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四射的海麵,從十哩外遙望,洛拔那瑞島是綠色的,有如噴泉邊緣的鮮嫩青苔。靠近時,可以看到葉子、樹幹和陰影,道路和房舍,麵孔、衣服和灰塵,這一切,組成了一塊有人居住的島嶼。不過整個島看來仍是綠色,因為島嶼之上,凡是沒有建屋、沒有人行的每一畝地,都交給圓頂的低矮萼帛樹,它們的樹葉上養著一種小蟲,這種小蟲會吐絲,所吐的絲可以紡成紗,讓洛拔那瑞島的男女老少織布。日暮時分,那裏的天空滿足一種灰色的小蝙蝠,專吃居民飼養的小蟲。它們食量大,但也因而受苦。不過,紡織蠶絲的居民不殺它們,因為大家一致認為殺害這種灰翅蝙蝠是招厄運的行為。他們說,既然人類依靠小蟲過活,小蝙蝠當然也可以擁有相同權利。


    島上房舍蓋得怪,窗戶很小,而且位置都很隨意。萼帛樹枝搭成的屋頂,長滿綠色苔蘚和地衣。以前,這島嶼和南陲其餘島嶼一樣,是物阜民豐之地:住屋精良的粉刷、雅致的陳設、農舍及工房的大型紡織機、叟撒拉小港口的石造碼頭——碼頭內可能已停靠數艘貿易大船,這些景象均可資為證。但現今港內,一條大艙也沒有,住屋的粉刷已褪落,屋內擺設沒有換新,多數紡織機都已停止不動,棄在那兒任憑灰塵積累,踏板和踏板間、經線和工作台之間,蛛網張結。


    “術士嗎?”叟撒拉村的村長這麽回答:“洛拔那瑞沒有術士,從來就沒有。”村長是個矮小男人,他的臉孔與他那雙光腳板的腳跟一樣堅實、同樣是赤褐色。


    “誰會想到需要術士呢?”雀鷹附和道。他與八、九個村民同座喝酒,酒是本地所產的萼帛果酒,味道清淡苦澀。他不可避免要告訴村民,他來此地是為了尋找艾摩礦石。不過這次他和同伴都完全沒有喬裝,隻不過照例讓亞刃把短劍留在船上藏好而已。至於他自己的巫杖,若有隨身攜帶,外人也看不見。起初,同坐聊天的村民個個顯得不悅、甚至懷有敵意,談話當中又頻頻流露不悅和敵意。雀鷹恩威並濟,才促使大家勉強接納他。“你們這島長了這麽多樹,島民必定因樹而貴。”他開口道:“要是樹園采收時碰到遲來的霜降,怎麽辦?”


    “什麽也不辦。”座中末尾一位皮包骨村民回答。此時大家在屋簷底下,背靠旅店的牆壁坐成一排。緊臨那一排光腳丫的外緣,四月的柔細大雨,正啪嗒啪嗒落地。


    “下雨才是災難,降霜無所謂。”村長說:“雨水會使蠶繭腐爛。但沒有人打算製止雨落,從來沒有人那樣做過。”這位村長是強烈反對談及術士和巫術的人。其餘村民,有幾位倒好像很想聊聊那話題。“以前,一年中的這個時候從不下雨。”一位村民說:“就是老人家還在世的時候。”


    “你說誰?老慕迪嗎?噯,他已經不在了,早就過世了。”村長說。


    “以前大家都叫他樹園長。”皮包骨男人說。


    “是呀,都稱呼他樹園長。”另一人說完。現場一陣靜默籠罩,宛若雨水落下。


    單一房間的旅店裏,亞刃獨坐窗內。他發現牆上有一把老舊的魯特琴,是把長頸的三弦魯特琴,與這“絲島”居民所彈的琴一樣。他坐在窗邊,試著撥弄樂音。音量與雨水打在樹枝屋頂聲音差不多。


    “我在霍特鎮的幾個市場裏,都見到商家販賣絲料,很像洛拔那瑞島所產的絲布。”雀鷹說:“它們有的是絲布沒錯,但沒有一塊是洛拔那瑞出產的。”


