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時已經快到了,邵循沒來得及跟趙若桐多聊,外麵已經禮樂喧天,提醒著眾人冊封正副使已經要到了。


    因為封後跟大婚是不同的,不需要從娘家進宮,而且先一步的儀式都是皇帝和官員們在承恩殿中完成,所以邵循這裏省了不少事。


    邵循站在大殿中,等到冊封的官員們將一切準備好了,才有禮儀使引導她跪下宣讀封後的聖旨,各朝代冊封皇後的語言都是能有多好就有多好,從家世到品德到容貌,力求把新後從內到外誇一遍,就算想找都找不出新意,邵循平時聽皇帝親口說的誇讚都聽的麻木了,再聽這種製式的詔書,真是眼也不眨一下。


    宣讀完畢後,接過了代表皇後身份的金寶金冊,完成了一係列流程,邵循便被人扶起來,坐上鳳輦,一路被抬至承恩殿,皇帝在那裏,等著和邵循一起拜見先祖。


    說是先祖,其實夠資格在裏麵供奉的隻有曆任帝後,而大周開國以來駕崩的皇帝隻有先帝,皇太後如今還在世,自然不算,再往上若幹輩的先祖並沒有被追封,另有供奉之處,也不再此列,因此偌大的殿閣中擺放的排位和畫像隻有先帝一個。


    這次是諸位宗親還有文武百官一起跟著帝後二人一起祭告先帝,意在讓他在九泉之下知道大周立了新皇後。


    眾人拜完,再跟著禦駕一起移至太極殿,皇帝和新任的皇後升座,接受百官朝拜。


    太極殿的陛階很高,至少比邵循去過的麟德殿高得多,坐在上麵幾乎讓人有種心驚的感覺。


    眾官員肅立於下,等待封後的詔書從甘露殿取出,一路傳至承天門宣讀。


    儀式開始時,邵循認出了站在勳貴之首的就是自己的父親英國公,而文官的頭位時首輔賀清源,趙言樞的老師程敬茗在後麵一點,而舅舅鄭永明如今是戶部侍郎,位次要再靠後一點,諸如邵揆等人還沒入三品之列,連進入大殿向她行禮的資格都沒有。


    一排排官員向帝後行大禮,“賀皇後娘娘千歲”的祝詞從太極殿傳出,於廣場上行禮的人口中傳遞,再是守衛皇城的禁衛,一層一層聲聲不息,直到傳遍整個內外朝野。


    這是太極宮迎接整個天下的女主人,包括邵循的親生父親,都叩拜的理所當然。


    他們曾是邵循的長輩和親人,現在卻已經是她的臣子,有了君臣之別,真正和她並肩而行,一路走下去的人隻有她身邊的皇帝。


    不知道是不是坐的太高的原因,明明殿外陽光正好,向她朝賀的聲音也足以使任何一個人熱血沸騰,邵循竟然微微打了個寒顫。


    皇帝在這一刻攥住了她的手。


    這一次沒有用衣袖遮掩。


    從今天起她就是他名正言順的妻子,他們夫妻恩愛是天經地義,沒有任何人可以指摘。


    他的手很暖,帶著灼人的溫度,包裹著她微涼的手指,卻像是將她整個人嚴嚴密密的環抱了起來一般,讓邵循身上的寒意驅散的一幹二淨。


    邵循忍不住用力的回握了起來,直到儀式結束也沒有鬆開。


    有了這樣的經曆,邵循回了後宮接收諸命婦和妃嬪的參拜時,就感覺平平常常,不值一提了,即使在人前見到鄭老夫人、繼母等人,也不過多看幾眼,沒覺出有什麽特別的。


    當她名義上的子女們向她請安時,邵循倒是覺得有點微妙,畢竟吳王在那個“夢”中,曾是她的丈夫,如今現實中,卻成了她的庶子,自從淑妃死去,她想起那個夢的時候越來越少,她所親身經曆的現實與之天差地別,差距大到似乎那真的隻是個普普通通的噩夢而已。


