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氣慢慢熱了起來,特別是守著蒸房,一天都汗津津的。文清將夏季的衣服翻將出來,換上一件對襟無領小褂,見沫兒鬼鬼祟祟從外麵回來,還是長袖長褲,便取了那件他心愛的白色府綢無袖汗褂,道:“沫兒你去哪兒了?快點將這個換上,新的,我都沒穿過的。”


    沫兒雙手捂在胸前,衣服裏鼓鼓囊囊的,不知道藏了什麽東西,本來正躡手躡腳往樓上走,被文清的話嚇了一跳。那個表情,像是做壞事被婉娘發現了一般,羞愧中夾著慌亂:“我不熱!”


    文清好意道:“換上吧,看你滿頭的汗。”


    沫兒突然發了火:“不想換!”


    文清嘿嘿一笑,將汗褂搭在樓梯扶手上:“大熱的天,你去買什麽了?”


    沫兒含糊道:“沒什麽。”始終不肯給他看手裏捂著的是什麽,躲閃著進了自己的房間,啪地一聲將文清關在了門外。


    文清撓著頭,在心裏歎了一口氣。


    沫兒剛來聞香榭時,與文清同吃同住,雖然脾氣臭點,但兩人毫無隔閡,夏天會一起隻穿內衣褲在後麵的池塘裏遊泳,冬天可以鑽在一個被窩裏取暖……文清也真心把沫兒當做弟弟疼愛。


    可不知什麽時候,沫兒變得見外起來,換個衣服都躲躲閃閃的,說話之間閃爍其詞,再也不肯同文清睡在一起,更別提同文清一起遊泳了,甚至連他的房間都不肯讓文清進去。前日,文清見一隻蠓蟲落在沫兒胸前的衣領上,便伸手拍打了一下,沫兒竟然大發雷霆,弄得文清莫名其妙道了半天的歉。


    定是自己又哪句話說得不對,惹沫兒生氣了。文清想了想,高聲叫道:“沫兒,過會兒去買桃子吧?”


    沫兒背靠著門,吼道:“不去!”


    直到聽到文清下樓的腳步聲,沫兒才慌忙將藏在衣服裏的草紙拿出來,抽出幾張,做賊一般將其折成一疊塞進褲子裏,又把剩下的放在褥子下藏好。不知道怎麽了,從昨晚開始,小腹一直酸困著疼,內褲上也有一些黑黑紅紅的血跡,十分難受。迫不得已,沫兒去外麵買了一遝軟草紙。


    從哪裏出來的血,不會一直流吧?是不是要死了?


    沫兒不舒服地扭了幾下身子,心裏又擔憂又煩悶。這個事情,沫兒隱約記得方怡師太曾經告訴過他,女人長大了就會這樣,可是具體怎麽辦,該問誰呢?真是羞死人了。


    ※※※


    沫兒正在房間裏發悶,隻聽文清咚咚咚跑上來叫道:“沫兒快來,三哥已經買了早桃了,真甜!”


    沫兒磨磨蹭蹭地開了門。文清舉著兩個桃子,傻嗬嗬道:“你躲屋裏做什麽呢?”沫兒板著臉,推他下去。


    沒有像往常一樣隻要看到好吃的就兩眼放光,讓文清有些奇怪。再看沫兒,下樓極其小心,雙腿僵硬,渾身緊繃,臉色也不好看,不由擔心起來:“沫兒你哪裏不舒服?”


    沫兒悶聲:“沒有!”


    文清緊張地繞著他轉了一圈:“我怎麽覺得你今天有些不對勁兒呢?到底怎麽了?”


    沫兒惱道:“沒事!”


    婉娘剛好走進來聽見二人講話,詫異道:“喲,什麽時候調了個個兒,文清成了話嘮,沫兒成了倆字一嘣的了?”


    沫兒的臉突然紅了,以一種奇怪的姿勢快速走了出去。留下文清嗬嗬傻笑。


    ※※※


    黃三在蒸房裏坐著,拿著那隻撿來的碧玉簪悶頭不響。文清遞了一個桃子過去,他搖頭不吃。婉娘走過來問道:“見到曾繡了?”


    黃三點點頭,眼睛看向婉娘。


    婉娘歎了口氣,道:“可憐王婆婆了。”


    沫兒小心地動了動身體,道:“怎麽了?”


    婉娘道:“王婆婆可能已經……不在了。”她拿起放在灶台上的蟲繭,將其中灰白色的發絲拉出一根來:“這是王婆婆的頭發和發簪。發簪是曾繡送的,剛去確認過了。這塊骨頭,”她敲打著那塊凹狀的黃白色骨頭,“私下找件作看了,說是一塊頭骨。”


    沫兒“騰”地一下站了起來,又別別扭扭地坐下去,呆了一會兒,詫異道:“這麽個大活人,就剩下這一塊骨頭了?和蟲子有關嗎?會不會是被人害了,屍身我們沒發現?曾繡報官了沒?官府怎麽說?”


    婉娘笑道:“話癆又回來了!——曾繡已經報官了,官府沒查出任何眉目。至於是不是蟲子,還得繼續查一查才知道。”


    文清笨嘴拙舌道:“那小蘭……可好些了?”


    黃三眉頭緊鎖,搖了搖頭。婉娘沉默了片刻,道:“走著看吧。或者事情沒有我們想得那麽糟糕。”


    〔二〕


    正值初夏,萬裏無雲,清風拂麵,後園的春蟬同枝頭的黃鶯兒爭相一展歌喉,叫得沫兒心猿意馬,隻想著去後麵瘋玩一陣。也難怪,如此好的天氣,卻不得不對著一條死了半邊的蟲子,實在敗興。


    那日婉娘將蟲子屍體帶了回去,泡在一大壇杜康原酒中,如今足有七天。沫兒本來以為沒什麽事兒了,可是今早上婉娘將酒壇子抱了出來,說要用蟲子做香粉。


    蟲子經過多日浸泡,已經沒了腥味,周圍的對足和甲殼脫落沉入壇底,隻剩下胖胖的軀幹半浮在酒中,口器半張,露出一圈尖利的小白牙齒。盡管隻有杜康濃重的酒香,沫兒還是掩住了口鼻,躲得遠遠的。


    文清不像沫兒這般誇張,但也不忍直視,咧著嘴道:“這個……能做香粉嗎?”


    黃三用鐵鉤將蟲子鉤出,道:“這麽大的盅蟲,十分難得,不做香粉可惜了。”


    蟲子被翻了個個兒,肚皮朝天地放在了大砂鍋中,文清一愣,突然叫了起來:“它的肚子!肚子!”


    沫兒不情願地蹭了過來,這才注意到它的腹部——那些被針紮過的部位,當初已經潰爛化成膿水,露出一些絮狀的黃白色組織,如今卻好好的,整個一條完整的大白蟲子。


    不過仔細看,還是能夠發現新長出來的部位比其他地方顏色淡些。沫兒後退了好幾步,才道:“這個鬼東西……怎麽做到的?”


    婉娘道:“這些蟲子,在成為蠱蟲之前,應是被喂食了一些特殊的東西。後來盅蟲經過變異,吸收眾物之長,具有了這種絕佳的自我修複能力。它雖然被閬苑古桃殺死了,卻死而不僵,機體機能還會慢慢修複。”接著惋惜道:“可惜,這種盅蟲太少了,要是能夠大規模飼養,用來做香粉最好不過。”


    沫兒想到這條盅蟲可能就是殺害王婆婆的罪魁禍首,而且還有可能就是它吃了她,不由側目,嘖嘖道:“用這個製作香粉……虧你想得出來!”


    文清卻囁嚅道:“有毒吧?別……毀了我們聞香榭的聲譽。”


    婉娘看著黃三點火烘焙,頭也不回道:“胭脂水粉中有多少原料是有毒副作用的,還不是照用?這個就看製香師的技藝了。如何發揮有毒香料的優勢,並對各種毒副作用加以引導利用,或者根據香料的配伍禁忌來抑製消散其毒性——你們要學的多著呢。”


    原來這些蟲子本來是沒毒的,隻是被製作成了盅蟲後才會產生毒性。如今蟲子被莨菪古桃刺中,又中了婉娘用雄黃等物配置的紫蜮膏,身上的毒性幾乎消失殆盡,再加上杜康原酒的威力,隻保留了其良好的修複能力,成了做香粉最好的原料。


    蟲子受熱,身體在砂鍋中慢慢僵直,變成微紅色。黃三將火調至將熄未熄,用微火又焙了半個時辰,直到蟲子一觸即成齏粉。婉娘將泡過蟲子的杜康原酒打了一盅子來,嗅了幾嗅,讚道:“好香!”眼珠一轉,笑道:“沫兒,你要不要來嚐一嚐?專治小腹墜痛,而且保證你喝了之後強身健體,長命百歲。”


    沫兒想起壇底密密麻麻的蟲子腿兒,一陣幹嘔,道:“喝了之後我當下便會惡心死,哪裏還能夠長命百歲?”