    “時節一直不好,”皮包骨男人說:“都四年、五年了。”


    “從休耕前夕算起,前後五年了。”一個老人聲音含在嘴裏,自我陶醉地說:“是喔,自從老慕迪去世算起。噯,他真的過世了,都還不到我這年紀呢,就死了。他真的是在休耕前夕去世的。”


    “物以稀為貴嘛。”村長說:“今天,買一捆染藍的半細絲布,在以前可以買三捆哩。”


    “可現在,要買也買不到了。商船都到哪兒去了?全是藍色染料闖的禍。”皮包骨男人這麽一說,馬上引起約莫半個時辰的爭議,論點不外大工房的工人所使用的染料質量。


    “染料是誰製造的?”雀鷹問完,又引起一番爭論。爭論結果就如那個皮包骨男人沒有好聲好氣所說的:絲染的整個過程一向由一個家族監督,過去,那個家族自稱是巫師世家,但他們以前如果真的曾是巫師,後來也喪失了技藝,而且家族之中再也沒有人把失去的技藝尋回過。這群村民除了村長以外,大家一致表示,洛拔那瑞最有名氣的“藍染”、以及世無可匹的“深紅染”——即俗稱的“龍火”絲布,是很久以前黑弗諾曆代王後所穿的——早就變樣了。其中是有什麽成分不見了,大家怪罪的對象包括不合時節的雨水、染土、及提煉者。“不然就是眼睛嘍。”皮包骨男人說:“看是誰分不清真正的靛藍、跟藍土嘛。”說完,眼睛瞪向村長。村長沒有接受這項挑釁,大夥兒於是再度陷入沉默。


    土產淡酒似乎隻搞壞大家的脾氣,使每個人看來都一肚子火。這時唯一的聲音,隻有雨水錯落打在山穀樹園樹葉所發出的聲響,街尾那頭的海水呢喃,還有門後黑暗中,魯特琴的咿呀聲。


    “你那個秀裏秀氣的男孩,他會唱歌嗎?”村長問。


    “啊,他會唱。亞刃!為我們大家唱一曲吧。”


    “這把魯特琴沒辦法彈奏小調以外的曲子呢,”亞刃在窗邊,笑著說:“它隻想唱悲傷的歌。各位主顧想聽什麽?”


    “想聽沒聽過的曲子。”村長慍聲道。


    魯特琴激動地響了一下,亞刃已經摸會彈奏技法了。“我彈奏的這一曲,本地可能沒聽過吧。”說完,張口唱起來。


    白色的索利亞海峽邊


    盤曲的紅色樹枝


    將花朵倒彎於


    盤曲的頭上,沉重掛著。


    立於紅樹枝白樹枝旁


    因失去愛人而悲痛


    悲痛無盡。


    我,瑟利耳,


    我母親與莫瑞德的兒子


    發誓永遠永遠不忘


    這個橫逆乖錯。


    他們苦哈哈的臉、靈巧而勤勞工作的雙手相身軀,全都靜下來諦聽。大家靜靜坐在南方暮色中的溫熱雨景裏,耳聞的歌曲,有如伊亞島寒凍的海洋上,灰色天鵝因渴念失喪的同伴而啼哭。歌曲唱完好久,大家依然靜默。


    “這真是奇異的音樂。”有個人遲疑地表示意見。


    另一個對洛拔那瑞島在所有時空均為“絕對中心”很有把握的人則說:“外地音樂總是奇異悲淒的。”


    “你們也唱唱本地的音樂來聽聽,”雀鷹說:“我自己也想聽聽快活的詩句。那男孩老愛唱誦已經作古的昔日英雄。”


    “我來唱。”剛才最後說話的那個村民說著,清清喉嚨,開始唱起一首宏亮穩健的酒桶歌,嘿嗬嘿嗬地,想吸引大家一起唱。但沒人加入合唱,他一個人繼續乏味地嘿嗬下去。


    “現在已經沒什麽歌是對勁的嘍,”他生氣地說:“都是年輕人的錯,老是把時下的東西改來改去,也不學學老歌。”


    “才不是咧,”皮包骨男人說:“現在根本沒什麽事對勁嘛。再也沒一件事對勁嘍。”