    但是吳王妃齊氏與吳王之間的感情破裂似乎沒有改變,即使他們的兒子還好好的活著,自藺博去世起就是趙言樞最要好的朋友。


    但是夫妻二人已經互不搭理了。


    齊氏自從淑妃火燒甘露殿那次差點失去兒子,最該給她依靠的丈夫卻在宮外花天酒地,從此就徹底冷了心,除了自己的院子,旁的一概不管,吳王一開始還耐著性子哄過兩句,但是後來發現人家並不隻是置一時之氣,他本來也不是多麽有耐心的人,幹脆也就不再強求了。


    這讓本來就比旁人家混亂的吳王府一旦失去女主人約束,那簡直就是人腦子打成狗腦子,每年懷孕的侍妾真是多到數不過來,但是順利生下來且養大了的還是隻有二子一女。


    德妃為此傷透了腦筋,一開始還想著家醜不可外揚,在邵循等人麵前強撐麵子,但是後來人盡皆知,差點鬧到禦前去,德妃這才繃不住了,提到兒子兒媳就是一通抱怨,並且酸溜溜的讓邵循仔細著些,說看趙言樞長的模樣,就不可能少了女人緣,將來說不準她也會有為了兒子後院愁出皺紋的一天。


    ……這可真是相當可怕的詛咒。


    但是其實說來也奇怪,不知道是不是趙煜活下來所帶來的改變,在邵循的記憶中,齊氏其實已經因為被喪子並且無法生育打擊的成了半個瘋子,也沒怎麽管理家事,但是吳王府中似乎也不是這麽亂,就邵循記起來的幾個片段,也沒聽說哪個侍妾懷孕,似乎吳王直到邵循記憶的最後,都是沒有子嗣的。


    跟如今現在的情況,也不知道哪個更糟糕一些。


    邵循眼看著比自己還大兩歲的“兒子”給自己磕頭,口稱“母後”覺得很是別扭,想來趙言栒自己也不見得自在到哪裏去,問安的話全都是又齊氏說的,他自己一直保持著沉默。


    接著就是魏王和王妃,這兩人自從皇帝廢黜蘇氏之後行事愈發低調,趙言杭的情況跟他大哥正好掉了個個,偌大的親王府中既沒有侍妾也沒有子嗣,清淨的過了頭。


    楚王和楚王妃介於兩個哥哥之間,就是正常的皇室夫妻應有的模樣,楚王如今醉心於詩酒書畫,日子過得也還湊活。


    他是個很能隨遇而安的人,淑妃的死帶給了他不小的打擊,但是卻沒有因此頹廢或者怨恨,實在有些難得。


    六皇子還在讀書,遠不到娶妻生子的年紀,被母妃宜嬪牽著,規規矩矩的給邵循請安,看著穩重懂事了好些,不像小時候一樣調皮了。


    說來也怪,都是一個父親生出來的孩子,卻各人有各人的不同,也不知道她生得這幾個將來會長成什麽樣子。


    最後是趙言樞,這是邵循親生的兒子,以往母子親近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如今邵循是中宮皇後,反而不好在人前區別對待,因此就像對六皇子那樣,將兒子召過來摸摸腦袋安撫了一下,就放他下去了。


    公主們都是慣常見的,沒什麽好說,整個流程走到這裏,大半天都過去了,前朝後宮中分別招待外臣和女眷,分作兩撥舉行大宴,這個本來是要新後出席的,但是怕邵循辛苦,就稍微改了流程,讓宗親和諸妃主持,外臣命婦們自行歡宴也就是了。


    人都轉去了麟德殿參宴,邵循這才放鬆下來,一眾宮人一擁而上,飛快的將壓在她頭上身上沉重的頭冠和禮服除下,連皇帝都沒等,生怕她大著肚子被累出個好歹來。


    皇帝應付完前麵之後,回來看見的就是邵循倚在榻上,太醫正仔仔細細的給她診脈。


    “怎麽樣了?”


    張太醫點頭道:“一切很好,娘娘和腹中的胎兒都很健康,陛下不必憂心。”


    皇帝的袞冕禮服還沒來得及換,他讓人將太醫送走,挨著邵循坐下,含笑問道:“皇後娘娘累不累?”