    文清愣頭愣腦問道:“專治小腹墜痛?沫兒你肚子疼嗎?”


    沫兒板著臉喝道:“胡說!”婉娘哈哈大笑,將燉盅用火漆封好,放入蒸鍋。


    一個時辰後,黃三將蒸過的原酒與篩過的蟲粉混合,又加入十二滴去年做的桂花精油,幾下搖晃,變成了粉粉的水樣物,除了淡淡的桂花香和酒香,並無異味。


    婉娘一把拉過沫兒,盯著他額頭發際線邊緣的一小塊疤痕道:“蠐粉水,來試試效果。”倒了一點便往他的額頭抹去。


    這塊疤是今年年初一那日從死門出來是磕碰到的,黃豆大小,並不明顯。沫兒一把推開,道:“我不要這個蟲子屍水。這個粉水也就騙外人去。”


    文清卻沒心思嬉鬧,心想,到底是誰養了這些蠱蟲,有什麽用途呢?


    〔三〕


    粉水做好了,一直放著,也沒找到合適的買主。時值牡丹正盛之期,街頭巷尾,尋常人家,常見一兩支旁逸斜出的花朵隨風搖曳,為洛陽城增添了幾分豔麗。但也有一些牡丹園開始清理老化的牡丹植株和種子,文清和沫兒便每日去各大花園、商市附近轉悠,尋購新鮮的牡丹根葉備用。


    今日兩人運氣不好,從南市到北市,都沒買到優質的新鮮牡丹根,隻好無精打采地回來了。行至修善坊,文清突然想起今早出門時,婉娘曾交待要他順便買些好米回來做底粉,便讓沫兒先回去,自己去了米行。


    沫兒肚子餓了,快步往家趕。見聞香榭大門洞開,嘴裏叫道:“我回來啦。”


    中堂大門緊閉,無人應答。沫兒朝廚房叫道:“婉娘!三哥!”伸手去推中堂大門。


    ——中堂大門上,貼著一個封條,上麵蓋著一個朱砂大印。沫兒愣了下,縮回了手。遲疑間,隻聽砰一聲悶響,後腦勺一陣劇痛,頓時不省人事。


    ※※※


    沫兒在一片亮光中醒了過來,卻無法睜眼,因為隻要稍稍一動,便覺頭暈目眩。隱約聽到一個似曾相識的女子聲音傲慢道:“另一個呢?”


    一名男子畢恭畢敬答道:“還沒找到。”


    一股香味衝進沫兒的鼻子,似乎是半邊嬌的香味。不知是絲巾還是衣角劃過沫兒的臉,有些癢。沫兒強忍著不動。


    “沒死吧?”女子直起身,冷冷道。


    男子更加恭敬,道:“回公主,隻是打暈了。”


    沫兒知道是誰了。那個假紅袖,新昌公主。其實上次事件之後,他便和文清提起過,擔心新昌公主報複,今天果然來了。


    新昌公主轉過身,道:“澆些冷水來。”


    這大冷天的。沫兒慌忙動了動,強忍住嘔吐,慢慢抬起頭來。脖子黏糊糊的,後腦勺一陣發涼,似乎流了血。


    新昌公主臉上蒙著白紗,白紗上用淡藍絲線繡了個古篆體“靜”字,甚為優雅。但她一雙眼睛冰冷陰鷙,不帶一絲溫情,更這個“靜”字更是不搭邊。


    新昌公主看也不看沫兒一眼,道:“把他丟到旁邊靠著去。帶她來。”


    男子將沫兒拎到柱子旁。門開了,四個侍衛樣的人,推著婉娘走了進來。


    頭暈得輕了些,沫兒慢慢轉動腦袋。這是一間高大的佛堂,氣派的原木條桌,金色的紗帳,中間供著手抄的經書,上麵匾額寫著“靜心堂”三個大字。堂中間卻放了一張圓桌,倒像是要宴請客人一般。


    這地方是聖上賜予新昌公主修行的,沫兒幾個月前曾在小安的帶領下偷偷來過,結果不但被抓,還丟了披風。


    婉娘朝沫兒看了一眼,垂手站立,道:“婉娘見過公主。”


    新昌仍背對著婉娘,一動不動。幾個侍衛告退,大門關上了。


    新昌倏然轉身,欺身上前,拉過婉娘廝打起來,一邊打一邊咬牙切齒辱罵:“你這個該死的小賤人,你以為我收拾不了你麽……本公主一句話就能讓你在洛陽城中消失!……我要把你碎屍萬段……”


    還公主呢,這簡直同市井罵街的潑婦沒有兩樣。婉娘似乎被驚住了,隻管躲閃,也不還手。


    新昌卻越戰越勇,嗬嗬怪叫道:“賤人!賤人!我要把你的臉咬下來!”一把扯了臉上的麵紗,撲上去咬婉娘的臉。


    婉娘輕巧巧一巴掌,打在新昌的肩頭,新昌站立不穩,跌坐在地上,依舊破口大罵。窗外侍衛竟然也無人進來查看,顯然知道這位公主的脾氣。


    婉娘冷冷道:“若公主叫婉娘來,就是為了罵人,那我就告辭了。”


    隱約聽到窗外有人輕咳了一聲。新昌愣了愣,閉上了嘴巴,惡狠狠地瞪著婉娘。她的一張臉慘不忍睹,左側臉頰上,一個鴿蛋大的疤痕,中間凹進周邊鼓起,暗紅色的結節蚯蚓般扭曲在一起;右側臉頰一條長長的撕裂性疤痕,從顴骨一直到嘴角,還有脖子各種抓痕,條條驚心。她之前用密術扮成紅袖的樣子,看起來隻有十六七歲,如今滿麵疤痕不說,眼角鬆弛,眉毛稀疏,老態盡顯。


    沫兒扶著柱子站起來,嘔出幾口清水,慢慢走到婉娘身邊,拉住她的衣袖。婉娘拿出一瓶冷香粉,倒出些敷在他後腦勺的傷口上。


    新昌爬了起來,眼中的怨毒一閃而過,深吸了一口氣,嘴角抽動了一下,勉強道:“今天請你來,是要感謝你幫忙調整洛陽的風水,佑我李家萬世永昌。”她重新帶起麵紗,擊掌道:“來人,上菜。”


    幾個侍衛、侍女魚貫而入,將桌椅碗筷擺好。


    第一個菜上來了,是紅燒鯉魚。新昌款款坐下,示意婉娘也坐下,夾了一塊魚肉放在婉娘前麵的碗碟上,斜眼看著婉娘,皮笑肉不笑道:“嚐嚐我府裏的手藝。”


    第二個菜是清蒸魚頭。新昌撥弄著魚的眼睛,嘖嘖道:“有人說渭水河鮮好,要我說,哪裏也比不上洛水的鯉魚味道鮮美。嘿嘿。”


    沫兒心頭一緊,覺得好像有些東西不對勁,但卻不知是為何。


    婉娘笑道:“公主好品位。”


    菜源源不斷地上來。涼拌魚皮,酒釀魚膘,幹煸魚排,花椒魚片,鴛鴦魚棗等,數十道菜,全是以鯉魚為原料的,香氣四溢。


    新昌不住地給婉娘夾菜,盯著婉娘的臉色,嘴裏說道:“本公主專門為你準備的,嚐嚐味道怎麽樣?”甚至還招呼沫兒:“小子,你也來嚐嚐呀。”


    不知是餓的,還是因為後腦受傷後的眩暈,沫兒胃部一陣翻滾,“呱”地把一大口酸水吐在了飯桌上,四處飛濺。


    婉娘剛夾起一塊魚肉正要吃,見此情景,慌忙起身,拉著沫兒推揉了幾下,低聲嗬斥道:“你這小子怎麽這麽上不來台麵。”轉而賠笑道:“公主恕罪。小門小戶的孩子,沒見過大世麵。”


    新昌掩住口鼻,惡心不已,連聲叫人將飯菜撤了去。


    沫兒捂著肚子,愁眉苦臉站在一旁。婉娘施了一禮,道:“謝謝公主美意。若無他事,小女子就告退了。”


    新昌眼中恨意大熾,瞪著婉娘良久,冷冷道:“本公主要祛除臉上的疤痕。”


    婉娘拿出手絹兒,將沫兒嘴角、衣襟上的穢物擦拭幹淨,這才道:“哦。什麽條件?”


    新昌大怒,一字一頓道:“你還敢和我談條件?”


