吏部幾人並沒在伊洛城耽擱太久,既然辦完事,就要盡早回京複命。他們在集市逛了個小半日,也就動身啟程了。


    此次來洛與秋闈相關,不宜大肆張揚,故而幾人同乘了一輛車輦。雖內裏寬敞得很,但從外頭看上去很是低調,旁人絕對想不到,裏麵坐著的盡是當朝官員。


    馬車裏頭用簾子隔開,幾位大人自覺地坐在前邊兒,給寧子笙留出了後邊兒的一整片空間。


    伊洛與西京之間的距離約有八百裏,走水路要過三門峽,但有兩位大人著實是暈船,因此走的是官道陸路。但就算是六百裏加急,也得花上一日半的功夫才到西京,更別說是速度更慢些的馬車了。


    路途遙遠,幾位大人未免想要聊天解悶。


    錢大人便湊近簾子旁,開口小聲問道:“殿下,您可要歇息?臣等若是說話,可會吵到您?”


    現在仍是白天,寧子笙並無睡意:“無妨。”


    幾位大人得了話,便你一言我一語地聊了起來。


    “幾位兄台認識兵部的孫大人嗎?”錢大人在幾人中最年輕,性子也最為活潑,神秘兮兮道,“前些日子,他家家仆去茶樓給他買點心,因沒許一人插隊,被人揍了!對方還揚言,就算是你家老爺來了也不怕。”


    “哦?誰敢對朝廷命官大放厥詞?這定然要把人帶去衙門,好好罰上一通。”


    “怪就怪在這兒。”錢大人搖頭道,“此事明明是孫大人家家仆占理,可孫大人卻不知為何,並沒追究。”


    高大人很是震驚:“如此囂張之人,孫大人為何不追究?縱使他不追究,衙門也不會放過啊!”


    “錢老弟說的這事,我也有所聽聞。”另一位資曆最老的嚴大人沉吟道,“據說那人被捕快帶走之時,嚷嚷著‘我可是太後的人,你們怎敢動我?’諸如此類的話。”


    “太後”這兩個詞一出,眾人頓時麵麵相覷,就連寧子笙也突然抬眼,若有所思。


    “太後的人?”錢大人無聲地做出這幾個字的口型,“這……”


    身後還坐著當朝公主,他們怎敢妄議太後呢。


    “大人們但說無妨。”簾子後,寧子笙的聲音傳來,在馬車的軲轆聲中分外清晰,“今日之言,天知地知,諸位知,我知。”


    幾人對視一眼。若換了其他殿下,他們自是不敢多言半分,但九殿下從小就不得上頭的寵愛,又和他們一同做事許久,也算相熟;對她,他們還是有幾分信任的。


    這也是嚴大人膽敢提起的原因。


    “那人的身份雖未可知,但……”嚴大人接著道,“據說他脖頸處刺有花紋。 ”


    “刺青?難道是受過黥刑的人?”


    “不,那花紋並非是受刑所刺,倒像是異族巫人慣有的特征。”


    嚴大人言盡於此,後麵的部分,縱使是寧子笙不在,他也不敢再繼續下去。


    事實上他也不必多說,這幾人哪個會反應不過來——一向吃齋禮佛的太後,竟然豢養異族巫人,且縱容其當眾傷人?!


    眾人心照不宣地將這則“八卦”收入心中,換了個話題,開始聊別的事情。


    寧子笙倚在窗沿上,幾個零零碎碎的片段忽然在腦中閃過,卻未能拚湊成完整的信息。


    那晚,淳寧趴在榻上說:“……寧子露還跑來給我添亂,莫名其妙跑來說了幾句話,又跑了。”


    她發現她似乎少了一截頭發。


    七公主是太後的人,太後豢養巫人,淳寧身體冰涼,失去脈息……是巧合嗎?就算不是,巫人有那麽神通廣大,真能憑借一段頭發來咒人?


    寧子笙警覺地想,這隻能算是“捕風捉影”,想要下結論,還缺少一點關鍵的證據。


    還有兩日抵京,回去便能查明真相。


    *


    不過幾天的時間,柳離就肉眼可見地變憔悴了。麵色蒼白,唇色發紫,整個人活像一塊兒在冰窖裏凍了千年的寒冰。


    明明都將要入夏了,她卻讓侍女拿來了手爐,試圖將身體捂得熱一些。


    可她根本就不出汗。


    侍女們都急瘋了,幾次想請太醫,卻都被柳離出言製止,還不許她們告訴任何人,她們不明白郡主究竟為什麽這樣。


    柳離摸著自己的胸膛和手腕,笑都笑不出來。


    脈搏和心跳都徹底沒了,太醫還診個什麽,怕是直接稟報嘉成帝,把她當成邪物抓起來。


    她已經試過了能試的各種方法,無一行得通。甚至想提筆給寧子笙留封“遺書”,都做不到。


    隻要柳離生出這樣的念頭,甫一握筆,身體就像被另一個人控製了一樣,筆從手中無助地滾落,墨跡染了整片宣紙。


    即使她叫來欲兒給她代筆,卻也像啞了一樣,一個字也說不出口。


    總之係統就是鐵了心般,要從根本上斷絕她和寧子笙的一切聯係。


    現在已經是第五日了,寧子笙本應今就回來,卻還未抵達。柳離心中的希望也愈發減少,直至熄滅。


    她看著吳圓圓兩日前送來的信,終於下定了決心,沉默地穿了衣裳,準備出門。


    “……郡主,我查閱了些書籍,王蓮在五月末亦是有可能結出果實的,或許不必等到九月。”