    這個稱呼她不太習慣,邵循摸著肚子感受了一下:“還好,他今天還算老實。”


    皇帝俯下身子在她肚子上聽了聽:“這孩子自來比頭兩個鬧騰,你辛苦了。”


    他的頭輕輕貼在邵循的腰腹上,冕冠上長長的毓珠垂下來,邵循忍不住伸手從他的頸後一路摩挲到麵前冰涼的珠串。


    皇帝怕這大冠敲到邵循的手,僵著脖子一動沒動的任著她好奇的摸來摸去。


    “這個看起來比我那套沉多了。”


    “這倒是沒覺出來。”皇帝見她摸夠了,才小心的直起身來:“朕去把這衣裳換下來,免得太硬了傷到你。”


    皇帝燕居時愛穿些青、藍、紫調的顏色,在往上就是明黃色的常服,穿玄色的時候少之又少,而冕服就是以黑色為主調的,邵循看著十分新鮮,覺得這種顏色和皇帝的穩重出奇的相配。


    雖然衣服厚重,將人包裹的嚴嚴實實,但是麵龐頸項和修長的手指等露出來的地方都能看出不同來,這顏色將他的膚色反襯的格外白皙,也格外……吸引人……


    是哪個話本上說的來著,遮的越嚴,露出來的的那一星半點更能誘惑人想往下看。


    邵循拉著他的袖子不讓他換下來,上下打量著的目光讓皇帝頗感無奈:“怎麽這樣看朕?”


    “您穿玄色的衣服好看,怎麽不常穿呢?”


    皇帝聽到誇獎先是高興,後來搖頭道:“朕年輕的時候覺得黑色耐髒,倒是常穿,近年來倒是少了。”


    邵循問他原因,他反倒閉口不言。


    他怎麽好說是因為這顏色穿在少年身上顯得成熟,但是現在……他這不是擔心顯老麽……


    皇帝溫和的撫摸著邵循腹中還沒出世的孩子,想了一下說:“你知道,朕今天在承恩殿祭祀的時候,在想什麽嗎?”


    “是什麽?”邵循問道


    皇帝看向邵循道:“朕看著先帝的畫像,想的是朕的畫像將來也會掛上去。”


    邵循歪了歪頭,她自然不會說什麽皇帝萬壽無疆之類的套話,她道:“難道我不是麽?陛下,到時候找畫師把我畫的漂亮一點好不好?”


    皇帝輕輕笑了:“照實畫就夠美了,你會是最美的皇後。”


    邵循主動去握住了他的手:“那我要是老了呢?”


    皇帝道:“那也會是最美的老太太。”


    “陛下也是。”邵循認真的看著她的夫君:“陛下是最英俊的男人,無論是年輕還是年老。”


    皇帝能聽出她的話是真摯的,或許他有朝一日會老去,正如英雄遲暮不可避免,但是或許在邵循的眼睛裏他仍然是最好、最完美並且無可取代的那個人。


    在他曾經無所不能,卻被時光和死亡打敗的父親畫像下,那種由來已久的憂慮,被邵循發自肺腑的言語中像是冰雪一樣消融了大半。


    他年少時原本是那樣驕傲自信,愚蠢的認為自己無所畏懼,包括死亡。


    或許所有太過傲慢的人總會得到報應,直到遇上了邵循,他才發現原來天底下也並不是沒有讓他害怕的事物。


    眼前的女孩子這樣的年輕,她風華正茂,有著蓬勃的活力與青春,看著這樣的愛人,他總是既欣喜又憂慮,他害怕的或許不是衰老本身,而是將來年齡差距所帶來的隔閡,擔心的是有一天從她依然明亮年輕的眼睛看到自己老朽的麵孔。


    她會恐懼麽,會厭惡麽,會後悔麽?


    “我不後悔。”邵循道。


    皇帝詫異的睜大了眼睛,幾乎以為自己把心裏的話說出了口。


    但是其實沒有,邵循從他的眸光中讀懂了他的憂慮。


    “趙寰。”邵循看著他,輕聲道:“我很抱歉,生的這樣晚,這麽遲才遇上你……但是作為補償,我會一直一直陪著你。”


    她靠過去倚在皇帝的肩頭,冕服左肩滿繡的是輝煌的烈日,邵循枕著真正的太陽,慢慢說道:“我們生死不棄,永不分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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