    婉娘微微一笑,道:“相信這兩個月公主也沒閑著。你的臉隻有我聞香榭能治,不過我的香粉從來不白送。”


    新昌咆哮道:“我殺了你!”伸出手臂朝婉娘臉上抓來,麵紗飄起,充血的瘢痕瞬間變成紅色,猙獰得如同厲鬼一般。


    婉娘直視著她,輕描淡寫道:“那好啊。你殺了我吧。”


    新昌的手硬生生地收了回去。


    婉娘道:“三個條件,第一,不許再為難老四;第二,我的兩個小童要確保安全;第三,聞香榭在洛陽開店,不許官府無故找茬。公主若是保證不了這三點,那就殺了我好了。”


    新昌的眉骨劇烈抽動了一下。上次事件之後,新昌深恨婉娘壞其好事,每天所想,無一不是將婉娘千刀萬剮,但因身體多處受傷無暇顧及。待傷好了之後,又發覺容貌盡毀,這兩月來,訪遍城中名醫,皆不能治,思來想去,竟然還得求助於婉娘。


    婉娘追問:“公主覺得怎麽樣?”


    新昌哼了一聲。


    婉娘道:“煩請公主吩咐手下。”


    新昌遲疑片刻,高聲叫道:“來人!”


    一男子躬身進入。新昌轉過身,背對著他,威嚴道:“吩咐府衙,放出捕頭王老四,恢複他的鋪頭身份。其他人等也不許打擾聞香榭。”男子領命而出。


    沫兒這才知道老四被抓,怪不得這月沒見他呢。


    婉娘莞爾一笑,命新昌坐到椅子上,仔細查看了她的臉,又用手指輕輕按壓,沉吟道:“疤痕過深,傷及皮膚機理。臉部又不同其他,最難修複。”


    新昌猛地睜開眼睛,嚇了沫兒一跳。


    婉娘接著笑道:“除了我聞香榭,世上再無整治之法。”


    新昌又哼了一聲,重新閉上眼睛。


    婉娘道:“我剛好做了一款粉水,最是化腐生肌。請公主三日後取貨。每晚配合靈虛古鏡使用,半月之後,保證公主嬌豔如花。”


    新昌眼裏總算露出了一絲光亮。婉娘道:“若無他事,婉娘就告辭了。”拉起沫兒便走。


    新昌指著沫兒,冷冷道:“你走,他留下。”


    婉娘堅決道:“我做香粉需要幫手,其他人不行。”


    兩人對視了片刻,新昌垂下眼睛,擺擺手,讓其離開。


    〔四〕


    無故挨了一悶棍,未審問,未關押,又被婉娘輕描淡寫領了回來。沫兒一邊慶幸,一邊還覺得奇怪。


    兩人回到聞香榭,已經午後。隨後來了幾個官府的人,把中堂的封條給揭了,沒對此事做任何解釋。


    家裏冷鍋冷灶,黃三和文清都不在。沫兒很是擔心,去門口張望,卻發現大門周圍鬼鬼祟祟好幾個人影兒,心中暗罵,隻好又回來坐在婉娘身邊,努嘴指指門口,小聲道:“外麵那些人……”


    婉娘毫不在意:“別管他們。”


    沫兒悶悶不樂,忍不住又道:“中午那些魚……”


    婉娘扭身走開。沫兒嘟囔道:“真希望她用了粉水後,也變成個死蟲子。”


    沫兒餓得急了,自己燒水做飯,一邊往灶頭添柴,一邊對著火光出神。今天自己被暗算,卻有驚無險地跟著婉娘回來了,文清獨自一人,不會是遭了毒手吧?還有三哥,去了哪裏呢?一時間心急如焚,跳起來叫道:“婉娘!婉娘!”


    婉娘沒來,卻見文清扛著半袋米走了進來,腦門子上冒著熱氣,氣喘籲籲道:“我回來啦。”


    沫兒埋怨道:“怎麽這麽久?”伸頭看了看門口,吐舌道:“他們攔你沒?今天有沒人跟蹤你?”


    文清一愣:“誰?”沫兒將今天發生的事情說了。


    文清道:“我倒沒事,也沒見什麽可疑之人。”沫兒放了心,問:“帶了好吃的沒?”


    文清憨笑道:“附近的米店質量不好,我趕到北市才買到,錢花完了,隻好走著回來,什麽吃的東西也沒帶。”


    沫兒有些不甘心,拉起米袋子,伸手在裏麵攪和,嘟囔道:“真老實,幹嗎不留些錢,買串糖葫蘆也行呀。”卻發現米裏有一個拇指大的銅扣,像是佩劍或者衣領上的標誌,拿起一看,是一個古篆體的“靜”字,倒同新昌遮麵的白紗上繡的字有幾分相像,不由好奇道:“哪裏來的?”


    文清愣了下,扭過頭查看灶頭的火,道:“不知道。可能誰買米時掉進去的。”沫兒隨手將那個扣子扔到一邊。


    ※※※


    傍晚時分,黃三回來了。同往常一樣,默默無言,一聲不響地做飯、做工,婉娘也不問。倒是沫兒,十分高興地迎了上去,將中午的事情連講帶罵細細講述了一遍。


    吃完飯,婉娘在燈下挑揀明日要播種的各色花種,黃三推著一個小石磨,將泡好的米磨成漿。文清用錐子將白茉莉種子的殼一個個敲開,準備明天再磨些茉莉粉。獨獨剩下沫兒,因後腦勺疼痛不用幹活,無聊之極。想要引得眾人和他聊天,偏偏文清、黃三都悶頭不語,婉娘今晚也心不在焉,更覺得心中像壓了塊大石,不住唉聲歎氣。


    婉娘聽得心煩,丟了花種,叫道:“啊呀,被你煩死了。”


    沫兒翻了一個白眼,撅嘴道:“我這是操心大事呢。要是那個醜公主拿了我們的粉水還不依不饒怎麽辦?要是她哪天再派人給我們每人一悶棍怎麽辦?要是整天出門都有人監視怎麽辦?還有小安和二胖,她不會還去害她們吧?這日子可沒法過了。”


    婉娘揶揄道:“你擔心可真多,連小安和二胖都擔心上了。”


    文清抬起頭,道:“這沒多天沒見,不知她們怎麽樣了。”


    婉娘還未答話,隻聽敲門聲緊。老四來了。


    文清迎了上去,叫了一聲四叔,關切道:“眼睛怎麽樣了?”


    沫兒卻躺在椅子上動也不動,隻當沒有看到他。沫兒是個記仇的,自從上次老四偽裝老者幫助贔屭霸公做鬼塚、抓魄引,沫兒就再也不理他了,盡管知道他是被脅迫的。


    老四胡子拉碴,消瘦很多。看到沫兒的樣子,訕訕笑道:“還好,還好。”上次受傷之後,婉娘連夜趕工,給他熬製了草藥,放了一隻貓眼石代替受傷的眼珠子,一隻眼睛雖然廢了,但總算不太明顯,隻是略顯呆板。


    婉娘收拾了花種,笑道:“出來啦?”


    老四低頭道:“是。”一月前,老四無辜被拘,罪名是辦案不力,妖言惑眾。他深知是因為得罪了公主,隻道這次要命斃於此,內心已經絕望,誰知今天下午竟然被放出,並被恢複捕頭之職。可是思來想去,這次被放得蹊蹺,心裏七上八下的,家也沒回,便先來了聞香榭。


    沫兒冷嘲熱諷,道:“你還是少來聞香榭,免得又得罪了公主,再遭受牢獄之災。”


    老四羞慚不已,施禮道:“今日能出來,想來又是婉娘幫忙。”


    婉娘不置可否,拿了一瓶子珍珠粉遞給老四,道:“這瓶子珍珠粉加了冰片等物,可清肝明目,你每晚用蜂蜜調成糊狀外敷。”


    老四更加無地自容。他背信棄義導致眼睛傷殘,婉娘不僅未加怪罪,還四處想方設法給他治療。婉娘淡淡一笑,擺手道:“先回家報個平安吧,你家玉屏懷著身孕,不宜擔驚受怕。”


    老四一揖到底,呆立片刻,期期艾艾道:“婉娘,那個袁天師……你了解多少?”