    “噯,噯,噯,”最老的那個村民喘著氣說:“好運盡嘍,就是這麽回事,好運盡嘍。”


    話說至此,就沒什麽好再說的了。村民三二兩兩散去,剩下雀鷹在窗外,亞刃在窗內。最後,雀鷹笑起來,但不是開心的那種笑。


    旅店主人羞怯的妻子走過來,替他們在地上鋪床,鋪好就離開了。他們躺下睡覺。房間內的幾個高椽是蝙蝠的巢穴,沒裝玻璃的窗子,蝙蝠整夜飛進飛出,高聲唧啾,直到破曉才返巢安身,各自倒掛,像一隻隻整齊的灰色小袋子。


    或許是蝙蝠的騷動使亞刃睡不安穩。這之前,他一連好幾個夜晚睡在船上,身體已經不適應土地的安定不動,即便睡著了,身體還堅持他是在搖擺、搖擺……結果,全世界就在他身子底下跌落,然後他就驚醒,再重來一次。等他總算睡著,卻夢見被鏈在奴隸船的船艙內,而且有別人與他同在一起,隻不過他們都是死的。他驚醒不隻一次,拚命想擺脫那個夢境,但一睡著就又回到那夢中。最後一回,他好像獨自一人在船上,仍被鏈著,無法動彈。後來,在他耳邊響起一個奇異徐緩的說話聲。“鬆開你的枷鎖,”那聲音說:“鬆開你的枷鎖。”他於是努力扭動,結果真的動了,而且站了起來。發現身在某個遼闊黑暗的荒郊野外,天空沉沉罩下。地麵及濃濁的空氣都有一股恐怖氣息——巨大無比的恐怖。那地方就是恐懼,是恐懼本身。而他立在當中,四周一無通道。他必須找到路,但就是沒有。那個無邊無際的地方非常廣大,而他非常渺小,宛若稚童,宛若微蟻。他想開步走,但絆了一跤,就醒了。


    雖然已經醒來,不在那郊野,但恐懼留在他心中,他在那裏麵——那份恐懼不比那片無邊無際的廣大荒野狹小。房間的漆黑讓他感覺窒息,想從黑暗的窗框探視星星,隻是雨雖然停了,卻不見星星。他清醒地躺著,很害怕,蝙蝠無聲地拍著皮翼,飛進飛出。有時他甚至能在聽力極限範圍內聽見它們微細的喉音。


    天亮了,兩人早早起身。


    雀鷹到處問人有關艾摩礦石的買賣,但鎮民好像沒一個人知道那種礦石。不過,他們各有各的意見,並互相爭吵起來。雀鷹聽著——隻是他要聽的是艾摩礦石之外的消息。最後,他們總算踏上村長指引的一條路:通向挖掘藍色染土的采鑿場。半路上,雀鷹卻轉向。


    “這棟房子一定就是了,”他說:“他們說染料世家住這條路上,也就是眾所懷疑的巫師之家。”


    “找他們談有用嗎?”亞刃問道,心中一點也沒忘記賀爾。


    “這種厄運必然有個中心。”法師正色道,“總有個地方是厄運外流的所在。我需要一個向導,才能找到那地方!”既然雀鷹往前走,亞刃隻好跟隨。


    這棟房子在自己的樹園內,不與人家的房子相連,是石造的高等建築,但可以看出來,房子本身及四周的偌大樹園,乏人照料已久。糾結的樹枝掛著失色的蠶繭,無人收集,地上聚積一層已經死掉的蛆與蛾。房子周圍,櫛比鱗次的樹木底下,可以聞到一股腐爛的氣味,兩人走近時,亞刃突然憶起夜裏感受到的恐懼。


    他們尚未走到門口,大門自動彈開了,一個滿頭灰發的婦人衝跳而出,瞪著發紅的眼睛大吼:“滾!亂損人的小偷、沒腦袋的騙子、頭殼壞去的笨蛋!詛咒你,滾!滾出去,出去,去!讓惡運永遠跟隨你!”


    雀鷹止步,多少有點詫異,但他很快舉起一隻手,打了個古怪的手勢,說了兩個字:“轉移!”


