。沫兒看了一眼婉娘,謹慎道:“方丈,您喜歡點熏香?”


    方丈向婉娘讚道:“真是強將手下無弱兵。”轉向沫兒,“不,我從來沒有點熏香的習慣。這些熏香,原是為了金蛇而點的。”他起身,將身下的蒲團翻轉過來,下麵竟然是空的。


    文清驚道:“真的有金蛇?”沫兒探頭看了看,道:“這裏什麽也沒有。”


    圓通將蒲團擺好,重新坐下,道:“當然沒有。”


    看文清和沫兒一臉茫然,圓通道:“楊沙和懷香就是金蛇殺死的,但此金蛇並非金剛手中的金蛇。”


    婉娘猶自在火上燎著銀針。圓通從容不迫地講著金蛇。果然如沫兒所想,從楊沙以信誠相威脅開始,圓通便處心積慮想除去他,先是故意造勢,讓幾個小和尚看到門上金剛顯靈,然後四處雲遊,尋找合適的毒物。一月前,在邙嶺後山,無意中發現一條一尺來長的小金蛇,帶回寺院,養在房內。昨晚放出金蛇,殺了二人。


    文清奇道:“這和熏香有什麽關係?”


    圓通道:“這種西域香料,不僅可以掩蓋異味,還可以抑製金蛇的活動。”


    沫兒突然想到昨天傍晚,小和尚戒色偷偷摸摸的樣子,皺眉道:“戒色……幫你開關門,並尋找時機把金蛇放了出來,是不是?”


    圓通深深地盯了一眼沫兒,雙手合十道:“不,我提前將金蛇放進了柴房,隻是讓他去喂了一次,並未讓他參與任何事。你放心,他什麽都不知道。”


    婉娘燎好銀針,看了看窗外,慢悠悠道:“時辰到啦。”


    圓通閉上眼睛,嘴角微泛笑意。婉娘拿出兩個鎖魂瓶,分別交於文清和沫兒,簡短道:“黑色先來,接十二滴。”然後將其中一支細長的銀針慢慢紮入圓通眉心,用另一支將其頂端向下按壓。


    鮮紅的血順著銀針滴落下來,沫兒慌忙用鎖魂瓶接住。血滴落處,瓶身上的符號猶如動了一般,在殷紅中若隱若現,露出猙獰的黑紅色光芒。十二滴血液將瓶身全部包裹,並緩緩滲入,符號終於不見,瓶子變成了普通火漆封口的黑瓶。


    一炷香工夫過去,婉娘拔出銀針,道:“好了。”


    圓通睜開眼睛,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拿過兩個小瓶子捧在手心,柔聲道:“丫頭,我要走啦。你可要快快樂樂地活下去。”


    沫兒心裏的不安愈發膨脹。小花貓不知何時溜了進來,跳上圓通的膝蓋,仰臉望著他,喵喵的叫聲中充滿了悲傷和不舍。


    圓通將兩個瓶子捂在胸口,一手去攬小花貓入懷,用下巴蹭蹭它毛茸茸的小腦袋,低聲道:“你要回去照顧她,知道嗎?”


    小花貓伸出粉紅色的小舌頭,一下下地舔著他的手指。圓通陷入遐思。良久,才抬頭對婉娘道:“麻煩將這隻小貓一並帶給她。”


    沫兒默默接過瓶子。婉娘抱起小花貓,道:“放心。”


    圓通雙手合十道:“謝婉娘成全。”指著牆角那株枯木盆景,道:“這盆東西,圓通留著無用,就送與婉娘作為謝禮好了。”又打開抽屜,拿出一個荷包來,遞給文清和沫兒,“這些是那晚建平給懷香的酬勞,給兩位小施主買糕兒吃吧。”


    文清連忙推辭,圓通歎道:“我終究是個俗人。其實我有一事要麻煩兩位小施主,我看兩位宅心仁厚,希望能時不時回來看望下戒色。”文清回頭看看婉娘,婉娘道:“收下吧。”


    沫兒覺得心裏堵得慌,忍不住道:“為什麽要這樣?方丈你其實可以……留下的。”


    圓通微微笑道:“我在,對她來說終是牽絆。我走了,便不會有人以此相脅。況且,金剛一事既出,我不走,天地難容。”


    沫兒不知說什麽好了。此事被揭穿,建平雖然一時羞愧而去,但時間久了,難保不會再因嫉恨而動什麽惡念。


    文清抱了那盆枯木,三人告別方丈,看到戒色遠遠地靠在廊柱上無精打采,心下皆覺戚然。


    〔九〕


    冬日很少有這麽好的陽光,既熾熱又明亮,讓人感覺暖暖的。


    文清去西院戒空那裏結了這幾天的香油錢,三人乘坐馬車離開。


    沫兒悶悶道:“這幾次碰到的事都讓人不痛快。你說信誠公主要是好了,知道圓通方丈圓寂,她心裏該多難過?”