    婉娘道:“打聽了下,他在皇室和貴胄之間名聲甚響,但神龍不見首尾,幾乎沒人見過他的真麵目。”


    沫兒冷眼道:“你不是新昌公主的師父麽,你告訴我們不就得了?”幾個月來,婉娘從未追問過老四一句關於他參與那件事的原因,以及他所知道的霸公、新昌和袁天師的情況,沫兒幾次想問,也都被婉娘打住,隻說:“他願說就說,不願說我們也不問。”可惡的是,老四多次來治療眼睛,竟然裝傻,從不主動提起。這也是沫兒惱他的主要原因。


    老四苦笑了一聲,道:“這件事對於我,從頭到尾就是個謎。”


    沫兒的耳朵支了起來。老四埋頭想了片刻,道:“去年夏末,我和弟兄幾個破了個盜黃金的大案,我也因此被提為捕頭。府衙開慶功會,我喝得多了,有個人坐我旁邊,和我聊天,不知怎麽竟然聊起關於聞香榭的事兒。”


    老四一個大老爺們,本不愛香兒粉兒的,隻是同聞香榭有些淵源,所以才比較熟悉。那人不僅對聞香榭的香粉感興趣,連裏麵有幾個小夥計,婉娘喜歡吃什麽,喜歡穿什麽顏色的衣服,生意好不好等都追問了一個遍,婆婆媽媽,嘮嘮叨叨,甚至還極其猥瑣地問婉娘是否婚配。老四又好氣又好笑,以為這人看上了婉娘,隨便幾句便打發了。


    沫兒啐道:“這人真無聊。”


    老四賠笑道:“是。在下也這麽認為。不過,他當時身上有一股奇異的香味兒,同日常的香粉很不相同。怎麽個不同法,我又說不上來。”


    婉娘有了興趣,道:“可是我聞香榭的香粉?”


    老四道:“有點像。不過聞香榭香粉這麽多,我對這個又一竅不通,隻覺得香味像是聞香榭的風格。這人聊了會兒,見我沒什麽興趣,便自行走開了。”過了些天,有人盛傳停屍房那邊鬧鬼,不知怎麽驚動了上麵,竟然勞動袁天師親自畫了鎮魂符和鎮魂燈送了來。再後來,熱屍丟失事件暴露,府衙停屍房成為眾矢之的。


    而這期間,不斷有人來找老四,有苦勸的,有利誘的,也有威逼的,但內容幾乎一致,都說看老四骨骼清奇,最適宜斬妖除魔,要他協助收一棵成了精的老梅樹的魂魄。老四先是不肯,但後來錢玉屏懷孕,那些人竟然以此威脅,甚至幾次將錢氏抓了去。老四見不得錢氏擔驚受怕,又無法擺脫他們的糾纏,隻好同意幫他們一次,誰知從此便步步走錯,難以回頭。


    沫兒插嘴道:“等下——那些人你都認得麽?”


    老四搖搖頭,緩緩道:“我不認得。表麵看來,每次都是不同的人來找我,長相不同,聲音不同,有的身著官服,有的是道士,有的年老,有的年少,甚至還有兩個是我在酒館偶遇的,但是我想,除了香雲閣的老賴外,剩下的,都是一個人。”


    文清追問:“為什麽?”


    老四道:“我做了這幾年捕快,其他的沒學到,但看人認人倒有幾分心得。一個人,不管服飾、妝容如何變化,總會保留一些原有的習慣。我說他們是同一個人,是因為,這些人都有一個習慣性動作,就是左手拇指與食指會下意識摩擦,且拇指指甲正中都有塊米粒大的黑斑。”


    沫兒一向認為老四一介莽夫,做到捕頭不過是運氣好膽子大而已,看來確實小瞧他了。婉娘沉思道:“這個人會是誰呢?他幹嗎三番五次非要找你呢?”


    老四陰鬱道:“唉,我本想守著老婆孩子安安生生過日子,誰知道攤上這麽一檔子事兒。”


    沫兒又想到一處疑點,道:“為什麽新昌公主會叫你師父?難道你這麽快就學會道術,真人不露相嘛!”


    老四慚愧道:“其實我哪裏會什麽道術,從一開始,他們帶我到紅袖,不,新昌公主麵前時,她就叫我師父。我所謂的‘幫’他們,不過就是按照他們的要求舞劍,並念一些奇怪的口訣罷了,其他的什麽也不會。”


    沫兒道:“我知道啦。你是個頂包冒牌的師父,新昌真正的師父就是袁天師,對不對?”


    老四搖搖頭,道:“不,你繼續聽我說。”


    文清問道:“他們是誰?是那個找你的人嗎?”


    老四眼裏露出深深的懼意,下意識地朝四周看了看,低聲道:“我答應了幫他們做事之後,就沒再見過手指摩擦的人了。他們需要見我的時候,就會趁我巡街或者巡夜的時候在我耳邊說話,可我卻看不見他們。我隻能根據他們的指點去見一些人,說一些話。新昌公主,就是這麽認識的。”


    沫兒突然對老四生出一絲同情。可以想象,一個正常人,耳邊隻聽有人講話卻不見人影,那種無法擺脫的恐懼,隻怕沒人能受得了。


    沫兒問道:“你每日學那些東西,在什麽地方學?”


    老四道:“他們要我每日當值交班之後,酉時末到南市旗杆下等著,自然會有人領我進去。”老四每次都是被接到一個馬車上,然後蒙了眼睛,帶到一個小院子裏,隨後耳邊的聲音便會出現,傳授他一些法術。他也曾嚐試打探小院周邊的環境,但發現小院周圍一片混沌,猶如身處濃霧之中,什麽也看不清。


    老四繼續道:“正月十四前日,我照樣酉時被領到小院中。很奇怪,我等了足有一炷香工夫,都沒聽到耳邊有人講話。”


    老四等得心煩,卻不敢離開。又過了片刻,隻覺得身邊一陣冷風吹過,旁邊的蓑草垛子突然凹下去了一塊,隨後又恢複原狀。他馬上意識到,有人來了。果然,耳邊的說話聲響起來了,指揮著他第二天要如何如何。


    老四說著,臉現羞愧之色。正月十五,便是啟動鬼塚之日,那日的事情,婉娘等人都清楚得很。見婉娘並無責怪之意,老四繼續道:“那人十分鄭重,交代了多遍,要我一定要牢記在心,自己便進了上房。”


    “我將第二天要用到的口訣和劍法都練了多遍,看時辰不早,便請示告退。偏巧領我出去的那人去接新昌公主了,我便在院中候著。當時天色已晚,上房點起了燈光。就在我心急如焚的時候,看到窗戶上慢慢映出一個人影。”隻見窗前先是舉起的雙臂,接著手往中間一扇動,顯出頭部,轉瞬之間,一個完整的人影出現了。若不是老四膽大,早就崩潰了。


    沫兒學著老四描述的樣子舉起雙手,又放下,迷惘道:“這是做什麽?”


    文清卻傻嗬嗬道:“這不是脫去披風嗎?”


    沫兒如醍醐灌頂,抱著文清叫道:“披風!披風!”聞香榭的隱身披風在半邊嬌事件中被一個老者奪去,再也沒能找回來,雖然事後,老四一直辯稱自己並不知情內幕,沫兒卻一直疑神疑鬼,耿耿於懷。如今看來,這個指揮老四的耳語者,就是用了聞香榭的披風。


    老四不明就裏,不知道沫兒為何如此興奮,道:“確實是個脫衣服的動作。不過這個也沒什麽,他法術高強,會隱身或者有什麽可以隱身的寶物也不奇怪。但我首先注意的是,他的拇指和食指,正在無意識地摩擦,雖然隻是一閃而過,但我絕對不會看錯。”


    “恰巧此時,公主來了,未到門口就大聲叫道:‘袁天師還在嗎?’見我在,厲聲喝道:‘明天若有半點差池,小心你的腦袋!’我同公主打了招呼,便急匆匆回去了。”


    婉娘輕叩著桌子,道:“你這些天,怎麽過的?”


    老四苦笑道:“我被關在一個土牢裏,唉。”


    這次被抓,老四被投入一個極其偏僻的土牢裏。土牢四周無窗,門又厚重,隻留碗口大的小窗,每日送飯透氣。老四內心早已絕望,隻是心裏還惦記著錢玉屏,所以勉強支撐不至於精神崩潰。


    婉娘道:“土牢裏還有其他人麽?”


    老四道:“從每日送的飯菜來看,連我算上,應該是關了三個人。有時候,我會聽到一些嚶嚶的哭泣聲,他們似乎把這土牢作為接頭據點,進出頗為神秘。”


    婉娘沉吟道:“這個土牢,大致在什麽位置?”


    老四苦笑道:“隻覺得還是在城裏。”被抓那日,府衙來人,說老四辦案不力,幾人上去將他綁了丟在平時關押犯人的小房間裏,不知房間裏點了什麽香,他很快就人事不省,醒了便已經身處土牢之中。今日也是,一覺醒來,發現躺在日常值班休息之所,若不是身上的臭味和亂糟糟的胡子頭發,真還以為自己做了個噩夢呢。


    老四想了片刻,又補充道:“我曾經兩次看到牢頭送飯時衣襟上沾著牡丹花瓣,想來附近應該有牡丹。”


    牡丹在洛陽種植甚廣,以附近有牡丹為線索來找土牢,實在不是個好參照。沫兒嘟噥道:“說這一堆沒用的廢話。”


    老四尷尬一笑。其實老四也不知把這些東西說出來對婉娘有什麽用,隻是這麽一講完,心裏覺得輕鬆了很多,捶著胸脯道:“唉,這幾個月來,真真是度日如年。我若早些告訴婉娘,也不會鬧出這麽個結果了。”接著又道:“我想著,袁天師才是真正的幕後主使。”


    沫兒有些失望,嘟囔道:“這也沒什麽。那次在鬼塚,就曾聽到新昌大叫袁天師。”


    婉娘點點頭,道:“不錯,隻是這袁天師身份神秘,竟然打探不到任何消息,要想找到他隻怕難了。”


    婉娘又詳細問了他幾句關於土牢的事情,安撫道:“不用多想,都過去了,好好做你的捕頭。”扭頭問道:“三哥,那株烏珠草長得怎麽樣了?”