    婦人一聽,立刻不再叫囂,呆呆凝視雀鷹。


    “你剛才為什麽做那動作?”


    “以便把妳的詛咒移開。”


    她繼續凝視好一會,最後沙啞著聲音說:“你們是外地人?”


    “從北方來的。”


    她上前一步。亞刃起初一直想笑這個在自家門口叫罵的婦人,但現在靠近時,他隻覺得難過。她衣著不整,並有惡臭,呼吸氣味也很難聞,凝望的眼睛含著駭人的痛苦。


    “我根本沒有詛咒的力量,”她說:“沒有力量。”她模仿雀鷹的手勢。“你們那邊的人還使用這技藝?”


    他點頭,並定睛看她,她沒有回避。不久,她的麵孔開始起變化,並說:“你的棒子呢?”


    “我不想在這種地方把它亮出來,大姊。”


    “對,你不應該亮出來,它會使你小命不保。就好比我的力量,它奪走我的生命。我就是那樣失去了,失去一切我所知的,包括全部咒語和名字。它們像蛛網細索,張結在我的眼睛和嘴巴上。這世界破了個洞,‘光’就從那個洞溜走。而咒語也跟著它溜走了。你知道嗎?我兒子整天坐在黑暗中呆望,想尋找那個世界破洞。他說,要是他眼盲,就可以看得更清楚。他做染工時失去了一隻手。我們以前是洛拔那瑞的絲染師傅。瞧——”說著,她當著他們的麵,搖晃兩隻有力的瘦臂膀,由手到肩,整個淡淡混雜著一條條無法去除的染料顏色。“染料沾著皮膚,永遠沒辦法去掉,”她說:“但心神能洗幹淨,心神不會固著顏色。你是什麽人?”


    雀鷹沒說什麽,但他的目光再度捕捉婦人的目光。站在一旁的亞刃不安地觀望。


    她突然顫抖起來,並很小聲地說:“吾識得汝——”


    “噯,大姊,‘同類相知’。”


    瞧她驚駭地想逃離法師,想跑開,卻又渴望靠近他——簡直就想跪在他腳邊——的那種樣子,實在古怪。


    他拉起她一隻手並抱住她。“妳想把原有的力量、技藝、名字都找回來嗎?我可以給妳。”


    “您就是那位‘大人’,”她耳語道:“您是‘黑影之王’,黑暗境域之主——”


    “我不是。我不是什麽王,我是人,普通人,妳的兄弟,妳的同類。”


    “但你不會死,對不對?”


    “我會。”


    “但你還是會回來,然後永存。”


    “我不能,沒有誰能夠。”


    “這麽說,你不是那位‘大人’了——不是黑暗境域那位大人。”她說著,蹙起眉頭,有點懷疑地注視雀鷹,但恐懼減少了。“不過,你是一位‘大人’沒錯。是不是共有兩位呢?敢問尊姓大名?”


    雀鷹嚴峻的麵孔柔和了一下。“我沒辦法告訴妳。”他和藹地說。


    “那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她說著,站直了些,並麵向雀鷹。她的聲音及舉止透露出她過去曾有的尊嚴。“我不想永遠永遠一直活下去,我寧可要回那些事物的名字,但它們全喪失了。如今,名字已無關緊要,秘密也不再是秘密了。你想知道我的名字嗎?”她雙眼炯炯發光,拳頭緊握,欺身向前耳語:“我的名字叫阿卡蘭。”小聲講完,又嘶聲尖叫:“阿卡蘭!阿卡蘭!我的名字叫阿卡蘭!大家都知道我的秘密名字、都知道我的真名了。秘密已經消失,真相也沒有了。死亡也不再,死亡——死亡!”她講到“死亡”兩字時,一邊抽泣,唾沫由口內飛出。


    “安靜,阿卡蘭!”