    婉娘悠然道:“紅塵情事,個個看不穿。圓通尚且如此,何況他人?”


    文清囁嚅道:“婉娘,你怎麽不阻止圓通方丈?你要說了,他也許會聽。”


    婉娘歎道:“傻小子,我怎麽阻止?他殺了懷香和楊沙,你叫他怎麽麵對自己?”


    文清從圓通的談話中已經隱隱猜到,但一直不願相信,如今聽婉娘親口說出來,不禁大感遺憾,唏噓不止。


    ※※※


    三人一路沉默,將到聞香榭,沫兒見文清小心翼翼地抱著枯木盆景,疑惑道:“這就是你說的利了?一段枯木而已,有什麽用?”


    婉娘抿嘴笑道,道:“你來說說,金剛如何會顯靈呢?”


    沫兒老實答道:“那晚我見你用手抹了金剛之後,金剛便顯靈了。所以我想,你肯定是將上麵抹了赤菌粉,可以閃閃發光的。哎呀!”


    文清被他的驚叫嚇了一跳,婉娘笑罵道:“鬼叫什麽?要是這盆赤金王菌摔壞了,沫兒你二十年的賣身契可鐵定跑不掉!”


    沫兒不服道:“摔壞也是文清沒抱好,怎麽又賴我頭上?”說著得意道,“這個叫做赤金王菌?嘿嘿,就是它了。圓通方丈用了這個東西,是不是?”


    婉娘道:“你隻知其一不知其二呢。”


    這赤金王菌,是赤菌中的極品,初時長在極陰之地,長成之後才能移植他處。它不僅是做香料香粉的上乘之材,還是一種奇蛇——金蛇的食物。金蛇原是地陰所化,須地氣充足之處方能生出,以赤金王菌為食,世間極為少見。饒是邙嶺天靈地傑,才生出金蛇被圓通所捉。


    圓通博覽群書,對這些東西十分相熟。見了金蛇,便想到附近肯定有赤金王菌,故將兩者都找尋了回來。這兩種東西本身隻有微微的土腥味,但當金蛇進食時,它的唾液同赤金王菌混合,則會產生一種奇異的香味。為了掩蓋這種香味,圓通在房間了點了含有蘇合、白檀的熏香,同時這種熏香還可以抑製金蛇的活動,不至於狂性大發。


    就這樣,圓通將金蛇養在房間裏,並利用赤金王菌特有的熒光功效製造了“金蛇顯靈”事件。前一晚,圓通跟蹤建平進入信誠府後,實在忍不住對信誠的牽掛,冒著被懷香認出的危險,闖進了聽竹書齋,臨走之前,以楊沙之名約懷香於第二天晚上子時在靜域寺門口見麵。第二天傍晚,圓通將金蛇轉移到柴房,托戒色去喂了一小片赤金王菌,故意不讓金蛇吃飽;然後找機會約了楊沙,承諾在子時門口見麵,商談讓出方丈之位一事。並將婉娘轉交的黑色小瓶藏在門上,引建平出來。而婉娘做同樣打算,也將紅色瓶子放在門上作為誘餌。


    揭穿了建平,圓通將兩個鎖魂瓶一起帶走。當圓通與婉娘三人交談之時,楊沙按約定時間來到門前。金蛇饑餓難忍,又沒有抑製的熏香,被門上的赤金王菌氣味吸引,爬行至門邊,正好遇上楊沙。金蛇雖然體形甚小,但行動疾利,快若閃電,很快便將其咬死;隨後而來的懷香見心上人倒地抽搐,昏暗燈光下不及細看便來攙扶,結果也命喪蛇口。


    文清佩服道:“果然還是婉娘厲害。一開始就注意到異常了。”


    婉娘得意道:“當然,一個寺院的主持,房間裏點了非香燭的熏香。佛門弟子講求六根清淨,自然平和,房裏卻擺了個扭曲的枯木做成的盆景,這難道還不奇怪?怎麽樣,我厲害吧?”


    沫兒心裏服氣,嘴上卻不承認,隻管問道:“金蛇咬人,怎麽不見傷痕?連官府都檢驗不出。它傷人之後又去了哪裏?”


    婉娘道:“這就是圓通計策的高明之處了。這種金蛇,聚地陰之靈,最不喜光,更不喜渾濁之氣。狂性發作之時,它不像其他蛇類,碰到人的哪個部位就咬哪個部位,而是專咬……”突然收住了聲音不說。


    沫兒和文清好奇起來,追問道:“咬哪裏?”


