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乘坐的渡船航行在一片大霧彌漫的海麵上。當船長宣布快要到達目的地時,我還以為他在開玩笑,因為從甲板上望去,四周都是一望無際的灰色霧靄,我們要尋找的島嶼連個影子也沒有。我抓住欄杆,注視著碧綠的海水,隱約可以看見魚兒在遊動,我想,過一會兒,它們就可以分享我的早餐了。爸爸則在一旁不停地發抖。雖然還是夏季六月,但空氣又冷又濕,而他隻穿了一件襯衣。


    我們已經在路上連續奔波了三十六個小時,乘坐了三架飛機,中途兩次轉機;下飛機後改乘火車,因為疲倦,我們不得不在車站輪流打盹;下了火車,又在海麵上劈風斬浪,已經記不清楚航行了幾個小時。我們已經筋疲力盡,胃裏正在翻江倒海。但願這一路的辛苦能夠有所回報。突然,爸爸叫了起來:“看!”我尋聲抬頭,隻見在茫茫的霧靄中,一座高大的岩石山傲然聳立在眼前。


    這就是令爺爺魂牽夢繞的那個小島嗎?它漂浮在海上,暗淡無光,在海霧中若隱若現,上百萬隻鳥兒在上空鳴叫盤旋。看上去,它似乎來自遠古時期,就像傳說中巨人建造的堡壘。我抬起頭,前方一片陡峭的懸崖,頂端消失在一片片鬼魅的雲霧之中。我知道,有關這個地方的神奇傳說並不都是無稽之談。


    我的胃裏不再翻騰了。爸爸高興得像個過聖誕節的孩子,在甲板上手舞足蹈。他目不轉睛地看著在我們頭上飛來飛去的海鳥,眼閃現著興奮的光芒。


    “雅各布,你看!”他指著上空的一群鳥兒叫道:“馬恩島海鷗!”


    快接近懸崖時,我注意到水下不時出現一些奇形怪狀的輪廓。我靠在欄杆上往下張望,一個船員剛好經過,他問我:“你從沒見過沉船的遺骸吧,嗯?”


    我轉過頭問他:“是嗎?”


    “每次經過這裏,水手們都心驚膽顫。老船長之間流傳著這麽一句話——無論白天和黑夜,哈特蘭角和凱恩霍爾姆海灣都是水手的葬身之地!”


    就在這時,我們乘坐的渡船旁經一具失事船隻的殘骸。它離水麵很近,輪廓清晰可見,身上長滿綠色的苔蘚和海藻,看上去就像躺在一個淺墓中的僵屍,隨時準備複活。


    “看到了嗎?”他指著殘骸說,“這是二戰期間被德國潛艇擊沉的。”


    “這附近也有潛艇嗎?”


    “到處都是。整個愛爾蘭海布滿了德國人的潛艇。如果下水打撈,你能撈起半個海軍部隊的殘骸。都是被德國人的潛艇擊沉的。”說完,他大笑著走開。


    我在甲板上沿著和渡船前進相反的方向一陣小跑,想把這具陰森的殘骸看得更仔細些,但它很快被我們拋在了後麵。


    小島越來越近了。陡峭的懸崖一點點逼近我們,我琢磨著是不是需要使用登山用具才能登陸。我們繞過一小片水中凸起的陸地,向一個由岩石構成的半月狀港灣駛去。遠遠地望去,港灣裏漂著五顏六色的漁船,再遠一點的地方,是一片圓形的陸地,上麵建起了一座小鎮。小鎮依山而建,山坡上點綴著一塊塊草地,一直綿延到突起的山脊,山脊雲霧繚繞。


    我沉浸在發現新大陸的喜悅之中。這個地方,在地圖上隻是一個藍色的記號,但此刻展現在眼前的景色,卻是我從未見過的,我怎能抑製得住內心的興奮和激動?