    黃三甕聲回道:“再過七日便可采摘。”


    婉娘接著對老四道:“待烏睛熟了,我重新安排治療你的眼。”


    老四幾乎落下淚來。


    沫兒突然跳了起來,十分粗魯道:“喂,你要做爹了,你媳婦啥時候生?”


    老四臉現喜色,搓著手道:“賤內已經有孕五個多月。”


    婉娘罵道:“沫兒真是皮子癢了,沒一點禮貌。”


    老四笑道:“不要緊,又不是外人。”兩人又寒暄了幾句,婉娘連聲催著老四回去。


    〔五〕


    老四慢慢走著,小心地聽著耳邊的動靜。還好,自從上次婉娘破了死門鬼塚之後,耳邊的說話聲便沒有出現。


    老四不由深深地歎了一口氣。本來想著做了捕頭,好好幹活,賺錢養家,平平安安過一輩子就算了,哪想到卷入這麽一檔子事兒,擔驚受怕,唯恐哪一天便丟了性命;丟了性命尚且事小,要是自己有個三長兩短,玉屏和尚未出生的孩兒可怎麽辦呢?


    路邊一個行人突然猛拍了老四的肩膀:“王鋪頭公幹回來了?”


    老四嚇得跳了起來。看清楚是一個街坊,轉而點頭笑道:“正是,正是。”


    那人曾經東西被偷,還是老四追回來的,所以每次見到老四都極其熱情:“哎呀,辛苦了,看你瘦的!這王嬸在家也辛苦啊,真不容易……”


    老四想起玉屏挺著肚子站在門口等自己回家的樣子,不由愧疚,同那人敷衍了幾句,見前麵街角王家銀器店尚未打烊,摸了摸懷裏,慶幸關押這些天身上的銀錢未被搜去,快步走過去,叫道:“掌櫃的,給我拿副珍珠耳墜!”


    ※※※


    遠遠看到家門口的小巷,老四心中一陣激動,快步走了過去,推門叫道:“玉屏!”


    不見錢玉屏出來,倒是嶽母吳氏從上房探出頭來,喝道:“還知道回來啊你?我當你死在外麵了呢!”


    她一向如此,老四也不在意,笑著問了好,張望道:“玉屏呢?”


    吳氏將簾子摔得山響,朝偏廈一努嘴巴:“躲著捂黴呢。”接著嘟囔著表達自己的不滿,但聲音卻大到剛好能讓老四聽到:“別人也不是沒生養過,就你家懷個娃嬌氣!不讓摸不讓看,哼,將來臨盆了別指望我去伺候!我摸一下怎麽了?我手上又沒屎!”


    看這樣子,嶽母又同玉屏鬧別扭了。老四暗暗好笑,敷衍了幾句,打開簾子正要進屋去,玉屏已經扶著腰身走了出來,半是埋怨半是心疼道:“這次公差怎麽這麽久?”


    老四被抓之前,托人帶信,隻說是出公差,並未敢告訴玉屏實情,忙支吾道:“嗯,幾個案子一起辦……又和嶽母頂嘴了?”


    玉屏抿嘴一笑,道:“她就這樣,不和我吵架還覺得沒趣兒呢。”將近一個月不見,玉屏的臉又圓潤了些,腰身倒是變化不大。


    老四嘿嘿一笑,心情大好,蹲下身子將耳朵貼在她的肚子上,激動道:“動了沒?五個月了,是不是會動了?”玉屏將他頭推開,紅著臉道:“風塵仆仆的,趕緊先去洗臉。”此時此刻,老四覺得,自己受多少罪也值了。


    老四乖乖地洗了手臉,回到房間。屋裏點了熏香,味道濃鬱,老四打了個噴嚏,擔心道:“怎麽這麽重的香,別熏著了孩子。”


    玉屏嘴裏道:“不會,這是安氣凝神的,最適合有身子的人用。”打開熏籠,又放進一塊香料。老四嘿嘿笑著,上前去抱錢玉屏。錢玉屏閃身一躲,嗔道:“小心孩子。”


    老四從懷裏拿出一個錦緞首飾盒子,道:“你看這是什麽?”


    玉屏瞥了一眼,道:“什麽東西?”


    老四喜滋滋地打開盒子。這是銀器王凡家出的珍珠耳墜,精致的雕花銀飾,上麵鑲嵌了一顆指肚大的粉色珍珠,圓潤飽滿,閃著淡淡的光暈。


    玉屏驚叫了一聲,拿起首飾盒愛不釋手,雙眼放光。老四嘿嘿笑著,取出耳墜,不由分說給她戴上:“多漂亮!配你的臉剛合適!”


    兩人正鬧著,隻聽門簾一響,吳氏闖了進來,忿忿道:“你這死丫頭,老四回來了,咱說道說道。”竹筒倒豆子一般劈裏啪啦數落道:“老四,你也好好管管你媳婦。她懷孕了,我高興得很,可是她呢,我想摸下她的肚子,看看是男是女,她碰都不讓碰!我說你不在家,讓她跟我睡,她偏不,半夜三更不睡覺,去外麵溜達,走路還走得飛快!這孩子能安穩長大麽?我說不讓點這麽濃的熏香,她非要點!熏得自己嗓子都嘶啞了!”


    她氣鼓鼓望著老四,隻等老四評理,一副老小孩的樣子。老四笑道:“嶽母消消氣,玉屏她本來就強,你不要同她一般見識。”錢玉屏將身子扭到一邊,微微皺眉道:“娘,多大點兒事。老四剛回來,你讓他清淨一會兒吧。”


    吳氏頓時委屈,指著玉屏對老四道:“你看你看,她就這態度,我一說話她就不耐煩。特別是懷孕以來,整天不和我說一句話,我要走到她三米範圍內,她都隻往後躲。我能吃了你?我真懷疑,你到底是不是我親生的?”


    別人家都是婆媳關係難處,沒見過這種親生母女吵得不可開交的。老四哭笑不得,哄著道:“嶽母有什麽事兒給我說好了,她有孕在身,心情煩躁也是有的。”吳氏又嘮嘮叨叨數落了半日,方顛兒顛兒地去給錢玉屏準備吃的了。


    看吳氏走開,老四笑道:“你看嶽母嘴上厲害,心裏還是疼你的。你也不要太過倔強。”伸手去摸玉屏的肚子,嘴裏道:“兒子,讓老爹摸摸……”


    玉屏飛快地將他的手打開,跳到一邊。老四驚訝於她的反應為何如此之大,搓手道:“沒事吧?五個月了,胎像已穩。”玉屏嗔道:“你整天和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打交道,不要讓邪氣侵染了孩子。”


    老四雖然心裏覺得玉屏有些過於小心,但還是聽話地挪開了手。玉屏自懷孕以來,脾氣越來越壞了。懷孕初期,她說胎像不穩,不讓老四碰,連晚上也不讓老四同她睡一張床,說是免得他晚上翻身壓到肚子;如今已孕五月,她又稱擔心邪氣入侵,不讓靠近。


    入夜,老四一個人躺隔壁屋裏的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老四今年已經三十有四,自己無權無勢,故對家庭極為看重,特別是玉屏有了孩子後,什麽都順著她,寵著她。可是今晚,他很想躺在玉屏身邊,雖然受的苦不能和她講,隻要能聽到她勻稱的呼吸聲就知足了。但玉屏攆了他去隔壁睡,說是聽他打呼睡不著。


    ※※※


    老四走後,沫兒猶在憤憤不平:“管他幹嗎,忘恩負義的東西,由著他自生自滅算了!”


    文清不忍道:“沫兒別這麽說,四叔也是迫不得已。”


    沫兒直著脖子道:“他迫不得已?那就活該我們被挖肝取心?我還不信了,他連提前送個信都沒機會?那日在鬼塚裏,還戴個假麵,故意不讓我們發現。要是我們幾個就此死了,他投靠袁天師這事兒豈不是天衣無縫?哼,什麽苦衷,隻怕其中還有什麽好處吧?”


    婉娘擺手笑道:“瞧見沒有,得罪誰都別得罪沫兒,整個一刺兒頭。”


    沫兒正要辯駁,黃三拿了那瓶子蠐粉水過來,嘶啞道:“加嗎?”