    她安靜了,肮髒的麵頰滾下淚珠,與沒梳理的一綹綹頭發並列。


    雀鷹雙手捧起那張皺紋滿布、淚痕斑斑的臉龐,很輕很柔地親吻她雙眼。她呆立不動,雙目閉合。他貼近她耳朵,用太古語講了一些話,並再親吻一次,才把她放開。


    她睜開雙眼,用深思、驚歎的目光注視他許久。一名新生兒就是這麽看母親的,同樣,一個母親也是這麽看孩子的。然後她慢慢轉身走向大門,入內,關門,全靜悄無聲,臉上一徑掛著驚歎的表情。


    法師也靜悄悄轉身,開始往外走向街道。亞刃隨後,什麽問題也不敢提。不久,法師止步,立正荒廢的樹園中,說:“我取走她的名字,另外給她一個新的,這樣就等於重生了一般。在這之前,她既沒有外來協助,也沒有希望。”


    他的聲音緊繃而僵硬。


    “她曾是個有力量的女子,”他繼續說:“非僅不是一般的女巫或調配藥師,而是擁有技藝和法術,善於運用她的技藝創造美,實在是個足以自豪的可敬女子。她過去的生命曾經如此,可惜全都浪費了。”他突然掉轉頭,步入樹間甬道,站在一棵樹幹旁邊,背對亞刃。


    亞刃獨自站在酷熱、樹影斑駁的陽光下等候。他深知,雀鷹不好拿自己的情緒煩擾他,他實在也不曉得該做什麽或說什麽才好。不過,他的心完全向著他的同伴。這並非隻是初見時那種多情的熱心和敬慕,而是痛苦地宛若由心底深處拉出一條連結,編造了一個無法拆解的維係。他可以感覺,當下這份愛裏有種慈悲——少了那慈悲,這份愛就不夠純粹、不夠完全,也不會持久。


    不久,雀鷹穿過樹園的綠蔭走回來。兩人都未發一語,肩並肩繼續走。這時已經很熱了,昨夜的雨水已幹,塵上在他們腳下揚起。今天上午,亞刃好像受夢境影響,心中起過乏味沮喪之感;現在,忽兒曬太陽、忽兒走樹蔭,他倒感覺趣味橫生。而且,不用深思目標何在地徒步行走,也很享受。


    事實也是這樣,因為他們真的沒達成什麽目標。下午時間隻是耗在:先與關心染料礦砂的人交談,繼而為幾小塊人家所謂的艾摩礦石議價。拖著步伐,傍晚的陽光落在頭上和頸背,兩人相偕走回叟撒拉時,雀鷹表示意見說:“這根本就是孔雀石嘛。不過,我懷疑叟撒拉的人是不是就分得出差異。”


    “這裏的人好奇怪,”亞刃說:“他們不管什麽事都無法分別差異,真是奇怪。就如昨天一個村民對村長說的:‘你不會曉得真的靛藍與藍土的不同’……他們一個個抱怨時機不好,卻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時機不好。他們說產品偽冒不實,卻不知改進。他們甚至不曉得工匠與巫師不同,也不知道工藝和巫藝不一樣。他們頭腦裏簡直沒有顏色的界線分野。在他們看起來,萬事萬物一樣,都是灰的。”


    “噯。”法師如在深思,但依舊大步前進。他的頭低垂在兩肩之間,狀似老鷹。雖然他個子矮,但步伐大。“他們所缺的,是什麽?”


    亞刃毫不遲疑回答:“生命的歡欣。”


    “噯。”雀鷹再應道。他接受亞刃的陳述,並陷入深思。好大一會兒才說:“真高興你替我思考,孩子……我實在累了,腦筋不濟。打從今天早晨起,打從跟那位名叫阿卡蘭的婦人談話起,我心裏就一直很難受。我不喜歡虛擲及破壞。我不喜歡有敵人。假如偏不巧得有個敵人,我也不想去追查、去尋找,去與他相會……不管是誰,倘若不得不四處尋訪,報償應該是可喜的寶物,而不是可憎的東西。”


    “您是指敵人嗎,大師?”亞刃說。


    雀鷹點頭。


    “那婦人講到那個‘大人’,那個‘黑影之王’時——”


    雀鷹又點頭。“我猜沒錯,”他說:“我猜,我們要找尋的究竟,不隻是一個所在,也是一個人。正在這島嶼散播的,是邪惡,邪惡,它使島上的工藝和驕傲盡失,這真是悲慘的浪費。隻有邪惡意誌才達得到這種效果。可是,它卻不隻使這裏屈服,也不是隻讓阿卡蘭或洛拔那瑞屈服而已。我們所尋查的軌跡,是零星碎片合成的軌跡,這就好比我們追趕一輛運貨車下山,結果眼睜睜看它引發一場雪崩。”


    “那個——阿卡蘭——她能不能提供更多有關那個敵人的資料,比如他是什麽人,在哪裏,或者說——他到底是人、是鬼、還是別的?”