    渡船帶著“突突突”的聲音駛進了港灣,在小鎮所在的那塊陸地邊停了下來。我們把行李扔到地麵,先後從船上跳了下來。


    也許,所有美麗的事物,都是隻能遠觀而不可近看。登陸之後我才發現,剛才從遠處看到的朦朧景色,此時已不複存在。凱恩霍爾姆島總共有縱橫四條街道,剛好組成一個方格。和我以前見過的街道不同,這裏的街道都是以礫石鋪成,上麵滿是泥濘。街道兩旁排列著一座座被粉刷過的老舊村舍,如果不是屋頂那些衛星信號接收圓盤,它們完全稱得上是“古色古香”,誰也不會相信這裏竟是現代社會。


    凱恩霍爾姆島實在是太小、太無足輕重了,而且離大陸太過遙遠,考慮到成本問題,島上並沒有連接到內地的電路。這也就不奇怪,為什麽在這裏的每個角落都能聞到惡心的柴油味,一天到晚都能聽見柴油發電機的轟鳴和拖拉機的吼叫聲,因為拖拉機是這裏唯一的機動運輸工具。


    在小鎮的邊緣,不時能看見一些廢棄的村舍、倒塌的房梁,它們似乎在訴說著這裏昔日的生機。也許,很久很久以前,這裏曾經是一片田園,先人們漁獵耕種,安樂知足。後來,他們的子孫被外麵的繁華所吸引,紛紛離開故土,去尋找更加精彩的生活,這裏才慢慢衰落,以至呈現今日的荒涼。


    我們拖著行李,尋找著一個叫“神父密室”的旅館。爸爸在那裏預定了一個房間,我看過照片,那是一個由教堂改建而成的旅館,布置得很簡單,隻是一個可以睡覺的地方。管它呢,反正我們在島上的這些日子,不是看鳥,就是找人,沒有時間去感受頂級酒店的豪華和奢侈,有個睡覺的地方足夠了。


    我們逢人便打聽,但路人都困惑地看著我們,似乎不懂我們問的是什麽。


    “他們到底會不會說英語?”爸爸疑惑地說。


    我們把小島找了個遍,沉重的行李令我的手感覺到一陣生疼。最後,我們終於在一座教堂前停了下來。本來以為找到了棲身之所,進去之後才發現,這根本就不是旅館,而是一個小型博物館,裏麵又髒又亂。


    在一個掛滿了舊漁網和羊毛剪刀的小屋裏,我見到了管理員。他抬頭看了我們一眼,知道我們是迷路了,又低下頭去繼續忙活。


    “我知道你們是在找‘神父密室’,”他說,“在這個島上,隻有那裏能租到客房。”


    他開始向我們介紹從這裏到“神父密室”的路線。他的聲音和語調都很美妙,就像在唱一首歌,雖然有一大半我都沒聽懂,但我真的很喜歡威爾士人說話的方式。


    爸爸對他說了聲謝謝,轉身便準備離開。我感覺能從他這裏打聽出更多的東西,就要求爸爸等會兒再去。


    “怎樣才能找到從前的孤兒院呢?”我問他。


    “從前的什麽?”他瞥了我一眼問道。


    那一刻,我心裏充滿了懊惱和沮喪。我以為我們找錯了地方,擔心所謂的孤兒院不過又是爺爺杜撰出來的。


    我慢慢啟發他說:“有沒有一個兒童難民庇護所,是二戰期間的,房子很大?”


    他咬著嘴唇,懷疑地看著我,似乎在決定要不要繼續幫我們。過了一會兒,他說:“我不知道哪兒有難民,但知道你說的那個地方。它在小島的另一頭,你得穿過一片沼澤地,還要經過一片樹林。如果我是你,絕不會一個人去,因為那裏太偏僻了,荒無人煙,沿途泥濘遍地,水草叢生,到處是綿羊糞,根本無路可走。”


    “這一點很重要,”爸爸插話了。他看著我說:“答應我,你不能一個人去。”


    “好。”我點了點頭。


    “你怎麽會對那個地方感興趣呢?”管理員問,“旅行指南上可沒說有這麽個地方啊。”


    這時,爸爸在門口發話了,“我們隻是在追溯一段家族曆史,因為我父親小的時候在那裏住過幾年。”我想他在有意回避和爺爺有關的一切話題。他再次表示感謝,然後飛快地將我拉出門外。


    沿著那個男人所指示的方向走去,後來我們來到一座黑色雕塑跟前。這座雕塑名叫“等候的女人”,是專為人們指路的。她表情悲憫,雙臂張開,一隻胳膊指向遠方的港灣,另一隻胳膊所指的地方,正是我們的棲身之所,傳說中的“神父密室”。


    我們穿過街道,總算抵達目的地。


    我並不是鑒賞酒店的行家,但一眼掃過外牆上那曬白風幹了的廣告標記,我便知道,我們下榻的住所,不可能像酒店那樣舒適愜意——正麵外牆的最上方,赫然印著幾個醒目的廣告詞:紅酒,啤酒,烈酒。


    下麵一行的字體比較適中:食物不錯!