    婉娘道:“當然。”冷不丁抓住沫兒的右手,拿過一支銀針紮在他的中指上,未等沫兒反應過來,已經擠出了三滴血在粉水裏。


    沫兒扭動著身體亂跳一氣,嚎叫道:“你做什麽!”文清忙道:“他怕疼,用我的好了。”


    婉娘回道:“傻小子,你的不行。”一直擠了足足十二滴血出來,才鬆了手,笑眯眯道:“沫兒,你想不想把丟的兩件披風找到?”


    沫兒哼哼著,捏住了手指,嘟囔道:“每次都是我倒黴。”


    沫兒的手指血,汪在粉水正中,並不能同其融合。婉娘莞爾一笑,讓黃三打開了他房間裏屋的門。


    沫兒止住了腳步,死活不肯進去——黃三房間裏麵種植著一棵會吃人的奠柳,沫兒曾經因為好奇進去被纏上,身上紅腫了好久才痊愈。不過自從製作迎蝶粉采過奠柳的汁液,之後便從未見此門打開過。


    房門一開,便聽到了輕微的拍手聲。沫兒心有餘悸,嚇得忙往後退。


    因為奠柳不能見陽光,房間十分昏暗。文清打了燈籠,見奠柳枝條幹澀,葉子皺巴,隻有少數葉片一翕一和,發出類似人群鼓掌的聲音,不由擔憂道:“似乎好久沒喂過了,還行嗎?”


    婉娘小聲道:“奠柳有著長長的休眠期,若是不受外界幹擾,它可以連續休眠三年。”嘴裏說著,雙手合十,隨著奠柳葉片的拍打聲不停擊掌,並越來越快。奠柳似乎被驚醒了一般,越來越多的枝條開始抖動,加入擊打的行列。


    婉娘住了手,叫道:“沫兒你看,奠柳開花啦。”沫兒一步一蹭地走過來,伸長了脖子道:“真的?”


    果然,奠柳的幾個枝條頂部開了綠色的小花。說是小花,其實是五個嬌嫩的葉片圍攏,頂端向內稍稍卷曲,看起來就像花兒一般,特別是其中一朵,在燈光下泛出瑩潤的翠色,如同翡翠雕成的一般。


    頂部有花的枝條似乎更加靈活一些,聽到響動,便朝著門口伸了過來,頂端的小花發出嘶嘶的聲音。婉娘瞄準那朵最為青翠的花,飛快地將手中捧著的粉水遞了過去。


    那花兒顫巍巍地伸進了玉碗中,在粉水表麵輕輕抖動了片刻,像是嗅到了血的味道,猛然低垂,片刻工夫,將沫兒滴落的粉水中的手指血吸了個幹淨,並慢慢由翠轉紅,甚至可以看到鮮紅的血絲正順著花瓣朝枝條輸送。


    這些舉動,讓人不由覺得,這奠柳根本就不是一棵樹,分明是一頭樹狀的動物。


    黃三一步上前,撥開蜂擁而來的枝條,哢嚓一聲將吸食了血液的花兒剪了下來丟進粉水中,然後飛快地關上了門。


    婉娘將粉水捧到院中,仰臉笑道:“剛剛好。”夕陽斜照,一抹淡淡的陽光落在粉水中。原本還微微跳動的奠柳花慢慢融化,直至全部化成了水,同蠐粉水融為一體;粉水中的酒味變淡,桂花的香味卻更加悠長。


    黃三取了兩個圓肚細嘴玉瓶,用漏子將粉水分裝,這款粉水便算完工了。沫兒討厭新昌,幸災樂禍道:“蟲子粉,奠柳水,新昌公主用了變得更醜。”


    文清提醒道:“還有你的血呢!”


    沫兒本來一心想著找披風的事兒,突然明白過來,頓時大發脾氣:“幹嗎要用我的血?”


    婉娘一臉無辜,道:“你弄丟了披風,我沒讓你續簽十年的賣身契,你還想如何?我幫你找披風呢,這點血都舍不得?再說了,這款粉水名貴得很,我這麽免費送你一瓶,我都虧死了呢。”


    沫兒哼道:“懶得理你。我才不要這個鬼粉水。”其實沫兒也想到了,披風被袁天師奪走,總得找回來。但洛陽如此之大,除了知道手指摩擦的特征之外,沒有人見過他的真麵目。要想探知他的消息,還得從新昌那裏入手。隻是不知道這粉水又是加沫兒的血,又是使用奠柳花,還提前將血擠入粉水中,這麽大費周章到底有什麽功效。


    〔六〕


    三天後,新昌公主派人來取走了蠐粉水,但一個子兒都沒給。沫兒心裏甚是不忿,卻不敢多說,隻求以後新昌不來找聞香榭的麻煩。


    今日不知怎的,特別犯困,剛吃過晚飯,沫兒便開始哈欠連天。文清殷勤地幫沫兒打了一盆洗臉水,沫兒胡亂擦了一把臉,順勢兒洗了個腳,睡眼蒙矓道:“我不行了,困死了。”婉娘嘴裏道:“去吧去吧。”伸手在沫兒臉上一抹,道:“天氣幹燥,得用點兒麵脂。”


    沫兒也不在意,打著哈欠回了房間。文清本想跟進去,被沫兒趕了出來。


    ※※※


    沫兒暈暈乎乎地醒了,發現身處一個陌生的地方。


    沫兒愣了會兒神,慌忙去朝後腦勺摸去。還好,渾身上下並無疼痛,隻是有些頭暈。婉娘和文清都不在身邊,也不知道是什麽時辰,隻覺得霧蒙蒙一片。仔細分辨,才發現這是一個種滿花草的大院子,池塘假山,小橋流水,甚是富麗堂皇。


    沫兒有些心慌,見不遠處燈火通明,便摸索著走了過去。眼前景物雖然還有些晃,但腳步卻異常輕巧,似乎一步便可飛出好遠,感覺極爽。


    一個刹不住腳,沫兒已經衝到了兩個侍衛麵前。這是個圓形拱門,兩個侍衛如同門神一般站得筆直。沫兒暗叫不好,扭頭便往回跑,跑了幾丈遠,回頭一看,侍衛們仍木棍一般戳著,似乎沒發現他,不由竊喜,恍惚間仿佛看到自己身穿了披風,便大搖大擺地走了進去。


    如入無人之境,沫兒順利地走到了院中,無意識地在各個房間亂轉悠。一個當值的秀麗女子正在打盹兒,口水流的前襟都濕了;一個肥胖女子正在廚房偷吃東西,並藏了一塊肉在袖子裏,還有兩個侍衛在喝酒賭博,但所有這些人,竟然沒一個人發現沫兒。


    正看得有趣,忽然覺得臉上蠍蠍螫螫的刺痛,一抬頭,見一個高大的殿堂出現在麵前,沫兒想都沒想,邁步進入。


    ※※※


    閉門鼓敲過,新昌屏退了貼身侍女,取出一小瓶精致的粉水,並打開一個樣式古老的鏡匣。


    這幾個月來,新昌已經將房間裏所有表麵光亮、可能映照出人影的物什打碎,“鏡子”二字提都不讓提。可是今日不同,聞香榭的老板娘交待說,必須對著這麵古鏡,聞香榭的粉水才能更好地發揮作用。


    新昌有些不信,卻不敢不照她說的做。不要緊,等臉好了,再報仇不遲。


    遲疑良久,新昌又放下鏡子走到床邊,打開蓋著的錦被,俯身親了親床上的人,柔聲道:“大壞蛋,我先試試看,若是能行,再給你用,如何?”