    “孩子,現在還不行。”法師雖然輕柔回答,但聲音頗為淒楚。“她本來可以提供,這倒不用懷疑。她雖然瘋了,仍有巫力。她的瘋狂其實就是她的巫力,但我卻不能硬要她回答我,她已經夠痛苦了。”


    他繼續前行,低頭垂肩,宛如他也正承受痛苦而亟欲躲避。


    亞刃聽見背後有慌慌張張的跑步聲,回頭一瞧。有個男人在追他們,雖然距離仍遠,但正快速趕上來。西下的太陽光線中,可見塵土飛揚,那人剛硬的長發剛好形成一個紅光環,狹長的身影在樹園甬道及樹幹間一路蹦跳而來,看起來挺古怪。“嘿!”他喊道:“停一停!我找到了!我找到了!”


    他快步趕上來時,亞刃的手抬起來,舉到他劍柄應該在的地方,接著舉到那把遺失的刀子應該在的位置,最後握成拳頭,這些動作都在半秒內做完。他橫起臉,向前一步。那個寬肩男人比雀鷹足足高一個頭,喘著氣叫叫嚷嚷,目光狂野,是個瘋子。“我找到了!”他一直這麽說。


    亞刃想用嚴厲的威脅口吻和態度,先聲奪人淩駕他,便說:“你想幹什麽?”


    那男子想繞過他,去雀鷹麵前,但亞刃再向他跨一步。


    “你是洛拔那瑞的絲染師傅。”雀鷹說。


    才不過短短一句話,那男人就中止了喘息,並鬆開握緊的拳頭,眼神也平靜了些,還點點頭。亞刃覺得自己真笨,竟然想保護他的同伴,便知趣退後、讓開。


    “以前我是絲染師傅,”他說:“但現在我沒辦法染了。”說完,他先以懷疑的眼光注視雀鷹,接著竟露齒而笑。他搖搖他那顆紅蓬蓬、而且覆了灰塵的頭,說:“你把我娘的名字取走。害我不認得她了,而且她也不認得我。她依舊很愛我,但她不管我,她死了。”


    亞刃心頭一緊,但他望見雀鷹隻是搖頭好一陣子。“沒有,沒有,”他說:“她沒死。”


    “但她終究會死,終究會死。”


    “噯。這是存活的結果。”法師說。絲染師傅好像迷糊了一下,然後向雀鷹逼進,抓住他肩膀,低頭看他。他動作太快,亞刃來不及製止,但畢竟已靠近,便聽見那男人小聲對雀鷹說:“我找到黑暗境域的洞了。那個大王站在那裏,他看著黑暗,統治那個境域。他手上有個小燭火,他吹口氣把它弄熄,然後再吹口氣把它點燃!點燃了!”


    雀鷹被抓著肩膀小聲說話,一點也沒有出手抵拒,隻簡單回問:“你見到那情景時,人在哪裏?”


    “床上。”


    “做夢嗎?”


    “不是。”


    “你越過那道牆了?”


    “沒有。”絲染師傅說著,突然清醒了,而且好像感到不自在。他鬆開法師,自己退後一步。“沒有。我……我不知道那是哪裏。我找到了,但我不曉得那是哪裏。”


    “我想知道的就是:那是哪裏。”雀鷹說。


    “我可以幫你。”


    “怎麽幫?”