    若是寧子笙真的沒能在她“下線”前趕回來……柳離難過地想,那她至少能做到答應她的最後一件事。


    采給你吃。


    “郡主。”嬌兒不讚同地拉住她,“您身子這樣,就別往外跑了,安安心心休息著吧。”


    柳離看了這個滿臉關切的小姑娘一眼,心中泛起一陣不舍,用沒被拉住的手輕輕摸了摸她的頭,說了句沒頭沒尾的話:


    “以後別那麽莽撞了,凡事三思而後行,知道了嗎?”


    “知道了。”


    嬌兒先是條件反射般地應下,隨即皺眉道:“您先別訓誡我,現在到底是要去哪兒啊?實在不行,嬌兒陪您一塊兒去,不然真怕您身子撐不住。”


    柳離拗不過她,隻得含笑應了:“好,那你陪我過去吧。”


    她們前腳剛出門,還沒過一刻鍾,一個鬼鬼祟祟的身影就溜進了裏間的寢房,似乎在翻找著什麽。


    郡主會把它放在哪裏?她想著。


    這人似乎對屋內的擺放極為熟悉,在沒有點燈的黑暗之中,一進來便直衝著能藏小東西的妝奩盒而去,很快就翻出了數封書信,但並沒有找到她想要的那一封。


    此時也顧不得會將東西弄亂了,她對著紅木櫃又是一陣亂翻,心焦如焚。


    嬌兒剛隨著郡主出去;豔兒感了風寒,怕傳染郡主,故而在外間休息著;現下,欲兒又在禦膳房為郡主熬藥。


    好不容易隻剩下她一個人,她自然要抓緊時間辦事,不然之後待人回來,就沒這麽好的機會了。


    窗外有細微響動,她立即抬頭,隨即確認隻不過是風瑟瑟吹過而已。


    剛要繼續翻找,卻忽然被一隻手拽住了衣領,把她整個人像隻小雞一樣地拎了起來。


    並不算陌生的身影赫然眼前,也不知這人是如何出現的,她竟絲毫都沒有察覺到!


    “你在做什麽?”寧子笙眯眼看清這人的臉,是淳寧的侍女之一,“滴兒?”


    被她抓了個正著,甚至還叫出名字,滴兒抖得猶如篩糠一樣,甚至都不敢答話。


    “郡主呢?”寧子笙四下掃了一眼,未見柳離身影,心下忽然沉了沉,有了種不好的預感。


    她剛趕回宮裏,一路風塵仆仆,也顧不得休息,便想見上柳離一眼,沒成想剛過來,就看到了這一幕。


    滴兒本就心虛,囁嚅著一句話都不敢答。


    “你在找什麽?”


    提著她衣領的手忽然一鬆,隨即圈住了滴兒的脖頸,一絲一絲地收緊。


    “說。”


    滴兒驚恐地反抗,卻隻能任憑自己的呼吸被漸漸剝奪,一陣瀕臨窒息之感侵入全身。


    她的眼睛上下翻著,對上了麵前的九殿下。雙眸冷漠得沒有留下任何掙紮的餘地,神色滿是危險和肅殺,宛如轉生到人界的阿修羅,令人生怖。


    “九殿下!”


    欲兒剛端藥回來,看到如此情狀,嚇得連忙將藥放在一邊便衝上前去:“您這是做什麽?”


    再多一刻,滴兒都要直接暈死過去,可寧子笙分寸掌握得極好,就在前一瞬鬆開了手,任她跌落在紅木櫃旁,如重獲新生般大口喘著氣。


    “我進來時,她在房裏亂翻。”她神色冰冷,“我再問一遍,你在找什麽?郡主去哪了?”


    欲兒傻了眼,完全沒想到滴兒會做出這種事,可看滴兒做賊心虛、不敢抬頭的模樣,她便知道九殿下說的都是真的。


    一股不妙的感覺油然而生,欲兒衝上前搖晃著滴兒的身體:“你快說啊,你到底在找什麽!郡主呢?”


    被這兩人連番逼問,滴兒的心理防線本就薄弱,下意識吐出了一個字:


    “信。”


    信?欲兒想起了什麽,遲疑著回頭看寧子笙:“是不是兩日前,吳秀女寫給郡主的那封?信中說,王蓮在五月亦可生出果實……”


    “荒唐,王蓮不可能在此時結果。”寧子笙鷹一般銳利的眼神死死盯著滴兒,沉聲問,“信究竟是吳圓圓寫的,還是你寫的?!”


    滴兒還是慫得不敢答話,欲兒急得一個巴掌扇了上去:“你說啊!你這是要殺頭的!”


    “殺頭”兩字終於把欲兒刺激得回魂了些,捂著臉頰,撐著癱軟的身體,不住地給寧子笙磕著頭。


    她本就是不會撒謊的性子,一股腦地把事實說了出來:“殿下饒命,殿下饒命,是奴婢、奴婢一時迷了心竅,收了別人的銀子,將這封信送給了郡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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