    在牆麵的最下方,是手寫的“有房出租”,很明顯這是後來加上去的。


    我們拖著行李向大門走去,爸爸一邊走一邊嘟噥著,抱怨著騙人的虛假廣告。我看了看牆麵,又回頭看了一眼那個“等候的女人”,心裏嘀咕道:莫非她是等著別人給她送酒喝?


    我們使勁地把行李從狹窄的門道拖進大門。一進大門,首先進入了一間低矮的酒吧,幾道光線從窗口射進來,使得我們在昏暗的屋子裏忽隱忽現。過了好半天,我的眼睛才適應這裏的昏暗。把這個地方叫做密室,真是再恰當不過了。它的窗戶全被封住,隻留下狹小的縫隙,濾進幾道微弱的光線,勉強幫助來人找到吧台,而不至於被桌子和椅子絆倒。我不小心碰到了一張桌子,它馬上搖晃起來,並且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音。


    “這破玩意兒,還不如拉去做柴火呢。”我心想。


    酒吧已經半滿了。人們安安靜靜地低頭坐著,醉醺醺地看著酒杯裏的液體。住了幾天之後我才知道,原來不管幾點,隻要是上午,這裏都是這樣的。


    “你們是來住宿的吧。”一個男人從吧台後麵走出來,要和我們握手。


    “我叫凱文,他們都是這裏的夥計。和客人問個好吧,夥計們。”他回頭對那些半醉的人們說。


    “你們好。”他們一邊低聲打招呼,一邊對著酒杯點頭。


    我們跟著凱文,通過狹窄的樓梯來到預訂的套間。把它稱為套間還很勉強,因為裏麵的配置還沒有達到套間最基本的要求。房間裏總共有兩個臥室,大一點的那間已經被爸爸要過去了;此外還有一個集廚房、餐廳和客廳功能為一體的開間,裏麵擺了一張桌子、一個破舊的沙發和一個電爐。據凱文講,大部分時間,廁所都是可以使用的。“不過凡事總有意外,”他指著我臥室窗戶外麵的一條小路說,“但那兒你是可以隨時使用的。”


    我循著他指的方向望去,看到一個便攜式廁所。


    “對了,你可能還要用到這個,”他從櫃子裏拿出一對煤油燈說,“發電機晚上十點就停了,把汽油運到這裏又太費錢,所以你們要麽早點睡覺,要麽學會適應蠟燭和煤油燈的照明。”


    最後,他咧嘴笑著說:“希望這些對你們來說不至於太老土!”


    我跟凱文說,其實戶外如廁和煤油燈也不錯,聽起來還挺有趣的,這樣才像一次真正的旅行。


    “那就好!”說完,他帶我們下樓梯來到一層。


    “歡迎你們到這裏用餐,”他說,“我想,你們會來這兒吃的,因為在島上再也找不到第二個可以吃飯的地方。”


    “如果要打電話,你可以去那兒,”他指著餐廳的一角說,“不過在這裏打電話總要排隊,因為島上是收不到移動電話信號的,而且,這是島上唯一通往內陸的線路。”


    “好了,都介紹完了——這是島上唯一能吃飯、睡覺和打電話的地方!”說完他向後仰著大笑起來。


    我向他指的方向望去。這是一部老式的電話,它掛在牆上,就像我曾在電影裏看過的一樣,外麵還有一扇門,以保護通話的私密性。


    這是島上唯一的一部電話。意識到這一點,我嚇了一跳。我想起了幾個星期前打這個電話時的情景,想起那希臘神話中諸神狂歡般的喧鬧,那大學聯誼會一樣的嘈雜。我馬上明白,這裏就是接電話的那個人所說的“尿坑”。


    凱文把門鑰匙遞給爸爸,說:“如果有什麽問題,隨時問我。”


    “現在我就有個問題,”我說,“哪裏是尿——我是說,‘神父密室’?”


    酒吧裏的人都笑了起來。“嗨!‘神父密室’當然就是這裏了,哈哈!”一個人說。


    凱文向壁爐旁邊一塊凸凹不平的地板走過去,一隻髒兮兮的狗正在那兒打瞌睡。“就是這兒,”他用鞋子輕輕地拍打著那塊看上去像是門蓋的木板,說:“很久很久以前,天主教徒在英國遭到迫害,一些神職人員選擇到這裏避難。如果伊麗莎白的爪牙追殺到這裏,我們就把避難者全部藏到這樣的地方——這就是所謂的‘神父密室’,很舒適。”


    當他說到“我們”的時候,我大吃了一驚。莫非,島上那些死去很久的人,他都認識?