    床上的那人一動不動,幹枯的眼窩直勾勾瞪著屋頂,紅褐色的臉皮幹巴巴貼在臉上,赫然是一具幹屍。


    新昌嬌媚一笑,坐回桌前,解開了麵紗。


    一張恐怖的臉出現在鏡子中,暗紅色的疤痕和蚯蚓一般扭曲著的結節,在許久不見天日的蒼白下顯得異常醒目。新昌強忍住把鏡子摔碎的衝動,倒出粉水,按照婉娘交待的手法,均勻地塗抹在疤痕上,並慢慢按摩。


    粉水很快被吸收,一股暖洋洋的感覺包圍著臉頰,帶著怡人的淡淡香味,很是舒服。新昌伸了個懶腰,將椅子上的錦墊圍好,舒舒服服地靠在椅背上,扭頭深情地望了望擺放在床上的幹屍,喃喃道:“早知道聞香榭有此本事,就不用費這幾年功夫啦。”


    一炷香工夫過去,疤痕竟然平複了很多,臉頰上那些可怕的血痂結節一點點脫落。新昌大喜,拿起鏡子放近了看。


    鏡子裏的麵孔漸漸模糊,變成一幕幕的畫麵。


    ——城郊核桃林裏,年輕的新昌公主身著便服,正在同侍女嬉鬧,見枝頭掛著將要成熟的核桃,撿起地上的土塊朝樹上拋去,核桃沒砸到,卻剛好砸到遠處一個羽扇綸巾的青年人肩上,四目相對,新昌滿臉通紅。


    ——兩個人拜堂成親,百官道賀,新昌一臉嬌羞,男子卻表情木然。


    ——男子已人近中年,錦衣華服,卻一臉惆悵,漫步城外洛水長堤。突然看到一個窈窕的身影,驚喜地叫道:“阿怡!阿怡!”一個年輕布衣女子款款回過頭來,施了一禮道:“駙馬已有家室,請自重。”聲音雖輕,卻極為決絕。


    ——男子飲酒狂歡,夜夜笙歌。新昌獨守空房,對燈垂淚。


    ——新昌換上新衣,點了梅花妝,羞答答走到男子跟前。男子看也不看,仰臉喝了一口酒,道:“不用白費心機,今生今世,我隻愛阿怡一人。”


    ——新昌放浪形骸,差人四處物色英俊男子引入府中廝混,但購進府中的男寵最長不過三個月便厭倦,或賜毒酒,或發配充軍。男子眼裏,連最後一點點憐惜也沒有了,看到新昌如同看到了一堆狗屎,避之不及。


    ——漸漸衰老的新昌變本加厲,舉止狂浪,整日裝扮得不三不四,並廣泛結交江湖術士、神棍道士等,尋求永葆青春之術。


    ——新昌將一包藥粉抖進男子的茶盅。男子飲畢,破天荒對她含情脈脈,兩人恩愛無限。新昌容光煥發,滿臉幸福。


    ——男子七竅流血,木然道:“你何必呢?”他眼神漸漸渙散,直至變成一具幹屍,新昌又哭又笑,聲嘶力竭:“你終於屬於我一個人啦。你等著,我一定救你回來……”


    ※※※


    ……新昌忘記了臉上的蠐粉水,呆呆地望著鏡子,心口像是被撕裂一般疼痛。當看到自己千辛萬苦地尋找回魂之法,卻最終功虧一簣時,她丟開鏡子,一個飛撲抱起幹屍,將臉貼在他的臉上,喃喃道:“大笨蛋,我這一生,隻愛你一個,你知道麽……”淚水和著脂粉簌簌而下。


    幹屍嘴巴微張,一動不動。新昌突然想起了什麽,摸了摸明顯恢複的臉頰,跳了開去,將蠐粉水拿到床邊,柔聲道:“你乖乖聽話,也來試試這個東西,好不好?”她眼神更加溫柔,輕輕地將蠐粉水塗抹在幹屍的臉上。


    不知是聞香榭的粉水作用,還是因為心中難受精神恍惚,轉眼之間,幹屍竟然恢複成了男子以往的模樣,斜靠在枕頭上,正在對著她微笑。


    新昌的手抖得厲害,粉水灑了出來,兩行熱淚順著已經鬆弛的皮膚滴落在衣襟上。愣了片刻,忽然手忙腳亂往男子臉上繼續塗抹粉水,叫道:“是我,我是小核桃啊。”


    男子點點頭,嘴巴顫抖,叫著一個人的名字。


    新昌的手僵在了半空中。他叫的名字,是阿怡。


    男子渾然不覺,空洞洞的眼睛盯著新昌的背後,直著嗓子道:“阿怡,你去哪兒了?你不要躲著我……”新昌發出一聲絕望的尖叫,上去掐住了他的脖子用力搖晃。


    男子臉上的皮膚迅速幹枯,重新變化幹屍的模樣,但就在氣息將無的那一刻,新昌分明聽到,他那句說了無數次,或無奈或憎惡或憐憫的話:“你何必呢?”


    蠐粉水跌落在地上,汩汩地四下流淌。新昌失魂落魄地鬆開了手,任憑被自己折斷的幹屍腦袋骨碌碌滾下床去,耳邊猶自響著那句:“你何必呢?你何必呢?”不由悲聲大慟。


    ※※※


    新昌沒有發覺,在她的椅子旁邊,一個若有若無的白色影子正盯著鏡子一眼不眨。


    沫兒闖進了公主的寢殿,冷眼看著鏡中公主一生的際遇,表情從厭惡漸漸變為同情。見新昌哭得傷心,便要離開,一眼瞥見古鏡,不由好奇,俯身去看。


    出乎意料,古鏡中並沒有出現沫兒的臉,而是安靜的桌椅畫麵。沫兒疑惑地掐了掐自己的手臂,果然是不疼的。難道自己在做夢?


    一抬頭,發現鏡中早已換了景象。


    ——一個極為清秀雅致的農家女子,眉眼依稀同婉娘有些相似,抱著一個正在繈褓中的寶寶逗弄,嘴裏唱著小曲兒:“清風藏深意,古巷留餘香……”她的身後,一個俊秀男子正在整理農具,一副其樂融融的樣子。


    ——男子死了,女人悲痛欲絕。幾個月大的孩子少不更事,在女人的懷裏咯咯嬌笑。


    ——女子吞下一包藥粉,容貌大變。她自行剃去了頭發,帶著孩子來到一處廢棄的庵堂。


    ……


    沫兒在心裏重複著小時候唱了無數遍的小曲兒,身體如鐵條一般僵直。方怡師太!原來方怡師太就是自己的娘!


    〔七〕


    天色大亮,一縷陽光照在沫兒的臉上,暖洋洋的。沫兒“騰”地一下坐了起來,又軟綿綿地倒了下去。


    沒有新昌公主,沒有幹屍,沒有詭異的古鏡。還是聞香榭沫兒熟悉的床鋪,一碗熱氣騰騰的豆漿,兩根香噴噴的油條放在桌子上。


    沫兒睜大眼睛。新昌的生平,方怡師太的歌聲……難道真的是做了個夢?


    文清道:“你醒了?”


    沫兒勉強道:“端上來做什麽?我有手有腳,自己下去吃飯就行。”


    文清笑道:“婉娘說你肯定累了。”將洗臉水端過來,“快點洗了吃飯吧。”


    ※※※


    沫兒渾身酸痛,像是大熱天去田裏收了幾天麥子一樣,莫名其妙累得像灘泥。當然,也有情緒的作用——沫兒很難受。


    那種難受,不知道是激動還是後悔,高興、懊喪、悔恨、思念等種種情緒夾雜在一起,還有一種強烈的自憐自艾,讓人又疲憊又興奮,即使躺在床上,都覺得四肢無處安放,怎麽動都不舒服。


    一連在床上躺了兩天,沫兒才慢慢調整過來。文清每日裏端茶倒水,服侍的甚為周到。沫兒哭,他就靜靜地陪他坐著,沫兒笑,他就隨著一同傻笑,但從不多話。


    沫兒喝著文清端來的綠豆湯,冷不丁道:“方怡師太就是我娘。”


    文清用力點頭道:“嗯。”繼續擦著桌子,沒有半分驚訝,也不追問他從何得來的消息。


    沫兒聲音低沉了下去:“我一直以為我是孤兒……原來娘就在身邊,可是我一直不知道。”


    文清抬起頭,道:“她活著的時候,你是不是當她親娘一樣?”


    沫兒點點頭。文清道:“這就行了。一樣的。”沫兒頓時語塞。


    其實兒糾結的,是為娘在身邊而不自知所懊悔,而且此信息來得太過突然,沫兒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但文清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就讓沫兒糾結了幾日的難受煙消雲散,甚至覺得自己過於矯情了。


    沫兒突然來了興致,竹筒倒豆子一般將那晚的夢境詳細同文清複述了一遍。文清將信將疑,聽到關於新昌公主的,隻說:“她也是個可憐人。”而對於方怡師太一事,文清卻異常羨慕:“若方怡師太真是你娘,那最好不過。”


    ※※※


    既然沫兒已經恢複正常,婉娘自然不會放過他。綠豆湯還沒喝完,婉娘就來催促,說要去公主府回訪。


    沫兒是一千個不願意。不管那晚的夢是否真實,沫兒都不願意見這個麵目可憎的老妖婆,更別提她房間裏還藏著一具曾經屍變的幹屍。


    拗不過婉娘,沫兒起床梳洗了一番,在方怡師太的牌位前磕了頭,燒了些紙錢,三人一起去了公主府。


    今日甚為順利。門前侍衛通報了一聲,很快便來了個侍女,帶領他們徑直來到公主的寢殿。沫兒留心觀察周圍的景色,果然同他那晚夢到的一模一樣;那晚偷吃東西的胖侍女也在,正在打掃院落。沫兒不由迷糊起來,不知道到底哪個是夢,哪個才是真實。


    一個不小心絆到門檻,被文清一把扶住:“小心。”


    新昌慢慢轉過身來,臉上依舊帶著麵紗,道:“你們來做什麽?”那表情,意思分明是,我不去找你們的麻煩,你們還有膽送上門來。


    婉娘笑得像朵花兒一般,道:“婉娘今日來看看,公主用了我們聞香榭的粉水,可有效果。”沫兒規規矩矩站著,眼睛卻不老實,總想看看那具幹屍是否還在。


    新昌扭轉頭,冷冷道:“不用了。送客。”


    婉娘忙道:“若是這個無效,我可另做一款給公主。”正說著,一個侍女低眉順眼地走了進來,小聲在新昌耳邊說了什麽。沫兒支棱著耳朵,勉強聽到“火化”、“骨灰”幾個字。


    新昌的眼睛暗淡了下去,沉默片刻,道:“我不看了,擇吉日開墓,放進去吧。”


    侍女領命退出。新昌像是忘了婉娘等人,對著帳幔呆呆發愣。沫兒心道,難道新昌終於想通了,不再變態地同幹屍一起同吃同眠了?卻不敢造次相問。


    婉娘似乎猜到了沫兒的心思,朝兩人一擠眼睛,道:“公主終於勘破了?”