    婉娘咬唇道:“唉,我是怕你倆聽了心裏不舒服。這種蛇攻擊人,專咬人的舌頭,而且它牙齒小,咬過之後牙痕很快不見。被它咬到的人,看起來渾身上下沒有一處傷痕,卻因陰氣逼走陽氣,身上陽魄散盡而死,連仵作也檢驗不出。”


    兩人想起楊沙和懷香死時的慘狀,不由得打了個寒戰。沫兒低聲道:“這個金蛇殺人法,可真夠毒的。”


    婉娘長歎了一聲,道:“金蛇傷人之後,受人的濁氣影響,自己也活不得啦。不足一刻工夫,便會化為精氣與大地融為一體。所以自然沒人發現它。”


    沫兒不覺愣了,喃喃道:“圓通方丈何嚐不是這樣?迫不得已殺了楊沙和懷香,卻終究受了俗濁之氣侵蝕。”


    文清沉默半晌,道:“和金蛇相比,圓通方丈更可敬。他雖有過錯,卻情非得已。”


    站在圓通的立場上看,以楊沙的為人,便是給了他方丈之位,也難保他不再做出什麽危害信誠的事來。懷香情令智昏,糊塗起來不管不顧,分析起來,要保護信誠,兩人竟然非死不可。同時,圓通一介僧人,奈何不了建平,此事也終究是因圓通而起,殺掉自己,斷了建平的念想,不僅可以保信誠一個平安,也還自己一個心安。


    沫兒覺得自己的小胸口透不過氣來。在外流浪時,沫兒就知道,對於自己製服得了的惡人,可以動用手段或者武力;對於自己不能懲治的惡人,隻有遠遠地逃開。可是圓通,因為信誠,不能逃開,隻能犧牲自己。心有牽掛,到底是幸福還是不幸?


    見婉娘用探詢的目光看著自己,沫兒挺了挺胸,道:“不錯,若是我,我也會這樣做。”


    婉娘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道:“是嗎?如果是為了我呢?”


    沫兒做了個鬼臉,哂道:“你?你強悍得像個巨靈神。別人不找你的麻煩就罷了,還敢來害你?找死呢這是!”


    婉娘似乎有些失望,嗔怒道:“哦,原來我在你心裏是個悍婦啊?”接著莞爾一笑,“不過我就當你是誇我了。”


    ※※※


    小花貓從婉娘膝蓋上抬起頭來,無精打采地輕叫了一聲。婉娘撫弄著它的背,輕笑道:“好貓兒,這次多虧了你啦。”小花貓鼻子上的傷已經好了,黑痂脫落,留下一條白色的痕跡。


    文清在旁邊也讚道:“小花貓竟然將兩個鎖魂瓶偷了出來,真厲害!”小花貓不能講話,此事又不能去問建平,也不知當時發生了什麽,但料想是經過了一場惡鬥。


    沫兒湊上去,親了親小花貓的粉紅色小鼻頭,涎著臉笑道:“正是,應該慰勞下小花貓兒才對。小花貓,你說中午吃什麽?洛陽水席?胡人烤肉?還是溢香園的羊肉湯?”


    婉娘羞他道:“自己想吃就直說好了,扯上小花貓做什麽?”


    文清不舍道:“可惜小花貓就要還給信誠公主了。”


    沫兒連忙道:“是呢。所以更應該歡送下它。”正盤算著如何讓婉娘帶他們去大吃一頓,突然想起另外一個問題,“奇怪,小花貓在我們家了這麽久,一直乖乖的,怎麽突然想起找主人了呢?”


    婉娘聽沫兒無意中改口稱“我們家”,不禁一笑;又沉吟道:“我想,當初信誠意識到了危險,慌忙趕走小花貓,那時她還是好好的。等信誠來買白玉膏時,三魂七魄已經少了一魂一魄,小花貓應該也是此時才意識到主人有難,而不是拋棄它。”


    沫兒握緊了拳頭,“後來建平來買香粉,小花貓肯定從她身上嗅到了主人的魂魄氣息,所以攻擊了她,並晚上外出,從建平府中偷出了鎖魂瓶。”


    婉娘道:“應該就是這樣了。”


    文清感慨道:“原來小貓同人一樣有情有義。小花貓當初肯定以為是主人不要它了,所以寧願待在我們家。後來發現其中另有緣故,就拚了命想救回主人,真是可敬可歎。”


    沫兒逗了會兒小花貓,道:“婉娘,你取圓通方丈的眉心血滴在鎖魂瓶上,是不是信誠公主的魂魄就可以歸位了?”


    婉娘故弄玄虛道:“天機不可泄露。”


    三人回到聞香榭正當飯時。本以為黃三已經做好了飯,誰知冷鍋冷灶,榭裏竟然沒人。


    蒸房的爐火已滅,製作的半成品花露還擺在石台上;水池旁邊,一盆未洗的衣服已凍結在一起;黃三的房門也未關。看樣子,已經出去多時。


    沫兒從廚房抓了一塊冷糕餅,一邊咬一邊大聲叫道:“三哥!三哥!”


    婉娘側頭朝黃三的房間裏看了一眼,道:“不用叫了,三哥不在。”


    文清看著石台上結成冰淩的半成品花露,撓頭道:“三哥做事從來不這樣沒交代的……發生什麽事了?”


    婉娘歎道:“該來的總要來。”轉身進了房間,留下文清和沫兒兩人麵麵相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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