    “裏麵可真是舒服啊!”一個酒鬼說,“裏麵暖和得像烤箱,硬邦邦的像鼓!”“我寧可被烘烤,也不願被絞死!”另一個說道。


    “好了好了!”第一個酒鬼說,“祝福偉大的凱恩霍爾姆島——希望她永遠保護我們!”


    “祝福凱恩霍爾姆島!”他們齊聲舉杯說道。


    回到樓上,我們已經筋疲力盡,因此早早地睡了。確切地說,我們隻是躺在床上,而且不得不把頭埋在枕頭裏。樓下敲擊聲不斷,嘈雜刺耳,我一度以為那群狂歡的人會跑到我的屋子裏。不知道他們狂歡了多久,突然,柴油發電機的轟鳴聲和樓下的音樂聲停止了,窗外的路燈也熄了,我知道十點到了。世界突然變得寂靜,瞬間墮入無邊的黑暗,隻有遠處傳來的海浪聲讓我知道自己身在何方。


    幾個月以來,我第一次進入了一場沉沉的、沒有噩夢的睡眠。我夢見了爺爺小時候第一次踏上這個小島時的情形:在一間陌生的房子裏,一群人說著他聽不懂的語言,他卻放心地把自己的生命交給了這些陌生人。


    當我醒來,陽光已經透過窗戶射了進來;我猛然意識到,佩裏格林女士不僅救了爺爺一命,也救了我,還有我的爸爸。今天,如果運氣好,或許我可以找到她,當麵向她表示感謝。


    我走下樓梯。爸爸已經吃完早飯,正在一邊喝咖啡一邊擦拭他那架高倍數的雙筒望遠鏡。我剛坐下,凱文托著兩個盤子出現了。他把盤子放到我麵前的桌子上,一個盤子裝著一種我所沒見過的肉食,另一個裝著烤麵包。


    “沒想到你還會烤麵包。”我說。凱文則回答說,他還不知道有哪種食物是不可以用來烤著吃的。對他而言,任何食物,隻要烤過一遍,味道立刻就大不一樣。


    我一邊吃早飯,一邊和爸爸討論今天的計劃。今天應該四處走走,熟悉一下島上的基本情況。我們確定了幾個觀鳥點,在草圖上標出了“兒童之家”的大致位置。因為急於找到佩裏格林女士,我隻吃了幾口便和爸爸出發了。


    我們給隨身帶的裝備塗好潤滑油,走出酒吧,穿行在小鎮上。我們在拖拉機中躲閃穿行,在柴油發電機的轟鳴中彼此咆哮著對話,直到街道和嘈雜聲在我們身後漸行漸遠。今天空氣清新,微風吹拂。太陽躲在一塊巨大的雲彩後麵,透過雲層縫隙,射出幾道燦爛的霞光,似乎就是為了給小山披上一件色彩斑斕的衣裳。幾分鍾之後,太陽又從雲層中鑽了出來。我覺得神清氣爽,心中充滿了希望。


    我們向一塊岩石走去。這塊岩石上棲息著一群鳥,是我們來的那天爸爸在渡船上發現的種類。但我不知道怎麽才能爬上去。這個圓形小島的邊緣分布著一塊塊岩石,沿著它們爬到岩石頂上,看到的都是搖搖欲墜的懸崖峭壁,隨時有跌落海裏的危險。還好,這個觀鳥點上的岩石被鑿圓了,而且還有一條小路通往海邊的一小塊沙地。


    我們一直走到海邊。這裏已經完全成為一個鳥的世界。它們有的拍打著翅膀,引吭高歌;有的一頭紮進水裏,幾秒鍾之後又叼著一條魚躍出水麵。看到這一幕,爸爸激動得說不出話來。“太迷人了,”他一邊拿筆尖刮著已經風幹的鳥糞一邊說,“我需要在這裏待上一會兒,可以嗎?”


    他這樣的表情,我以前見過,我知道,他所說的“一會兒”實際的意思是“幾個小時”。


    “那我就一個人去那所孤兒院。”我說。


    “不能一個人去,這是你答應我的。”


    “我會再找個人帶我去。”


    “誰?”