    新昌一震,茫然道:“勘破……什麽?”


    婉娘正視著她的眼睛:“他。”


    新昌喃喃道:“他不喜歡我,從來都不,不管我做什麽……”


    婉娘道:“你喜歡他嗎?”


    新昌下意識朝床那邊看去,無意識地重複道:“我喜歡他嗎?”


    婉娘歎了一口氣:“你隻是不甘心。不甘心他不喜歡你罷了。”


    新昌頹然跌坐在椅子上,“我去找過那個女人,可是找不到她……”


    新昌是聖上最寵愛的公主,自幼驕縱任性。她同蕭衡打小兒便認識,但並無深交,隻在那年仲夏,兩人在核桃林偶遇,新昌竟然對蕭衡一見鍾情。蕭衡並不愛新昌,可是迫於皇家壓力,他無力抗爭,隻能娶了新昌,由此便開始了一段索然無味的孽緣,也生生將一個天真爛漫的公主漸漸逼成了一個心狠手辣、放蕩不羈的怪物。


    憑心說,新婚之初,自當新昌發覺蕭衡不愛自己便心冷了,兩人甚至約定互不幹涉。但不曾想,步入中年的蕭衡不顧身份,卻愛上了比他小十二歲的民女阿怡。新昌咽不下這口氣,立誌一定要征服他,甚至不惜用道家的迷情法術。沒料想,未等到蕭衡愛上自己,他已經在丹藥的毒性下一命嗚呼。


    婉娘尖刻道:“你其實不愛他,你愛的隻是那種愛他的感覺。”


    新昌木然重複道:“愛他的感覺……”


    婉娘歎道:“公主算是有慧根的,如今勘破還不算晚。可是駙馬爺這一生,又何必呢?”


    駙馬蕭衡同農家女子阿怡不過數麵之緣,對她的機靈脫俗念念不忘。除了阿怡,任憑多美的女子、多顯赫的家世,在他眼裏都與糞土無異。但阿怡很早就離開了洛陽城,不知所蹤。


    越是這樣,蕭衡就越放不下,新昌也越是憎恨。但憎恨一個找不到的人,如同帶著滿腔怒火的拳頭打在棉花上,無處著力。新昌同蕭衡,就這樣圍繞著一個影子一樣的人物糾纏了一輩子,痛苦了一輩子。


    新昌突然覺得倦了。原來拚了命要爭取的東西,如今看來竟然如此好笑。她一把扯掉了麵紗,叫道:“來人!”


    候在門口的侍女進來,一抬頭看到新昌沒戴麵紗的臉,慌忙捂住眼睛,跪下道:“奴婢什麽也沒看到,求公主饒命。”


    新昌的臉上,那些疤痕明顯平複了,雖然不美,但總算能夠見人。


    新昌出乎意料地沒有發脾氣,道:“不用開墓了,將駙馬的骨灰撒入洛水。”侍女詫異地看了她一眼,忙唯唯諾諾低頭退出。新昌轉向婉娘,淡淡道:“他的遺言,葬入洛水,隨時守候他的阿怡。”


    沫兒聽到“阿怡”,眉頭跳動了一下,緊緊咬住嘴唇。


    婉娘拿出剩下的那瓶蠐粉水,微笑道:“公主果然大氣。蠐粉水可繼續使用,兩瓶用完,即可使用普通的胭脂水粉了。不過古鏡我可要收回了。”


    新昌呆呆道:“謝了。”


    婉娘走上前去,將桌麵上的古鏡收起,交給文清抱著。新昌就那麽麵無表情地坐在椅子上,似乎整個人的精氣神兒都同原本的戾氣一起消散了,了無生機。


    一生苦苦奮鬥的目標,到頭來終究是一場空,而直至美人遲暮才發現,自己和對方都如此的可笑可憐,這種悔悟確實讓人難以接受。婉娘眼中閃過一絲同情,道:“婉娘還有一事請教公主。”


    新昌慢吞吞轉過眼神,道:“講。”


    婉娘道:“袁天師是誰?您的師父又是誰?”


    新昌眼中隱隱閃過一絲懼意,緩緩道:“……我不能講。你……還是不要招惹他的好。”卻並不提起她的所謂師父一事。


    婉娘無奈道:“好吧,謝謝公主提醒。關押王老四的土牢……”


    新昌不等婉娘說完,大聲道:“送客!”一個侍女推了三人出去。


    三人晃晃悠悠地走回去。沫兒鬱悶不已,道:“這可好,什麽也沒問出。”


    婉娘道:“我本來也沒指望她告訴我們什麽,隻要以後她不再攪和此事,我們的日子就好過了。”


    文清讚道:“一款蠐粉水就讓新昌轉了性子,婉娘真厲害。”


    婉娘莞爾一笑,道:“那株奠柳我養了多年了,一直找不到匹配的原料。這次得了個盅蟲,再配上沫兒的血……”她一臉邪惡地盯著沫兒,“偏巧沫兒又是這個時候,三者共同作用,功效大了去了……”


    沫兒小臉通紅,厲聲喝道:“胡說什麽你!”


    文清大感驚異:“‘這個時候’,是什麽時候?”


    婉娘一本正經道:“就是沫兒剛好不高興的時候。”


    文清疑惑道:“沫兒不高興,血液的功效就會不同?”


    婉娘正色道:“不錯。沫兒天賦異稟,他的血與眾不同。”文清不疑有他,羨慕道:“老天爺對沫兒可真好,又聰明又漂亮,還……”撓頭對著沫兒傻笑起來。


    沫兒情知婉娘拿他開測,憤憤道:“哼,自己小氣,卻偷偷擠我的血。”


    文清忙道:“下次用我的好了。我身體強壯,少一點血沒問題。”


    婉娘似笑非笑地瞥了一眼沫兒,道:“你的血太粗了,不行。還就得要沫兒的。”


    沫兒隻覺得渾身別扭,也顧不上計較了,忙道:“放了奠柳的蠐粉水,陰性大增,同古鏡便能相互作用,映照出人的一生來。對不對?”


    婉娘嘻嘻笑道:“沫兒真聰明。”這麽說,那晚看到的確實不是夢,而是真實的了。但是自己明明躺在床上哪裏也沒去呀?那晚自己身輕如燕,四處亂闖,公主府中的侍女侍衛卻全然不見,醒了之後又累得不行,難道——沫兒突然叫起來:“難道真能靈魂出竅?”


    婉娘大笑道:“當然當然。”她這一笑,沫兒又疑惑起來,瞪了她一眼,道:“不知道你搞的什麽鬼。”


    婉娘故作神秘道:“通常開花的奠柳是不吃東西的,但有一樣除外。”


    奠柳性陰,尤以花朵為最。如此時以處子之血喂之,花朵便可通陰陽。恰逢沫兒初潮,身體陰性最重,采了中指血放在蠐粉水裏,奠柳花吸食血液,將蠐粉水中的精氣也吸收了。再利用奠柳見光化水的特質,將化了後的奠柳花重新融入粉水。


    隻是這“初潮”、“處子之血”之類的話,自然不好明說,更萬萬不能讓文清聽到,否則沫兒估計要同婉娘拚命了。


    看沫兒一副要炸毛的樣子,婉娘忍住笑,道:“白白讓你體驗一回靈魂出竅,還不好?”


    如此多的原料加入,粉水的功效早不是單純的修複了。特別是靈虛古鏡,最是映照出人的內心。因此,當新昌用了蠐粉水後,古鏡便將其心底最為糾結在意的場景一幕幕呈現。


    沫兒怒目而視。文清慌忙打圓場,扯開話題道:“即便新昌公主放下了,不再找我們的麻煩,可是披風去哪裏找呢?”


    婉娘悠然道:“得過且過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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