    “你有船。你是駕船來的,要繼續航行,是要往西去嗎?那就是方向,往那個方向去,就可以到他出來的地方。一定有個地方,一個在世間的地方,因為他是活的——他不是從那道牆跨過來的精靈或鬼魂,不是那樣。除了靈魂以外,誰也不能帶什麽越過那道牆,但他有實體,是凡人的軀體。我看見已熄的火焰在黑暗中被他點燃,我看見了。”男人的麵孔扭曲起來,在斜長的金紅霞光中,看起來有一種瘋狂之美。“我曉得他早已征服死亡,我就是知道。我為了知道,還放棄了巫藝。我以前是巫師唷!你也懂得巫術嘛,而且你也要去那裏。帶我一起去吧。”


    同樣的霞光映照在雀鷹臉上,但呈現的是一張堅定嚴冷的臉龐。“我是要去那裏沒錯。”他說。


    “讓我跟你去吧!”


    雀鷹略略點頭。“我們開航時,如果你在碼頭,就讓你去。”他仍和先前一樣冷靜。


    絲染師傅又退後一步,然後站著看他,臉上的興奮神色慢慢被陰霾整個籠罩,最後更由一種古怪沉重的表情取而代之,看起來好像理智的想法正在努力,想衝破一直困擾他的字詞、感覺、視野等合成的亂團。最後,他一語不發轉個身,循原路跑下街道,重新投入他剛才跑來,塵埃尚未落定的飛揚塵土中。亞刃長舒一口氣。


    雀鷹也歎口氣,雖然他的心頭好像沒有輕鬆一點。“噯,”他說:“奇異的路徑要有奇異的向導。我們繼續走吧。”


    亞刃在他身側跟隨。“您不會帶他跟我們一起走吧?”他問。


    “那就看他了。”


    亞刃心中閃過一道怒火,並暗想:“那也要看我呀。”但他嘴裏沒說什麽,兩人默默同行。


    他們重返叟撒拉港口,沒見到半點好臉色。像洛拔那瑞這樣的小島,誰做了什麽事,立刻傳遍全島,人人皆知。無需懷疑,自有島民見到他們半途轉去絲染師傅的家,還見到他們在路上與那個瘋子交談。旅店主人接待他們沒有好聲氣,他妻子則顯得怕他們怕得要死。傍晚,村民又圍坐在旅店屋簷下,大家的態度充分說明:他們不跟外地人閑聊,但自己人之間則盡力來點小聰明,彼此逗逗樂子。隻可惜他們實在沒有多少小聰明可以相互較量,所以很快就失去了歡樂氣氛。大家久久無言,最後是村長對雀鷹說:“你有沒有找到藍礦石?”


    “我找到了一些藍礦石。”雀鷹禮貌回答。


    “一定是薩普利告訴你去哪兒找的。”


    其它村民一聽這個嘲諷傑作,一致哈哈哈瞎起哄。


    “薩普利就是那個紅發男子?”


    “是那個瘋子。你今天早上拜訪過他娘。”


    “我是去尋找巫師。”這位巫師說。


    皮包骨男人座位最靠近雀鷹,他朝黑裏吐口水,說:“找了做什麽?”


    “我以為可以發現我要尋找的究竟。”


    “一般人都是為了絲綢才來洛拔那瑞,”村長說:“他們不會來這裏找礦石,也不會來這裏找魔法、找揮動手臂外加嘰哩咕嚕等等那些術士把戲。殷實百姓在這裏安居,而且隻幹殷實活兒。”


    “說得對,他說得對。”其它人眾口齊聲。


    “所以我們不希望與我們不同的人到這島上來。外地人來這裏,隻會到處窺探,打聽我們的商情。”


    “說得對,他說得對。”又是眾口齊聲。


    “要是能碰到不瘋的術士,我們自會安排他到染工坊去幹正經事。偏偏他們都不曉得怎麽幹正經事。”


    “要是有正經事可做,他們可能會做。”雀鷹說:“你們的染工坊都鬧空城,樹園也沒人照料,倉庫的絲綢都是很多年前紡織的。你們洛拔那瑞現在到底在做什麽?”