    “凱文可以幫我找。”


    爸爸抬頭,麵向大海。遠處,一座發鏽的燈塔豎立在一堆岩石中。“你應該知道,如果你媽媽在這兒,結果會是什麽。”他說。


    在如何養育我的問題上,爸爸和媽媽一直都有分歧。媽媽傾向於讓我凡事都聽她的,但執行的時候卻做不到那麽堅決;爸爸則在我要不要服從大人安排這一點上猶豫不決。爸爸認為,偶爾犯點小錯誤,對我而言是很有必要的。況且,隻有把我打發走,他才能心無旁騖地研究鳥糞。


    “好吧,”他說,“但不論跟誰一起去,你都得把他的電話號碼留給我。”


    “爸爸,這裏沒有電話。”


    他歎了口氣說:“好吧。但是你得找個可靠的人陪你。”


    凱文有事出去了,讓他那爛醉如泥的夥計護送我顯然不是個好主意。我想,如果我願意出錢,一定能找到可以帶路的人,哪怕是個唯利是圖的家夥也行。


    我來到離“神父密室”最近的一家商店。商店的門上寫著“魚店”,我推門進去,首先進入眼簾的是一個滿臉絡腮胡子的彪形大漢,看著他身上那件布滿了血漬的圍裙,我嚇得差一點轉身而逃。


    他正在剁魚,看到我來了,便停下來,拿著剁肉刀惡狠狠地看著我。看到他這副樣子,我在心裏發誓,以後再也不討厭喝醉的人了。


    “你想幹什麽?”他問。


    我跟他說明來意。


    “那兒除了沼澤地和古怪的天氣,別的可什麽都沒有。”他說。


    我又向他簡要地講了一遍爺爺和孤兒院的故事。他皺著眉頭看了我一眼,又從櫃台裏伸出頭,瞥了一眼我腳上的鞋。


    “我想,迪倫不是太忙,他可以帶你去。”他說。說完,他拿剁魚刀指向冷凍櫃旁一個正在擺弄魚的小孩。那孩子看上去和我年紀相仿。


    “但你得換雙合適的鞋子。否則,哪怕你是專業探險者,也會陷在泥巴裏麵出不來!”


    “是嗎?”我問,“果真如此?”


    “迪倫!拿雙‘惠靈頓’過來!”


    男孩應了一聲,慢吞吞地關上冷櫃,洗了個手,沒精打采地向一麵裝了架子的牆走了過去,那些架子上擺著各種各樣的幹貨。


    “正因為這樣的事情時有發生,我們才準備了這些靴子,”賣魚人說,“都是結實的靴子,誰買都不講價!”說完,他突然大笑起來,舉刀剁向一隻大馬哈魚,魚頭飛過血跡斑斑的櫃台,剛好落入旁邊的水桶裏。


    我從錢包裏摸出幾張鈔票遞給了他。幸好爸爸給了我一筆零錢。我想,既然已經漂洋過海來到這裏,隻要能找到佩裏格林女士,哪怕被人敲詐一次,也是值得的。


    我的腳帶著運動鞋一起鑽進靴子。穿好靴子後,我們從魚店走了出來。迪倫先是不情願地跟著我,但他很快就把穿了兩雙鞋子的我甩在了後麵。


    “嗯……你是在島上上學嗎?”我跑了幾步,追上他問道。我真是太好奇了,這個和我年紀差不多的男孩,在這樣一個孤島上,究竟是怎樣生活的?


    他低聲說出了一個內陸小城的名字。


    “這是哪兒?你每天來回得坐兩個小時的渡船吧?”


    “是的。”


    他就和我說這些。我本想和他多聊幾句,但他的回答越來越簡短,最後幹脆不理我。我隻能跟著他悶聲往前走。


    出小鎮的路上,我們遇到了迪倫的一個朋友。這是個年紀稍微大一點的男孩,穿著一套黃得炫目的徑賽服,戴著一條假的金項鏈。對他這身裝扮我一點也不覺得奇怪,因為在凱恩霍爾姆島上,即便你穿著宇航服,也沒人覺得你不合時宜。他給了迪倫一拳,以這種方式和他打招呼,然後又對我自我介紹地說他叫沃姆(worm,音譯,意思為“蠕蟲”)。


    “沃姆?”


    “這是他的藝名。”迪倫解釋說。


    “我們是威爾士最討人嫌的組合,”沃姆說,“我是麥克蚖沃姆,這是斯特金蚖瑟金,你可以叫他迪倫司儀,他還是凱恩霍爾姆島排名第一的節拍手。迪倫,讓這個美國佬開開眼界吧,怎麽樣?”


    迪倫看上去有點厭煩。“就現在?”他問。


    “拍幾下讓他看看,夥計!”


    迪倫白了沃姆一眼,不過還是打起了節拍。一開始我還以為他的喉嚨被堵住了,過了一會兒才聽出來,原來他的咳嗽是帶著節奏的:


    噗,蚖——查哈,蚖——噗,蚖——查哈——


    隨著迪倫的節拍,沃姆開始說唱起來:


    我喜歡去“神父密室”,把那裏鬧個底朝天


    我總能在那兒看到你老爸,因為他隻領救濟。


    我的節拍很緊湊,


    但我玩得很輕鬆,


    迪倫的表演火得燙手,


    就像剛出鍋的炸雞!


    到了這裏,迪倫停住了。“一點都不好玩兒。”他罵道,“你爸爸才領救濟呢!”


    “哦!他媽的,迪倫,你怎麽停了。”沃姆說完便開始接著打起了節拍。他像個機器人一樣手舞足蹈,鞋子在礫石地上留下兩行交錯的腳印。


    “麥克風給你了,迪倫!”他叫道。


    迪倫看上去有點尷尬,但很快跟上了節奏。他接著說唱:


    我遇到一個小妞,她的名字叫莎倫。


    她喜歡我的訓練裝,還有我的練習器。


    我讓她看看時間,因為我沒空。


    我一邊上廁所,一邊拍著這節奏!


    沃姆搖搖頭,“上廁所?”他問。


    “我沒準備好詞!”迪倫說。


    他們轉而問我對這段說唱的看法。考慮到他們對彼此的表演都不怎麽滿意,我不知道該怎麽評價。


    “我想,如果有吉他,或有人唱歌,我會更陶醉的。”我說。


    沃姆擺擺手,打斷了我的話。


    “這些髒話和不雅的詞語,他是不會喜歡的。”他低聲對迪倫說。


    迪倫大笑起來,然後和沃姆互相握手、擊拳、拍掌。


    等他們做完這一係列複雜的手勢,我問迪倫:“我們現在可以走了嗎?”


    他倆咕噥了一陣子。過了一會兒後,我們繼續上路,沃姆則尾隨在我們身後,我又多了一個一起去孤兒院的夥伴。


    我一邊爬山,一邊琢磨著和佩裏格林女士見麵之後該怎麽說。我將向一個優雅的威爾士女士進行自我介紹,那會是怎樣的一副場景呢?我們應該是坐在客廳裏,一邊喝著茶一邊低聲交談。然後,宣布噩耗的時候到了。我會對她說,我是亞伯拉罕·波特曼的孫子,當我告訴您這個不幸的消息時,我也很難過,可他確實已經被死神從我們身邊帶走了。過一會兒,等她擦完眼淚,我便開始提問。


    我跟著迪倫和沃姆,沿著一條蜿蜒的小路,穿過一片片草地,順著陡峭的山脊往上爬。爬上山頂後,我們仿佛置身另外一個世界。在腳下,一條蛇形的雲霧纏繞著山頂,正在扭動翻滾。這不正是《聖經》中的場景嗎?那條扭動的蛇,不正是上帝用來詛咒和懲罰埃及人的嗎?


    當我們從另一側下山時,雲霧好像變得更加濃密了。太陽因為雲霧的遮擋而褪去了光芒,變成一團淡淡的白色花朵。溫度驟然下降,我感覺到一絲發冷。水汽不加分別地附著在所有的物體上,在我的臉上結成水珠,還打濕了我的衣服。


    因為能見度低,我又走不慣山路,有一陣子,我跟沃姆和迪倫走散了,到達山腳的時候才發現他們正等著我。


    “美國佬,這邊走!”迪倫喊道。


    我乖乖地跟在他們後麵。到了山腳,再也沒有路了,我們進入一塊濕地,在水草中劈路而行。看見有人來了,綿羊們瞪大了眼睛。它們身上的羊毛濕漉漉的。看了一會兒,它們垂下尾巴,繼續自在地吃著水草。


    在蒙朧的霧靄中,前方出現了一間四周封著木板的小屋。


    “你能確定這是什麽嗎?”我問,“看上去裏麵好像什麽都沒有。”


    “什麽都沒有?才不是呢。裏麵有很多大便。”沃姆回答道。


    “去,”迪倫對我說,“看看裏麵是什麽。”


    我感覺到他們在逗我玩兒,但還是走了過去。門沒拴,我敲了一下,門便開了一個小縫,但裏麵一團漆黑,什麽都看不見。我推開門進去。出乎我的意料,地上很髒,我很快意識到,我腳下踩著的,是一層厚厚的綿羊糞便。這個無人居住的小屋,從外麵看,隻是不適合人居住而已,但實際上已經成了羊圈,更確切地說,它現在是一個綿羊便坑。