    “我們照料自己的事業。”村長衝口道,但那個皮包骨男人激動地插嘴說:“告訴我們,為什麽商船都不來?霍特鎮的人都幹什麽去了?是因為我們的產品差嗎?——”他的話被大家生氣地否定。現場叫嚷成一團,甚至激動得站起來跳腳。村長揮拳到雀鷹臉上,另一村民拔出刀子。大夥兒的情緒已呈狂亂激忿。亞刃立刻起身,望向雀鷹,期待他會突然站起來發射法術光,用他的力量把眾人變成啞口不能言。但他沒有,依舊坐著,看看這個人、看看那個人,靜聽大家的威嚇。慢慢地,村民安靜下來,正如剛才無法繼續歡樂一樣,現在也無法繼續憤怒了。刀子入鞘,威嚇轉為譏嘲,並開始陸續散去,如同狗群打完狗架離開:有的大搖大擺,有的悄悄潛逃。


    剩下他們兩人時,雀鷹才起身,步入旅店,拿起門邊的水壇喝了一大口水。“走吧,孩子,”他說:“我受夠了。”


    “去船上?”


    “噯。”他擺了兩塊商旅用的銀兩在窗欞上,付清住宿費用,拎起簡便的衣物旅袋。亞刃疲倦想睡了,但他四下瞧瞧這家旅店的這個房間,窒悶陰森,都怪屋椽上那些騷動的蝙蝠。他想起昨天夜裏在這房間內的情況,便心甘情願跟隨雀鷹離開了。


    兩人一同走下叟撒拉一條幽黑街道時,他想到,現在離開,準讓那個瘋子撲個空。誰知,他們來到港口時,那瘋子已在碼頭等候。


    “你來啦。”法師說:“要是想一起走,就上船吧。”


    薩普利不發一語便步入船內,蹲在船桅邊,宛如一條邋遢狗。亞刃見狀抗議:“大師!”


    雀鷹回頭,兩人在船上邊的碼頭麵對麵。


    “他們這島上的人都瘋了,我以為您可沒瘋,為什麽帶他走呢?”


    “讓他當向導呀。”


    “向導?去找更多瘋子嗎?還是想要淹死、想要背後被捅一刀?”


    “是去找死沒錯,至於遵循哪條路,我倒不曉得。”


    亞刃語帶忿懟,而雀鷹雖然平靜回答,聲音卻有股烈勁。亞刃不慣被人質疑,但自從下午正路上曾想對付這個瘋子,以期保護大法師開始,他就明白,他的保護多麽沒有效用、多麽沒有必要。這一來,他不但感覺辛酸,而早上那股忠心奉獻的激昂之情,也因而糟蹋、虛擲了。他不能保護雀鷹,他不容許做任何決定還不打緊;他甚至也不能,或者也不容許了解這次追尋的性質。他隻不過被當成小孩,拉來參與這項追尋罷了。但他不是小孩啊。


    “大師,我不跟您爭論,”他盡可能冷靜地說話:“但這……這實在沒有道理呀!”


    “這的確是用全部道理都講不通。我們要去的地方,‘道理’不會帶我們去。那麽,你要來,還是不來?”


    淚水與忿怒迸進亞刃眼裏。“我說過我願與您同行,為您效勞。我不食言。”


    “那就好,”法師淡然道,而且好像意欲轉身離開,但他又一次麵向亞刃。“我需要你,亞刃,你也需要我。為什麽你需要我,讓我現在告訴你。我相信,我們要去的這條路,就是你要走的路。理由倒不在於服從或忠誠之類的事,而是因為在你見到我之前,在你涉足柔克學院之前,在你由英拉德島出航之前,它就已擺明是你要走的路了。現在你已經不能回頭了。”


    他的聲音沒有變柔和,亞刃也以同樣的淡然口氣回答:“我為什麽要回頭?又沒有船,而且是在世界的這個邊緣上?”


    “這是世界邊緣?不,世界邊緣還遠得很。我們恐怕一輩子都到不了。”


    亞刃點了一下頭,倏忽飛旋進船。


    雀鷹解纜,並為船帆注入輕風。


    一離開洛拔那瑞幽隱而空蕩的碼頭,清爽的空氣即由深黑的北方飄來。月亮在他們前方光潔的海麵拋灑銀光,但是他們的船隻沿海岸轉南航行時,月亮在他們左側疾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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