    “哦,我的上帝!”我惡心地尖叫了一聲。


    羊圈外麵發出一陣狂笑。在惡臭還沒襲來之前,我趕緊跌跌撞撞地跑了出來。沃姆和迪倫正捧著肚子笑得前俯後仰。


    “你們這兩個家夥,真讓人討厭。”我一邊罵一邊跺腳,磕著靴子上的羊糞。


    “怎麽啦?”沃姆說,“不是告訴你了嗎,裏麵都是糞便!”


    我直視著迪倫,問道:“你想讓我看羊糞長什麽樣的,是嗎?”


    “他可真容易當真啊!”沃姆一邊擦著笑出來的眼淚一邊說。


    “我當然當真了!”


    迪倫的笑容消失了,“我以為你想撒尿,夥計。”


    “什麽?”


    “開個玩笑而已。”


    “好吧,不過我可不是來這裏開玩笑的。”


    沃姆和迪倫看上去顯得有些不安,他們交換了一下眼色,又竊竊私語了一番。最後,迪倫轉身走到我旁邊,指著前麵的一條小徑說:“如果你真想去那個地方看看,就沿著這條路一直走,穿過沼澤地和樹林就到了。那是一棟很大的老房子,你一定能看到的。”


    “你不是要和我一起去嗎?”


    沃姆再也不看我了。他說:“我們隻能到這裏。”


    “為什麽?”


    “不為什麽。”說完,他們轉過身,沿著來時的路跋涉前行,很快便消失在霧中。


    現在擺在我麵前的有兩個選擇,要麽沿著他們的足跡原路返回,要麽繼續前進,回去之後再對爸爸撒謊。


    經過幾秒鍾的緊張考慮,我決定繼續前行。


    小路的兩邊是一望無際的沼澤。水麵是茶褐色的,上麵漂浮著深褐色的水草,偶爾能看到幾個石頭堆起來的小丘。走到沼澤的盡頭,是一片古老的森林。之所以說它古老,是因為這裏的每一棵樹都遒勁嶙峋,樹枝盤旋,樹冠呈紡錘狀,就像一個個蘸濕了的畫筆。越往森林深處走,小路變得越模糊,沿途趴滿了倒下的樹幹和散落的樹枝,鋪滿了厚厚的常春藤。到最後,我隻能憑著信念才能繼續走下去。


    一路走來我深感疑惑。究竟佩裏格林女士是怎樣克服這個巨大障礙的呢?這條小路看起來已經幾個月甚至幾年沒人走過了,但她總得出來寄信吧,我想。


    爬過一個長滿苔蘚的粗大樹幹,我發現小路在這裏拐了一個急彎。從這裏開始,兩邊各有一排整齊的樹木。沿著小路繼續往前走,突然,我看到了它——那所孤兒院。


    看到它,我馬上明白為什麽沃姆和迪倫不願意和我一起來了。


    在一座雜草叢生的小山山頂,隱約出現了一個建築物。它周圍雲霧籠罩,看上去就像傳說中的海市蜃樓。


    關於孤兒院,爺爺曾向我描述了不下百次。在他的故事裏,那是一個充滿生機和快樂的地方,很寬敞,雖然可能會有點淩亂,但一定充滿了陽光和歡笑。但此時此刻出現在我麵前的,不像是一個可以用來躲避惡魔的庇護所。它簡直就是惡魔本身。它空癟著肚子,從山頂上瞪著我,看上去饑腸轆轆。樹枝從裏麵破窗而出,凸凹不平的藤蔓爬在牆上,啃咬著它,就像抗體正在吞噬著某種病毒——似乎大自然本身正在與它進行一場戰爭——但它好像是殺不死的;雖然它的邊角是錯位的,透過倒塌的房梁,隻能看到一塊塊邊緣參差不齊的天空,但它頑固地、直直地站在那裏,而且看上去正在一點點長高。


    盡管這是一棟已經廢棄的房子,但我努力地勸說自己,興許真能在裏麵發現一個活人呢。在我的家鄉佛羅裏達州,類似的事情又不是沒發生過。在某個小城的郊區,有一棟已經倒塌的舊房子,裏麵住著一個已經不知道年齡的隱士;他一年四季以拉麵為食,穿著打滿補丁的衣服,誰都記不清他在這裏生活多少年了,因為沒有人對他的存在感到好奇;直到多年以後,某個資產評估師或者人口普查員硬闖了進去,才發現他已經成為一副骨架,躺在一個高檔-z-boy沙發裏。這樣的結局隻因沒有人關心他,他的家人已經把他從家族成員名單中刪除了……這樣的故事聽起來有點悲涼,但確實發生過。所以,不管喜不喜歡這裏,我必須敲門進去。


    我鼓起僅剩的一點勇氣,踩著碎瓦片和腐爛的木頭,穿過及腰的雜草,來到一扇裂開了的窗戶前。但透過布滿灰塵的窗戶,隻能隱隱約約看到一些家具的輪廓。我敲了一下門,站在門外等著。


    四周靜悄悄的,寂靜中透出一股陰寒之氣。我的手在口袋裏攢著佩裏格林女士的那封信。這封信我一直隨身帶著,以便向這裏的人證明我的身份。但是,隨著時間一分一秒的流逝,我感覺到,把這封信派上用場的可能性越來越小了。


    翻過圍牆來到院子裏,我圍著這棟樓轉了又轉,估量著各個地方的長度,希望能找到一個入口。但我發現,這棟房子是沒法測量的,因為每到一個角落,都會出現一個新的完整的單元,包括陽台、角樓和煙囪,它們就像剛剛從原體上長出來的一樣。


    我回到原地,再仔細找了一會兒,終於發現入口。


    那是一個洞開的門廊,入口處爬滿藤蔓,它就像一個張開的嘴巴。似乎某個東西正在黑暗中窺視著我,伺機將我吞進肚子。


    我汗毛直豎。但是,既然不辭辛苦來到這裏,我絕不能被這麽一棟看似恐怖的房子嚇得半路跑回去。想到波特曼爺爺也曾經曆過這樣的恐怖,但最終活了下來,我的決心更加堅定。不管裏麵住的是什麽人,我一定要把他找出來。於是,我爬上台階,跨過門檻,向裏邁出了第一步。


    站在陰暗得像一座古墓的過道裏,我感覺頭頂似乎懸掛著什麽東西。我想起了變態食人魔拿著刀從窗戶外跳進來的情景——莫非我頭頂懸掛著的,是人皮?想到這些,我緊張得連氣都不敢出,身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待到冷靜下來仔細看後才發現,原來是幾件破外套掛在那裏,因為時間太久,已經破爛、發黴。


    我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戰,深吸了一口氣。走進這棟房子還不到十英尺,我就嚇得差一點尿褲子。我告訴自己要忍住,然後慢慢往裏走,每走一步,我的心髒就劇烈跳動一下。


    這裏的房間一個比一個淩亂。報紙堆積在地上;玩具散落在腳邊,上麵落了一層灰塵——這表明孩子們很久以前就離開這兒了;爬梯已經和牆連成了一體,表麵發黑長毛;一條條藤蔓就像怪物的觸須,從屋頂伸進來,占據了壁爐,而且開始向地板蔓延。廚房裏就像做過一場錯誤的實驗,狼藉不堪:架子上的罐頭似乎是在冷凍了十幾年之後突然加熱而融化、爆炸,牆上濺滿了難看的汙穢和斑點。飯廳地麵落了一層厚厚的白灰泥,讓人誤以為屋子裏剛下過一場雪。


    穿過一條沒有光線的走廊,我踏上了一個快要散架的樓梯。我的靴子在布滿灰塵的台階上留下一個個清晰的印記,台階就像剛睡醒一般,發出一陣陣呻吟的聲音。如果上麵有人的話,那麽,他們應該很久沒下過樓了。


    爬上樓梯,我看到的是兩個四壁殘破的房間,生長在裏麵的灌木和矮樹已儼然成林。站在微風中,我再次陷入疑惑:究竟是誰把這裏毀成這個樣子的呢?直覺告訴我,這裏一定發生過可怕、恐怖的事情。


    我無法接受,爺爺那田園詩歌般的故事怎麽可能發生在這裏?這個充滿災難的地方怎麽可能是個避難所呢?


    一定還有更多的秘密有待我去揭開。但我突然覺得,也許我做的一切都不過是在浪費時間。這裏不可能住著什麽人,即便是最厭世的隱士也不會選擇這裏。


    帶著一連串的疑問,我離開了。這一趟之後,我不僅沒有發現真相,反而更加困惑。直覺告訴我,我所知道的,還不到全部真相的冰山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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